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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轮车

时间:2016/5/15 作者: 六子 热度: 86183

三轮车有多老?跟老黄的年岁差不多老了吧,也许要年轻一些。

那会儿他还不叫“老黄”,还是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大家都亲热地叫他“大黄”。这可是村里的第一台三轮车,买车的那天村长吆喝着大家闹腾了一天一夜,乡亲们挤满了稻场,把三轮车围了里一层外一层,争先恐后地就像迫不及待要先看新娘子一眼才好呢,那个热闹和新鲜劲儿绝不亚于村里娶媳妇。

三轮车没有舍得用来拉货,而是成了村里最高档和体面的交通工具。那会儿大黄脱掉背心甩开膀子就摇起了柴油机上的摇把手,机器“嘟嘟嘟”地响了几声,烟管里断断续续地吐了几口浓烟。这一下没摇响,大黄“嘿嘿”笑着又摇起来,轻松得似乎是在黑板上画圆圈,可他胳膊的肌肉明显地鼓起来,暴露出一道道青筯。大黄抬头见有几个姑娘围在身边正含笑看着他就更起劲了,斜睨着眼使劲抡了十几圈,背上开始渗出细细的汗珠,这柴油机也跟着大黄的心思来劲了,就像烧开的米汤“嘟嘟嘟”越来越快地地响个不停,烟囱中冒出了连续的轻烟。姑娘们见三轮车发动了,都一窝蜂地拥上了车厢。大黄心里那个美呀,坐在前面握稳方向盘就颠颠颤颤地随着三轮车在山路上的颠簸哼起了小曲。这坐在后面的姑娘咯咯地说着笑着,大黄偶尔也会回头掺和一声,似乎那里有糖有蜜的什么吸引着他。但是柴油机的声音大,他几乎听不清楚姑娘们在说什么。有时姑娘们抱在一起小声地窃窃私语,那就更挠得大黄心里痒痒的。姑娘们在说什么呢?这终究是个谜,只是姑娘们都爱坐大黄的车,后来就有两个姑娘见到大黄不知怎么地就脸红红的不好意思起来。

这三轮车成了大山里的一道风景。这山有多大呢?村里面的人说不清楚,他们祖祖辈辈都蹲在像铁桶一样死死围住的这片天地里。现在不同了,新修的蜿蜒的山路就像不小心掉到一口铁锅中的蜷曲的白丝线,以前出山靠步行得走上三天三夜,现在好了,有了三轮车,早晨天不亮出门,晚上摸黑也就进家了。每天晚上,村子里都对三轮车投以期待和新奇的目光,就像看魔术师变戏法似的,成了晚饭后的一个固定节目。早晨女人们的一篮篮鸡蛋到晚上就变成了花呀粉的,还有花裙子,下次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玩意儿呢。

 

 

贵生的媳妇就是这些女人中的一个。不过她出去的少,并且每次出去不像别的女人,带去的不是鸡蛋,而是几只活蹦乱跳的小羊羔,有时候也会带去一桶羊奶和几袋羊毛。

当别人家的女人在家养鸡养猪的时候,贵生的女人却在家养了一群绵羊,这让这个女人一下子从女人堆里扎眼起来。贵生的女人每天唤着牧羊犬去放羊,肩膀上却挎了个装有镰刀的竹筐,她知道山上哪里的草儿又嫩又肥。男人们都说贵生娶了个好媳妇,什么都在行。男人们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珠子就在女人身上不停地打转,女人听到说这话的男人喉咙里咕噜咕噜在咽着口水,就背过去只当不知道。

女人有时也会和其他的女人一起上山,这时胳膊上的竹筐里装的变成了送给男人的茶饭。贵生和其他几个男人在深山里烧窑,因为近两年木炭生意不错。城里的人讲究,不会像贵生他们村子冬天每家每户在墙脚支起了一堆树根烤火,家家都放着一个精致的炭火盆,再拿把小火钳,将一块红红的木炭架起来。火盆放在客厅中央,这门窗严实,不消多大工夫整个屋子都暖和了。贵生和女人到城里卖羊羔的时候见过,正好这里山上的柴禾适合烧炭,贵生就不再放羊了,到别的村子里拜了师取了经,与几个男人一合计,就选了一个山坡土厚的地方挖了窑洞。这山区多雨,窑洞塌了几次,再说这对贵生来说挖窑也是第一次,就未免慢了些,从秋天动工,等到挖好可以烧炭已经进入冬天了。这烧炭的活计就得得赶着冬天气温低,天暖了往哪里卖去?所以这时间是一点耽误不得,几个男人就在窑洞旁边搭上了篷子,平时大家轮班守着窑子,每隔几天再轮换着回家换洗衣服。

贵生的女人叫什么名字?起初大家都叫她翠英,后来就有一帮小伙子叫她“馒头姐”,这还是得怪贵生。那天,翠英和其他几个女人一起上山,那时男人们正好新烧了一个窑子,正准备点火封窑的时候,发现窑口边还缺几捆木头,于是贵生就钻到窑洞里重新摆放严实,其他几个男人就提了斧头到那边山头再去砍树去了。女人们知道自己的男人翻过那边山头去了,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又记挂着自家地里的麦子等着锄草,还有鸡呀猪呀都饿得嗷嗷叫呢,就把饭菜丢给了翠英先下了山。

贵生从窑洞里钻出来的时候一身土,拍了拍衣服周遭扬起了团团的尘雾。见只有自己女人一个人站在洞口,女人模样儿俏,就惹起了贵生的那档子心思。贵生又好多天没有回家,当下裤裆里就把裤子顶得老高,那个家伙再也不耐烦窝在里面。正好没人,贵生也顾不得洗一把,就拦腰抱住女人往帐篷里钻,翠英边在贵生的怀里胡乱地挣扎了两下边说:“猴急什么呀?你先看看篮子里的馒头可白可细了,趁热好吃。”贵生哪里等得及,早已褪下了翠英的红肚兜,两只又白又鼓的奶子就像两只小白兔活蹦乱跳地跑了出来,“发得再好的馒头也没有这两个馒头好呀,等我先吃了这两个馒头!”贵生说这话时,翠英雪白的奶子已经在贵生的手里和嘴里变化着不同的形状,而愈发涨大起来,“色鬼!”翠英的声音漂浮在透过帐篷射进来的一缕缕阳光里,随着床板急促的吱呀吱呀的响声,翠英的身子在贵生黝黑的皮肤映衬下就像乌云下的海面翻涌起一道道雪白的浪花。

贵生的身子结实得像一头牛,胸脯的两块肌肉就像两块铁板,这有翠英的功劳。听说这羊奶的营养并不比人奶差,翠英每次送饭的时候都会带上一罐新挤的羊奶,看着贵生“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完。这不,贵生一连要了翠英身子两次,翠英娇喘微微地躺在贵生怀里的时候,贵生一只手拿着馒头送到嘴里咬着,另一只手还不安分地揉捏着翠英胸口那两个更白更大的“馒头”,“还是这两个馒头好!”。

“有人!”翠英突然听到帐篷外面有“嘿嘿”的笑声,来不及穿衣服,一下子钻到了被窝里,刚才两人只顾云雨,却不觉太阳已经斜了一寸。帐篷外的几个男人见被发现,干脆撂开了嗓子:“好呀,把我们支开干苦力,你却在这里偷吃大白馒头,不给我们吃两口?”贵生知道大家天天在一起开惯了玩笑的,就朝着外面嚷道:“滚蛋!要吃回家吃去,要是吃不惯自家的呀我帮你吃!唉哟——”说这最后一句话时,翠英在被窝里狠命捏了贵生的大腿。男人们也不辩论,而是在外面边哈哈笑着边吃起了自己女人送来的饭菜。这后来如果有哪家送来了馒头男人们就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女人摸不着头脑,男人告诉了自家女人,再过一段时间,就有调皮的小伙子叫起了翠英馒头姐,翠英的两个馒头同了名。翠英起初怪贵生,但也没办法,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贵生也有了绰号,不过跟翠英倒没啥关系。这烧炭呀一天到晚需在土灰和黑炭中钻,经常几个男人从窑洞里出来,一个个黑面包公,只能看到眼睛在溜溜转,女人们得花上半天工夫,把男人们浑身上下打理一番才能分清哪个是自己的男人。几个男人里面又数贵生最黑,于是就有了“炭头”这个雅号。别说,这帮粗人倒有点学识,一个“馒头”一个“炭头”一白一黑的放在一起挺有意思的,倒是一对儿。

这天,翠英又和几个女人上山送饭,男人们正在窑洞里面往外出炭,女人们就坐在窑边等。几个女人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儿,不知道怎么地就有一个女人说了,“我家男人呀前两天回家的时候后背上烫了好大一块儿,全是水泡儿,衣服都脱不下来,不知道好了没有?”说这话时,眼睛望着窑洞,那两只眼睛就像窑洞一样黑洞洞的看不到底。另一个女人也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别说了,我家那个死鬼夜里咳嗽,吐的痰也像一块块木炭,再不听我劝非得死在这窑里面!”翠英听这句话时挺难过,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又不知道如何劝慰,就暗自责怪了贵生一顿,责怪完了又觉得贵生又冤枉又可怜,索性就把眼睛挪到了一边。在窑洞的顶上,那里正有一只南瓜发出刺眼的成熟的黄色的光芒,躲在一片枯萎的藤蔓里,想是采摘的时候不小心被遗落了在那里。

 

 

大黄比贵生大十来岁,不知是哪点好,这从来不给别人拉货的大黄却给贵生拉起了木炭。每次拉炭的车回来车厢底下会有一层炭灰,翠英捊起胳膊就拿个扫帚扫将起来,又卷起裤脚儿下到河塘里打水,水中就生出了两截白白的嫩藕,提着水儿时那微露的酥胸便像河塘里卷起一阵疾风不安动地颤动着,仿佛有了生命。那时候大黄的儿子就围着翠英的屁股转一口一声的“馒头姐”叫个不停,翠英就摸了摸小家伙的头,“都小大人了,当自己还是几岁的小孩呢!”这时大黄就坐在旁边的石头上不住地笑。

可这两年木炭的生意不好做了,听说这城里有了暖气,一根管子套住一个铁箱,这铁箱四周都热乎乎的,这可比木炭好多了,没有灰尘,又不担心一不留神孩子玩火闯出什么祸来,还有就是夜里房子也是暖和的。再加上去年大雪封山,这烧好的木炭运不出去,连烧了几年的窑也给大雪压塌了,贵生索性填了其他的窑洞,背了一包行李到城里去了。那天是大黄开了三轮车一直送到城边,正好那里有一家铁匠铺,大黄心想这以后木炭是不会再拉了,索性就在车箱上焊了几根铁架,又扯了块帆布,将敞篷的车箱围了起来。回来后又在两边铁架上捆了两块宽敞的木板,这就变成了一个小型的车厢,坐车的人免了风吹日晒之苦。

话说这贵生在城里闯了几年,先前是卖苦力,心里终不是滋味,就到了一家养殖场。本来干得有声有色,可突然一天夜里养殖场里的牲口嗷嗷叫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就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这得了瘟疫的牲口不能卖,就全部埋掉了,养殖场也从此锁上了大门。再后来贵重索性在市场中租了一个摊位,干起了瓜果蔬菜批发的营生。他的蔬菜都是从周边的农村采买的,先是赚了一点钱,后来市场中干的人多了,生意就越来越难了。那时他经常送菜的除了机关学校的食堂外,还有几家蔬菜加工厂。这菜买来几毛钱,可是经过加工厂这么一处理立马价格就翻了几倍,贵生敏感地看到了这个商机。于是就找到了加工厂的老板,商量着卖一部分股份给他,他提供原料。加工厂那时正在扩建,见这送上门来的钱哪有不要的道理?并且拉贵生入股也能解决他的原料问题,省得在市场上被剥一层皮,于是贵生和翠英商量后拿出所有的积蓄二十万元买到了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这生意做得有声有色。

干了两年,生意做得越来越好,那时候只见每天工厂里都是繁忙的货车进进出出地拉货,回来后都是一捆捆的钞票,贵生心里想着这不是敞开口袋别人就把钱送到自己口袋里装吗?贵生忙得前脚不粘后脚,这钱就是赚不完。厂子里殷实起来,渐渐有了积蓄,大股东就找贵生商量在省城附近新建一个更大的厂子,这正是扩展市场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新厂打算新上一条德国引进的生产线,加上厂房建设一合计得三百万元。大股东坚持各掏一半的钱,可贵生初始的投资加上这两年赚的钱也只有八十万元。这大股东一翻脸就重新找了别的合伙人,要把现在的厂子卖了。贵生看着满厂子的货车心里着急,找翠英商量,最后决定自己把厂子买下来,这厂子以后就是自家的了。

这厂子买的时候一百万,大股东一看生意好立马加价,开口就要一百五十万,最后谈到了一百三十万。贵生把这些年的积蓄拿出来,再加上厂子里的投资和利润,一共凑了八十万,这样还缺五十万。贵生翠英一合计,决定到老家想想办法。

那时候正好大黄给自己儿子盖了一栋新房,贵生就从城里回去喝上梁酒。那天大黄早早地到城里接了贵生,乡亲们看到贵生有头有脸有模有样地回来了,暗地里就有人“啧啧”地赞叹起来,一个烧炭的“炭头”也有今天,心里这样想着又不乏有些嫉妒。乡亲们都不再叫他“炭头”,而是恭恭敬敬地叫他贵老板。这大黄开车走乡串户,去过的地方多了自然见识也多,混得人缘好,这天村子里的人都在,浩浩荡荡的杯盅碗盏,这就开了席。贵生被大黄拉到自己和村长在座的最上面的一桌,显然是贵宾了。翠英呢,照样跟着村里的一帮女人在厨房里忙上忙下。酒过三巡,这气氛渐渐浓烈,有人想套近乎凑到贵生耳朵边,打听这打听那的。这贵生心里挺高兴,就说话了:“这有本事还得到城里去,那里能干的事情可多了。就拿我现在的厂子来说,我把机器都开足了,这货都不够卖,厂门口的车队接了一条长龙排了二三里地。装了货就是一袋袋的现钱,晚上点钱都点到手指发酸”。这一说把大家说得心里痒痒的。大黄见村长将信将疑,就轻轻拍了一下桌子:“嘿,这说倒别不信,我到城里去了几趟,那都是货车,少说也有几十上百辆吧”,这无疑又在这些人心里火上浇了一桶油、伤口上撒了一把盐。这时候翠英正好从厨房端上菜来,“我都跟贵生商量过了,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这有钱呀,得大家一起赚,人总不能忘本嘛。所以我们决定拿出厂里三分之一的股份,一共五十万,大家如果想投不拘多少,三万五万都行,年底按股份分红。”这几年贵生一个人在外面打拼,翠英依然在村子里和乡里乡亲地住着,大家对翠英是再信任不过的了,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当场就有人跑到贵生那里要入股。

喝完上梁酒后,贵生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返城,而是跟翠英一起去看了久未见面的七大姑八大姨。三天之后,贵生算了算账,叔叔十万、翠英小姨十万、表姐五万、三婶五万,其他三万两万的还有七八个,中间也有正儿八经的亲戚找了这样那样的推托的理由,不过最后还是凑足了五十万,贵生回到厂里,立马立了字据,把厂子买了下来。

这翠英总没有失言,年底一算账,每个人可以分得百分之三十的红利。过年回家翠英别提那个高兴劲了。正月初五贵生请客,三亲六故的都来了,屋子里坐了满满三桌。斟上酒,翠英把围裙一解,给亲戚敬酒的时候告诉大家分红的事。大家早就等着消息了,一听那个高兴呀,那天晚上酒可没少喝,一直到油钟敲过了十下。也有人讪讪地早早走了,那是因为在那里恨着当初怎么没有入股那心里可不是滋味呀。

大黄没有投资入股,盖新房的那天七央八求地要贵生把儿子小黄带走。小黄的娘在他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出去干活就再也没有回来,大黄就又当爹又当娘的。小黄早早就没有上学,整天跟着爸爸出去跑,倒在城里学了几分不好的习性。如今二十出头了,整天不务正业的,跟着一帮村里的混子混在一起,三天两头不回来。这女朋友也不正经去谈,今天带个浓妆艳抹的,明天又拉个嗲声嗲气的,可把大黄气坏了。大黄跟儿子说,儿子就来劲了,“你年轻的时候不也有那几档子风流事?”当时大黄直气得吐血。小黄翻开抽屉里的小铁盒,抓了这两天的车费就“砰”地关上了门。贵生有些为难,最后还是翠英说服了贵生,让他在厂里开了车。没想到小黄在村子里游手好闲的,在厂子里却没有给贵生惹事,这让贵生放心了不少。

 

 

贵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这买来的蔬菜价格在涨,工人的工资也在涨,这加工后的产品怎么就跌了呢?算了算连本都赚不回来。周围的几个小厂停的停、关得关,连在省城里新开了厂子的大股东都转行了。厂子门口依然排着长长的车队,贵生恨得牙只痒痒,这不卖得越多亏得越多吗?回头想想这可能只是一阵子吧,过段时间可能会好些。

等到再过年的时候贵生就没有回去,翠英依然是到了人家就一头钻到厨房里,乡亲们都在问今年的红什么时候分?翠英就说快了,再等等就给大家分。过完年翠英偷偷上了一次城专让和贵生商量分红的事,这仔细一算才知道,这不仅没法分红,连老本都得赔进去一半。翠英怨贵生,贵生狠狠地抽了几口烟,最后两个人闹了别扭翠英一个人回来了。

贵生找来几个排队拉货的司机,问了问现在这货都还往城里拉吗?司机就说了还是往城里拉。贵生就犯迷糊了,这价格怎么就跌到这个份上?“这个我也不知道,以前我们拉货都是直接拉到批发市场,现在有的直接送到养殖场。”贵生心里有了不详的预感,决定到省城里跑一趟。这一跑可吓了贵生一跳,他们厂子里的一半的货都拉去养猪了,城里人不再图方便便宜,都玩起了“绿色”、“有机”、“电商”这些概念。眼看这厂子开不下去了,贵生只得把厂子卖了,贵生想按股份的比例把钱还了,翠英死活不同意,最后贵生只得又贴上自己的那份钱,算上前两年给大家分的红才勉强把乡亲们开始的投资给填平了。

贵生已经在厂子门口站了大半个小时,地上一小堆烟头,翠英忍不住先开了口:“要不咱回去吧!这在外面心惊胆战的,村子里有山有水有田有地,还怕养不活你?”半晌,贵生把烟头扔到地上,用鞋底狠命地在上面辗了几下,“回去做啥子呀?再说回去这脸往哪搁呀?”翠英见贵生说话了,就走近贵生一步,“你看,老李的儿子上了大学,毕业了没在城里找份工作,却回来承包了整个后山和山下的几百亩地,春天的时候山上栽起了几千棵果树苗,田地里现在都是白花花的大棚。人家有文化,说不定人家知道得多呢?”这句话让贵生的脸抽了一下,看来真的同女人回去一趟。

几天后,贵生还是从村子里又回到了城里,这次贵生决定在“南瓜”身上打主意。贵生就是脑子活,一次他去看望分管食品质量的一位领导,没成想客厅一角滑亮的磁砖上堆了几个南瓜,与水晶吊灯、红木家具产生了一种极不协调的视觉冲击,大概也因为如此,贵生一进门就看到了浑身土里土气的南瓜。那天碰巧领导不在家,开门的是在他家做保姆的阿姨,阿姨见贵生盯着南瓜,就说了:“现在城里的人时兴吃杂粮,那些鱼呀肉呀都不吃了,这还是上次我回老家特意交代着让我带过来的。城里人都有三高的富贵病,就说吃这些东西好,听说连米饭面粉都不能吃的糖尿病人吃南瓜却没事。南瓜我们以前在家里吃不了都拿来喂猪了,没成想现在却成了宝。”“那这南瓜有什么特别的做法?”“哪有呀,直接煮了,每天晚上一碗南瓜汤。只是每天煮得不多,麻烦却没少!”贵生回来后又问了问村里的大学生,这一打听,原来可不真是个宝贝?不仅有营养价值,还有药用价值。这时餐桌上已经常见许多果汁,那能不能也把南瓜榨了汁?贵生这么想着就跑了几天医院超市,决定下手干了。

首先还是资金的问题,光这设备什么的,也得小几十万,但是自己已经没什么积蓄了,先前加工厂亏的可全是自己的,乡亲们可一分钱没少给。想到这里,跟翠英商量了一回,死马当作活马医,要不还回村里试试?人情还在嘛。三天后,他们空手而归。

这后面的三年贵生似乎人间蒸发了,人们也渐渐淡忘了曾经的“炭头”。在那次筹款未果的八个月后,翠英也把家里的绵羊卖了,在一天凌晨,不声不吭地离开了大山。那天是大黄送她出山的,也只有小黄知道接她去哪儿。

等到贵生坐着大黄的三轮车再出现在村子里的时候,大家都带着异样的眼神议论纷纷。回来修祖坟是小黄的主意,小黄说得有理,这富有也不能忘本,是老祖宗在保佑着咱呢!小黄开着贵生的进口宝马,到了山口再上蜿蜒的盘山小路,是再也不敢开了,最后还是打电话给大黄。几个人在外面等了三四个小时,终于巍巍的一片绿中扬起了淡淡的灰尘,然后是渐渐临近的马达声,像一个气喘吁吁的老头的大声的咳嗽。其实这时已经有人叫大黄做老黄了,想必每天在风雨中奔走的人苍老得快些,老黄头发略微脱落的前额显示了这个年龄不应当有的早衰。贵生握了握大黄的手就说:“这三轮车也老了,该换换了吧?”大黄看了看三轮车:“是呀,去年县领导到村子里来视察,也是司机不敢往里开,一位副县长就说了,这要让村子富起来首先要解决路的问题,县长也点头称是。后来来过两个穿着红衣服的勘察过地形,然后再没音了。你别说,这玩意儿看着破旧,乡亲们还真离不了它。”贵生点了点头。

这次贵生并没有逗留,第二天一早大黄就匆匆地把他送走了。小黄没走,贵生让他帮张罗着修祖坟的事。这小黄得了这个差事,哪有不尽心里的理?果然找来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抬着大石头向陡峭的山顶迤逦而去。不下半月,这祖坟四周已经打上严实的石摆,前面垒上了宽阔的拜台,坟茔也修葺得高耸挺拔。正当小黄准备返城的时候,却突然下了两天暴雨,小黄上山看了看,其他的还好,这坟前一角石头砌成的平台坍塌了一片,大概是因为新土还没有结实的缘故。天晴后,小黄只得再找了几个人重新修补,没想到酿成了大祸。那天两个人抬了一个翻滚到半坡的大石头,这雨后山上的土湿松软,这后面的人脚下一滑没把得住连人带石就滚了下去,这前面的人还好,杠子把她打得趴倒在地上,不过他身手灵活抓住了身边的一枝柴禾,只有脸被划破了其他并无大碍。赶紧去找摔下去的人,在接近山脚的地方找到时,大石还压在他身上,早已经血肉模糊,小黄吓得直接跑了。几天后贵生夫妇回来过一次,听说最后花了不少钱,总算把这件事解决了。贵生又找人把祖坟修整了一番。

 

 

“这是贵生吗?翠英也忒发福了些吧!”村长在电视里看到市电视台优秀青年企业家的专访节目的时候,嘴巴张得比瓢都大,贵生夫妇一下子在村里成了话题人物。贵生旗下已经不单是被市里评为优秀商标的南瓜茶,集团的核心产业已经是炙手可热的房地产。贵生的集团在好几个地方有房地产项目,在市里的总部大楼更是那里的标志性建筑之一,那个宽敞气派回到十几年前贵生是连做梦都不敢想。

贵生把翠英接到市里后,就住在离公司不远的一个宽敞的大房子里。那时翠英刚去市里不久,一次到公司找贵生,见办公室没人,就拿起了抹布擦起了桌子,然后又是窗户。这时贵生正带着一帮客人从会议室出来,正遇见翠英垫着脚在擦办公室的门,恶狠狠地瞪了翠英一眼,就没有带客人进办公室,而是一帮人去参观工厂去了。没多久翠工英就见小黄急匆匆地赶来,一把抓住翠英的手拉到车里,一脚油门把她送了回家:“我说馒头姐,你现在是董事长夫人,是知名企业家业的爱人,这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这种事不是你干的。”翠英就纳闷了,“那我干什么呀?你怎么也这么虚伪呀?尽没学些好的。”小黄知道说不清,没有辩驳,而是整个下午拉着翠英去了几家商场从头到脚彻底给换了新的,又带她去美容店重新做了头发,只说这是贵生的交代。翠英一连几天心里不自在,只跟贵生不说话,贵生那时工厂的生意兴隆得很,又在洽谈房地产的项目,没有工夫计较这些,这事就过去了。又过了几天,小黄给翠英送了一只狗,这个翠英倒喜欢,以前放羊的时候也养过一条狗,可通人情了,翠英老是惦记着。那是一条牧羊犬,这只则要骄小许多,是一只宠物狗。贵生很少让翠英到公司去,翠英现在有的就是时间,逛商场、做美容,再就是遛狗,一开始翠英很不适应,慢慢地就习惯了。

贵生生意越来越大,这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这隔三岔五回来的时候多半是半夜三更小黄把喝得晕乎乎的贵生扶回来。开始的时候翠英跟贵生吵过几架,还起过回村里的念头,可是回头想了想还是作罢了。其实那时让翠英最接受不了的还是夫妻的那档子事。那时候贵生烧窑,俩人也是三五天能见上一面,每次贵生趴在翠英身上气喘如牛的时候,翠英总笑着骂他色鬼,问他哪来那么多的力气总是喂不饱?贵生就说了,还早着呢,只听说犁坏的犁,没听说耕坏的地。现在贵生也是隔三岔五回来,每次却都有新鲜的花样。这犁地早被现代耕种所代替,每次翠英都像一个懵懂的小学生虔诚地练习着贵生新教的方法和知识,可是还没学会呢课程很快结束。不仅是耕地的方法,贵生已经不满足于耕“地”了,贵生说只有男人身体才能制作的雄性液体为高蛋白,此后翠英每次都通过肠胃很好地进行了消化吸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吸收了这种高蛋白之后身体才像发面一样发福了。其实不仅仅是这些,最后连耕地也使用机械化操作,贵生包里那些千奇百怪的电动玩意儿,让翠英在不需要男人的情况下也能享受到女人最原始的乐趣,虽然这些玩意儿于贵生的本意是用于满足自己视觉的享受。

贵生的项目越来越多,忙得连翠英都很难见到他。那时翠英表姐的女儿正好大学毕业,想着要到贵生的公司谋个合适的工作,就住到了翠英家,这才让翠英有了说话的人儿。有时候翠英在想,贵生呀,你这啥时候是个头呀?有几次她想问来着,只是每次准备和他谈谈心的时候,总是一个个电话打断了,翠英也就作罢了。

翠英想着什么时候到头的那天终于来了,那是翠英进城第五年后的一个下午,翠英突然接到小黄的电话,要她赶紧到市人民医院签字,贵生需要立即手术。翠英在重症监护室整整呆了三天三夜,她一步不敢离开,不知道离开一步会不会永远见不到贵生了。其实即使她呆在重症监护室,她也无法见到贵生,只是她心里想着贵生一定会感觉到她就在屋外。难熬的七十二小时,翠英终于见到脱了形的贵生,这后面就是漫长的治疗和休养的过程。

三天后,翠英第一次坐上了董事长的座椅,按照贵生的吩咐,翠英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财务给村里捐了一千万元用来修路。然后就是大量而繁杂的合同、会议、应酬……幸好公司有一帮干部还算兢兢业业,行政和生活的事务小黄又安排得周到妥贴,不下三个月,翠英就完全进入了角色。

期间贵生被送到了前两年在省城风景区旁边购置的别墅修养。其实翠英心里一直有一桩心事,那就是这么多年自己没有给贵生下一男半女。跟贵生商量过两次,贵生倒没有怪罪翠英的意思,说这事得慢慢来。也找到两个大夫,熬了不小中药,终不见效。平时待在家里不在意,这临危受任后就觉得这件事情需要提上日程。再说了,这贵生突然病倒了,得需要个知冷知暖的人照顾。这时翠英的侄女小翠正好到了公司,翠英就仔细地跟她说贵生平时爱吃什么样的饭菜、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医生有哪些交代,连贵生那档子事儿也当作开玩笑地说了。小姑娘学得快,翠英见她聪明伶俐又心细如发,就更加放心了。最后翠英告诉小翠,要她安心地照顾好贵生,这才送走了贵生和小翠。

贵生和小翠在别墅里住了半年,翠英一次都没有去过,只是坚持每隔一两天就给贵生打个电话汇报公司的情况。开始的半个月翠英会问一问小翠照顾得怎么样,知道了肯定的答案后翠英再打电话就不再问了。

再后来,翠英在电话里汇报的厂子的情况就越来越不妙了,集团旗下的几个房地产项目接二连三地都因为资金链紧张而告停了,只有南瓜茶还依然不温不火,维持着公司的日常运营。贵生不怎么认得字,就叫小翠给他念报纸,这报纸上显眼的位置都是楼市调控的政策,还有金融危机。

春节的时候,贵生突然告诉翠英他想回村子里看看。翠英裁减了房地产公司大多数的员工,又给工厂放了假。在山口,老黄的三轮车早早地等在了那里,见到了大病初愈的贵生,老黄激动地两眼掉出泪来,“这人老人,三轮车也老了,再载你们俩口子一程,这三轮车就退休了。说实在话,这么多年还真有点舍不得。”

贵生终究没有坐老黄的三轮车,因为虚弱的他再也承受不了那样的颠簸。这时,翠英回头看到小翠微微隆起的肚子,偷偷流下了几滴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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