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eiki 电话:13730644151
问君隐何安
最后,赵岩离开的时候,她对他说:“我不是不知道,在爱情里狠一点的那个总是会赢。我只是不舍得那么对你。我输了,但我是甘心的。若要是爱,总不至于是为了自己始终能得意洋洋。”
他看着手中香烟的火光一点点往后退去,像他和她在同一声色散尽的场合里,牵扯旧情,这样一点点退下去,把那里空出来,给彼此再看上最后一眼。
“叶悱,你对我太好了。”
“不,哪怕我就只爱你一点,也会对你很好。这不是感情深浅决定的事,跟你无关。我对待世界总是这个程度。”
虽然这么说,她其实是深爱他的。可是深情,深情从来只让人觉得丢脸。她嘴上说不在乎是谁能得意洋洋,心里还是要跟他争。
“我想为自己给你带来的伤害说声对不起。”
“不必了。说对不起的人除了羞愧应该还有点骄傲吧?承认受伤害的人也就是承认自己输了。我不会承受自己输了。不要道歉。我又没有变得很可怜,所以你并没有从我这里赢走什么。”
“我从来就不希望把你变得很可怜。”
“那我问你,如果我们之间就该有一个是可怜的,你希望是谁呢?”
“你太要强了。这样下去会很累的。还是把什么都看淡一点吧。我知道你一直有桀骜之气,可是明明对很多世事都呈现出无所谓的潇洒样子,从来不屑于跟谁争。我怎么都想不到你会斤斤计较的。”
“你觉得我还不够洒脱吗?我不管不顾的东西比别人多。也许人的固执都是一样多的吧,而我却过分极端,对大多数事情不屑一顾,在乎的事情很少,看准了就把所有的固执都用上去,于是变得偏执。”
“你一开始就看错我了。我不是一个配得上你的爱的好人。”
“你以为我放着你身上别的东西不管,偏偏就爱你是个好人吗?”
他身上那些不好的,足以使她恨他,但关不着爱不爱什么事。爱与恨从不交织,它们是两条平行线,在对望的时刻彼此互相削弱,但大多时候是目不斜视,一心争个你死我活,一条要比另一条走得靠前些,但它们终究是各管各的,管着她对待他的矛盾方式——伤害他又保护他,推开他又紧抱他。
“叶悱,你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
“每种人都只有一个人。我们生在自己那孑然一身的与众不同里,也死在这里。生死之间想找个心心相惜的灵魂来解决掉孤独,却只是在表面磨磨蹭蹭,跃跃欲试的时候有十足的期待,最后却发现永远无法进入那个人的孤独。”
“你说的这种寻索,我看着它慢慢变坏,终于变得让人提不起兴致。”
“兴致?难道爱就为图个好玩吗?”问出这个问题,她自己都回答不了。不光是幸福,就连爱带来的痛苦,不也挺好玩的吗?毕竟是生存之外折腾出来的东西。
走进去,便一直走到最角落里。叶悱又来到这家餐厅。赵岩喜欢吃这里的糖醋里脊。她因为习惯了所以忘记了,从此自己再也不用照顾他的需要。他离开之后,两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两个人的习惯她还留着。
食物只是经过她的嘴巴,又去往别的地方了。始终吃不饱。填不满的欲望只带来绝望。她想,不能再去依赖什么,再绝望也松开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那双孤注一掷的手。
停止进食,忽然不再觉得空。就像赵岩还在身边的时候,她总是觉得他的拥抱,他的吻,他的温热,怎么都索求不够似的,无法抚慰她的无助。可是现在他走了,她停止索求,一瞬间,却是觉得已经足够。原来,是有过那么多的。
她发现自己忘记带钱。没有不安,她从不为这样的事不安。从前,赵岩习惯把钱交给她。但她渐渐发现,一个收入无多的男人,在把钱交给自己的女人的那一刻,有着复杂的心情。他把手伸向他,她能感觉到那蛇行在指缝间的窘。所以,后来她把钱拿给他,说:“等你将来挣多一点的时候再给我吧。”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其实话到一半就知道不对劲,可是还是说完它。谁说完的,不是她,是别的。没有解释,她总是这样,一旦出错便无所适从,紧张的身体蹦不出一句话。只站在那里,看着他,要他明白她没说出来的。残酷的是——这世界上不存在这种心有灵犀。
叶悱告诉自己不能再想他了。可是她的生活漏洞百出,从前是由他来填满的,现在他把自己抽离出去,留下她每走一步都是陷阱。时间,它有此刻之前此刻之后,每一秒都是一座孤岛。他不在这里间着填着,它们就像隔得很远,这一步就不敢跳出去。闭上眼睛。
睁开眼睛。邻座的男子,西装革履,三十多岁年纪。她走上前跟他讲话,那神情仿佛认识他已久。
“你可以替我付钱吗?然后你跟我回家,我再还给你。”她看着他,信赖的眼神。
他同意了。“你好,我叫尹何安。”
她很少遭到拒绝,眼睛里日渐露出笃定和信任。那些助纣为虐的善意。
“谢谢尹何安,我是叶悱。”
她坐在他对面等他吃完,拿出纸和笔。她要写信给赵岩。
我召唤你的方式有许多。
比如我把东西扔到很高的柜子上,如果你不突然出现帮我把它拿下来,我只好站上一把危险的椅子,在那上面做许多让自己摔下来的努力。早晨,我洗脸,弄湿了衣服。在餐桌上,我碰倒了水杯,弄湿了裙子。
我把一切事情都弄得很糟,然后什么也不做,只站着等你看不下去,暴跳如雷地前来救我。
是的,当我召唤你的时候不大叫一声你的名字,只是安静不语地沉堕下去,用一只绝望的伸出泥潭的手召唤你。
或者,我变成你。
我们有着同样脉络清晰的手。我摊开一只,看着看着,那分明就是你的。顺着这样曼妙的藤蔓的蛇行,一直走下去,在你的各站停靠,流连,告别。你是一条回环的路径。我乐此不疲。
再或者,我闭上眼睛。
人太多或太少的景色里,我都在流泪的前刻闭上眼睛。于是你出现了,我终于没有哭出来,因为你来,我不哭,用一生的笑容迎接你。
它有此刻之前,此刻之后,每一秒都是一座孤岛。你不在这里弥合着它们。它们就隔得远了,每一步我都不敢跳出去。我害怕,我闭上眼睛,一次又一次,绝望地跳过时间。
就是这样了。我就是这样,满怀信心地召唤你。
我独自走过拥挤人群。而你就在我身后。不,我不回头,我知道你在那里,我确定。你看这一刻我很安心地往前走了,不回头去看你。我不回头,你尽管把巧克力放在我的帽子里吧。
我拖着行李离开一个地方。不是的,我不是在抛弃它。就像我和你,不是谁把谁扔掉了,是我们面对面站着,轻轻推开了对方。这其实是一个熟悉的动作吧,打开一扇门。是沿用我们当初相向而行,彼此走进的一个动作。现在我打开门,走出你。
我不想和你玩了,你是一个坏人。不是的,从前不是这样。我们过去都是完完全全的好孩子,后来不幸成为了彼此的一个坏心眼。
你说我们有一个共同的人格,也许相聚分离都是因为它。
你是我的影子吧。每一次绝望的尝试亲近。每一个绝望的尝试分离。你就这么阴魂不散吧,跟在我身后作祟。
曾有的对话如同白的墨的行走,一种毫无效力的书写。只在发生的瞬间存在,即刻消陨,无人得见。纵使这世界黑白分明如同斑马,这种毁灭依旧存在。
你说拥抱就像两棵树合在一起,长出硕大的树冠触及星空。你说高楼有许多眼睛,睁开的时候是思念,闭上的时候还是思念。你还说,它虽然长着许多只眼睛,却是一头善良的野兽。你说我们都在做一个梦,一说真话就醒了。
我说,无疾而终是一种很好的告别方式。你说你见过许多,这是最唯美的方式了。
我说,源源不断的幸福在启程,也许这一刻没有一个到达。但是,源源不断的它们在启程。你说,可惜它们在路上走失了。
我告诉你等待是另一种繁花盛开,你说,等待,是一道思考题。
你说,爱的时候浑然不觉,离开了才觉得那爱原来如此深沉。我说,是啊,思念是最清醒的爱,爱是最糊涂的思念。
我转身回顾来时路,它便消失。再次转身,它出现,在不被窥视的暗处自赏。
从那一天起,冬日的天空真的有了一千个灿烂的太阳,可是更冷了呢。它们是无谓的希望,却很努力。就像爱。
她折好纸,抬起头,对面的男子正看着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打开纸,重新对折好,又觉得不对,不是线不对。是哪里,她自己也糊涂。便撕掉信。她喜欢撕东西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在食物最鲜嫩的时候吃掉它,满足的快感。
她需要知道自己也是可以践踏些什么的。
尹何安跟她一起回她住的地方。这时候他才开始有点惊讶自己竟然同意陌生人的这种请求了。毕竟,他不是有多余心思去管别人的。他一直觉得自己不够善良的。跟着她,不过因为她似乎就定了所有事,不容置疑。
叶悱的家,拥挤却整洁。她喜欢把喜欢的东西都往家里搬,一点点把空隙塞满。这些都是她的,她看在眼里,内心平静下来。
“你抽烟吗?你可以在这里抽烟。我去拿钱给你。喝水吗?你可以自己拿的。这里有很多水。你要哪种?还是要茶或白开水?不要吗?好,那你坐在这里。”
她有时候是要这样说琐碎的话的。即使只有她一个人,她也这样,对自己说,关切自己的需要。“要不要喝水呢?喝哪种啊?这个吧,它看起来不错,而且买了很久了吧?应该喝掉了。”
尹何安该走了。她替他开门,忽然死死抓住门把,身体一点点蹲下来,开始哭泣。只是哭泣,没有别的话。
他惊在那里。被塞得满满的,仿佛是物品而非人所有的屋子。
“你不要离开。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你不要走。我把你不喜欢的都藏起来,藏到很深的地方去。”
这话是说给赵岩的,他听不到。没关系,她还是要说。
声音是冲着撕裂什么蔓延去空气里的,一次次忽闪下去,绝望的。绝望是用力的、无力的、垂死的、封闭的、下一秒晕厥的。
她听到尹何安叫她的名字。她其实没有晕过去,她知道那是一种什么魔障。就像被隔着现实与梦境的一个混沌给迷住了,刚开始要顺从,这时有人来,有了希望,伸手呼救却动弹不得。可是她要努力,要清醒,不要困在这里。终于感到自己抓住了实实在在的什么——他的手。轮廓清晰,大而有力的一双手。“对不起,我只是……”她感觉自己又要哭起来。紧闭着嘴巴,全身的每块骨肉都在用力,生生憋回去鼻子里那股酸劲儿,直淹得全身都是。
这就是忍。这就是叶悱。
这就是叶悱,学生时代没有好好上过一天课。租了房子在顶楼,逃课,藏在窗帘后面打量这座城市。她心里不安,却对自己说:“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至于把人生搞砸。”
她不安分,不能安分。“尘归尘,尘埃就是死了。它原来可是会飞的呀。”她说,对着她俯视着的一切。
可是她很怕,深深地害怕,怕世界丢弃她自顾自沸腾,留下她冷冷地冻在一角。夜风很冷,吹进来,一遍一遍浇在脸上。醒不过来。
“你们为什么看上去那么不一样,那么从容?为何热闹?”她对着窗子外面的世界说。
她时常逃课去看电影。她不想这样。看着屏幕上那些画面不断流动,她不快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可以乖一点。也许她爱撕碎自己的快感,爱自己的极致,那些都在不断提醒着她是谁。
“我是叶悱。”
“我知道你的名字。我叫尹何安。”
他或许以为她是糊涂了意识。其实那句话是她在对自己说。
“我今天该走了,你好好休息。”
“今天走?那明天来吗?”她看着他。
“我来这里是出差,明天就离开。”
她看了看他,一切都是合乎规矩的。头发,领带,衣襟上的皱褶。他是假的,从千万匹高墙之外推过来的浮雕。她早晚也是要遇到他的,在推翻千万匹高墙之后。可是今天他已经在这里了,在她跟前。时间不对,他周围的陪衬不对。可是他就是他,就是那个,以及这个,他。
她忽然抓住他的小指,战战兢兢地用力,这最后的希望,仿佛一开始是握住了他整个手,被他一点点挣脱了,现在只剩下这一丝战栗的牵连。
“你可不可以——也带我离开。”
他看着地上浮动的光影,错觉他们是在一片海上。两个人被一点柔情的水洗着,渐渐退了颜色。他点点头说:“可以。”
三年前,叶悱问他是否能带她走,他也是这样,忘了自己,忘了她,忘了窗里窗外那些于此情此景毫不相干的一切,对她说:“可以。”
但今天她问他:“我是否可以离开你?”
他站起来,看着她,她的眼睛。她就这一点突兀,眼睛。她已经二十八岁。嘴巴,鼻子,脸颊,一切都合衬着她的年龄,除了这对眼睛,它们看上去从未目睹过这世间的残忍与痛苦,相信着一切美好。
她执意要坐火车离开。她说:“我要漫长的忍耐的离开,这是对告别事物的尊重。不应该是,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地易于放弃。”
她开始收拾行李,踩着凳子去拿相簿。这是要带走的,她可不想全然忘了这一切。人若是不断地遗忘,这一生回望过去也都似无了,那一点怅惘的感觉便是无中生有,有也没有个什么具体的。
把相簿抽出来,零碎东西跟着往下掉,粘稠的拖泥带水。哗啦一声。婚姻,毁容的女人,孩子眼中的恶,失去,紧紧勒住又松开。
泥沙俱下。灭顶之灾。还不够,要呼啸着漫到来路上去。回头看,内心一片苍茫。茫茫的一片水域,投映到眼睛里来,茫茫的,没有停泊靠岸的希望,过去那个自己和现在这个自己,都在漂泊着,不可相遇。
她回到自己的城市,回到她自己的家。推开门的一瞬间,一切都是熟悉的,她自己的,曾经拿在手里那些忘记了拥之有幸的东西。她有点恍惚地感觉现在还是三年前的某个日子,也许是赵岩离开的那一个。她不曾得到或失去什么,只是隐隐约约有个空洞在那里——一只张大的嘴,努力嘶吼着却没有声音。哑女落难的呼救。
门已经打开,那个空洞的入口,有些诡异,又因此而有些迷人。她也看到了,站着,犹豫一会儿,走了进去,放下行李。
“尹何安,这就是你的家啊?我喜欢它的明亮。只是空空的,它太大了,看起来像没人住的房子。”
“你就住在这里,可以把它变成你喜欢的样子,这是你的家。”
她喜欢花草,非常喜欢。看它们簇拥在一起微笑,她觉得,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邀请。他们一起去买植物。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向前走,一只黑猫窜到跟前,又迅速跑开,像一个突然窜出的疑问——难道就这样把自己交给这个男人了吗?然而只在一瞬间,黑猫的身影揉进白昼里,如同落在眼珠上的一粒尘,一眨眼就不见了。
她还喜欢长一点的裙子,像是随手撕下来一幕景色,再大略缝制而成的。她尤其不喜欢长裤,穿着它们,整个腿的轮廓被勾勒出来,她会不知如何安放自己。似乎那双腿是两个高高的架子,这样将她支楞起来,和切实的都隔开。人的目光看过来,是看那两个架子,她孤零零伫立其上,被目光筛漏掉,跌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
她还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如果时间再长一点,她会知道。
她坐在顶楼的墙栏上,神情倔强地望着星空。身体距离地面那样远,仿佛完全不属于那里。尹何安命令她下来,语气像一个父亲地坚决严肃。她固执拒绝,任性地晃动双腿。直至他红了眼眶,委屈得像一个丢失了伙伴的孩子,她才轻轻一跃,跑过去拥抱他,一直笑,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爱由两个人以不同种类的孤独方式构成。”
通常,他们在一起,两个人就坐在那里,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这就够了,没有实际意义的对话。说对方的眉眼,手指,耳垂,说星空,大海,遥远地方的可能。不厌其烦。就单是他的两道眉骨她都觉得怎么说也说不完。叫他闭上眼,用手指画过他眼周的轮廓,这样缠绵而深情地环游。他的唇窝很深,像孩子不擅藏匿的委屈。她用长久的吻去安慰这点可怜,紧紧地抱着他,抚摸他的头发和颈后的一颗痣,把他按到胸口里去,要他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被她这样爱着。
他喜欢用手去捏她柔软的身体。她看起来也是瘦的,软软的肉,有点牵强地覆在骨骼上面,就像稚童在夸大自己的年龄。他说:“你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一匹马经过草原。”
草原上的两匹马看着,他们就在那里,忘乎所以。他们的爱,是在生活琐碎里辟出一块风花雪月的地方,如同误入的仙境。
他们当然是神,孤独的神。她说:“我要抱你紧一点,这样你要离开我的怀抱会更艰难,而我至少可以在那种长久的挣脱里再流连几遍。”
他把她纤柔的手指握在手里,小小的,几只小鸟的嘴在掌心里啄着。她的顺从里又有一丝丝不安分。“我总会等你先累的。”他说。头靠在她肩上。柔软的头发,又像个孩子了。她环住他的头,“你就这样睡一会吧,天快亮起来了。”
清晨,他去上班。叶悱留在家里画素描,做衣服。她是独立服装设计师。用立体剪裁来完成作品。假人模站在支柱上。孤零零的一根,撑起来。
她要做一条裙子。
剪刀裁过布匹,一尾鱼。流水的线条,波澜是绿的,蓝的,白的,红的。缝纫机的针孔平滑地碾过,像动起来的拉链,一一合上。
晚上,他有时带回来一些小物件。这个居所并不完整,他要一点点修补好它。
信誓旦旦许下的东西,也不因最终的无法兑现而成为一个谎,只是零落到一败涂地的真心罢了。
一开始,她总是坐在沙发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靠枕,等着他的拥抱亲吻。像个刺猬,睁着眼睛渴求,却无法动弹,要他拨开那些刺,前来爱她。
吃过晚饭,他要走,她没有问什么。她从来不问。
“记得换衣服,外面冷。”
日子的针脚一天天碾压过去,两个人原本独立的生活被严丝合缝地连成一体。这样过了一年。与其说是一年,对她倒差不多只有半年。另外的多出来的时间,见不到尹何安的日子,她总觉得是前一个日子的后遗症,因为幸福而有些膨胀了,所以滋生出来那么一个日子,好让她回回神,以便确认发生过的是真实。
尹何安没有提过要娶她。她其实是需要这个名分的,他的妻子。他也问过她,“我们这样你是否觉得缺失一点什么?”她说不,一切都刚好,她很满足。
她的心知道自己要什么,她的嘴却偏不给她。
妈妈打电话,拐弯抹角问她何时结婚。她说:“我不需要婚姻来给自己安稳的假象。尹何安他爱我,对我很好。”
她不要琳琅满目,不要人羡慕,不要金钱名牌,浮光声色。她要爱。被爱是她唯一的指望。只有在这一切破灭之后,她才能甘愿独立地活着。所以后来她一个人,比谁都活得坚强。
最近她在做一套婚纱,别人订了的。尹何安抚摸着那席地的缀满浮雕般花色的洁白婚纱,笑着说:“你穿这个一定很好看,我好像能看见你穿上它。”她微笑,忍住了一点,不能被他察觉,万一自己会错意了呢?她不敢犯这个错。
“就是腰间的褶皱还不太对称,我在想该让哪一边去迎合另一边。要抓紧时间了,人家订的,三天之后要送过去。”
“这样啊。”他的手慢慢收回来,目光还黏黏糊糊地没有离开,有点舍不得似的。“你穿这个一定很好看,简直像为你量身定做的。”
她不知怎么把话端接下去,只好离开,去了书房,手里拿着一截布头。拿这个去书房干嘛?
左边一个书架子,一排排眼睛直直盯着,等她放下或拿走点什么。她来干嘛呢?有意无意地,走过去抽出一本书——《灿烂千阳》。心里一紧。“赵岩。”
她曾经在看过这本书后对赵岩说:“你带我去阿富汗吧,我想看看自己因为幸运都避过了些什么。”
他们终于没有一起去。她现在想想,只是笑。
打开这本书。多年以后再回想起来,竟然有点后悔这个动作。不,若是要后悔,那也得再往前追溯一点。赵岩在那会儿,就不该打开这本书,留下一个未曾共同抵达的约定之所在这世界上战火纷飞。一个让人揪心的遗憾与牵绊。
书里有一页折起来的,她打开就看到了——留白处写着的几排字,又用错乱的线条划去,下笔非常狠,下一层纸页都划破了。一时好奇,便透过这些线条去看那文字,倒还算清楚。
我恨尹何安。他一开始就知道给不了我未来。他有妻子,为什么还要把我困在身边?他的心,真是个幽暗潮湿的地窖,用来囚禁无辜的女人,我只是其中一个。被火烧,毁容的为什么不是他?
他是有家室的?怪不得有那么多日子都不在,也从来不跟她提将来结婚的事。那这算是个什么地方?她又算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天哪。
一切都清楚了,她想着,把字条紧紧攥在手里,回卧室去,一声不吭地躺在尹何安身边。
“你怎么了?额头都是汗?”他说着,伸手要去拨她的头发。叶悱抿紧了嘴巴,一动不动,看着胸口那朵淡蓝白蕊的花,像一个微笑,招呼她过去。她也想钻进去,去很深很深,不见天日的地方,让他找不到。
字条还窝在手心里,汗泠泠的。而此刻她整个人也窝在被子里,在一个形象渐渐模糊起来的男子的怀抱中——幽暗潮湿的地窖的困锁。
“你手里握着什么呢?嗯?可以给我看看吗?”他试图一根根去掰开她的手指。她死死握着,整个人颤抖起来,指尖狠狠摁下去,掐醒这场梦。手心逐渐有一点麻木的感觉,随血脉侵袭到全身,使她一寸一寸镇静下来,慢慢睡过去。
大半个窗帘是亮晃晃的,堵着天亮。堵不住的。叶悱把手臂搭在被面上,看着等着阳光扎破防线刺进来。在等待的时间里,她细细地,从窗台上的植物想过来。窗帘、地板、鞋托、床、尹何安睡觉的位置。她扭过头去看,空空的。他已经走了。
不能停下来,结局不在这里。她接着想自己。
悱的意思是想说却说不出。叶悱的意思是口是心非。她曾经这样对别人解释过自己的名字。
她害怕任何形式上的输,所以在很多游戏中宁愿做个局外人。可是她不知道,弃权也是输了。没有赢,就是输了。
她是站在看台顶端的人,是坐在最后一排的人。在进入每个实在或虚无的场合时,都径直走到最角落的人。在每个实在或虚无的的集会里,身体微向后仰去,只那么一刻,眼前的画面被拉远了,众人宣讲的声音也融在里面,变成从远处飘来的呼喊。是被剥离还是自愿逃离?重要吗,既然是出戏的人?
每一场生活的盛会结束,有关的人无关的人都走了,她还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椅子,看着没有被带走的东西散落一地,曾经的热闹后来的狼藉。她不明白那些人何以头也不回地离去。地上和天空的光亮都在注视着,又像讲笑话一样说着只有她自己才会怀念的事。
她在流向明确的人流中转身。无数的脸孔带着漠然呼吸扑面而来,又避开她。她是被冲刷过后遗留下来的岛屿,伫立水中央,看见每一滴的盛大与渺小,看见每一个同她一样站成岛的可能。她再次转身,去营造流动的喧嚣,去经过一个也忽而转身,逆着人群的面孔。
她总是用笑声来回应并无恶意的玩笑,在那煎熬的时间里,笑容像是被木偶支架撑开,开始僵持着,后来小心翼翼地收回,只怕之间的转换太突兀,招来嫌疑。笑可以忽然笑,再违心都不难。收回笑却要慢慢收,再当心都怕错。
很多事情其实不必细想,可她就是无法做到。她的心是蜻蜓点水也荡开涟漪的湖面,别人看到那涟漪是分明的微笑,只她自己知道那是一颗心隐忍的战栗。
她的一生,就是一个骨子里有着深深的悲伤的人,为使自己不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而学会了幽默并且拼命施展的过程。为什么呢?交流变成这样——除了笑话,一切无趣。
事实上她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在任何一种境遇下都不会完全地服从周围的环境,在众声喧哗的时刻想象人潮散尽,又在孑然独行的路途上想象有人陪伴;拥有的时候总是恐惧着失去,失去的时候又心有不甘,因此永远不会安心也无法死心,就这样被两极生拉硬拽着往前走。
她是这样,是这样的。
越过自己,去想别的。放着植物的桌子。更远还有,永远没个尽头。这么大的世界,连个尽头都看不到,想都想不完的,之中竟然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是她可以走进去寄托一生的。怎么会有呢?人本来就是对自己的孤独都无能为力的渺小啊。人本来就是,虚无与虚无之间,一个无法自拔的来回牵扯罢了。
这只是一个故事。她对自己说:“这只是一个故事,怪我太沉溺,把自己代入了。是我代替她爱上他。我的人生不在这里。我爱尹何安吗?赵岩呢?不,我不爱任何人。我爱的只是一个幻影所能提供的温暖,以及对世间冷漠的补偿。这个幻影是赵岩,是尹何安,是谁都没关系。我只管要爱,他不给我,别人来给也是一样的。”
即便事实真如她的这番自说自话,不管怎么说,现在尹何安附在那个幻影里破碎了。再怎么狡辩逃避,归根究底她也是一无所有的。
上午,叶悱实在受不了房间里的压抑,于是毫无目的地走出来,独自在一条清冷的街上散步。她在寻找自己可以做的事。这一刻,她为自己的人生感到失望,因为它是贫乏的,干涩的,一如掰开之后还会洒落碎屑的面包食之无味。
人迹寥寥的人行道上层层铺开的,是密密匝匝的昨夜的星星。星星从夜晚走到清晨,又从天上绕道地底,再渐渐地浮出来,做着下一次飞往天际的蓄势。
桌上放着尹何安给她的留言。晚上十点钟的时候,她把这张纸条拿起来。她早就看见了,但她还是在吃过早餐,经过一上午,午餐吃了蔬菜沙拉,下午去了花市回来,实在闲下来的夜晚才去看。难道她真的不好奇或渴求一个解释吗?又或者是害怕什么?
那纸上写着:
我有一个妻子,她叫李媛。我们有一个十岁大的孩子。五年前的一场火灾,李媛受了伤。一开始她也在做植皮手术,可是后来她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做手术。我也不想她这么痛苦。我没有想过放弃她,可是我无法像过去那样去爱或是去面对她。她的举动和话语有时甚至让我不寒而栗。我没有那么伟大,可以翻山越岭直抵内核地去爱。妻子是我的夜晚,情人是我的白昼,是生活的一丝活气。我自私,我就是这样为自己着想的。一点光热,我只想要一点光热而已。
我曾经从未怀疑自己的人格,也和大多数人一样为所有的丑行义愤填膺,某些时候甚至还自以为比大部分人都要接近高尚。在步入真正的艰难之前,人说起来都可以伟大,真要是自己遇到这样的事,也许又会不同吧?
“我的尹何安。他会怕黑暗吧?害怕的时候要怎么办呢?”她嗫嚅着,感到自己每一寸骨头都绞起来,身体仿佛有成千上万个窟窿,寒风呼啸着进进出出。紧紧抱着自己,试图堵住风口。是她的也是他的——风口。此刻叶悱不想自己的归宿,不想是非对错伦理纲常,只想抱抱他,用冬日里一千个太阳的努力。
她对着窗外漫漫夜色,轻轻说,“只要结局在你,哪怕是坏的我也要。”之后她打电话给他,对他说了这句话。又说:“我会在你身边。我要睡了,你不要离开我。”
她有会害怕睡觉。很多东西都是一觉醒来就没了,趁她睡着偷偷溜走的。但现在她不怕,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他离不开她。
她不怕那些让他变得可怜不堪的东西,他的脆弱之处让她觉得安全,让她觉得可以牢牢抓住。她甚至愿意他变得一无所有,变成只有她才会去爱的一个人。
她有点害怕有这样想法的自己了。拉过被子,蒙上脸。
夜晚从她脸上盖过去,一直往前,又盖过更多对将来事毫不知情也无能为力的沉睡的呼吸,汹涌成未知的苦难的海洋。那些呼吸推搡起伏着,掀不起大浪。浪是强行加上来的,不由它们自己翻腾。那些更为清楚明白的,诸如夜晚大街上的路灯,漫天的星月,都看到了。
她坚持要见他的妻子,以朋友的身份。
叶悱看见的李媛,坐在面窗的椅子上,转过身来,并不是想象中可怕的面孔,只两道很明显的疤从脸颊横上去,扫过眼角。脸上的皮肤紧绷着,似乎每块骨头都在奋力往外挤,要挣脱出这个受了伤的灵魂。就这,也包含多次手术的功劳了。李媛穿着长袖长裤,那脆弱的遮掩背后,是一个女人藏起来的屈辱,都留给了自己。疤痕是湿冷的水流,周身循环流淌,不为滋润只为提醒她的干涸。外表冷漠无情的人,脆弱与恐惧往往只在阴雨天气里风湿病一样地发作。藏起来的,不会有人看见,也怪不了谁,所以也一并算在自己头上吧。
无论灵魂如何挣扎指责,这个世界上就是存在无法被爱的身体。那又是谁的错呢?
“你好,我叫叶悱,是尹何安的朋友。”
那女人微微一扯嘴角,又把身子别回去了。
其实李媛从火灾发生之后就越来越能看穿很多东西,比如谎言。尹何安给叶悱的一个眼神就够她揣度他们非同寻常的关系了,更何况这种线索还多得很,一秒之内就有无数。一秒中那无数个的,连起来,用另一种计时法来体会,是如此漫长,这辈子有一秒大概也就够了,在她这里偏偏还要再溢出一条滔滔的大河来。
没人知道她有多爱自己的丈夫,包括她自己。从前就深爱的,之后又有复杂的带点惧惮的依恋。可是!可是他不能把她当个完整的人看,在他的眼里,她失了性别,就单单只是个活着的人!
爱情也真奇怪。当人用尽各种美好神圣的字眼来赞颂它的时候,它也是当之无愧的。可是它如此深刻,却总能被一些肤浅的东西打败。只能说,它有着跟人性一样无法被谅解也不忍去诟病的部分。让人愤怒,想要去恨又觉得它委屈。
爱是什么?不过是个体在游离之时那点脆弱的胶着罢了。彼此都以为融进了对方,其实只不过化掉一点边缘,轻轻那么一吻,黏上了,脆弱的,你还是你我还是我,随时随地都可以拆开来看看,分个清楚明白。
李媛的容貌虽然没有毁得一塌糊涂,可是她把自己封闭起来,渐渐忘记了一个正常的人应该怎样表现。她从前也是有棱角的,个性张扬的女人,受伤之后,把自己的边边角角都收割归拢,和着这副坏掉的身躯一起扫到角落里。这让她觉得安全。
她让自己日渐可怕。
这之后,叶悱每隔一两周就会来这里跟李媛说说话什么的。因为这整件事情让她觉得可怕,又愧疚,又恨。她要这样用温柔的日子里的细水长流去冲刷畸形,使它看起来不那么奇突,或许三个人可以就这样变成一种合理的模式。
两个女人在一起,一开始没有任何的语言交流。面对面吃饭,叶悱有时候说起自己的事,跟自言自语没什么区别。可是有一天,当她讲起小时候的事情,李媛却忽然打断她说:“你结婚了吗?”这是她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叶悱像是被这句话封了穴道,怔在那里。
“没有,我是不婚主义的。一个人……多好啊,自由。”
“那现在有男朋友吗?”李媛也不看她,这样她倒是可以勇敢一点撒谎了。对自己是没勇气才会撒谎,对别人却是没勇气撒谎。
“有的。他叫赵岩。”脸颊都红了,一直红过眼眶去,一直眨眼睛,总算忍住了。
李媛却在这时候抬起头。被她抓个正着,算了,直接把裂口撕到尽头去吧。她毫不抑制地哭了起来,不再坚持自己早就命悬一线的完整。李媛也有点动容了,本是想带着不屑,看看她如何走完一圈来圆这个谎,现在却隐约感觉到她们之间或许没有比较幸福的那一个。
“你别哭了。老为别人哭,难道是因为自己不够惨?”
“人的痛苦不都在和别人那点牵连里面吗?自己又害不了自己。”
“我猜你就是自己害自己。”她摊开右手,看了看,有点怜惜似的。“因为我也是。”
从那以后,李媛时不时地也回应她一句,但更多的是在说一些硬生生别进来的话。比如,她会在叶悱问起她女儿的时候,把剥了一半的橘子放下说,“就不该剥开它。这味道洗都洗不掉。吃起来是好,陷在指甲里的又吃不到,还非要缠在那里,让人想着之前那个吃橘子的过程。它明明就在那过程之外。”
她还会忽然转过头来对她说:“你知道吗?一个男人是这样同时成为两个女人心尖上的一点:妻子拿稳他,可是那拿在手里的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在情人手上,但也只是挂住一点,飞不走也抓不紧。男人就是这样让自己同时成为两个甚至更多女人的奢望的。”
叶悱小心地回答,生怕说错话。“这样做的只是少数吧。谁不想把爱情都留给一个人?”
“可是会坏掉的。女人结婚之后的一切都会坏掉的。妻子手里捧着的是一日三餐,情人手里捧着的是娇艳玫瑰,男人同时需要这两样东西。所以,不管女人嫁与不嫁,她都很难得到一份完整的爱。”
“可是不结婚或是做一个男人的情人的女人,我是说……这样的女人只是寥寥。大多数还是能够求得圆满的。”
“不。男人肯花在某一个女人身上的心力就只有那么多。如果他身边只有一个女人的话,他就会把用在爱情上的精力花到别的地方去。反正,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像女人那样去爱的。似乎女人的生命总是比男人的枯燥,所以连爱人都比较简单一些。”
叶悱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话,李媛又突然说:“我该怎么办呢?”
“你是指?”
“好了。我累了,想去睡觉。”
李媛说话总是轻飘飘的,落到实物,比如桌子上的杯盘碗盏、阳台的花、椅子上的雕花上,一点就没。仿佛每个字都是一个叹息,从嘴边滑落下来,绽开降落伞,在陈腐的空气里失了重。所以她的说话便是叶悱的一个恍惚:她自己此刻没有因果地出现在这里。这一切又像死去多年后阴魂再寻回来看到的样子,跟周围的活人撘不上话,只好自己四处看看,漫无目的地。
叶悱始终没有见到李媛的女儿。尹何安说她是在国外上学,也不多说。她也不再问李媛。在她面前,她甚至不提尹何安,仿佛她们这两个女人是自己走到了一起。话题滤去旁人,只围绕着人以外的事物和她们自己。
叶悱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种氛围,温柔的,可以在里面安心睡着的。或许因为两个人在作为女人的身份里有着相同的悲哀吧——得不着完整的,不甘心,可又不是完全没有,所以丢也不是,一颗心就这么揪着。
有一天李媛问起她的职业。知道她是服装设计师之后,她说:“你帮我做一件薄纱衣吧。它的花纹刚好遮住我身上难看的地方,透露出好的皮肤。”
叶悱知道这就意味着她得去看她身上那些不堪的印记。她同意了,故作自然的语气。她不能让李媛知道自己其实有点怕她的身体。而且,她也不能让自己清楚这个。
“你身上的疤痕色素都是可以去掉的吧?那也不用太担心,会好起来的。”
“他看见了,他也记住了。他忘不了,那就没什么意义,我也懒得受罪。在他眼睛里永远有个丑陋的影子,即使我变得好一点,他看我的时候,那个影子也会从眼睛里推出来,覆在我之上。呵,一件怎么也脱不掉的衣服。”她顿了顿,又说,“他这个人,好的倒忘得快,坏的就总也忘不了。”
这个他当然是指尹何安。也许——还有别的。
她后来真给她做了这件衣服。淡蓝棉线缝的花纹,做得很宽,人小小动几下也不至于泄露了秘密。
她第一次看见她裸露的上身,是在八月的一个午后。阳光透过窗纱弥散在她身上,那些红色印记变得生动起来。这让叶悱想起清晨餐桌上的面包,那上面点缀着她挤上去的草莓果酱。一条一条红红的美丽的蜿蜒。那是诱人的果酱,她忍不住把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的嘴唇凑上去。她吻了她的身体。
“啊。”李媛轻轻叫了一声,低头看着眼前这个坐在地板上的女人。她的身子微微蜷缩着,在日光下,像只受伤的小蛇。她把手放在她的头顶,顺着头发滑下去,停在背脊处,轻轻一揽,叶悱搁在床上的一只手臂也随了过来,顺势抱住她,头慢慢地靠上去,温软的皮肤。
八月的天气就是这样,缓缓把温度升到教人无法忍受的前刻,这时候凉风吹过来,又把温度骤然压回去,那一瞬间世界有片刻的万籁俱寂,一直压到地底下去,再缓缓地热上来,窗外的人声由此跟着沸腾起来,煮开,一下子又焉下去了。
很多年以后,叶悱回想起那个午后发生的事,以及由此拉扯出的所有荒唐重现,她似乎有点明白了,人跟人之间肉体的相亲也可以是出于最纯净的指引,无关风月,那是人间最美的东西。美好的肉体让人怜惜,亲近它,无欲无求,是对美的无谓牺牲的顺从与追随,如同飞蛾的殉光。火种之美,冲破界线为之粉身碎骨,多么动人的自焚。
她们的人生原是两个不同光圈,隔得遥远,因为尹何安的缘故而靠近,交集的光域前所未有的明亮,这便是尹何安的罪孽,是他造的,也是要他来受的罪孽。而她们就在这两片光晕的交汇处,在这人伦审判的舞台上,于打光灯猛然迸发光亮的那一刻,翩翩飞舞起来。
肉体的舞蹈,痴缠又分开。痛苦,欢喜,眼泪,微笑,一并交给台下的看客去审判。她们只要忘情地燃烧。星星之火燎起万里火光。热的大漠一望无际,炎炎日光是长发纷披下来,交合高潮的迸裂之声惊起万物生长,汗水淋漓浇灌下来,瞬间之后是郁郁葱葱的原始丛林,那是人自始至终的自由与禁锢,赤裸着在里面,其实从未离初衷有多远。
那一点星星之火又是怎么来的?因为怜悯而施予,抑或因为孤独绝望而孤注一掷?不是说要松开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那双孤注一掷的手吗?看它顶着阳光在逃生口招摇,还是忍不住伸出手,不为对它依赖,只因为它在日光下等她出来的姿态惊艳绝伦,又或者因为错觉那就是自己。
“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我以为你就是我。”
温度骤然降回去,世界有片刻的万籁俱寂。尹何安推开门,目睹眼前这两个女人的苟且。万籁俱寂。
一直压到地底下去,再缓缓地热上来,缓缓地,就快要到达地球表面。
“给我滚出去!”尹何安的声音,微弱的,是冲破了最高音域又接着往外延伸,于是在另一时空接近于无的声音。
叶悱哭着,也是无力的声嘶力竭。胡乱套好衣服,狼狈地跌撞出去。李媛瘫坐在床上。她流泪了。她也有几年没有过眼泪了吧,这一刻,身体里干枯的河床重又涌动起清泉,她感觉自己又是活的了。
在光影斑驳的的房间,尹何安抱着叶悱,疯狂地吻她,他要把她洗干净。在他眼里,李媛是魔鬼,是怨灵,是脏污的东西。她没有反抗,没有说话,只死死抓着他的一只手臂,就像她是寄生在那上面,可肆意向外生长,却永无法彻底抽离出来的东西。可是她感觉到有什么要硬生生把她拔出来,就像她是一颗毒瘤。
“我很累了,你也是。我可以离开你吗?”,也是在问自己。他说:“可以。”
寄生的离开了,留下皮肉里一块大窟窿,让他随时可以看着,不忘了痛。
门已经打开,她走出去。门再次打开,她走进来。另一道门,也许是最终的门。像是穿越。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雷同的风景,走进一扇门,却是完完全全另一番天地了。这个家,和她与尹何安共同建造的那个家看上去并无二致。但这是另一个地方了。她已经走出他的“地窖”。伴随骤然而至的光明是一阵眩晕。
战乱过后,生活还是要在硝烟中苟延残喘下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真去了阿富汗,一个人。在这块历经沧桑的土地上,她才知道人可以恐惧死亡到一种什么程度。持枪巡逻的士兵,路边随处的搜身检查,一个人可以死在另一个人瞬间的念头之下。这个念头,使她在几个月前的一个午后,碰了一个女人的身体,又像上了瘾一样持续发作。一念之间,不带恶意,就这么去做了,竟然可以杀死一个人。不止一个。
惊雷过后的宁静。这样过去一个月,期间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有时她也不经意想起过去的人,可是那些回忆中没有她,仿佛只是她听来的故事,再怎么顺藤摸瓜也追究不到她这里。
单身已久的母亲嫁给一个外国人,定居国外。两人几乎不打电话。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母女关系。六岁,父亲和母亲离婚,她跟母亲一起生活。再大一点的时候,几乎是自己养活自己,而母亲不断结识新的男人,却始终未能找到可寄托终身的那一个。
现在,她又是一个人了。她告诉自己,将来不管在何种安全的被爱的环境里,都不要卸下戒备整个放松下来。那些破碎力量永远不休不眠,所以再累都不要睡着。人可能在任何一种境遇下失去,包括在失去里,包括在失去里的再失去中,因为即使身处深渊也永远不会知道骤降的力量是拯救还是落井下石。
那力量是她自找的,被她的绝望呼唤来的。她的绝望一刻不停地呼唤,终有回应,但不知好坏。
她打电话给尹何安。
“尹何安,我怀了你的孩子。我想要这个孩子。”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李媛!
“你回来吧。把孩子生下来。”
叶悱放下电话。影碟机一直开着,一个男声幽幽地唱深了夜晚。”And the sign said the words of the prophers are written on the subway walls and tenement halls, and whispered in the sounds of silence.”
In the sounds of silence. In the sounds of silence.
她伸出手,漆黑一片。
不要怕,这才是最终归宿。生只是灵光乍现,是从高处俯瞰到的霓虹,繁花一样烂开,滥成腐坏的海洋;是长街尽头照出离人最终背影的路灯,佝偻身躯顶着风烛残年,于浮世中摇曳将熄;是旷野之上的微光,被孤独的人捧在手里,去寻找永恒的沉默与黑暗。尹何安,你是否也在看着这些?
她站在高高的地方,面对着这个城市,深深地明白了爱与温柔力所不及的地方。同样在房间里的同样的想与被想的人,游荡在窗子外同样的寻与被寻的瞳孔,目光的行走可以是朝圣,但却并不神圣,它无法凌过城市错落有致的妩媚躯肢,无法穿越肉体的局限将另一灵魂抵达,所以它总是有无法传递的讯息。所有人都在承受孤独,孤独地承受爱的创痛,谁也做不了谁的救星。
当一个男人在风月场中流连过无数温热的身体,在爱情海底长吻过无数寂寞等深的鱼,他就会知道——这里百花盛放,五色争妍,但他却不是谁的花期。当一个女人凌跃过苍山泱水,一遍遍更新过记忆后也找不到一个知己,她就会知道——相遇并且相知只是少数人才有的侥幸。
即使是在这样的时刻,道路上也还有无数的人流离在家以外。永不停息的交通承载着的究竟是自由还是乡愁呢?这些人马不停蹄正在前往的,真的是他们一心想去的地方吗?
在卧室那深不可测的黑暗里,她渐渐睡着。在噩梦中惊醒,头发汗湿了枕头。所有悲伤的眼泪与恐惧的冷汗,都属于这只枕头。它是柔软而温暖的,把侧脸轻轻贴上去,就像有一只手撑住了几乎无法再用力而只想放弃一切的自己。它不会说话,只沉默地接受人无声的倾诉。也许人睡觉时之所以需要芮温的枕头、被子,不过因为在夜晚时我们脆弱得不堪坚硬吧。床被的温柔力量,是为世事所累的心灵所能得到的最后一点微薄抚慰。
从女人穿上第一条短裙开始,从孩子接过买冰淇淋找回的两枚硬币开始,夏天就变得明目张胆起来。不过再怎么样,季节的转换总会有个好借口,以此来柔化它的生硬。通常由热到冷是几场雨,由冷到热则是连着几个天晴。
在这连着几个晴天里,叶悱都喜欢坐在阳台上往远处看,时不时挪一挪沙发,好教阳光稳稳地落在她肚子上,仿佛那大肚子是个圆滚滚的向日葵花盘。她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变得十分细微,是从每个毛孔里分泌出来的,就像这初夏的阳光,十分细致地涂匀在身上,没有哪一处要特别地烈一些。
她回来以后就住在这个“地窖”里。有时李媛打电话让她过去,教她孕期知识。两个人倒越来越像一对母女了。不提旧事,雷区就在那里,她避开它向她走去。
这天,李媛又让她过去。她推辞掉,说在生下孩子之前要避免单独出门。她心里一直隐隐地不安,总觉得这孩子根本不在那里。
“你今天还是过来吧,一起吃午饭。我女儿回家了,她呆的时间不长,下午就要走。你来大家也难得聚一聚。”
“尹何安也回来吗?”
“他工作忙。下次吧。”
叶悱打电话给尹何安,一直没人接。
她坐在出租车上反复问自己,这算什么呢?
“叶悱阿姨好,我叫尹青李。”她终于见到李媛的女儿。十岁左右模样,睁着一双大眼睛,微微收着下巴,大多时候面无表情,一笑起来,灿烂的,是正午的太阳,怔怔看去就有点逼人眼球了。
李媛不小心把番茄汁倒在她身上,那红色液体淌过她隆起的小腹,淅淅沥沥地直往下滴。她一阵心惊。
去卧室换上李媛的细纱袍子,宽大不贴身,纱线只覆在肚子上,轻柔的,像没有一样。渐渐感到它的存在,重了。肚子里孕着一颗炸弹,被什么东西引爆了,看过去——一只小孩的脚。
她几乎是嘶吼起来,叫着李媛的名字。没有任何回应,她怀疑自己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偌大一个房间里,只有尹青李压抑得粗重低沉的喘息。最后映在她眼睛里的,是墙上那柄荷叶状的床头灯,斜斜地延上去,在杆径尽处终于露出来的那一刻,她筋疲力尽,就这样,恍惚以为自己是被掩映在一片荷叶下,沉睡过去。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尹何安抓住李媛的头发,一遍一遍,狠命往墙上摔去。她一声不吭,面如死灰。她的世界,如果在此刻崩塌,她或许会粲然一笑。
“你跟孩子说了什么?你明知道她……她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难道青李精神失常就是我一个人的错吗?你那些龌龊事,以为孩子不知道?”
他松开她,一瞬间所有的力气都没了,紧贴着墙,任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皱到地上去。
“我一开始,就应该扔掉你的。”
叶悱在医院的病床上拨通母亲的电话。
“我可以来找你吗?”
“我这边不太方便,你先留在国内,我会回来看你。叶悱……你知道吗,我有自己的生活了,你将来也会有你的。对不起,可我就是没办法成为那种甘心好好去做一个母亲的女人。”
她还想说什么,母亲却已经挂掉电话。她还是要说下去,装作母亲还在那边听着。
“妈,我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心里很害怕。我不是什么都不屑去拥有,我其实想要很多很多,其实一直都需要你爱我。但我不敢说,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别人给什么就要什么,学着不去表达而是克制愿望。可是我现在真的好害怕啊。我想对曾经的赵岩说‘是的,我就是很爱你,所以可不可以留下来,我做不到洒脱地放手。’我想对尹何安说‘你离开李媛,娶我吧,一辈子都陪在我身边。我不要你人格高尚,我要你绝情自私地跟我在一起。我其实害怕输,占有欲很强。但也只会争在乎的第一和唯一。因为我很在乎你,所以想在你心里挣个第一和唯一。’我还想告诉你‘一直以来我的独立坚强都是装的,我想要你离开风月场中的浮光声色,想要你牺牲掉个体生命的一部分,给我别的孩子所能有的那种爱。’我还想要你此刻出现在我面前,双手蒙上我的眼睛,告诉我有你在没什么可怕,因为我永远不会失去你。”
她把脸埋到被子里,眼泪和哭声不可抑制地汹涌出来,按进去,按进去。
时间滴滴答答地过去。滴滴答答,不断有新的‘某刻’经过这里,从未停留,永不回头。
她盯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开始给自己涂上口红。眼睛、眉毛、脸颊,慢慢涂上去一丝活气。勾勒好唇线,暗红的,沿着这曼妙的起伏流畅地跌宕下去。涂在唇瓣上是鲜艳一些的红色。眼线贴着睫毛根,细细的,眼尾略略延展上去,妖娆的弧度像一只妖。长长的睫毛小心夹起来,一根一根,小心地刷上去黑色膏体。泪水晕了眼妆。没关系,一遍遍擦掉重来。眼泪总会流干的。自里向外描眉,小心翼翼地,渐渐细过去,画出一毫米线条,没有了。笑起来,红红的嘴唇轻推着嘴角向两边去,笑肌有一丝抽动,稳住了,扑上薄薄一层腮红。浅浅的红晕。窗外,夕阳褪得淡了,暖烘烘的一抹。
又把头发解散了,手指插进去梳下来,再稍稍一抓,稳稳搭在肩上,她的脸就隐在一片茂密的丛林里了,往外看着,好奇的样子,就像这世界是新的。她看见——一瞬间,世界上所有的幸福的具象都碎成细小分子,在空中漂浮起来。她能感受到它们润物无声的滋养,在她温暖的皮肤之上,细致入微地渗漏下去。渗下去。游走的白云离开雪线。站在森林幽径听见山寺钟声。裙裾的铜片随风而歌。孩童徒劳地追着断掉的风筝。星空下女子在晚祷。日光下“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的希望。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从心底里笑了起来。
出院之后,叶悱的生活变得清淡恬静。心灵远离喧嚣,在城市里兀自安宁地沉静下来。一个人行走,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整理杂物,在自己的世界里自我陶醉般地体验着生命萌动的欢喜,那是静静的心跳的声音。
她喜欢坐在明亮的二楼咖啡厅里。晃眼热辣的阳光从落地窗外穿透进来,停驻在她汗湿的脸上打旋。脸颊处的两团红晕是源自灼热还是心畅?身边萍聚的陌生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可是她始终坐在靠窗的角落里,双手护着一个温热的白瓷杯,无来由地低垂着头兀自傻笑。这一刻,世界在以它的惯有姿态更变不息,她觉得只有自己是静止在原地的,似乎是在演绎着一份永恒。
在郊外的田野里,她没有目的地行走。美好的沿路风景只会跟漫不经心的人打照面。漫步在苍苍树荫下,凉风贴着双颊轻轻滑过丝绸的质地。她慢慢奔跑起来,大声地笑着,对微风一笔带过的放逸感到惊喜。
她坐在靠窗的床沿上阅读一本书,耳边漂浮着乐音。扭头看见对面的阳台,被白绿相间的雨蓬罩着。几个木制衣架上悬挂着每日一新的碎花裙子。她知道它们的主人每天都要换装。日子随着晾衣架上的衣服不断翻页,每天都是新的。
有时她会看到住在对面的的年轻女人笨拙地用晾衣杆掇弄衣服,结果它们却不安分地掉了下去。她在这边笑个不停,即便对于这样的错误她自己也是惯犯。
下雨天她一个人睡在屋子里。天空突如其来的痉挛抽出一道闪电,把漆黑的房间照得一片白亮。隆隆的雷声似要把房子拍扁再拍扁,在几乎快缩成一条缝的房间里,她正蒙头大睡,毫不知情。
周末晚上,她去附近的超市购物。推着购物车挑挑选选。鲜嫩的蔬菜、温软的面包、零食和酒。她沉溺在这种生活的平淡小事里,如痴如醉。
买好东西后她步行回家。走在转角很多的步行街上,人群如深海游鱼般盲目穿梭。本来有明确的目的地,但是看起来却毫无方向感。她故意没戴眼镜,看见人们周身镶着一层轮廓不清的毛边。她在人流里散漫地走,仿佛心不在焉,白色吊带长裙在黑压压的人流中扒开一条明晃晃的水浪。
叶悱还喜欢坐在乡村柏油路上疾驰的空荡大巴里,去乡下拜访姑婆。两旁的梧桐树和远处的房屋飞快地闪逝成为盲点。大巴下坡的瞬间,就像一跃而飞腾起来一般,车顶擦过一棵树的枝桠,哗啦着下去了。这让她觉得自由。
有时候她也会把自己恶狠狠地扔在喧闹的气氛里大声吵嚷,心却是与这场景疏离的。人群带着肾上腺素的亢奋尖叫跳跃,而她只是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一切放肆地笑。那种感觉就像午夜时分一个人裹着睡袍站在露天的空地里,看烟花的瞬间开放。
生活像溪水般流淌,即使偶遇波折,也只把它当做水中苔石,柔柔地绕着它继续向前。两年之后,叶悱在病房里生下一个女孩。她给了这孩子一个两年前也是在病房里想好的名字——夕暖,前面加上姓氏——赵夕暖。
“尹何安,你有爱过我吗?”
“有。”
“那就好。”
“我想回到原来的地方。叶悱,你要去哪里?我们一起转身回头好不好?”
“不,我想去前面看看。你说过,你总会让着我,等我先累的。现在我累了。亲爱的,不管你紧接着走进谁的怀抱里,都请你藏好。愿你此后不再漂泊,就让我有幸成为你一辈子的前任好不好?成为你回头就能看到的人。这样你此后听到的所有悲伤的情歌,看到的所有遗憾错过的文字,都属于我。要知道,人总是很难越过什么去怀念吧。我把此刻,离别中的自己放在这里,她永不改变。你偶尔也回头看看她吧。至于我,因为还要活着,所以没办法站在这里毫不动弹。”
“就像你的影子是我拖着的长长的尾巴,我要这样一直背负它直到尽头。”
“不,我不愿你拖泥带水,爱别人不完全。我要你以后能干干净净地去爱。我只是你的断尾,以已死的姿态成为回忆。”
“难道逝去的就是死了吗?”
“逝去的就是死了,只是那里面的人在被失去的那一刻便走出来,在别处活着,你永不能见到。以后的人生,我还会过很多个日子,听从前未曾听过的歌,看从前未曾读到过的文字。可是,那些都与你无关了。你的余生也跟我搭不上边。你或许会改变如今嗜甜的口味,又或者喜欢上如今讨厌的天气,但那些改变我都无从知晓。一旦走出来,门就永远地关上了。这辈子除非失忆,不然我会记得你。可是我记得的是嗜甜和讨厌阴天的你,这个你不是事实,而是在虚无的地方,在‘如果当初’里,在时间的黑洞里。”
“一开始,我以为我们之间会有一个圆满。”
“人以为的圆满,是要由自然的死亡来结束。为什么呢?都会结束的。或者自己动手比交给时间来了断更好呢?”
“这就是结束了吗?不管宿命预谋和铺垫了多久,曾经反复暗示,到这时候也教人不敢相信。”
“是的,游戏结束了。你像我一样转过身去吧。”
“我看不见你了。你哭了吗?可是我已经看不见了。”
“不要回头,回头就输了。”
她忍住了不回头,刚巧他也忍住了,那风景此生就再没看过。都是倔强的人,可是真的就算为了爱,也无法放下骄傲吗?就算是最爱的人,也不愿让着他赢吗?
最后没有问的是:是否我不是那个值得你输了骄傲赢回来的人?
后记:最后的对话,不分清楚是谁说的,因为每一句,既是他的也是她的话。信笺、约定之所、天边的草原、神秘仙境、孤独而尖锐、对话,这些都送给你,斑马。你——“孤独的刺”,曾经对我说“我们有一个共同的人格。”,“绣做你长裙上盛开一世的花。”……曾说要一起去越南、草原、阿富汗。阿富汗硝烟四起,我还是愿意可爱的我们,和可爱的他们,最后都能生活在安稳里。
有一句话说“斑马独自一只的时候是无法入睡的”。因为草原上很危险,斑马不敢一只马睡。这世界本来就不是那么安全的。我很害怕,所以要醒着,这样如果有谁要来伤害我,才可以很快地跑到安全的地方藏起来。草原真的很广阔呢。可是我喜欢逼仄的空间,上课的时候喜欢坐在靠里的位置,喜欢在衣柜里睡觉,喜欢小房子,喜欢在房间里搭帐篷。草原那么大,要不停地奔跑才能保护好自己吧。虽然很累,可是活着嘛,一点都不累的话就会无聊到睡死过去。
我想你以后可能会受苦的,因为总是有那些人看准了你善良老实好欺负。而且学校外面的世界据说很险恶的,所以你跟同伴们走散的时候也不要独自睡着。我是想着你的智商也不很高,武力又不大得行,简直跟我两样,所以走在这世界上还是小心些。虽然我非常讨厌会算计的人,但如果是你,我宁愿你变成一个很坏很坏的对别人还会耍阴招子的人,而不希望你还是那个有点什么都被别人惦记光了的大好人。是的,别人还有我自己,都最好是为保持这世界的纯净而恪守良善之道,以德报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我希望你不是这样,希望你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让自己过得好些。这就是我对所有我深爱之人的私心。还好你知道我本就是个连笑容都很欠揍的,阴险狡诈的小人。
某一天我看着斑纹,突然觉得它们就像伤痕一样美丽,才发现世界上最美丽动人的存在是被我们欣然接受了的伤痛。
我决定要开始写故事了,起因是你知道的。我们毕竟已经没什么关系,因此我真是觉得那样做太丢脸了。就像在这个故事里说的那样——深情从来只让人觉得丢脸。所以我决定跟你绝交,不然你让我丢脸我让你丢脸,互帮互助的多没意思啊。可是我不是像你说的要你欠我什么,我跟你说的原因是真的。
可是梦里的东西回忆起来竟是空的,可是我们最终还是要在地上活着。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秘密花园吗?我从来都相信是有的,就像我还相信梦境就存在于现实的某个地方。有一天我们一定会穿越这座城市的垃圾山,穿越旁人就跟看怪物似的异样眼光,拨开麻木生活的层层荫蔽,看到“我们周围的仙境”。亲爱的,虽然我不会知道你最终的安身之所在哪里,但是请你一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把自己藏好。
现在,我要开始把你一点一点藏起来,藏在我接下来要写的故事里,然后把它们连同你一起丢到宇宙的黑洞里去超越时间。
2016/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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