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鞋掷地(22)
后主男把三轮车托付给那个中年农民,自己扛起大包包就和婆婆来到竹梯下。他把我们脱下用鞋带系好背到肩上。我的右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回头跟我说:“你可抓紧了我呀!”后主男双手围成个喇叭口,向崖上喊了两声,一会儿就见半山腰藤蔓间伸出个脑袋说话了:“是刘爷爷吧!我算着你这几天也该来了。这一阵子可好呀!”
“好着嘞,李校长你也好呀。我老伴儿也来了,还有个大包裹,您把那绳子顺下来吧,我老伴儿她没爬过这么陡的梯子。”上面的声音说:“刘爷爷只要来孩子们就像过年一样高兴,不用每次都带东西。等等!我这就顺绳子。”后主男看看天说:“雨停了咱就抓紧点吧,可不敢延误升旗嘞。”我的右鞋垂下头问婆婆的搭扣儿鞋:“上面是不是有娃娃呀?”左搭扣儿说:“孩子们可怜呀!”右搭扣儿说:“哎,哎!”
一根细绳垂下来,头上扎了一个圈。后主男把包裹在绳上绑得牢牢的,大包裹就慢慢上去了。绳子又一次垂下来,后主男把它拴在婆婆腰上,婆婆在上面,后主男在下面跟着她,婆婆半爬,绳子半拽,不快不慢就一步步上去了。婆婆毕竟是操持了一辈子的农家妇女,六十岁了腿脚仍然灵活,她只是有些害怕,登两步停一下。
上面是巴掌大一小块平地,到崖顶还有一架短一些的竹梯子。李校长和后主男一样瘦,中山装领子洗破了,眼镜片厚厚的,上衣兜插支钢笔,胸前有个徽章。他说:“老嫂子欢迎你来呀!上面还有一小段咱上去再聊。”背了包自己先上去了。婆婆没再用绳子,和后主男一前一后也攀了上去。
没想到崖顶上会有这么大一块平地,几棵高大的香樟树撑起几把大伞,嫩嫩的草地上一条鞋子踏出的路指到一座院落的门前,这院落又像是荒废的庙宇又像是破败的人家,可又都不像。大门只有右边破旧的一扇,下面的门轴脱了位完全就是个摆设。围墙也有不少塌掉了,长草的是早塌的,露着砖土没长草的是新塌的。院子不大,平整的红土地上没长草,像是刚被用心地翻整过。西头一根木杆上挂了个篮球筐不带网子,篮板是三块长短不一的木板钉成的,东边一根更高的旗杆浑身生了铁锈还系了根长绳子。
北面三间瓦房里传出孩子们的读书声,他们的声音并不整齐,好像念的也不是同一段话。我记得城里娃娃不是这样,大孩小孩站满整个体育馆,齐刷刷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往外蹦着喊,可有气势了。那三间教室虽然老旧但还算坚实,只是门窗都不齐整,用龇牙咧嘴的破木板或塑料布勉强钉补着,应该可以遮风挡雨。
后主男刚把我们穿上,孩子们就下课了,教室里冲出来二十来个乡下娃娃,个个一身邋遢。小的六七岁大的十二三,衣服上新补丁半盖了旧补丁,有的明显是穿了大人的旧衣服,卷起袖子腰扎细绳,超长的下摆跑起来啪啪打屁股。孩子们都很快乐,有的在院子里蹦蹦着聊天,有的男孩相互追打着,摔倒了滚一身红土也不知道起来好好掸一掸,仍旧只顾了玩。最后走出来一个矮矮的女老师,她抬眼看见我们就说:“同学们看谁来了!”
孩子们靜了一秒钟就疯跑过来把后主男围上,扯着他胳膊跳,嘴里一声爷爷一声爷爷地叫,还都用陌生的眼神在婆婆身上扫。后主男忙不迭地答应着,婆婆也上来挨个摸他们的小脸蛋儿,帮几个小男生抹掉脸上的清鼻涕。女娃娃们扎了小辫子头发草草梳过,男孩子的头却像自由纵横的野草,而且里面确实夹了草杆。山里孩子脸蛋黒红脏兮兮的印着泥灰和汗渍,但他们的眼睛却都清澈见底神气活现,不像城里孩子那双被平板游戏折磨过的眼睛看人总是愣愣的。
一个十岁上下的短发女孩正挨在婆婆身边,婆婆看见她背上还背着个半岁大的娃娃,就接过来自己抱着哄。我和我的右鞋被孩子们的鞋挤在中央,满眼密密麻麻的鞋看不到外面,有露着五个脚趾的草鞋,有露着大脚趾的步鞋,有鞋帮磨破的军绿胶鞋,他们好多根本就不是童鞋,孩子们脚太小就在鞋中间系根带子拴住。他们像自己主人家一样热情地围着我们,但是不说话眼睛也不看我们,只彼此对视着憨憨地笑,好像在我们面前很不好意思。我媳妇用鞋带给一双小草鞋的主人抠掉脚趾缝里的泥说:“冷不冷呀?唉,还是城市娃娃享褔呀!”
后主男管那女教师叫陆老师,原来她就是李校长媳妇。这会儿她正提醒院子里所有的人升旗时间到了。大孩子们就领着岁数小的在院子里站成个队列,校长和后主男拔着胸脯站好,婆婆抱着小娃娃隐在他俩后面。陆老师拿个小书包从里面掏出一条条红领巾叫孩子们戴上,个子最高的男孩正把大红旗挂在旗杆儿的绳子上。陆老师匆匆跑进屋里,嘣嘣嘣嘣乐曲奏响了,不时夹杂着一声滋喇,孩子们把右手举过头顶神情专注,稚嫩的目光中带着些许庄重,后主男和校长的脸跟着大红旗一点点向上仰起来。婆婆低头哄着嘤嘤的娃娃。
我抬头望着后主男身上先主男的衣服,忽然想起从前先主男和委主任也一起参加过同样的仪式,学生娃娃填满了整个体育馆,都是雪白衬衫鲜红领巾,女娃娃们还穿着花格裙子,有的还戴着漂亮的发卡,几个很懂事的娃娃上来给委主任和先主男系红领巾。当时我俩身边就是委主任的一双汤多步霓牌皮鞋,而现在李校长脚上却是一双半旧的军绿胶鞋。
我的回忆突然被一个孩子的哭闹声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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