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背了半袋玉米,艰难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在他的背后斜挎着一只军黄色的书包,书包在他屁股后面随着他上山的脚步一颠一颤的,像极了一个腼着大肚子的孕妇,里面鼓鼓的书本好像随时要被“生产”出来似的。大约走上二三里路,到了山坡上的自家山地前,他扔下布袋,偷偷挖了几只山芋塞到米袋里,他想烤给英子吃,虽然英子平日也能吃到山芋,但他想不出来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这样装着山芋的米袋子也成了一个待产的孕妇,斜搭着挎在他瘦削的肩上。由于背着重负上山,他只得佝偻着身子,步履显得艰难。在鼓囊囊的布袋的压迫下,他瘦小的身子更显得单薄渺小,就像一颗刚发了嫩芽就被秋霜冻得缩在一起的豆芽,灰头灰脸而削瘦弯曲。风起,吹来的稻草耷拉着压在上面,好像未充分生长的身子骨随时要被压垮,又好像再一阵风起,吹走的不是稻草,而是吹折了细瘦的豆芽的茎芉。他在山路上影子越拉越长,深埋着痛苦的执着。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他也下了山,在夕阳下,他就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孩子突然出现在山下,在宽广的布满白色石头的河床里,充满了奇迹和纠结。
“狗子来了,告诉黄奶奶,狗子来了。”当狗子爬上高大的大河梗子看到外婆家的几间茅草房时,就看到燕子已经蹦蹦跳跳地跑进外婆家的大门,而她的姐姐英子已经向狗子这边走来。在夕阳下,狗子发现英子的脸愈发红扑扑的,就像天边的火烧云,在秋风里,看着让人心里暖和和的,而狗子的脸则显得一片土灰,仿佛他们脸上荡漾着的是两个季节,一个是阳春,一个则是深秋。英子到了狗子跟前,一把抓住狗子肩膀上的布袋子,狗子一下子感觉丢掉了千斤重负,身体猛地向上撺了几公分。狗子还要来抓回布袋子,英子“啪”地打开了狗子的手,却塞给他一只手帕。狗子笑呵呵地往脸上擦了一把,闻到了一股清清的香味,这种香味他从英子的头发上也闻过,那是用香皂洗过的味道。村子里只有英子姐妹俩有时会用香皂洗头,其他人都是自己缝个小布袋子,里面装上砸碎的油楂籽,放到脸盆里醮湿了抓住像香皂一样在潮湿的头发里面揉洗,农村人整天与土为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方法,下灰。“又有香皂了?”“前一阵子爸爸刚从厂子里捎过来的。”英子爸爸的厂子对狗子来说就像一个迷似的,不但有香皂,听说还有电灯、电话,好多他没有听过和见过的东西。在他的脑海里,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啊?只能是存在于他的想像中的由他自己一点点构建的世界。秋风没有消减狗子身上的燥热,脸上的汗水一道道滑下来,就像一只只蠕虫顺着他的头皮、脸庞、脖子轻轻蠕动,痒痒的,直到钻进他的衣服,他真的以为有虫子钻进衣服,挠了一把又觉得有点痛。英子照样走在前面,他跟着英子,抹了几把脸上的汗水手帕便湿了。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长得令人怵目惊心,似乎能听到撕扯断裂的声音。两人走在光亮的田梗上,就听到了小鸟在歌唱。河梗到村庄之间是一片稻田,现在只剩下齐刷刷的稻茬兀自矗立着,像是调皮的孩子在白纸上用铅笔胡乱地戳的画,又像是狗子学校里早操时学生的队列,而田梗疏疏朗朗地橫亘在队列中间,更是随意不羁,在夕阳的余晖下明明暗暗。在走进村子的稻场的时候,外婆接了过来。在去除了肩头的重负后,狗子的身子已经舒展开来,而外婆的身子比狗子负着重负上山时更加佝偻,腰背深深地驼了下去,外婆就把手背在身后,提上个菜篮子或是抱上几根柴也只能背在屁股后面。有时候外婆想抬头看看天气,叉着腰使劲地抬头甚是艰难,每到这时他总在心里暗暗地为她加把劲。把狗子“交”给外婆后,英子伸手拿手帕,狗子伸出手后又马上缩了回来,因为他看到手帕上已经布满了一道道“田梗”,乌黑而潦草,他一把塞到了口袋里。
“狗子,来跟我们一起跳房子吧!”外婆家的烟囱冒起缕缕炊烟的时候,燕子蹦跳着把狗子拉到庄前的稻场。稻场是收稻子前新辗平的,一个村庄共用一个稻场,大家轮流将稻子铺上稻场上,拉上水牛挂上石滚就“打”起稻子来。今年的稻场则不像往来忙碌,准确地说,只打过一次稻子,往年稻场的边缘会堆满大大小小十几个草垛,这些稻草就是庄子上的老牛过冬的食物。被草垛围起来的稻场光滑而平整,在夕阳的斜照下泛着亮亮的光,就像一面巨大的镜子,足有村子前面的几个水塘大。可今年稻场显得空旷许多,只在水塘边低低地堆着一个小小的草垛。水塘在稻场的西边,塘边几棵柳树,夕阳照样将它们的影子拦得老长老长,专注而熟练。几棵树荫投映到稻场上招摇着,斑驳而浓重,而唯一的草垛的影子在夕阳的拉扯下便像一个高高黑黑的山头,就像狗子家门前门后的山。燕子把狗子拉到稻场中央,那里有现成的“房子”,歪歪扭扭的方格,狗子一看就知道是燕子用石头新划的。燕子把跳房子用的一块小小平平的方石头踢到狗子面前,狗子瞅了瞅妈妈给做的布鞋,前面的大指头已经不老实地钻了出来,脚跟下的鞋底也已经磨成薄薄的练习本,便面露难色。跳房子最废鞋头和鞋底了,英子看出狗子脸上悄悄泛起了红晕,“燕子自己玩,知道狗子走了多少路吗?累着呢!以后不准你叫狗子,要叫大名,要叫哥哥。”“知道了。”燕子便叫了一声又忍不住捂住嘴巴笑将起来,狗子就咕噜着答应了一声,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声音小到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第二天早晨天刚麻麻亮时,英子已经背了书包来敲黄奶奶家的门。听到敲门声狗子赶忙起床,将上课用的两本书塞到书包里就跟英子出了门,刚出院门狗子又马上折返回去,再出来的时候原来瘪瘪的书包就变得圆圆鼓鼓的。经过一夜月光的沐浴和露水的滋润,宽广的稻场上洒满了晨曦的天光,泛出明明的光亮。狗子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西边的塘梗上新打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土堆,狗子熟悉透了,这是哪家才刚堆放好了柴禾草皮,等天晚了要烧土粪呢。果然烧了一夜的粪堆现在正冒着一簇簇淡淡的青烟,于是清晨清洌的空气中便遍布了混和着泥土与青草的味道。狗子迈了几个大步跑上塘梗,捡了一枝树棍在土堆中间掏了个洞,又从书包里掏出两只山芋埋了进去,这样晚上放学回来的时候英子就能吃得香香甜甜的山芋了。英子安静地在旁边等着,狗子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朝她狡黠地一笑。从村庄到学校需要走过一段长长的田间小路,像一条蜷曲的蚯蚓细瘦而悠长。穿过河边一片柳树林爬上河堤,前面便是那条宽广的大河。现在河里并没有多少水流,细细的河水从宽阔无垠的布满白色碎石的河床中间滑过,留下了一条黯淡的曲线,河堤中间巨大的留白在晨光下愈发皎洁。趟过河流爬上对岸的河坝便是一片宽广的沙土地,整个春天夏天种的都是生长在旱地的庄稼,现在只剩些芝麻玉米的秸秆。向前还要穿过另一个村庄,沿着村路跨过另一个池塘走不多不远就是一条大马路,也是乡里唯一一条大路。沿着马路向下走上一二里,几间砖墙瓦顶的小学就安静地立在马路的旁边。秋天的早晨已有点冷,脱下鞋子脚刚碰到河水便感到入骨的凉,脚下的碎石更让脚底板发痛。就算是走在路上,没走多远脚上的布鞋已经被草叶的露水湿透,小脚早已冰凉。天还没有亮,村庄上的人还没有起床,只能偶见三三两两早起的人。英子和狗子走到曲折的田间小路,回头已不见了村庄,房舍树木都消失在淡淡的晨雾中。远处传来了狗唳,狗子想着英子可能会害怕,就紧凑到英子旁边想拉上英子的手,当他的指尖快碰到英子的手时,他感到一股凉凉的气息,他的手又马上缩了回来。他有些害怕,但又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马蜂”他们几个是邻庄的,两条路在柳树林后面的河堤下面会合,他们就得从一处过河再走同一条路上学。一次他们就偷偷地躲在河梗下面,等英子和狗子上了河堤正小心冀冀地沿着河埂上的陡直的石矷路往下走时,他们就一窝蜂冲了上去“压火堆”。英子被拉倒躺在最下面,狗子被压在英子的上面。英子身下尽是细碎的砂石,起初狗子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支起身子,但他的后背上被不停地扑上一个人,再扑上一个人,狗子感到手掌和胳膊肘儿火辣地疼痛,砂石在使劲地挣扎中慢慢陷了下去,再也支持不住趴到了英子身上。“马蜂”并未作罢,又把他的脸按到英子的脸上。“哦哦,狗子亲英子了,羞羞,哦哦!”当“马蜂”他们胜利地欢呼而去的时候,英子爬起来捡起来一块石头砸到了“马蜂”的屁股,向个人一溜烟就跑了。英子报告了“马蜂”的班主任,也就是狗子的班主任,几个小家伙在太阳下面平张着双手拎着两块砖,不一会就大汗淋漓叫苦连天,此后他们就不敢招惹英子了。
英子比“马蜂”和狗子高一个年级,狗子成了他们撒气的对象。狗子家在十几里外的大山里,只有山后一个教师教着一二年级,三年级的时候父母就把他送到山外畈上的外婆那里。狗子虽然先在山沟里读的书,可是在班里学习好,上课时老师就爱让狗子回答问题,可狗子回答完了却没有立马坐下去。“可以坐下了!”老师只当他没有得到老师的同意不敢坐,就重复了一遍,于是狗子“坐”下去,自己蹲起了马步,原来早在他站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 “马蜂”一伙趁老师不注意的时候早把狗子的凳子悄悄地抽走了。还有的时候他们在狗子的凳子上偷偷插上一根针,于是整间教室便回荡着狗子尖厉的叫声和之后起伏的狂笑。其实这些他都可以忍,更可恨的是他们会在狗子听课时,用钢笔在狗子的背后写上英子的名字。他有些痛恨,为什么上了三年级就不再使用铅笔了呢?这让狗子不知如何是好,怕被家人看到,就再拿起钢笔涂抹到看不清名字,可第二天他背后的其他地方又多了一个英子的名字,于是背后又多了两团黑点。在放学路过河滩的时候,狗子脱了外衣想在水里洗掉,可哪里洗得了?反而蔓延开来,于是不可避免地衣服上的朵朵乌云还是被发现了,于是狗子遭到一次训斥,还挨了一顿打。狗子被打得嗷嗷叫时,“马蜂”几个就在窗外捂着嘴巴忍不住笑出声来。狗子还是没说。
“为什么不报告班主任?”英子问狗子时,狗子半天没有言语。“我去找你们班主任!”英子说着就向操场对面的老师办公室走去,狗子这才三步两步追上去抓住英子的手,“不要去!”英子看到狗子眼眶里面已经红红的,便作罢了。
英子爸妈是工人,在几十里外的厂子里上班,平时照顾不上她,英子姐妹俩便从小跟着奶奶在畈上长大。放学之后,燕子来敲门,“黄奶奶,奶奶到山里她的妹妹家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姐姐叫我过来喊狗子一起写作业呢。”说完了,又把小嘴一捂,知道自己又喊错了。村子里的大人对小孩的昵称一律都是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再加上个“子”字,英子燕子还有其他的小孩子都是这样被大人叫的,只有狗子不是,那是因为他父母只得了他这一个娃,便不像其他的孩子一样称呼,而是叫了狗子,老人都说这样叫好养。虽然孩子们都被这样叫着,但年岁小或者辈份小的却不能这样叫年岁大或者辈份大的孩子,都得尊敬地叫上哥哥姐姐之类的称呼,否则大人听到会要骂的,甚至还要掌嘴的。燕子听过姐姐的教导之后,知道自己又失言莽撞了。黄奶奶却没有生气,“写完作业叫你姐姐一起过来吃晚饭。”燕子走到锅台面前看时,只见深深的锅底下面只陷着一点稀稀的玉米糊。
英子比狗子大一个年级,可狗子学习好,英子学过的书狗子都全部自己学完了。英子搬来一条长板凳到大门外,燕子拿来两只小凳子,两人就在夕阳下面写起作业。不远处稻场上还有隐隐的噼里啪啦打豆子的薕芥的响声,庄上人要在天黑之前把仅有的一点点豆子收回家。狗子和英子的笔快速地在练习本上沙沙地写着,他们也要在天黑之前写完作业,这样可以省些煤油。狗子在写数学作业时,燕子在一旁窜来窜去,随手翻起了狗子已经写完的语文作业本,“这两个字我认得,是我姐姐的名字。这画的是姐姐吗?”狗子一把夺过燕子手上的练习本,心不住呯呯跳,忙不迭把那页纸给撕了。太阳已经挨着山头,天边的一抹云彩被染得一片彤红,映在英子的脸上,也升起了一道彩霞,只是狗子的脸火辣辣的,想必比英子的脸还红。狗子收起书包回自己的家,英子也收起了书包回家做饭。一会儿,狗子再带着外婆的吩咐来叫英子姐妹俩吃晚饭时,英子已经做好了香喷喷的米饭。狗子丢下两只刚从粪堆里面掏出来的黑乎乎的山芋就走了,英子从锅门口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狗子,就怪燕子没有把他留下。燕子急了,说我哪知道要留呀,又拖出了米桶,里面只剩下不到两碗米了。英子就问燕子,黄奶奶在家做的什么晚饭?“玉米糊,黄奶奶家的玉米湖都能当镜子照呢!”英子一听鼻子一酸,知道黄奶奶家断粮了,啐了燕子一口,再不准她在狗子面前这样说。“燕子,再到黄奶奶家去,就说奶奶晚上回不来了,叫狗子给我们作作伴。”果然不一会儿,燕子就笑嘻嘻地把狗子拉了进来,朝英子把嘴一撇,大有将功赎罪的得意。英子给狗子端来了白米饭,“我吃过了”,英子便把筷子塞到狗子的手里,狗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英子边看边笑,好像比自己吃还开心。
等着狗子吃完,英子插上门栓,她还要写没有写完的作业,狗子就坐在一旁教她。燕子一个人觉得无聊,就说我也要上学,英子就说你还小呢,最起码要等到明年秋天。燕子不服气,就说上学有什么难的,你们的书我也会。英子噗嗤一笑,燕子更加不服气了,非要姐姐给她出题,英子看了燕子那诚恳的样子,只得想了想道: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要从小树立伟大的理想,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到2000年实现四个现代化。小燕子同学,到2000年还有多少年?那时你多大了?”
英子在说毛主席的时候,表情认真而严肃,好像中堂上面挂着的毛主席的像已经走了出来正微笑地看着他们,于是英子的语气变得坚定而有力,英子和狗子甚至在为毛主席的那句伟大教导而悄悄握紧了拳头。毛主席身后是金黄色的天安门,上面闪着金黄色的万丈光芒,小燕子看着看着,也觉得毛主席就在那里一直注视着她,注视得她有些紧张。扳了左手指又扳了右手指,手指怎么都不够用,还是没算过来,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上一阵红,好像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他的伟大教导。燕子沉静了一会,突然凑到英子的耳朵边说,“姐姐那时候是不是已经与狗子哥结婚有小孩了?”英子在燕子的嘴巴上捏了一把,又啐了一口。
晚上睡觉的时候,英子让燕子睡在最里边,狗子睡中间,自己睡了最外边。天气冷了,三个人裹了一条被子,英子就碰到狗子身上一根根骨头,心里慢慢泛起一种莫名的东西,柔柔的、深深的、绵绵的、长长的,英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是先前所没有过的。良久,英子听到狗子细微而均匀的呼吸,起身替燕子掖了掖被子,又给狗子把被子重新盖好,自己才悄悄躺下,最后连英子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睡着之前,英子做了一个伟大的决定,就是第二天早上带燕子回家,当然也会带上狗子。狗子对“另外一个世界”已经向往很久了,如果让他知道肯定一夜睡不好觉。清晨燕子一听说要回家,甭提那个高兴劲了,就真的像一只小燕子在英子面前飞来飞去,不停地催促着。狗子先是一阵惊喜和怯怯的,对这样趁着老人不在家偷偷摸摸“出走”甚是不安,这可是他第一次逃学。但又担心英子第一次出这样的远门,以前都是他父母接她的,就瞒着外婆跟了去。英子和狗子拉着燕子一路走着,就一路教燕子唱从学校新学的歌:
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全国人民大团结,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建设高潮!……
共产党好,共产党好!共产党领导中国富强了,人民江山坐得牢,反动分子想反也反不了。社会主义社会一定胜利,共产主义社会一定来到,一定来到!共产主义社会一定来到,一定来到!
这样唱着唱着,三个人就来到了几里外乡里的车站,售票员见是几个小孩不让买票,英子哀求了半天,又给了父母厂子的地址,这才买了车票上了车。公共汽车颠颠簸簸就沿着山路蜿蜒前行,车屁股后面扬起了一道浓密的尘土,狗子觉得有点像喷雾式飞机,他有时在地里干活时看到,就会痴痴地想着,飞机上会不会掉下一捆粮票来?那样父母就不会愁交不了粮饿肚子,整个庄子上都不会饿肚子了,但是一捆粮票把自己人砸了又怎么办呢?最后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可笑。狗子在汽车上充满了好奇,一个劲地冲着车窗探出身子往外看,被售票员拉了回来训斥了一顿,狗子就再不敢把身子趴到窗外了。
狗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狗子所不知道的另一个世界,平日里除了从英子口中听到一些零星的描述,其他所有的东西都只存在于他自己的憶想之中。进了厂子,一条平整的水泥马路,两旁整齐的法国梧桐,路上时来时往的自行车打着铃声,英子和狗子便把燕子拉到人行道上行走。在这样的秋天,路上甚至没有落叶,都被清扫得干干净净。路边有一排小店,店铺里面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好多都是狗子不认得的。他在一家水果店门口第一次看到了香蕉,咽了半肚子口水。他清楚地记得半个月前在做看图作文的时候,图上一个时髦的女人扔了一只香蕉皮,结果把路过的老奶奶给滑倒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还是英子告诉他那是香蕉皮,然后他的作文被作为范文在班上读给同学听。更让他吃惊地是这里的房子竖着叠在一起,他数了数,上下竟有六层楼。爬上楼梯到英子家,收音机、自来水、抽水马桶、煤球炉子,都是狗子先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他站在屋子里一动不敢动,因为沙发刚坐下去就陷了进去,当时他心里一阵害怕,好在站起来的时候沙发又恢复了原样,他才敢重新坐了下去。狗子着实感谢英子,是她让他开了眼界,他在想,如果没有英子,恐怕他这一辈子也不会到这里。
英子终免不了父母的一阵大训斥,大人骂完之后又是心疼,母亲还是下楼买来了鱼肉,这是狗子吃到的最丰盛的饭菜了,连在家过年的时候也吃不到。英子父亲决定把燕子留在家中过一阵子,吃完自己骑上自行车送英子和狗子回去。临走时,英子憋了好久才背着狗子跟母亲说畈上大旱奶奶家断了粮,英子母亲就回到屋里摸索了半天拿出来两张粮票,怕在路上丢了,又拿针线缝在英子衣服里面的口袋里,说这是二十斤粮票,到了乡里粮站换上大米可以抵上一阵子。英子知道父母每个月在厂子里一共四十斤粮票,也勉强够自己的,现在拿出二十斤粮食肯定要挨饿了,一时间她有点不忍,但看了门外狗子那因未充分发育而略显瘦小的身体还是狠心接了过来。
学校将劳动课改在对面的山头上课,那里是秋天的时候老师带领学生平整出来的坝子,种了一梯一梯的麦子。老师数了数,一共十个坝子,正好一个年级两个坝子,低年级的种下面的坝子,高年级的种上面的坝子,狗子他们是三年级就在中间。学生自己从家里带了麦种,又自己带了锄头种了下去,现在已经发出绿油油的苗来。周五,班主任布置同学从家里带来农具锄草浇粪,狗子和“马蜂”分在一组,“马蜂”说他家没粪桶,只带了扁担,狗子只得背了一只粪桶。到了山上,狗子看到原先黄突突的坝子现在一片绿油油的,心里一片敞亮,看着看着就看到了麦子不断长大,拨节抽穗,然后秋风一吹,黄橙橙的,就看到同学们欢笑着拿起镰刀收割起来,把麦子扛回去,又把整个教室的桌椅拉到四周,中间便响起了噼里啪啦用芒捶捶打麦子的声音,每个人装上一点,一家人终于可以饱饱地吃上一顿白面馒头,他就看到了饥黄的父母边吃边开心地笑着。狗子也笑了起来,“马蜂”却在前面摧促着,“马蜂”在前,狗子在后,两人正抬了满满一桶粪。粪是从学校厕所打的,穿过一道长长的田梗到得山下的时候,狗子已经觉得肩膀一阵钻心的疼痛。狗子的肩上全是骨头,他似乎听到了扁担麻蹭骨头咯咯的响声。“马蜂”身材比狗子高大许多,他是故意走在前面,上山的时候粪桶就往后面滑,走不多远狗子已经差不多是抱着粪桶了。正当狗子咬着牙跟着“马蜂”的节奏努力往上抬时,“马蜂”却猛地跨上几步,扁担一下子抽离了狗子的肩膀,狗子就抱着个粪桶从半山腰滚了下来。一阵嗳哟声,粪桶已经散了板散落一地,狗子躺在中间,半天没有爬起来。老师和同学只当是狗子失脚滑了下去,狗子也不说是“马蜂”干的。看着一堆粪便,有的同学捂着鼻子跑开了,老师也半天没敢去拉。这时英子在山上看到山下围了一簇人,隐约听说狗子怎么的,立马跑了下来,见狗子躺在地上,问还能走吗?狗子没有回答,英子二话没说背起狗子就走。
到了河边的时候,英子已经累得瘫软了下来。英子脱狗子的衣服,起先狗子不让脱,英子一把拉开狗子放在胸前的手,继续给他脱,狗子就没有阻拦。解开上衣的时候,英子看到狗子的胸口青了一大片,那是粪桶压擦的瘀青,再看背上也给树枝划了一条口子。脱下裤子的时候更让英子吓了一跳,右边小腿外侧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就像是从张开的小嘴里往外冒,脚裸处的肉皮翻开着。英子赶快取了帕子把伤口周围清洗了一遍,又脱下自己里面干净的衣服给扎紧了。英子问痛不痛,狗子咬着牙说不痛,英子说你真能忍,眼睛却红了起来。英子又给狗子身上头上给清洗干净了,把自己干净的衣服脱下给他穿上。英子在把自己的衣服脱给狗子穿时,狗了看到了英子白白净净的身子,那是像雪一样洁白的身子,在狗子眼前晃来晃去,把狗子晃得迷迷糊糊的。狗子这样看着英子,就真的不感觉到痛了。英子清洗完狗子又清洗自己身上的污秽,再把狗子的衣服洗净了,拧干了就穿在自己身上,然后背起狗子继续往家走。好不容易爬上河堤走到柳树林里,英子把狗子放在一棵树根下歇息,自己瘫在一边大口喘着粗气。狗子再不让英子背了,拣了一根树枝拄着非要自己走。一阵风吹过,树林里哗哗啦啦地飘落了许多树叶,英子夺过狗子手里的木棍,不由分说又背起了狗子。这时,狗子听到了河梗上传来了口哨声,当英子背着狗子蹒跚地走在田梗上时,她看到了另一条田梗上有“马蜂”他们几个边跑边跳,还阴阳怪气地叫着:“背背驼驼,送给老婆婆,老婆婆不要,往河湾一撂”,后面是一阵轰乱的嘲笑声。这次英子没有放下狗子拿石块砸他们,而是更紧紧地背着狗子气喘吁吁地往前走。狗子心里一热泪水就滚落下来,滴在英子湿透的衣服上。
英子把狗子放到自己床上,赶紧叫来了燕子,也来不及告诉黄奶奶,便直接叫燕子去大队找当赤脚医生的爷爷。燕子临出门时英子不放心,英子又交待了一番,燕子倒像个小大人似的一溜烟跑了。回来的时候见狗子脸色惨白在床上缩成一团,马上拿来被子给他盖上,又自己脱了衣服钻进被窝,抱紧狗子替他取暖。英子就在狗子的耳边说:“痛吗?忍不住你就喊出来,不要硬杠着。”只听到狗子虚虚地说:“不痛!”
狗子的身子暖和起来,他感到英子的身体暖暖的、柔柔的,一直暖和到心里,就忘记了疼痛。他还记得小时候,庄子上的几个小孩子一起在河边玩过家家,在一起玩的有三四个女孩子,可只有狗子一个男孩子。女孩子们用石头搭了锅灶,狗子采来了野菜,在河里洗净,然后拿了削铅笔的小刀切碎,在石片做成的锅里“炒”了之后盛到用小石片上做成的“碗”时“吃”将起来,还真像过日子的样子。吃完了“饭”便觉无聊,最大的女孩子就说,吃完了饭要洗澡,要把干了一天活身上的汗土洗了,说着,就带头脱了衣服下到河水中洗了起来。狗子看到英子也跟着把衣服脱了下来放在河边的石头上光着身子下了水,自己也远远地下河洗完了“澡”。洗完了澡干什么呢,那个最大的女孩就说了,现在要睡觉了,大家就闭上眼睛,排成一排躺在河边的草地上。有人穿起衣服,这个女孩子就说,睡觉不穿衣服的,我爸妈都是这么睡的。大家就光着身子把自己的衣服当作被子盖在身上。狗子感觉身下的小草似乎很不安分,背上痒痒地。一会儿又听到那个女孩子说,大家要扮夫妻,夫妻要睡在一张床上。大家睁大了眼睛,一会儿就近挪紧了位置,两个人紧靠着躺在地上。这个女孩子就急道,夫妻必需是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睡在一起,大家就都看着狗子。有一个女孩说,这里就只有狗子是男孩子,怎么做夫妻呀?大一点的女孩想了一想说,那就轮流做。大家不明白怎么做,她就说我先和狗子做夫妻。说着果然躺到狗子旁边,然后与狗子抱在一起,别的女孩子呵呵笑着,女孩就说他爸妈就是这样的。然后又要狗子把小鸡鸡放在自己身子的下面,狗子不明白,女孩就急了说尿尿的地方,狗子这才笨手笨脚地摸索了半天放到那里,只感觉自己的那块软软的肉肉碰到了一块凹下去的地方,外面凉凉的。狗子不敢动,这样放了一会儿,就轮到下一个,也是碰到了凹凹凉凉的地方。到了狗子和英子做“夫妻”时,狗子摸索着要把肉肉放到英子的身下,英子就帮狗子一起找到了“鸟窝”,两个面对面抱着,狗子感觉有两个凹下去的地方,英子把肉肉放在前面的一个窝窝里。这次狗子感觉肉肉不是在窝窝外面打转,而是含在窝窝里面,软软的,暖暖的,说不上来的舒服,以后再过家家时,就不愿和其他女孩子扮夫妻。这个游戏终是被女孩的爸妈知道了,就再不敢玩了,后来大了上了学,更不会去玩了,甚至连牵手都不再有了。现在英子抱着狗子,狗子突然想起了这个小时候的游戏,贴着的英子的身子浑身都是软软的、暖暖的,这种舒服只有在英子身子上才能有。
等燕子找来在外村行医的爷爷,狗子的腿已经肿得像瓦罐。英子爷爷给他消了毒上了药重新用纱布包好,怕感染了就没让狗子回家。英子担心燕子睡觉不老实踢到了狗子,就让狗子睡到了最里边,然后自己睡到中间,让燕子睡在最外边。又怕燕子夜里睡觉掉到床下,就搬来板凳拦在床边。夜里狗子要小便,英子去推燕子,燕子眯着眼睛,“困得很呢,我不看行吗?”英子就掀开燕子的被子,“不行,你到门外去,好了我叫你。”燕子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出去了,英子就一只手扶着狗子站在床边,另一只手提了痰盂过来接尿,自己背过脸去,等狗子说好了才转过来。天快亮的时候狗子听到一阵哗哗的声音,扭头看到英子正蹲在地上小解,痰盂上方露出一片白花花的白肉,圆圆润润的,不像自己的屁股干干瘪瘪,狗子想别过头去却着了迷,听着哗哗的声音也只当是叮咚的山泉水在歌唱。
早晨狗子在迷迷糊糊中痛醒的时候,见只有燕子还横躺在床上,英子已经上学去了,床头柜上摆着几只山芋,还在冒着热气。狗子叫醒燕子,让燕子赶紧趁热吃了,燕子也拿了一只给狗子,两个人就坐在床上吃起山芋来。吃了一会了,燕子放了一个响亮的屁,正好不小心自己的脚碰到狗子的腿,狗子就“嗳哟”了一声,燕子说我的屁有那么厉害?如果那样全国人民就一起吃山芋,然后一起撅起屁股对准国民党反动派的飞机,把台湾打下来。狗子听了差点没把嘴里的山芋喷了出来,燕子也跟着笑,嗳呀地叫着笑得肠子岔了气。
太阳升得老高的时候,燕子提了个篮子去稻田捡稻穗,狗子一个人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先是听外面的鸟叫,分辨着是什么鸟。再就看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他发现阳光中有许多东西在舞动着,紧随着阳光朝着不同的方向飞扬,就像这些微尘也有了生命。快到中午的时候,狗子听到窗户外面有唱歌的声音,一会儿燕子就蹦蹦跳跳地推门进来了。狗子就问燕子什么事这么高兴呢?难道捡了钱不成?燕子果真从口袋里掏出一分钱,两个人呵呵地笑了起来。狗子问你刚才唱什么呢?燕子就说道:
我捡到一分钱,打马上合肥。合肥老大哥,叫我听广播。广播广播我不听,骑马上北京。北京毛主席,给我一支笔。什么笔?毛笔。什么毛?毛泽东。什么东?东方红。什么红?红领巾。什么巾?金元宝。什么宝?宝元弹,炸死美国一千得一万。
这时英子也回来了,笑着说燕子长能耐了。英子叫燕子把钱交出来。燕子先是不肯,后来英子就位着她对着毛主席说,“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要做三好四有五热爱的好孩子,捡到钱要交公的。”燕子只得畏畏缩缩地把一分钱交给姐姐。这次英子并没有像往常把钱交公,而是从乡里伙郞挑着担子到学校门口时买了一根香蕉,偷偷塞在书包里,晚上又偷偷背着燕子给狗子吃。狗子不吃,英子就骗狗子说爷爷交代吃了香蕉草药才会起效果,腿好了才能去上学,狗子这才吃了下去。狗子在吃的时候,每次咬一小口,在嘴里咀嚼很长时间,不忍心一口咽下去,英子问好吃吗?狗子使劲地点头。
一个星期后,狗子可以下床走路了,这时英子她们也要断粮了。英子就叫来燕子,郑重其事地对她说,“狗子是病人,伤口要长肉,以后晚上把米饭留给他吃,我们吃山芋行吗?”本以为燕子肯定会嘟嚷着小嘴会不高兴的,没想到燕子一下子站了起来,像个小大人似的,“行,我跟姐姐吃山芋。”果然,晚上吃饭的时候燕子只拿了两根山芋,狗子叫吃米饭时只说自己不饿。半夜的时候,英子听到燕子的肚子咕咕地叫,就偷偷地问燕子,“燕子饿吗?”燕子咽着口水说不饿。英子紧紧地抱紧燕子,“燕子长大了,我的好妹妹”,泪水就滚落下来。过了一会儿,燕子在被子里小声地问道,“姐姐,你说什么时候能够实现共产主义呀?”“我也不知道,快了吧。”燕子这次没有再说毛主席的伟大教导,声音也有些单薄飘渺。“是不是到时候我们就有米饭吃了?就不会挨饿了?”英子透过窗户照进来的月光,看到了燕子一双黑黑大大的眼睛正盯着她。“是的,到时候,有米饭、有包子、有面条,燕子想吃什么姐姐就给你盛什么。”燕子好像真的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咂巴着嘴巴一会儿睡着了。
半个月后,英子的父亲回来看英子,跟英子的爷爷奶奶商量放了寒假就把英子姐妹接回去。厂子里是困难些,毕竟凭着自己的供应还能凑合着一家子一天吃上一顿米饭,不比乡下青黄不接的等着米下锅,等上完这个学期就给英子转学,燕子明年也在厂里上学。这话传到英子耳朵里,英子一天没吃下饭,她找父亲理论,坚决不让转学。后来英子跟父母大吵了一架,气得英子父亲狠狠扇了英子一记耳光,这是英子第一次被父亲打。
放寒假之前燕子一个人偷偷回去过两次,她不想让狗子和妹妹看到自己和父母不开心,其实每次只为带回来两张粮票。每次英子的父亲将英子送回来的时候,就交待着英子的爷爷奶奶看紧了,不能再让她一个人乱跑,一个小孩子多危险呀,等挨过了冬天接回去就好了。英子带回粮票,整个庄子只有英子家没有断粮,狗子时不时地被英子叫去吃饭。等秋天过去冬天到来的时候,狗子竟比先前白胖了些,而英子似乎瘦黄了许多。
门口柿子树上的叶子落完了,光秃秃的,只有树梢上还挑着两只熟透的被大人们遗漏的柿子,在冬天的夜里好像两只小灯笼,发着红红的光亮。天不亮的时候,大门“吱呀”一声,英子悄悄出了门。就是从这天夜里,狗子再也没能见到英子。有人说,英子转学到她父亲的厂子里,后来又跟随父亲搬到更远的城市,从此隔成两个世界。
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一天傍晚,燕子突然回来了,带头父亲的骨灰。在安葬完父亲后,她找到狗子,她说父亲临去的时候没能闭上眼睛,因为他有一个心愿未了,那就是找到英子。这时他才知道英子根本没有转学,那晚偷偷出门是因为英子已经算好了,再回去向父母要两张粮票,他们就能挨到寒假。可是那晚以后谁也再没见到过英子。“英子,你在哪里?”狗子在心里咆哮着,只是那时他并不知道,那天晚上狗子已经吃完了英子家的最后一碗米饭。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