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罗拉多河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对科罗拉多高原侵蚀了上百万年,才有了今天的大峡谷。科罗拉多是西班牙文,英文就是colourful。丰富多彩和单调这两个形容词都适合它。
我们住在科河南岸的图赛扬村,海拔两千米,离南岸景区两英里,这边进去是四百多公里大峡谷中最经典的观景区,自1872年大峡谷被发现至今都是如此。两千米的高原顶上道路还算平坦,若不是高天流云把苍穹挤压得如此低矮,我倒真以为自己是在平原上开车呢。两边的林子里居然全是高大的松木,有的倒了却无人问津,个别的全身焦黑,大概是遭了雷击。路牌上画着羚羊或猎豹,提醒我们当心野生动物穿行公路。
前面出现了环岛,向右是五十公里自驾游通道,向前向左是商业区和步行或乘大巴游览的十公里线路。右转后左手边松林消失的地方,就是第一处观景台,才下车向前跨出两三步,一个让人望之腿软的巨大天坑群就出现了,我们临深渊而不自醒,先前的空间感被彻底颠覆了。原先南岸北岸的叫法是不恰当的,你其实是站在这边笔直的峭壁顶上眺望五到十公里外同样陡峭笔直的悬崖。峡谷边沿蜿蜒曲折,形成许多处绝妙的观景台,把丰富多彩的视角慷慨地提供给游客。一千六百米深的谷底,科河只是条被任性的巨岩随意弯折的一衣带水,连浪花都成了静止的白色斑点,还经常被突出的崖壁遮掩住,完全没了踪迹。到底是惊涛击穿了巉岩的阻隔,还是峰峦戏谑着潺潺的溪湾,地质学家的话就那么可信吗?在峡谷中深沟大壑极多,像是平坦的高原上,被闪电劈开的地缝。沟壑斜插谷底与科河相会。你可以想象大雨滂沱,山洪沿沟壑狂泻,两侧的峭壁冰川般炸裂开来,在闪电中叹息着把自己砸碎在科河红色的激流中。这样惊悚凄婉的场面应该是几百万年的地质年代中,司空见惯的恶梦吧。
被地缝撕开的岩壁,擎天柱般孤独地插在深渊里,头顶与我们齐高,上面的松树清晰可见,但除了我们脚尖下翱翔的苍鹰,没有谁能把爱巢安在它们上面。“桌山地貌”是地质学家对大峡谷的归纳总结。这里每座矗立的山峰或石崖顶上几乎都是平的。它们不是造山运动中被地壳拱起的山脊,而是经河流严重侵蚀后,曾经一马平川的高原,仅存至今的骸骨。也许我们应该更乐观些,体型庞大的高原经历百万年的执着,卸去了所有的脂肪,磨练出一副肌肉发达的好身板儿!
天那么低,云那么近,鹰在脚底下飞,目力所及之处的绿植除了松树就是灌木丛,大峡谷的多彩不在它单调的植被,而是来自于它美丽的山体。由于不断被科河啃噬着脚跟,立足不稳的崖壁慢慢塌落,露出里面色彩丰富的岩层。每一层一种颜色,都代表着特定地质年代,供科学家去考证探究。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环绕峡谷的绝壁,与深渊中兀立的高梁,虽体态不同,朝向各异,但唯有这层层叠叠的色泽,却出了奇的一致,用地质学的术语,相互佐证着自己的出生、发育和成长,也在心中估算着成熟、衰老与死亡。
还是从孩子的视角去描画吧。整个峡谷就是被顽皮的餐刀任意切割的生日蛋糕,零乱地摆在餐盘里调动人的口水。平平的顶层上绒绒的一片是豆绿色的抹茶,那棕色的是可可粉,浅黄的是香草,深红的是樱桃,紫色的是蓝莓,乳白的是奶油。那平台顶上斜插着的一片薄薄的石板,正好写上“生日快乐”几个温馨的字样。阳光又一次穿破云层,所有色彩都在闪亮,好像烛光点燃了,生日歌也唱响。松油香中又添加了奶油的浓香。
沿着公路开开停停,左边是座座观景台,右边是处处露营地。两个急弯后,右边出现了一处800年前印第安人古村落遗址,有住所、议事厅和祭坛,都只残留了石头地基。展馆里有陶器、农具、狩猎的弓箭和动物皮毛,两只用干草编织的羚羊摆件格外生动可爱。两个六七岁大的孩子跟着戴宽边遮阳帽,一身猎装的工作人员,举手宣示保护历史遗迹和自然环境。看来一切都要从娃娃抓起,但小升初补习班除外。
五十公里游览线的终点是沙漠景观。我们依然站在悬崖顶上,但视野中的天坑已被辽阔的盆地取代,环绕着盆地的桌形山峦退缩到视野的极限处,遥远地与我们对望,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盆地中也有许多孤立的桌形山,都剃了平头,全身黢黑暗红,像很久前被伐尽的树林留下了星罗棋布的树桩,又不知为何都遭了雷击,烧得焦糊炭黑。大盆地的统治者不是金黄的麦浪,而是肆意伸展平摊的沙海,在亚利桑那奔放的骄阳下眨动着金黄的眼眸。
我的想象中出现了心系祖国的好水手格列佛和他曾冒险游历过的大人国。国王奢华的宫殿在1860年的劫掠中化为灰烬,庙堂毁败,廊柱焚烧倒塌,只留下烧焦的黑色基石,狼藉满目。黄沙中的闪烁,就是灰烬中未熄的星星之火。
人的思想因教育而受局限,幻想同样如此,我的想象难免拙劣可笑,不着四六。但有能力毁灭地球一万次的现代人类,你们的心灵在天地俯仰之间,不是依然渺小得如格列佛一样吗?
入夜突然失眠,到酒店大堂和黑人服务员攀谈,他又给了我几份导游手册。1872年大峡谷的发现,被称为THE GRAND UNKNOWN,这名字很恰当,最早的探险家是像云南的马帮一样,赶着毛驴纵车,摸着河里的石头瞎撞进来的。第一批定居的欧洲人留下了很多遗迹,1890的道路可以走四轮马车,1895有了星级酒店,1905汽车开进峡谷,1910火车站建成。我是爱考据的人,坐在大堂沙发里开始博览粗读,二十分钟后黑人小伙子有限的历史知识已经不能满足我去伪存真的兴趣了。就在此时一位中国大妈冲到前台怒气冲冲地投诉客房服务,我于是只好回屋了。我们明天必须再游游大峡谷左半部历史景区。
同哥伦布一样,鲍韦尔发现大峡谷时,印第安人在那里已经生活了千万年,但人类文明史却掀起了崭新的一页,这一点唯物主义和辩证法都不能否认。四轮马车载着游客纷至沓来,第一家大酒店El TAVOR落成了。它简直就是安徒生用童话搭成的原木城堡,可贵的是童话不仅完整地保存至今,而且目前仍是大峡谷中最知名的酒店。大堂分前后两进,前堂高大的人字形屋顶以及四面墙壁,都是用同样粗细浸了红油笔直的原木垒砌而成,粗犷宏伟却又严丝合缝。没有东方建筑的榫卯雕梁,却体现着科学与精细的另一种人类文明。墙上挂着巨大的羚羊、毛牛头标本,还有取材于大峡谷的油画,古老的壁灯幽暗神秘又舒缓恬静。后堂是八边形,八根粗大的原木立柱虽有裂纹,仍能不费劲儿地撑起二楼八边形古朴的游廊,使一楼形成一个下沉的圆厅,在《飘》或是《百万英镑》的年代,这里应该是个不错的舞池。百褶裙和燕尾服翩翩起舞,优扬的乐曲声从二楼游廊的后面,瀑布般轻快地流淌下来。这里所有旅客都习惯轻声交谈,穿牛仔装的服务员对每一个到访者投以无声的微笑,上下左右都是原木的厚重和沉香。
第一批欧洲遗民并不都是资本家,很多家庭过着食不果腹的生活。渥坎普一家按成分属于无产阶级,他们冒险探进深山老林,从印第安人手里收购手工艺品,在景区支起小帐篷叫卖。后来他们成了大峡谷很有实力的商人家族。现在的渥坎普艺术馆就是这个家族当年建起的第一座山庄,国家公园成立时,政府说服渥坎普一家出售了这份财产。艺术馆的地板上印着1872年至今所有与大峡谷有关的大事儿。
玛丽考尔特是当年美国西南部著名的女建筑设计师,崖顶上好几处建筑都出自她的手稿。HOPI HOUSE应该是她最值得欣赏的杰作。这是个就地取材的红色石头楼,上下三层都用粗经凿切的红色岩块垒成。红楼正面是三层台阶形状,二层三层面积逐渐缩小。一层是半地下的,门梁很低,成人猫腰才能进入。石楼内部也是用原木做立柱,但最有意思的是顶棚,纵向铺着原木做骨架,横向用较细的树杆树枝铺得密密麻麻,厚厚的一层,有些地方还残存了一些干枯的树叶。我们去时天正下着雨,可HOPI屋内却不漏雨,搞不清什么原因。印第安服务员们都忙着接待游客,我没机会详细询问。
导游手册上说大峡谷的历史建筑虽经历了一个世纪的风雨,但都完整保存下来。这一点我有些怀疑,木头难道不会朽烂吗?在我的家乡很多古迹都遭了人为的破坏,为了引吸游客,重新用水泥浇筑个复制品是很普遍的事儿。为验证真伪,我很认真地在房梁上寻找“W.U.T”这三个字母,但是没找到。WUT是“西部联合电讯”的缩写,据说搭建石楼的木材中,就有西部电讯废弃的电线杆。二楼的一位服务员听完了我的问题显得有点惊讶,大眼珠子瞪着我问:“你很关心WUT吗?”我举起导游手册解释说我是在这里知道WUT的。她于是带我到狭窄的楼梯口,房梁上一根原本清晰地刻着WUT三个鸡蛋大的字母。服务员说:“你是有个独特的家伙,再仔细找找,也许还有别的发现。哈哈!”接下来的十五分钟我在别处的原木上找到了十多处刻画的痕迹,像是一些年代久远的签名和记号,但很潦草,分辨不清是什么字。看来这个HOPI屋不是仿制品。
玛丽当年设计出这间有些奇怪的HOPI屋,也是为了展示、销售印第安手工艺品。看来二十世纪初,收藏印第安工艺品是个流行的时尚。我在HOPI屋里见到了陶器、兽皮、弓箭还有头饰,件件都能把游客的想象力带回到哥伦布时代的美洲大陆,原生态的古朴有别样的智慧和艺术美。一个相框里还展示着印第安人编草筐草篮打结时经常使用的七种花样。一个活生生可爱的文明,被十七、十八世纪欧洲文明的大跃进,彻底地打扰了改变了。但它没有消失,欧洲移民仍然追求、欣赏它光彩而可贵的一面。
HOPI屋有一件手工摆件吸引了我,说明书说它叫“梦锁”(dream catcher)。这是个织成圆形的网,底部和边缘挂了几只羽毛。它平时就挂在土著人的卧室里,据说恶梦来了,就会像苍蝇、蚊虫般粘在网上,晨曦到来时恶梦将在阳光中焚作一股清烟。若是做了好梦,就会渗出圆网,漏进羽毛中藏起来不走,保佑你今后好梦越来越多。我们一家三口于是每人买了一只梦锁。不愧是中国来的,对梦很敏感呀。
梦不是二十一世纪的新鲜玩意儿,人猿时代应该就有梦。越是不顺当人就越寄望于好梦,寄望于好梦成真。无论是狩猎还是刀耕火种,印第安人面临的生存危机和自然灾难都远大于我们的,他们比我们更需要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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