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鞋掷地(19)
先主男媳妇的笑脸慢慢消失在渐渐关上的电梯门外,老婆婆背着行李拎着我们就看电梯镜子里自己花白的头发。她长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着我和我的右鞋说了一句:“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比大马还大呀!”
我们这次可不是头一回出远门了,只是这回老婆婆的搭扣儿步鞋走得矫健安稳,不像先主男那次跟头趔趄的。看来鞋走得舒服不舒服,不再乎他们是什么货色,而要看鞋主人心里有没有鬼。我们鞋子没心没肺一双空皮囊,可主人的心时时都在跳,人的血脉是周身贯通的,心是喜是悲脚完全知道,脚是愁是乐鞋一穿上就知道。现在的老保姆心里想啥她的搭扣儿步鞋应该是清楚的。可我只知道我的右鞋这会儿跟丢了魂儿似的难受。“他爹呀,人比鞋狠!”我的右鞋说。“不狠咱们能服服帖帖自己从水牛身上下来变成双鞋吗?这世道就是如此,厉害的主事,孬的听摆布!”
“你就不能想想办法让咱自己做回自己的主?”我的右鞋一定是想起了那些鞋娃娃。我无奈地跟她说:“咱们俩是空皮嚢两条,不像人家又是心眼子又是曲曲肠子,从来都是脚带着鞋走,咱们命里注定得听人家的。就连咱这命都是人家给的,要不然早臭死在垃圾场让狗仔子叼着跑了,咱能有今天还得感激人家嘞!你没发现吗,神都怕人,那些神像人说拆就拆说搬就搬,想捏成啥样就啥样,你何时听神出来埋怨过一声。”我的右鞋根本没听我说话,痴痴的就自己嘀咕:“也不知家里有娃没?”
“没!”婆婆的右鞋边走边从鞋缝里送出来一个字。我的右鞋问:“咱这是去哪儿?家远吗?”“不远!”婆婆的右鞋说。
我们坐的长途车停在离海滨沙滩不远的公路旁边。路两边都是棕榈树,手牵手在风里打招呼。路左边是沙滩和海洋,右边是一道矮沙坡隔住了我们的视线。婆婆下车拎着我们来到一棵棕榈树下歇息。一地的阳光白汪汪的沙子蓝汪汪的海,风里媻娑揺摆的棕榈叶,多美呀!我舒服地胀了胀自己干瘪的肚皮。如果我当时知道后来因为人祸,我会被孤单地拋弃在这片沙子上,那我就不会这么兴奋了,我会颤栗恐惧难受,悲叹自己不幸的鞋生,我会选择赖在先主男家里,或是半路上和我的右鞋一起踹破网兜掉到路边的草地里,等着园丁或是随便什么人把我俩一起捡走。总之我俩的悲剧就要从这片沙滩开始了。
这片沙滩显得很冷清,海水和沙滩无聊地较着劲儿。“哎!可惜没见一个娃娃在沙地上玩呀。”我的右鞋还是一根筋地冥思苦想。“就是!”婆婆的右搭扣鞋应了一声。这一双布鞋讲话总是如此简洁明快。婆婆坐下来,眯眼看着海上熠熠的波光,嘴里又是那一句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比大马还大!”她就撩起衣襟从左腰里摸出那薄薄的红信封,那信封居然已浸透了一片汗水。婆婆从信封里抽出薄薄一打人民币,左手拿着右手点了一遍,右手拿着左手又点一遍,犹豫一下拿出半打塞进左搭扣儿鞋的鞋壳儿里。剩下的钱还放回信封塞到腰里。那左搭扣儿鞋打了个饱嗝说:“老一套!”
公路上过来了一辆带凉棚的三轮车,挂着铃铛叮铃当啷。一个花白头发干瘦的农村老大爷把车停在近前,婆婆没说话就拎着包坐在了后座上,大爷伸手提我们的网兜。那干枯的黒红黒红的手我们见过,先主男出国那次他来家看过婆婆,这一定是婆婆的老头子了,先主男媳妇说他六十多,他的头发白了很多,不过瘦归瘦,腰板可是挺挺的。他的车半旧了引不起我的兴趣,那是因为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这辆三轮车的独特之处。
三轮车拐上土路翻过低矮的沙坡,一条平缓的带状河谷就铺开在我们眼前了,几处村落里袅袅炊烟。河谷中央一条黄色的河水弯弯的时隐时现,河岸两边的土地也是黄色的。河那边的谷地尽头立着刀削似的连成一片的山,红褐色的崖壁上块块绿斑,山顶上密密麻麻都是树木。
村里的房子有新有旧,几个农民正在一座院落里忙着盖新房。街角的垃圾场几条黄狗用爪子在垃圾堆里拨弄着找食儿。婆婆的右鞋说:“没了!”婆婆的左鞋说:“又盖了!”
婆婆和大爷终于说话了。
“这咋又盖房了!”
“嗨,有钱了呗。”
“这回来我就不走了。”
“你也该回村儿啦,这都多少年啦!”
“我寄回的钱收到了?”
“都收到了。手续费五十!”
“那为啥?”
“规定呗,咱有啥办法!”
“出来前太太又给了几百,你拿去用吧。”
“我不用。”
“生意好不?”
“不好,海龟滩那边盖了大酒店,都拿电瓶车免费拉客人。坐咱车的观光客少了。”
婆婆家的房在村里是比较破旧的,两间正房一间柴房,东院墙根儿搭个棚儿是茅房。房顶上的草没人管,院子里种的蔬菜红红绿绿的可水灵了,竹竿搭起的架子上爬着葡萄藤可没见有葡萄。
还没容我看清家里的摆设,大爷就把我俩放到漆黒的床下。大老鼠和小老鼠就对我们龇着牙,颤着须试探着凑上来蠢蠢欲动。当心老鼠呀!婆婆说着就把我们拎出来放在地上。“试试吧!加个鞋垫。”婆婆说。大爷一双大脚精瘦,加了鞋垫勉强撑起了我们。唉!他就是我们的后主男了,我不知道跟着他我们又会遇到些什么,但是我知道我真的上了几岁年纪,真的从繁华的城市来到了农村,真的不可能再套上先主男的脚了。不过住在一个离大海很近的村子里,我还是感到很兴奋的。我的右鞋绝望地说:“真没孩子!”右搭扣儿鞋说:“没有”。
老两口无儿无女,这让我们有些失望,也多少有些心酸。我们被安排在窗台上卧着,听到婆婆在身后说:“这衣服正经不错嘞!先试试吧,我洗了你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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