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eiki 电话:13730644151
抱我
男人在做薄情郎的时候,是最骄傲的。讲起从前怎样地给几个女人留下遗憾,叹着气自我检省,心里其实拿自己当个最讨喜的人看。女人在遭遇薄情之后,也免不了自觉可爱。把委屈的旧事放在茶桌或牌桌上检说,就以为那一刻全世界都怜惜着自己似的。在爱情里,伤害与被伤害的,都得到那么点好谈资。
他爱自己保护一个女人时的样子,但在心里相信世人只会羡慕他有百花丛中过,滴水不沾身的潇洒,以及撕碎一个女人还使她心甘情愿的能力。占有一朵花的最好方式是吸走她的汁液,把那朵干花别在胸口。要有许多的花攒在一起才好教这辈子好看。
她爱自己被一个男人保护时的样子,但心里也以为别人仰望赞叹的是她的故事与伤痕。如果可以,每个女人都更想在平凡之外做一支妖冶清高而又委屈可怜的红玫瑰。世俗的和岁月里的,要想洗淡最炽热的颜色,它们总归难为一些,而她的枯萎也更壮烈。
遇见一个人,就忘记自己;几番歇斯底里终究撕裂开这份冥顽不灵的牵连;然后陌生人从身边走过去,一个,两个,三个……很多个之后,于是淡忘。
他爱我,是为得到爱情之外的什么假戏真做地去爱。他的爱是真的,但不是目的,只是一条必经之路。他的爱是真的,但若不经风,在世界的对面跪下。这样还不够,他拉着我,脚踩着这份懦弱的爱,对着现世的神明一路磕头拜过去,不为祈求,只是示弱。那些神明穿着华而不美的衣服端坐在地球的王座上,受到无数人的跪拜。那些人不过想求来一场黄金雨,以此埋葬他们温热纯良的灵魂。
他的爱很美,但虚有其表。纸上谈兵总是漂亮的,一上战场就缴械了,连个鸡毛蒜皮的也打不过。此后我便放弃曾经的执念,接受爱情只在意淫里极尽颠鸾倒凤之欢,真到了荷枪实弹的时候,根本是性无能的。
凌晨四点,我忽然感到这房间幽闭可怕,于是空无的大街上,我把自己裹在一件墨绿风衣里,游荡到一排路灯下走着。心里想要一点柔软温暖的对待,于是在所有方向上都流连几遍试试。一无所获。如果想要世界的善待,那是注定要落空的。而如果想要孤独那就简单了,它在前后左右,在里里外外,从身体里满出来,溢得到处都是,自己脏还不够,要试试探探地去惹别人,招来异样的眼光。
就像灯火,就像月光,孤独在茫茫人海中照出踽踽独行的我,让我无处可逃,卖艺般地丢人现眼。
我很少把手机带在身上,因为真有什么事的话,也实在想不出联系谁比较合情理。也不愿意人来打扰我,大多数交流所消耗的时间都不是那么必要。我最舍不得浪费在别人身上的东西就是时间。但我需要带着一面小镜子。我时常忘记自己的模样,由此怀疑自己的存在,也很难记住那些在生命里出现过又消失了的面孔。他们似乎与我无关,从未掺和过我的人生。只是某些时刻,比如我坐在车上看着窗外,某些人的脸会忽然地闪现一下,于是我想起从前的事,想起原来还遭逢过那样子的人。
“从前”,我喜欢这个词语。“从”的意思应该是属于吧。属于前度,无法被此刻或未来拥有。从前的已经死了,这一生都在为那些东西守灵。
各自天涯,杳无音讯。这是我们和永诀了的人事的相处之道。
他还在身边的时候,时常对我许下承诺,透支了以后来供此时消费。这样的爱是一个幽秘的漩涡,一路的繁花似锦。我感到欢喜刺激,尖叫着滑下去,直到被涡心吞噬,不知所踪。许久之后,从另一出口狼狈不堪地走出来。脸上写着疲倦与小心。没人知道这期间的魔魇,经历过的人自己也不肯多说。也许这是一种洗礼,但不知好坏。被洗得太透明的人,世界骗不了她,对她说的情话再无用处,她便看清了世界也是个油腔滑调的浪子,绝不可托付。而我,就是这样把他连着世界一起扔在身后的。他和它的喧嚣,再与我无关,我永远也无法走进去同他们热闹了。
生如戏剧,入戏的人只是偶尔糊涂,总不至于得不偿失,出戏的人却要因为太清醒而一无所有。
秋风也穿越高楼大厦间的缝隙找到我。凛冽寒冷是它存在于世的方式,它为此而骄傲。我在它的骄傲的蔑视下,站在睡眼惺忪的城市里等第一辆公共汽车。我想去一个地方,随便什么地方。我只想离开这里。
事实上我一直在不断地离开一些地方,一些人。不知道为什么,在一处呆久了,我总觉得这里像是长出了密密麻麻的闲言碎语,爬在我身上,痒痒的,怎么也甩不掉。那些话不是在说我,是市井里一些叽叽喳喳,搬不来光天化日下供人对证的议论和密谋声。
后来我知道了,也许我骨子里是疏离一切,拒绝与这世界有所联系的。那种联系对我来说就是一只冷冷的蛇在不同人事物上面爬行的路径,经过我和另外的什么,拉出一条条并不洁净的粘液,这就是世间的联系。
不停下流浪,就是还未绝望。直到走入某个像死人窝一样的地方。在那里,我和所有死去的事物相守,交换彼此的故事。这些亡魂自称是“纯善”、“信仰”、“无私的爱”一类的东西。它们说自己之所以被赐死,是因为人类自认如今已很难从它们身上取乐。
“我真的无法理解当下人们所热衷的东西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它们之中的一位这样无奈地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能透过人们对自己内心黑暗的掩饰来洞察真相。但我从不拆穿这些东西,以为它们是应该被谅解的。我从不让人知道他们在我心里丑恶的那一面。可是在某些孤独的时刻,我忽然感到我所按捺下的对恶意与自私的知晓,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穿越过重重隐忍的阻碍,一路摧枯拉朽地向我袭来。
大家生而为人,同样对抗着宇宙强悍有力的消解和不可扭转的改变,为何就是不能同仇敌忾呢?
我蜷缩在败坏掉的人性里战栗不安,看着他们各自为营甚是欢喜,只抬头望了一下,没看清你的脸。你向我伸手,我仍旧用双臂抱住蜷起的双腿,头深深地低下去,继续恪守与外界对峙的距离。可是你说:“你害怕从他们之中走过吗?让我带着你,前面是去路。”
“你是谁?”
“你不知道我?”
“我认识的你,是不与我多说一句话的。不是这个你。”
“我是一直爱你的人。从未忘记,一刻不停地爱着你,这我是知道的,只是一直以来都没敢让你知道。”
“你会丢下我的,在人群最拥挤处松开我的手,然后消失。没有路,那只是一条长长的陷阱。”
“你从来没有相信过吗?”
“曾经他带我穿过花园与原野,一路走到悬崖。花儿与野草,只是一些谎言。其实我一直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知道他要带我去的终点,但我忍着只字不提,因为他的目的一旦被拆穿,就连美丽的谎言也懒得说了。而我想要一点好东西,就算是没有前途的,但既是他给的,总不至于一无是处。我不想揭穿它们的真面目。就让花还是花,草还是草,让我笑着同他走过,直到在这场幻觉里长醉不醒,忘了真相。最后没有疼痛。一路走来,渐渐麻醉。他说过要带我去看好风景的。他说过,可是连他自己都不信。对别人允诺连自己都怀疑的东西,那就是欺骗。我在这角落里枯坐好久好久,一直对自己说:不能再相信了,不准再报以希望。从来陪伴我的,也没有别的,就只有这一句话。它已经变成我唯一可信的东西。”
“我不想去触碰你伤口的疤,只想带你去看好风景。那是我见过的美丽。你要做的,只是再次寄予希望,尝试去爱并愿意等待。”
“他们都说我看起来是恨着一切的。他们不知道,即使是在那所有的伤害之后,我也没有恨,只是不爱而已。你也觉得我始终固守着一宗冷冰冰的姿态吗?”
“不,你没有温度。不冷,却也不热。你看起来就像跟这个世界结下仇恨却又宽容地原谅了它似的,最终无爱亦无恨,只是晾着它。它让你失望了,是吗?所以你甚至不想再对它付出自己的任何一种感情,哪怕是怨恨。”
“那些丑陋的东西,为什么世界偏偏把它们给了我。”
“这也是一种缘分,终归通向什么,也许是好的。何妨去探个究竟呢?”
“你说话的语气和他一模一样。他的承诺就像在说:相信我吧。我会给你一个好结局。可是坏人手里是不会有好结局的。他煞费苦心地说谎,又能从我这里骗走些什么呢?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啊。”
“我真羡慕他曾在你心里流浪过。那些你爱过的人,一直以来,我都是羡慕的。因为你的爱是最难得,所以在我眼里,他们经历世间的任何苦难都不可怜。”
“我不喜欢被我不爱的人爱着。”
“可是我爱你,这又有什么错呢?”
“没有错,却也不对。没有回应的爱是一条自作自受的歪路。”
“我想在这条歪路上走下去,替你找回曾经丢失的对人性、爱与辛福的相信。”
“我早就放弃了,你也放弃吧。”
我看着你离去的背影,心想这是你手里那份希望的样子。直截了当的拒绝,是我能给你最好的祝福了。
你离开之后,我才渐渐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可是真的走出来后,接下来又能去哪里呢?世界太大了。要想寻觅出演人生的戏子,一个算什么,这里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无事人。一个,什么也不是。
我把自己扔在车流如织的十字路口。不断出现又消失的,我们无法互相给予温暖。我在这行色匆匆的的一切中闭上眼睛,切切体会着“相聚分离,光影凉了又温。”
我把自己扔在辉煌灯火,以及陌生人交融的气味中。在这些危机四伏的场景里,我闭上眼睛。我知道这就像掩耳盗铃一样徒劳。可是除了逃避我什么也做不了。就算毫无用处,这也是我唯一被允许的尝试与努力。
对不起,我在心里对你说,我没能把遇见你当作绝处逢生是我不够那么荣幸。
我可以强行把自己推进人潮里去,却无法改变自己,融入他们的翻涌。只能以一座孤岛的方式存在。站在他们中间,我感到自己是与之格格不入的肮脏。
洁净的——永远是大多数。
我和他已经很久不再联系。那天他忽然打电话问我,现在他在我心里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我这样对他说:我算了一下,你把我看在眼里的时间加起来不过一个夜晚那么长,所以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事只能算作“一夜情”。那些我们彼此分离,以及我在你眼前你却仍旧看不见我的时间,就算你还要,我也必须把它们从你手里拿走。那是我不愿给你的。最终,你在我这里就只占据着一个这样的位置——一夜情人的位置。我前一个白天和后一个白天,一个也没有你的影子。
对自己昔日的爱人说下狠话,畅快之后听他的沉默,又觉不忍,心疼起来。
很多时候,当我认真做着一件事,许久不抬头看看外面,某个时刻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跑到阳台上向下一看,一时不见人影,竟觉得世界上就只剩下自己一人了。这让我想起读中学的某个日子,我躲在学校的公寓里不去上课,坐在窗边,从六楼望下去,可以看见认识的老师从底下的花坛旁边走过。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出现在我视野里的人可能会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于是心上窸窸窣窣流过一股寒潮,重重地拉上窗帘,双手蒙着脸轻轻哭泣。我再把两只手摊在眼前打量的时候,只觉得它们被眼泪弄得很脏很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安放这双不堪的手,只能这样看着,看着,渐渐累得睡过去。那时穿着校服,坐在地板上,在柔软的窗帘的裹覆下沉沉睡了。醒来,莫名的一阵恐惧。拉开窗户一看,楼下空地上竟然一个人影也没有。那一瞬间,我就像被世界遗弃了一样的彷徨无助,似乎所有人都不谋而合地趁我睡着去了另一个星球,只留我一个人在这块被遗弃的土地上声嘶力竭。
我不能把视线放回屋子里去,像从前那样,此刻我固执地等着,等人们忽然从四面八方走进我的视野中来。
你们去哪里了?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
母亲打电话来说她终于决定离开父亲了。
“某一天我想到问自己到底在坚持些什么,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所以我想放弃了。”她说,“你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像我一样的结局。”
我对她说:“你没有资格叫我放弃爱。如果我要这么做,那也是我自己的决定,跟你无关。”
“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生下你的时候,我还没准备好做一个母亲,所以……”
“我从不认为一个女人做了母亲之后,就有义务为了她的孩子而活。我看着其他孩子是如何被爱,只想要他们拥有的的一个边角,而不是什么也没有,一个人垂着一双空空的手站在那里羡慕别人的生活。”
“对不起。”
“别说这三个字,它们只能徒增愤怒。”
她沉默。我知道这话太重了,于是转而问她:“你还会结婚吗?”
“不会。”
“你不相信自己有被爱的能力。”
“不是的。我当然相信我的能力,但我怀疑自己的运气。”
“祝你好运。”我说。
我们似乎都说不下去了。她没有挂电话,是我先挂断的。总得有个人来结束这无谓的僵持。
我把手机关掉,扔在书桌的角落里。
到底是只有我遇到的人才比较自私,还是所有人都无一幸免地爱透了自己,心无旁骛,绝不分神去珍爱别人呢?也许只有我吧。得不到别人的诊视与善待,我想是我自己哪里都不够好,浑身的漏洞无时无刻不在叫嚣。他们就从我的漏洞中离开,略无磕绊,了无牵挂。
我总希望自己什么也不曾经历,就算前半生都白活了也好。过去总嫌自己是个没有故事的人,平淡无趣。现在却更想做一张白纸,总好过承载着满纸可笑可叹的黑字故事。白纸可以等来英雄,我却无法在密密匝匝的字行里找出一个可以留给英雄的位置了。
我想到他。虽然余生还那么长,可我知道,他已经毁了我的一生。而最可怕的是,我竟然认从了这个事实。我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去爱了,因为不敢。一直以来我都是胆小怯弱的,遇到一个厉害一点的坎坷,就滞留在这里,再也不敢往前走了。我真恨自己是这副样子,可我走不出这躯壳,只得与之和平共处,日渐吻合。
你想要帮我。你真是个可爱的人。我很明白,我要是先遇到你会更好些。不,单说更好还不够的。那将是翻天覆地的另一番景象了。
我决定去一个岛上居住。因为岛屿的周围环绕着使我深感前路渺茫的海,也许我会因此而长久地留在一个地方,停止飘零的生活。如此一来我便需要很多的钱。若是定居,总该买点像样的物品留在身边。之前写的小说全都被我买断式地卖掉了。现在要重新写一些来赚钱。为了生计而进行的写作,我一直不以为耻,若能写好,倒反以为荣了。就像目的之外的收获,拿在手里是窃喜的。
有时我真害怕写作会出卖自己,于是后来开始尝试只以动物植物或其他事物的视角来写小说,可是写着写着总有一些细节回到自己身上,所以我决定这次写完之后就歇笔。我不愿意给人窥测出我的现实。事实上,我越来越讨厌别人的关注。也许你会觉得奇怪,因为这是一个人人皆以他人目光照射自身存在意义的时代。可是这时代不属于我。我不爱它,它也不爱我。我们互相抛弃,互不怜惜。
我总算得以在这个春天前往国境以南的一个小岛。这里的人靠渔业谋生,民风简单纯朴。我很喜欢他们,喜欢人是这个样子的,于是在这里找了一所房子住下。房子是红砖砌的,半壁砖墙覆盖着爬藤植物。大红大绿的颜色,我一直认为,是这世界最本源的色彩。其他的颜色,不过是由绿到红,或由红到绿,这种缓慢靠近的过程中它们各自的一些瞬时照片,是一种对真实的另类呈现。
这所住处最令我惊喜的还是它自带的小小庭院。我研究了一下当地的土壤性质与气候,买了适宜生长的花种和草籽。自己用培养皿养出花苗固然缓慢琐碎,但我喜欢全程见证花的生命,而且等待绽放的时间是甜蜜的。
我太久不与人打交道,已经不太会和人相处了。所幸当地的渔民都很热情,我也一点点融入他们的生活。
有一个八岁大的女孩子,名叫温心,是当地一个渔民的女儿。她的父母出海的之前就把她带到我这里来。我很喜欢这个女孩子。她像一朵野雏菊般清丽可爱。很多年以前我就想过,如果我有一个女儿,一定要让她在自然的环境下如同野雏菊般自由生长。我还会给她看古书,听中外优秀的音乐,教给她基本的手作活以及厨艺,对她讲述那些远去的人事,告诉她要始终心存善念满怀感激。
午后,我坐在树荫下的一把竹椅上看书。温心在前面和一个小男孩玩着跳格子的游戏。我抬头看见这两个小小的孩子,恍惚觉得这世上其实是没有痛苦的。于是我在书页的空白处记下一句话——喜悦的时候全然不信痛苦的存在,痛苦的时候又全盘否定喜悦的可能,这是最忘情陶醉的生命。
清晨,我和温心站在岸边湿润的泥土上,看着渔船在晨曦的护送下渐行渐远。晨曦从天边缓缓流淌下来,柔柔暖暖地包覆着人们和他们的生计,仿佛就是这个世界的温柔。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
于是我又想开始写故事了。
跟着笔尖一路滑行,看着笔下的文字一行一行被留在后面,如同一层一层的驱壳褪掉,于是最后我从满篇的废墟中飞旋出来获得新生。写作就像我浴火重生的那片火海。它的结束像是我的开始。
有一次我写东西正值兴处,电脑突然黑屏了。我怎么也修不好它。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什么也不能做。因为害怕写下的那些文字会丢失而不忍心把电脑关掉。看着死去的屏幕,我想起我死去的爱情。曾经我倾尽全部真心的那份爱,它坏掉的时候,我怎么努力都修不好。他又因为无所谓而无所作为,所以我只能自己拼命地去修复。可不管我怎么努力和呼救,事情就是没有转机。我对自己说再等等也许会好的,可是就像母亲说的,有时问自己到底在坚持些什么,却得不到答案。我只能忍痛放弃他早就放弃了的东西,亲手结束自己的爱情。就像堕掉孕育在身体里的,曾寄予厚望的胎儿。
那些文字没有了,一切的的心血最终化为乌有。我伏在书桌上大声地哭起来,身体渐渐软了。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我慢慢地安静下来,感到很累,阖上双眼,等待一场睡眠的抚慰。
我没想到你还会联系我。我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告别的话总是说不够吧。每次都信誓旦旦地说这是最后一句,可总也忍不住再多说一句,于是把再见和祝福一说再说。毕竟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哪能这么容易就了断今生的缘分呢?不该是这么残酷的。
你对我说:”我还是得告诉你,也许是又多说了一遍。我爱你,不是你的对或者错,是我自己非要爱的。可能我到这世界上来,不遇见你一次,遇见你之后不爱你一次,都是不行的。我是注定要爱你的,非是爱不可,非是你不可,没有支路可走。硬要改变方向的话,也只得半道折回去,赌气不过这一生了。”
我说:“我很怕听好听的话。也许因为他的缘故,我总觉得尝过甜言蜜语的甜之后是要吃些苦头来还的。你知道的,我和别人不同,情话这种东西,我拿捏它们的功夫也很厉害。所以,除非是真心的,真心到不得不说的程度,否则就不要费心思去想怎么说漂亮话了。如果我要读你,你就是沉默不语,我也能明白的。”
“明白之后呢?又能怎样?”
“不能怎样。我只是看不得谁为了我而累。聪明的男人都很累。”
“聪明的女人又何尝不是呢。在我眼里,你就是聪明的。但有时候又怀疑并不如此。”
“聪明也是可以收起来不用的。智者时常将它闲置起来,倒宁愿傻里傻气地活着。只有不够聪明的人才会舍不得荒废了自己那点稀罕的聪明,所以努力找讨人喜欢的俏皮话来说,急得满头大汗,教人看了真是可笑又可怜。”
“就因为这样,你才不喜欢别人累着自己来同你说话吗?”
“跟你说话一直都这么有意思。你的话也好听,又是真心的,不刻意编排的,语气轻松,却是真诚最有利的证明。我一时忘形,不知不觉竟说到这里了。”
“我早已意会到你的拒绝。磨蹭几句再说再见也好缓和一下不是吗。”
“缓和什么?”
“尴尬,嗯……还有失落。”
“尴尬?怎么会?”
“谁不怕在自己爱的人那里丢脸呢?所以爱情里的人更容易口是心非,丢了面子要捶胸顿足,对自己恼怒很久的。”
“你不要生气,对你对我都不要。”
“我气的是‘绝无可能’里的‘绝’字。”
“如果缘分真想要谁和谁在一起,它不会就这么算了,应该还会说点什么的。”
“如果它真诚地说,你会听吗?”
“会。”
我扭头看看窗外,这是另一个春天了。
“伶仃岛”是这座岛屿的名字。我在海边捡拾贝壳的时候和一个渔民攀谈起来。他问我:“你知道‘伶仃’是什么意思吗?”我说是孤独无依和弱不禁风。他说:“不,‘伶仃’的意思应该是向日葵,是向阳的拥抱。”
“怎么会是向日葵呢?我不明白。‘伶仃’这个词是阴郁而消瘦的,向日葵却是和煦而饱满的。”
“向日葵有硕大的花盘,相形之下,它们的枝干是那么地羸弱,被风吹着晃动不安,东南西北地飘荡,没有一处可作停留。可就算这样,它们仍渴望温暖,追逐光热,不拒绝太阳的恩泽。你看这岛上到处都是向日葵。我们这里的人都喜欢这种花。它没有很娇艳,又美丽得过分张扬,不像别的花似的那么婉约。但这是最接近天堂的花,因为天堂是它的信仰。你呢?你相信什么?”
“我最好的状态已经是半信半疑地活着。更糟的时候,是完全不信任何人任何事的。”
“为什么呢?”
“因为我曾经也像这向阳的花一样,坦诚到了放肆的地步,却得到惨痛的教训。这个教训告诉我一些禁忌,而我听从它的话,不再抱有希冀。”
“你宁肯听从不好的,也不愿听从好的。不会心疼自己,不给自己一条活路怎么能行呢?人活着总是需要源源不断的新的机会。命还没去,机会就到头了,这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分别。你问问自己,真的甘心,也舍得让自己就这么活着吗?”
二楼的阳台上满目绿意,正午的温度就像恨着杯子里的冰块一样。如此热情,夏天绝对好意思说是它又来了。
我坐在一把椅子上晒太阳。我喜欢炽烈的阳光,它能把身体烤得像一片精神萎靡的多孔面包。在睡梦与现实含混不清的地带,我想起自己曾经这样问你:
“你能做到像爱自己那样爱我吗?”
“不能。”
“那就不用爱我了。我想着至少要一个同等的力量吧。如果要爱的话,我总是像爱自己那样去爱对方的。你不能给我一样的,我会觉得自己不值得。也许怪我太过敏感脆弱,所以一旦爱起谁来总要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
“精神孤独的人,爱也用力些。可做到像你这样的又有几个人呢?”
“如果一个也没有,我就要带着这孤独的爱的力道独自走下去。这是我的生命继承下来的东西,要背负一辈子的。”
“我不愿意看到你如此落寞地行走人间。”
“要知道,一个人如果不是谁的谁,不被谁拥有,也不对任何人心怀期待,这也算可喜可贺的事。”
“这话听起来真像狡辩。”
“是你冤枉我了的。”
“你知道的,这一次不是冤枉,只是我不袒护了。”
杯子里的冰块已经完全化掉,还被阳光温成了热热的水。我的身体和意识也在阳光里融化了,感觉自己像温吞水一样没了棱角,甚至没了轮廓。
你是对的。一直以来,是我错了。也许我又没有错,而是一开始就知道对的答案,只不过把它藏起来不与人说,藏得太好,最后连自己也找不到了。
原来我早就原谅了给我伤痕的人,只是迟迟不肯放过自己。
我打电话给你说:“如果你还爱我,就带我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传说中的草原。活着的人永远需要再一次的机会。上帝真正想给我的,也许不是那些不堪入目的,而是还等在前面,要我翻山越岭去找寻的东西。我不想辜负这可能的恩赐。”
那颗太阳,我向它的所到之处看去——一片明亮的热闹的生。所有的痛苦与不安纷纷绽开,弱化掉坚硬冰冷自我保护的刺,变成柔软温暖重新试探世界的触角。
女孩拿着一株向日葵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脚上的铃铛和她的欢笑一起作了车铃,暗喻着她忘掉过去怀着希望前行的勇敢,双双为余生的幸福开道;那骑自行车的男孩有着结实的臂膀,洁白的衬衣像翅膀一样绽开,守护他的天使。向每个深陷泥沼的人伸来的一双双手,如同忽然却也悠然地绽开在绝望中的花朵。怀疑世界的自闭,以及心锁千言的不语,紧闭的门一瓣一瓣打开,受过伤的灵魂像只蝴蝶一样飞旋出来,厚厚的茧抽成一丝丝花蕊留在身后。
太阳的光热是一个大大的拥抱绽开,人们走过片片花瓣的边境紧紧相拥。
世界该是这样的,其实一直以来也就是这样的。
2016/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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