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鞋掷地(33)
天擦黑儿我们听到了电三轮铃铛叮叮当当的响声。老两口进了院门坐在小方桌边急赤白脸戗戗起来。
“看见他你还不喊他!”
“人家在台上讲话,我怎么喊!”
“那他下来你还不喊!”
“我寻思小鲍是黒头发,那人咋是一头黄毛呢。没成想他一关车门那车就跑啦!”
两个老人正吵吵呢,那个文质彬彬的小公务员又拿着薄薄扁扁的小电脑进来了。“刘爷爷刘奶奶,我来给您登记一下,您是这周搬家还是下周搬,咱村委会好派车来搬家具呀。要不后天一大早就让建祥他过来帮您二老收拾。不用您动手,指挥指挥他们就行了。”
婆婆带着笑脸走上前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只小竹凳就从她身后向小伙子直飞过去,擦过他的头皮在门框上炸成了三瓣,掉在地上还哆嗦个没完。小伙子抹开身子,跨过散碎的竹凳就往门外跑。
“疯了你个死老头子!”我们从未听婆婆如此尖声地高喊过。可没想到后主男声音盖过了婆婆:“我日他八辈祖宗!他狗日的不给娃们盖学堂,我他妈就不搬!”
那天晚上轰隆隆的机器声更近了,更吵了。
第二天太阳高挂在天上,机器的轰响好像就在院墙外不远处,葡萄架上的大片叶子,向阳的一面落了灰,天空中也污嘟嘟的飘满灰尘。后主男从后院搬来个梯子,噌噌噌就上了房。婆婆在梯子下面着急地叫:“嘬死呀你个老犟牛!什么事就不能好商好量的。”
后主男不答话,好一会儿才从梯子上下来。伸出手抓起灰尘满面的我们扔在堂屋地上,他又要擦皮鞋了。鞋油圆三儿又有了饶舌的机会。“你个傻老冒倔的不是地方呀,连我一团黒鞋油都瞧不下去了。求人办事都得送点儿礼请桌儿席,哪儿有你这样的!拉拉个脸给谁看?你还敢打人呀你!”
后主男不理他,擓点鞋油接着在我们脸上使劲儿擦,搓得我两颊生疼。圆三儿望着院子里突然就喊;“来了,警察来了嘿!抓博士的警察来了!”我抬眼一看原来是那个吴所长不知何时进了院,他端着个带盖儿的玻璃茶杯笑眯眯跟婆婆说着话,婆婆一脸苦相双手合十给吴所长作揖。“刘大爷晌午了吃饭了没?”吴所长走了进来,倒背着手,那茶杯就在他尾巴骨上摇着。“你别看我个小所长,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我都得管。要我说句公道话,这建学校的事儿村长不是不管,他也不是躲着您不见,他实在是太忙了。您是长辈,也得体谅晚辈的难处不是!”
圆三儿赶紧说:“老头儿,不是抓你的,你赔个不是不就完了吗!”后主男不理他,捧起我俩仔细端详,他好像感到很满意了,啪的一声盖上油盒盖。洗了手拉开破衣柜换上了先主男那套衣服,又匆匆过来蹬上我俩出门就往梯上爬。我看见婆婆在梯下喊死老头儿给我下来,我看见吴所长扶着梯子说大爷要冷静呀。
房顶上的斜坡很陡,瓦片间生着杂草踩上去颤颤巍巍,在后主男一双大手的拉拽下我们勉强站到了房脊上。后主男伸手一握,我们才发现房脊上插了根竹竿,竹竿上面飘扬着一面鲜艳的大红旗,它红彤彤的大方脸朝向光明的太阳。空气中的灰尘不断落在它身上,它呼呼呼地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噗碌碌哧啦啦不停地颤动着身体,奋力抖落掉那一阵阵一团团蝇子般嗡嗡叫着的,疯狂地扑将上来企图玷污它的灰尘。后主男对着下面一阵乱喊,前言不搭后语,说娃们可怜赚钱别不要良心!说九牛一毛学堂还没个龟值钱嘞!说换你们自己的娃娃试试雨天爬梯要人命嘞!说老天爷你把个大好人腿摔断,我日你八辈儿祖宗!
我们朝下面望去,小院周围已经是一片瓦砾废墟的海洋,从南边的矮沙坡一直延绵到河水南岸,红的是砖白的是墙皮,不红不白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挖掘机推土机轰轰隆隆,一些外乡人在瓦砾间翻找着,他们捡起完整的红砖码放在平板三轮车上,一边干活一边躲蔽那些轰鸣的机器。机器忙着机器的,人忙着人的,偶尔歇歇擦擦汗才会抬头瞥一眼疯话连篇的老头儿。
远远的朝西望去,一条长长的围幕从河南岸一直扯到矮沙坡,把村子隔成东西两半,西边的中心就是那雪白圣洁的韦驮寺,高高的塔尖直指瓦蓝瓦蓝的天空,寺庙周围一些盖了一半的房舍懒洋洋地卧着打盹儿,安安静靜没个人气儿。围幕的东边,污嘟嘟的尘埃弥漫在废墟之上,我们的小院就是浩瀚的瓦砾海中的唯一孤岛,就是接天连地的沙霾尘雾中拼命喘息着的生灵。在灰蒙蒙的空气中,在机器轰隆隆的吟唱中,那面大红旗扯动着身体在阳光下显得神采奕奕,要是没有那些弥漫在空气中到处都是的讨厌的灰尘,那大红旗一定会更加耀眼夺目。
“刘大爷,你不是找我吗,我来了!”
后主男低下头,我俩也寻着声音望去,小院中间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正搀扶着满眼泪花的婆婆,他们旁边的吴所长还端着茶杯站着没走。那穿西装的人就是报纸上对着几张白纸深情一吻的村长。后主男突然就怔住了,他似乎猜不到村长会来,会来得这么快。倒是村长很坦然地接着说:“您是长辈,您平时不管说我什么我都虚心接受。我没有躲着您,只是事情太多,按下葫芦起来瓢,这得请您老原谅。”他伸出三根手指,用肘腕往上推了推宽大的眼镜,略微拉长声音说:“我今天来就说三句话,第一,我向您保证拆迁必须凭户主自愿,决不搞强制。第二,给岩溶山扶贫建校,咱们可以给区里报告,但上级决策需要时间,这一点您老应该明白。最后我想告诉您,明后天就是书记和市长公共接访日。我个人建议您去市里直接给书记市长反应情况,说不定事情就能办快点儿。您看怎么样?”
后主男被村长不卑不亢一丝不乱的话语给说蒙了,抱着肩膀搁就在房脊上不说话。村长安慰婆婆说:“大爷是一时气迷心窍,大妈您可不敢再急坏了身子。”婆婆说:“村长您给做主。老头子你还不下来!”村长又说:“大爷我派人开车送您去市里,所有花销都是晩辈我孝敬您老人家,咱不占村里一分钱便宜,你看行不行!”
晩上婆婆给后主男准备干粮,倔老头蹲在小院里说:“我自已去,不要他送!”
小院外的机器声没有了,夜色中一片安宁靜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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