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鞋掷地(36)
后主男没说话,我知道马小勤的爸爸要是坐在屋里,后主男会把两只竹凳都砸碎在他脑袋上。还是马小勤先开口了:“刘爷爷,我弟弟能回来,一定能回来,他是我带大的离不开我。众筹的黎叔叔说帮我找弟弟。等妈妈手术完了病好了,说不定弟弟就找回来了。我爸要是认错我们就还要他。”后主男笨嘴拙舌地只说了两声噢噢。
马小勤的声音突然又快乐起来:“爷爷我给你剥柚子吃!”后主男说不吃。马小勤下了床,往食指上套了个戒指似的东西,一会儿一只大柚子被轻松地剥开,柚子皮分做一样宽的六瓣儿,跟儿上却还好好地连着,小屋里飘着水果酸甜的香味。
爷孙俩边吃边聊,后主男说给你妈吃呀。马小勤说妈现在醒不了,留一半明儿她再吃。后来后主男说太晩了你们该睡了,明天还要早起上学嘞。就站起身说要走。马小勤说爷爷等等,就拿着什么在柚子皮上穿呀穿的,一会儿柚子皮居然变成个灯笼样。马小勤又摸出大半根儿红蜡烛说:“外面黑,我给您做个灯笼照亮!我以前也做过,风吹不灭的。”
融融的烛光在柚皮灯笼里给我们照亮儿,这一次后主男没有在小院里碰头。走到院门口,爷孙俩都犹豫了,一个不想走一个不想分。马小勤突然就张开手抱住后主男的腰,头埋在他怀里说:“爷爷,您说我弟弟能回来吗?”
这一次后主男一点儿没犹豫,他搂住马小勤的头说:“能能能!咋不能呢!你弟弟能回来,你爸也能回来,你爸不回来爷爷把抓他回来!”
我们整夜露宿在大桥下面,融融的月色中后主男又一次把融融的烛光点燃。深夜了一个穿制服的人从停在道边的闪灯的小车里下来,走到我们面前检查我们的证件,他疑惑地盯着后主男说:“黄水谷的还至于进城干这个,我说老头儿别给我们找事儿啊,明儿一早就麻利儿回村吧,可别让我们再瞧见你啊!”后主男瞧了他一眼没说话,把蜡烛又吹灭了。刚才他没有跟马小勤说实话,他骗马小勤说自己住在客车站的旅馆里,我想他大概是怕影响母女俩休息吧。这倔老头能有这心眼儿却也难得。
我的右鞋说:“马小勤对咱娃娃好,那就是咱娃娃的福气。她弟弟可要早点儿回来,晚了怕就穿不上了。”我说她弟弟小着呢!再说穿不上,不还有学校的小娃娃吗,农民工的孩子不会嫌弃旧鞋。我的右鞋就说你这是安的什么心,盼点儿好行不行!
这一夜柚皮灯温暖着我们,后主男一会儿把蜡烛点燃,一会儿又吹灭,一会儿又点燃。我和我的右鞋这辈子还没在大街上过过夜呢,柚皮灯不仅能给我们照亮儿,还能让我们产生一种新奇的感觉。这种感觉好像是人类独有的,以前我们理解不了。
天快亮时蜡烛早已燃尽,柚子皮也变得脆硬了没了个模样。后主男看了半天散了架的柚皮灯实在舍不得丢了。我们跨进桥边的草丛,他居然在里面找到个水龙头,哗啦哗啦洗了脸,叼着第三只烧饼迈开步就走,前面市府的大门就影影绰绰出现了。这次他可是没有迷路。
“刘爷爷,昨儿找您一整天,您上哪儿去了!”居然是村里那个文质彬彬的小公务员立在我们面前。“你找我干啥!”后主男没好气地说。小公务员还是一脸笑容:“刘爷爷一会儿您进去慢慢谈,我就在这儿等您。”
市府门口已经有人在等了,人们明显分成两拨,立在门口的是一群城里人,蹲坐在大门左边的像是一群乡下人。一个花白头发的大妈盘腿儿坐在地上哭着喊冤枉。一个工人模样的人本来站在她身边,见她闹起来没完就厌烦地抽身躲开,边走边说:“乡下人就是烦,进去再说行不行,瞧这点儿素质!”蹲在地上的人都不大言语,打着哈欠像是没睡好,还吸溜着鼻子呸呸地往地上吐吐沫。这举动又引起了那个工人的反感。一辆满身泥灰脏兮兮的小车停下来气喘吁吁,车里冲出两个人就把人堆儿里的一个农民模样的人架起来往车里拖,那人说我不走我不走!架着他的人说:“你小子玩我们是吧,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大门口的翻毛鹿皮鞋什么都没看见似的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市府门口的人都有些紧张起来。
这时候昨天那个胖小伙又从大门口走了出来,手里拿了几张纸走到大家面前,笑嘻嘻一个个问一行行往纸上写字。大家就不害怕了。有人又开始嚷嚷,我看到后主男喉结咕噜了一声可没说出话来。
“公务员涨工资我们怎么不涨!”
“城管凭啥打我男人!”
“我儿图图冤枉呀!”
“这PX怎么就不听证呢?”
“房子刚买一年就跌了三十万,让我们怎么好意思和新邻居见面?”
“我们医生护士的命就这么贱吗?”
“学生家长威胁我女儿,我这份工作完全没有安全感!”
“别急别急!都有发言机会,都有发言机会!胖小伙陪着笑解释着。”
大门里一个声音喊:“范秘书,可以进来啦!”
胖小伙领着我们走进大院走进大楼又走进电梯。这楼里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更光滑更明亮更气派更舒服,大红旗更鲜艳,只是我已记不得市长和委主任的办公室在哪里了。
放下所有的行李后,我们又被彻底检查了一遍,我就想起曾经和先主男去过旷野中一座灰墙大院,因为搜身我还和别人的鞋还吵过架。不过这回安检没那么严那么细,给我们搜身的女人甚至打着哈欠。我们被领进好大一个四方的大厅,房顶上的灯一嘟噜一串一嘟噜一串的全点亮了,墙上的画儿大得一眼看不完。一面墙下一群人拿着话筒、照相机、摄像机站得密密麻麻,对面那面墻下正当中摆着一只扶手椅,扶手椅的两旁面对面摆着两排同样的扶手椅,每把椅子都配了小茶几,上面有茶杯和塑料水瓶子。两排椅子后面靠墙又各是两排靠椅,靠椅上坐了些人都拿着笔和本,随时准备写字,有的还交头接耳。
范秘书请我们面对面在两排扶手椅上坐下来,后主男坐在头一把椅子上,紧挨着当中那把单独的扶手椅。我们的对面就是那工人模样的人。大厅里静了下来,一会儿隐在墙角的一扇小白门开了,一个略有些白发的中年人西服革履走了进来。他走到我们中间俯身和每个人握手笑容满面,握一个人的手,眼睛却盯着另一个人,话说给周围所有的人,前后左右都照顾到了。大厅里的气氛一下子亲切起来,闪光灯在闪,后排的人把本子夹在胳肢窝里都站了起来微笑着。范秘书说书记亲自来和大家对话了!
是他!快看!就是他!我的右鞋突然惊喜地喊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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