女 人 花
活着是为了什么?我也千万次地回答,为了美的存在。是的,就是为了美。美是无法抗拒的生命的要义,美是生命的依托,美是人类不死的精灵。
——徐志摩
女 人 花(一)
微笑,永恒地挂在那极富弹性的好看的唇上,闪在那美丽恬淡的眼神中。
头发,永远挽成一个小发髻,一丝不乱地盘在头顶。
这是我的祖母,一个85岁的老人。
祖母曾是富人家的小女儿,虽不识文断字,却长得异常秀美。因为有个漂亮巧慧的姐姐,在家时也未做过什么活。十五、六岁时,她的父亲就把她嫁给了一个地主家的儿子——我的祖父。
她的婆母精明能干,很严厉,在家主事。丈夫读过书,见过世面,经常在外,不愿回家。在新的家里,她学会了劳动,也学会了沉默。婆母与她没有亲情,丈夫与她没有爱情。在这无亲无爱的家庭环境中,青春娇美的花朵在孤寂中凋零。惟一的收获是生活赋予她的坚韧耐劳的性格。
在大家所熟悉的历次阶级斗争中,因为她的婆母与丈夫都不知去向,她便成了替罪羊,被拉去戴高帽子、游街、批斗、鞭打、关押。没有争辩,没有抗拒,痛苦与悲哀使她认定这就是命。她一向安分守己,与人为善,乡亲们看不下去,纷纷替她说情,想方设法救助她。
丈夫与她不辞而别时,她还不到30岁。带着年仅9岁的独生子,守着“从一而终”的观念,风霜雨雪中,艰难地走过一个个春夏秋冬。她品行端正,没有一丝绯闻。在村人心目中,无疑树下了活生生的“贞洁牌坊”,赢得了村人特殊的敬重。
她勤劳俭朴,懂得读书识字的重要,还把她相依为命的独生子培养到初小毕业。
老人们经常对我说:“好好孝敬你们的奶奶吧,她这一生多不容易啊!”
祖母非常疼爱我们姐弟四个,疼爱我们的孩子。四世同堂,孩儿绕膝,是她今生最大的欣慰。
年少时,我们惹出事非,父亲粗暴地要打我们,我们个个都搬出祖母或躲到祖母身后。那样,父亲高高举起的大手,就会乖乖地放下。无数个寒冬的夜里,她守护着我们,不厌其烦地起身为我们掖被,盖被子。我甚至习惯地把冰凉的小脚丫,伸进祖母温暖的被里,才肯安睡。
她喜爱孩子,摇摇篮,做针线的样子,总是那么娴静、优美,洋溢着母性的慈爱。
她天生丽质,经常使我们做晚辈的相形见拙。“天啊,怎么把女人最美好的东西都集中在她身上,没分给我们一点点?真不公平!”有时我们这么说笑。
美丽在方寸中定格:祖母穿着白色的旁襟短褂,青色的裤子,微笑着端坐在开满花的花坛边,我的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儿,垫起小脚尖,童稚地搂着我祖母的脖子。老人与孩子,花与女人,弥漫着温馨,散发着芬芳。你瞧,这情调,这景致,多像意大利画家拉斐尔笔下的《花园中的圣母》——中国版的。
祖母是个非常爱美爱洁静的女人。屋子总是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她的长袍短褂的衣领,总要在里面衬上一层洁白的衬布,以便随时摘下换洗。
她饭前饭后都要漱口,洗手,从不随地吐痰。晚上起夜,拄着拐杖自己出去,不要人照顾。
祖母虔诚地信奉佛教。人老了,她每天的功课,就是为她信奉的佛们烧香、献花、供果。而后在那袅袅的香雾中,怀着她对现世的祝福和对来世的美好憧憬,端坐着,捻着那108颗已被她捻出光泽的佛珠,修心养性。我们不愿也不忍打扰她,也许这正是抚慰调剂她身心的处方。
祖母是有终生遗憾的。她美丽的容颜,美丽的身影,美丽的举止,一生都没有得到一个男人的亲爱与欣赏。这是她做女人的悲哀。而对祖母来说,她的美丽便增添了一份凄楚。
我家的园子里,一直种有一种俗称“玉簪花”的花,叶子宽大碧绿,花呈乳白色,有清香,可入药。我最喜欢看祖母穿着白色的短褂,提着筐箩,穿行在花丛中,采得满筐盈盈颤动的花朵。然后,回到屋里,盘腿坐在炕上,神情怡然地一针针把花穿起来,挂满小屋。很快,小屋有了如帘的屏风,有了怡人的清香。
不去争艳,不着俗气,静静地生长,静静地开放,静静地守望着家园,直到生命的尽头,还留清香清气在人间。玉簪花很像我的祖母。
一个洁如玉,淡如水,美如花的女人,一个动静都能入画的女人,一个用美好自我完善着一生的女人。
女 人 花(二)
2001年,蛇年,祖母85岁的本命年。
春节期间,远亲近朋都前来看望我祖母,并向她道贺。
我们一家人也各尽所能地忙乎着。
小弟请来了说书艺人和秧歌队,还试着让她老人家用手机与亲人通话。 让饱经沧桑的老人晚年得到应有的幸福与快乐,不要再有什么遗憾,这是我们一家人共同的心愿。
在我们家那个地方,人老了,有条件的都要给备好棺木和寿衣等用品,以防不测,这似乎是约定俗成的事。
祖母从花甲年龄起,就希望自己的子孙能为她做好这一切。可她的棺材备好一个,就被村人借去用一个。等到我小弟为她做第四个时,棺木也从过去的杨柳变成红松,并画上五彩祥云、莲花等图案,祖母看着心里踏实。
据说,借棺给他人吉利,人能长寿。不过,这样的事情是很罕见的。
记得1998年春节,祖母患感冒,病倒了,她把我们姐弟四个都叫到身旁,把自己积攒的一些钱和首饰分给我们。看着祖母安祥的神色以及超乎寻常的清醒,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我们心头:这不会是人死之前的回光反照吧?
我的两个弟弟,一个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一个抱着她的头,声泪俱下:你不行的时候,去祖先的坟地还是换个地方?祖母喃喃低语:我活着的时候都没有离开这个家族,死了当然要跟他们去的。
因为祖父让我祖母空空地等待了一辈子,让她备尝了人间的艰辛。所以,我小弟总想要为祖母找一个最最好的安身地。
医生来了,在给我祖母打针输液。她依恋地望着我们,却说道:你们该上班就上班,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我没事。
显然,这是一场虚惊。
今年暑假,我领女儿回家。祖母已吃不进什么东西,身体也不听自己使唤了。但她依然记着念着所有的亲人,清晰地呼唤着我们的乳名。
她想吃什么,我母亲就不厌其烦地不管白天黑夜地动手给她做什么。其实,我母亲也都是让人伺候的花甲年龄了。
“你们的奶奶,恐怕真的要不行了,我自己伺候着,我心里有数”。父亲痛苦地说。
“不会有什么吧,连续几年干旱,夏天太热,等立秋天凉了,奶奶的身体也许渐渐能好起来
吧。”我这样安慰父亲也安慰自己。
在家住了几天,要往回走。屋子里只有祖母安祥地睡着,一口痰不知什么时候吐出来的,挂在祖母嘴角。我轻轻地用面巾纸揩去,听听她均匀的呼吸,在她额头轻轻地印上一个吻,悄悄地出屋了。我怕她死,怕再也见不着她,认为这样也许会对自己有点安慰。
两天后回家,祖母安在,我很放心。
再过四天,接到小弟打来的电话,匆匆赶回家时,我的祖母真的就不行了,永远地闭上了她那闪着温柔、恬淡的美丽的眼睛。
个把月,天不下雨,祖母死的早晨,云雾缭绕,后细雨蒙蒙。等到出殡送葬时阵雨转小雨。入土安葬时,雨已停。等送葬的人们从墓地回来后,一股洪水沿着送葬必经的河道由北向南滚滚而去。这一天,天气就这样神秘莫测地变化着。
村人惊叹:真不简单啊,一个普通女人的死,能这样感天动地。
“一个人,能像你奶奶这样清清白白地活在世上,然后这样寿终正寝,就很值了。”
“好山好水好地方,奶奶,您安息吧,无牵无挂地走吧,您一生品行端正,老天爷也被感动,泪雨纷飞为你送行。爷爷已经与你同葬(象征性地把名字写在木板上),来生你不会像今生这样孤独的,你会找到爷爷,会白头偕老的……”我跪在坟前,不由自主地哭诉。
祖母去了,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女人离我而去了。
祖母去了,这个世界上我最疼爱的女人离我而去了。
一生爱花的女人,一生如花的女人,死后,她的亲人让她躺在了鲜花丛中。我剪下一枝鲜红的玫瑰,还有一枝扶郎,递给父亲,让他郑重地戴在我祖母头上。我的吻,落在祖母的额头、双眼,虔诚地祝愿她老人家安息,不受任何惊忧,如有天堂,请让这美好的灵魂飞向天堂……
2001/ 11/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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