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鞋掷地(29)
村子里渐渐有了些传言,说县改区了,再没有农民了。喜欢上网的后生们知道的就更多了,说十里白沙滩要搞国际休闲旅游会议中心,河南的村民全都迁到河北住楼房变市民。河南要大变样,还要申什么遗。
我的右鞋问我:“什么叫申遗!”
我说:“嗨!瞎折腾呗。”
后主男蹬三轮回来说谁谁谁家搬到河北去了,谁谁谁家院子都拆光了。来找婆婆聊天的婶子媳妇们窃窃私语,说谁谁谁家这二年拼命盖房,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现在拆迁一间就合这个数呀!婆婆叹了口气说:“啥叫能?认得准,摸得清,看得透,下得去手就是能呀!”
顺喜不知怎么渐渐变得不爽快了。有婶子求婆婆给顺喜带个话儿,说自家的盐池也想拿出来一起养龟,可顺喜听了却摊开两手苦笑着不置可否。婆婆再多问一句,顺喜就说:“嗨!大妈,您看看村里这架势,将来指不定怎么样呢!”
我们很久没出去了,想象不出村子里变成了什么样。终于盼到了出去的机会,婆婆说老两口要去韦驮寺拜菩萨。村子里显得有些乱,一路上能见到几家倒塌的院落,一堆残垣断壁,红的是砖头,白的是尚未脱落的墙皮,几条瘦狗在瓦砾间无聊地嗅着。有些院门还上了锁,好像荒废了好久没有人住了。
前面不远就能瞧见一个高高的白塔尖,婆婆说是韦驮塔,后主男说原来就是个土地庙。我们终于到了新建的韦驮寺前,石砌的甬道踏上去轩轩糯糯的,下面的夯土尚未被鞋底子们踩踏实在。寺的周围一圈围幕,上面画着些漂亮的建筑,从围幕的缝隙望出去是成片的废墟。这寺庙不像市里的城隍庙红墙绿瓦的,它根本没院墙,只有一座通体雪白的大石台基,足有一人多高,那些石头绵绵白白的像是白蜡,踢上去却硬邦邦的。后主男还在用我们的鼻尖儿研究着石头,婆婆已经双手合十踏着雪白的石阶上去了。
石台基四周的白色栏杆上坐着一只只龇牙咧嘴的小白麒麟,婆婆和后主男脱下我们光着脚踩着绵白的石砖向前走去。我们的面前高耸着一座纯白的建筑,润雪做的一般鲜亮皎洁,它的大门像个去了把儿倒立的葫芦瓢,上宽下窄中间掐腰,门两侧两只雪白的海龟身上,立着两只同样雪白的展翅欲飞的大鸟。大门上头那重重叠叠的屋檐也是雪白的,大殿顶上并没有左右对称的中式垂脊,而是一根根房脊正悬在大门之上,房脊一根压一根高翘着指着天空,屋檐一层摞一层,也随着房脊向上向后翻卷着,像是几只巨型的大雁展开翅膀一只踏着一只的背迎着风飞翔。大雁的头顶上我们又看到了寺后髙耸的白色塔尖。
韦驮寺只有这一座殿宇,虽然不算宽大,但是却很深很高,里面幽幽的烛光一排排一层层,映着一尊菩萨一身黄金盔甲。我看见婆婆跪下来磕头,我看见后主男傻了吧唧四下里学摸着什么。
回来的路上婆婆说:“赶紧多拜几囬吧!将来卖门票至少一百块呦!”后主男没回话,也没再说那是个小土地庙,冷不丁说了一句:“我看那不是一般石头。”
顺喜他们没那么忙了,做生意也心不在焉了。盐池突然丢了好多蓝毛龟,后主男很生气一定要报案,还拎着棍子黑灯瞎火打个手电筒去守夜,天黒不小心滑下盐池脑门儿蹭掉一小块皮,婆婆一个劲儿埋怨他。可顺喜只是到村医务所陪后主男包扎了伤口,对盐池的事儿好像一点儿都不着急。后主男问他为什么不报案,顺喜想想说:“大爷,咱胳膊拧不过大腿呀!您也别跟着操心受累了,让我好好捉摸捉摸。”
一天顺喜和一个穿警服的中年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我们的院子,婆婆叫那人吴所长,后主男搬来小方桌大家就坐在葡萄架下。吴所长把胳肢窝里夹着的黑皮夹放在桌上,手指头在上面敲着乐点说:“大爷,咱们那蓝毛龟后来没再少吧。哎呀您瞧瞧嘿,海龟滩那边也报案呀!”后主男刚要开口,婆婆就抢过话来说:“几个龟也值不当啥,还总是麻烦您。”顺喜也跟着笑笑。吴所长就接着说:“您别看我个小所长,一天到晚事也不少。争个水果摊儿,丢只哈巴狗,什么事儿我们都得受理,保一方平安责无旁贷呀。现而今呀,经济纠纷越来越多,这人也不是怎么的了,看见别人顺溜了自己就不舒服,瞅见别人发财自己就眼红。海龟滩的事我说句公道话,那不是一部电影就能火的,也不是撞大运撞上的,还得说村长思想解放才有今天这大好形势。可是村长呢,也因为小舅子背了黒锅,都说他是以权谋私。但是这话得这么说,当初谁能保证蓝毛龟一定赚钱?赔了不也是人家自己担!咱可不能仇富,现在海龟滩多赚一块钱,咱村集体就多收入一块钱。你们说是不是这道理。”
婆婆说是呀对呀!顺熹笑笑说没错没错。后主男没说话。所长拉开黑皮夹抽出张报纸平摊在小方桌上用手敲着说:“你们有日子没见村长了吧?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吗?他已经在市里坚持一个多月了!发烧打吊瓶,愣是咬着牙坚持着没回来。多好个领导,要不说咱村里人有福呢!看看这报纸,这照片,看看吧,看看吧,认出来了吗?咱村长上报纸了!”
三个人两只鞋都一齐拿眼睛往报纸上扫,好大一张照片占了报纸的一半,一个穿白衬衣的中年男子满脸幸福的笑容,身子微微前倾,正低头深情地亲吻着自己双手捧起的几张雪白的大纸片,他的眼睛欣喜地瞟着周围几个同伴,那几个人也拍着巴掌喜笑颜开,好像捡到金元宝一般喜出望外如释重负。那人身旁的大门上,挂了好几块长长的银灰色的大牌子,上面端端正正地画着很多大大小小黑色的方块字。
我的右鞋不解地问我:“他舔啥能?这么好吃!”
我就说:“人都好吃那么一口儿,兴许烧糊涂了,把那纸当成个煎饼啃。没听说人家病得打点滴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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