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谷 雨

                                             ◇胡治平   

阳历四月十九日（也就是阴历三月十三日），二十三时二十九分，谷雨。

真是应了节令的，白天还是响晴的天气，艳阳高照，到了晚上九点多，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或急或缓。一个人在这暮春的夜里，守着一场雨，没有半点睡意。

这场雨一下就是两天，门前的小河里涨了大半河洪水。村人望着浑黄的河水说：“还好，雨是分段下的，要是接连不断地下的话，定会是一场要上田畈的大洪水。”天一放晴，妇女们就腰下挎着篮子去山上采茶叶，现在茶叶的价钱正好，在家里可是坐不住的。

谷雨是“雨生百谷”的意思。《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三月中，自雨水后，土膏脉动，今又雨其谷于水也……盖谷以此时播种，自下而上也。”故此得名。谷雨时节，南方地区“杨花落尽子规啼”，柳絮飞落，杜鹃夜啼，牡丹吐蕊，樱桃红熟，自然景物告示人们：时至暮春了。

我国古代将谷雨分为三候：“第一候萍始生；第二候呜鸠拂其羽；第三候为戴任降于桑。”是说谷雨后降雨量增多，浮萍开始生长，接着布谷鸟便开始提醒人们播种了，然后是桑树上开始见到戴胜鸟。谷雨是春季的最后一个节气，这时田中的早稻秧苗初插、作物新种，最需要雨水的滋润，所以说“春雨贵如油”。谷雨节的天气谚语大部分围绕有雨无雨这个中心，比如“谷雨阴沉沉，立夏雨淋淋”、“谷雨下雨，四十五日无干土”等等。我的家乡地处江南，谷雨时节的雨常常“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总是在夜半醒来，听屋外沙沙的雨声，或急或缓，一颗心便浮在那雨声之上，再难入眠。

民间流传着“谷雨过三天，园里看牡丹”和“芍药打头，牡丹修脚”的说法，还有“月季花落只去蒂，花朵随开无停滞”的谚语，形容这一节气百花盛开的人间春色。据传民谚之中，有着一个凄婉的传说：在唐代高宗年间，有位叫谷雨的年轻人，水性很好，有一次他的家乡曹州发大水，他凭借着这个本领救出了村民，还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一颗牡丹花，并拜托一位花匠师傅好好地栽养。几年后，谷雨的母亲得了重病，谷雨一边要照顾母亲，一边要做事，很是辛苦，这时有位美丽的女子出现在他的家里，并每天都来照看他的母亲，谷雨与这位女子日久生情，就在谷雨想提出与这位姑娘成亲的时候，却得知这位美丽的姑娘是位牡丹仙子，而正是几年前他救起来的那颗牡丹。牡丹仙女约定“待到明年四月八，奴到谷门去安家。”后来，牡丹花仙的仇人秃鹰得了重病，逼迫牡丹姐妹为其酿造花蕊丹酒医病。牡丹姐妹不愿取自己身上的血，酿下丹酒供恶贼饮用，却被秃鹰抓走关押。谷雨历尽艰险，在自己生日那天，终于闯入魔洞战胜秃鹰，救出了众花仙。当大家准备回家时，尚未咽气的秃鹰一支暗剑刺中了谷雨。牡丹修女恼怒万分，拿起谷雨的板斧，将垂死挣扎的秃鹰砍成了肉泥。回转身来，抱起谷雨的尸体，泣不成声。谷雨以自己的性命救了这些花朵们的生命。从此，在谷雨死的那一天，天空就会下起雨，所有的牡丹都会开放，以此来纪念谷雨。

谷雨时节，家乡的很多野菜都长得很得势了。小竹笋、水蕨菜（长在水边）、山蕨菜（长在茶叶山上居多）、鸭脚板、野芹菜、苦菜、马兰芹、猪耳朵草根（又叫鱼腥草）等。这些野菜中，属水蕨菜的生长期最长，要长到炎热的夏季，越是有人掐，越是努力地长；如果没人掐，等它长开了叶伞，倒不再从地下往上冒了。野芹菜炒鸡蛋，好吃得很。腊肉炒山蕨菜、炒小竹笋、炒鸭脚板，放点干辣椒壳，都是很好吃的。

有些人忍耐不住，把清明刚晒好藏进枯煤（我们家乡把柴禾燃烧过后再用水浇灭或者放在铁桶里让其熄灭的黑色物质不叫炭，叫做枯煤。炭是到山上去打炭窑专门烧的）里面的腊肉挖出来，揭去外面包着的报纸，切成一片一片的和野菜一起炒着吃，肥肉不腻人，精肉一丝一丝的，很有嚼劲，吃起来可香啦。

忆起我小的时候，那时几乎家家都养猪。家乡人说：“穷莫丢猪，富莫丢书。”我经常放学回来为家里切猪草，夏天还提着大竹篮去门前的河里捞虾米草。那时，每逢过年时，杀年猪是一件大事，邻里互相吃杀猪饭，你到我家吃，我到你家吃，热闹和气得很。谈论着谁家的猪大，妇人有能耐——养出大肥猪可是妇人家的功劳哦！大饭甑蒸猪肉和萝卜粉，大块吃肉，杯子喝酒（我家乡人没有拿碗喝酒的习惯）。所以那时候也几乎家家都晒腊肉，要吃到下半年杀年猪时。那年代乡上的街上虽也有卖肉的屠墩，但平时买肉吃的还是很少，除非家里有什么事儿。再说当年连自行车都不是每家有，你愿意走上个十几里路去街上提两斤肉回来吗？就是白让你去拿回来你也愁的！哪像现在，摩托车突突突不一会儿就折了个来回，或者开上小车跑一趟。

我的母亲是不太喜欢吃新鲜猪肉的，她说肉里面总能闻到一股猪毛的气味。她爱吃腊肉，说腊肉香。村里也有别的人和我母亲的这一看法相同。父亲最喜爱的则是肥肉，而且喜欢蒸着吃，到老都是如此，他不爱吃精肉，说塞牙。

有人提着大塑料袋子或大竹篮子去扳小竹笋，大袋的扛回家。碰上大睛天，剥了笋壳，在锅里烧开水煮熟，晒干了存起来。待到要吃时，拿出来放在水里浸泡至柔软，再和猪肉一起弄最好吃，因为竹笋“吃”油。

而大竹笋已是渐渐长高了，深褐色的笋壳一片一片地落在地上。从前，这笋壳可是我家乡人做布鞋时用在鞋底上的材料。如今，已很少有人做布鞋了，谁还耐得住那份辛苦与烦劳呢？想起读过的一篇关于写竹子的文章，说毛竹用了四年的时间，仅仅长了三厘米，但从第五年开始，以每天三十厘米的速度，疯狂地生长，仅用六周，就长到了十五米。其实，在前面的四年，毛竹将根在土壤里延伸了数百平方米。其实，做人做事亦是如此，不要担心付出得不到回报，因为这些付出都是为了扎根，等到时机成熟，你就会登到别人遥不可及的巅峰。唐代诗人李贺在其诗作《昌谷北园新笋四首》中有一首关于写竹笋的：“箨落长竿削玉开，君看母笋是龙材。更容一夜抽千尺，别却池园数寸泥。”李贺乃唐皇室远支，因避家讳，被迫不得参加进士考试，只做过三年奉礼郎小官，心情抑郁，生活窘迫，年仅二十七岁而卒。但在这首托物言志诗中，作者自许为“母笋龙材”，期盼自己能像新竹那样，夜抽千尺，拔地顶天，平步青云，一展宏图，表现出奋发向上的精神。竹，可谓被赋予身怀淩云壮志的化身矣！

河边的杨柳树，柳絮在春风的吹拂下，轻盈地飞舞着。

枇杷树长出了新的叶子，新叶子上还有一层白色的细绒毛。

栗子树和柿子树上的叶片已是长得蓊蓊郁郁，一棵树就是一朵绿色的云。

栀子树可真晚的，还是刚刚长出新的嫩芽来。但一片片枯黄的叶子却是纷纷地落了下来，真的是新叶催陈叶，树的样子却是憔悴了。

金黄色的油菜花已经落尽了，油菜秆上结满了密密的油菜荚，只等着成熟后农民的收割了。

田畈里，没种油菜的田里长满了青草和紫云英（我们家乡人叫红花草），低头细看，水田中有小蝌蚪在游来游去，拖着一条扁而长的尾巴，已长出后腿了。小时候曾玩过青蛙的受精卵，它们在水中就如一团乌云般，双手捧起来，感觉滑滑的，又放回到了水里。自从高产杂交水稻普及以来，我们家乡就没有种过早稻和晚稻了。勤劳的人家种一季中稻，再种一季油菜；懒散的人家就只种一季中稻，够自己家吃的粮食就够了，油菜都不种了，不愿吃收油菜籽时的那份苦。收割稻子有了收割机，但油菜在我家乡还是得靠人工收割。

想起我的童年时候，那年月，没有人外出打工，家乡的农田，只要是能种油菜的，还有菜园地，全都种上了。那时，但凡能开出来的荒地，山脚下，河滩边，都被尽数开垦了，油菜、玉米、芝麻、红薯、甜蔗、花生等，遍种农作物。春天油菜花开时，到处都是金黄的，简直就是一片金黄的花海！如果你没有见到过油菜花开，怎么能想象它的金黄？正如那逝去的时光，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绽放在故乡的土地上，好像要淹没了村庄。

茶山上，妇女们则低头聚精会神地在采摘茶叶。谷雨节气里气温上来了，茶叶长得快。有的妇女是天没亮就起来弄饭吃，到天亮了，看得见采茶时，人已到了茶叶山上。妇女们都爱保养的，戴着从街上买来的白布凉帽（有的戴着碎花的），帽沿下有布帘子，连颈脖子都盖住了。虽如此，但一张脸还是黑了好多。

早晨的阳光真好，山腰上还飘着淡淡的雾霭。

村里的中年妇女谷雨腰里系着一个竹篮，扭着一个浑圆的臀部，挺着尚显丰满的胸脯，一边往自家的茶山上走去，一边嘴上唱着歌：“溪水清清溪水长，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哥哥呀，你上畈下畈勤插秧。妹妹呀，你东山西山采茶忙。插秧插得喜洋洋，采茶采得心花放。插得秧来匀又快啊，采得茶来满山香。你追我赶不怕累，敢与老天争春光，争呀么争春光。左采茶来右采茶，双手两面一起下。一手先来一手后，好比那两只公鸡争米上又下啊……”谷雨的声音真好听，糯糯的。这还是她读小学时老师教的一首歌，这么多年过去了，谷雨仍能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唱个囫囵圆，每年到了采茶的季节里，她都要止不住地唱，从一个天真浪漫的少女唱到今天的中年妇女。

谷雨从上小学起，成绩就好，老师很喜欢她。老师说要背的课文，她都背得来；老师说要默写的字词诗文，她也默写得来。老师对谷雨的爸妈说：“你们的谷雨将来读书有希望啊！”可惜谷雨读中学初一时，她的父亲病了，干不得体力活，这就苦了谷雨的母亲。当时，大姐已嫁人，大哥正讨了老婆要分家，二哥和二姐也开始劳动了。父母亲对几个儿女说：“你们几个看看谷雨是读书呢，还是辍学回家劳动？”开始大家都不吱声。母亲说：“你们可是说句话呀，别一个个像闷葫芦似的，谷雨要是继续读书，你们哥姐几个可要多担待点，靠我一个人可供不了她上学的。”最后二哥说话了：“我看还是回家劳动吧，这读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过几年我成家了，二妹出嫁了，你们两个人能供得起吗？”母亲说一声：“好吧。”又转头对谷雨说：“谷雨，你就回家劳动吧。”说罢长叹一声。谷雨一听，当时就淌下了晶莹的泪滴，她是多么渴望哥姐能同意她继续上学啊！

谷雨回家了，她握起了锄头，拿起了镰刀，提起了猪草篮子，她白嫩的手掌上开始长起了老茧。一个人打猪草时，她有时把自己颓废地扔在河边的草坪上，仰躺着，叉开手脚，像个吊儿郎当的懒汉子，仰望那蔚蓝的天空中飘浮着的朵朵白云，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和怅惘。她想自己若能变成一朵白云该多好，就从这山里飞到外面的世界去。那天晚上，她是多么希望哥哥和姐姐能答应让她继续读书的，但事与愿违。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鸟儿被折断了翅膀，再也飞不起来了。她看着自己日渐丰满起来的身体，真的有一种心痛！如果一个人活着连魂都没有了，要这美好的身体又有何用？读书就是谷雨的魂，她丢了魂，她该怎么活呀？

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谷雨成了一个漂亮的女子。她的桃叶眉尖鹅蛋脸，挺拔的酥胸，丰满的臀部，婀娜的身姿，让多少年轻男子在黑夜里内心翻波涛啊！明月装饰了谷雨的窗，谷雨装饰了别人的梦。谷雨嫁人了，男人长相普通，但勤劳务实。婚后，谷雨生了两个女儿，长得美丽可人。两个女儿到了读书的年龄，进了学校的门。让谷雨感到欣慰的是两个女儿的资质都不错，是读书的料。谷雨丢失的魂在此刻好像找回来了。她的身体里陡然地有了劲，那锄头抡起来感觉轻了好多似的。晚上，男人搂着谷雨亲热，黑暗中，谷雨面红耳热，呼吸急促，感觉自己就如春天里蓬勃的大地，努力地往上拱动，力量十足！

大女儿进初中那年，谷雨的男人和村里别的多数男人一样，外出打工了，因为家里赚钱的活路太少了。男人年头出去，岁末归来，那么多的夜晚，谷雨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寤寐思“夫”！谷雨总在黑夜里想起和男人在一起时的那些美好时光。谷雨的男人脾气真好，有时，谷雨再怎么骂他，他都是笑；这不是傻，而是爱老婆，谁没个脾气呢？能善待老婆的丈夫才是最了不起的！那是她刚生第一个女儿的时候，她的乳汁实在是太丰富了，女儿吃不了，胀得乳房都痛。晚上，小夫妻关上房门后，她就让男人来吮吃。男人不肯吃。谷雨命令：“吃！”男人笑嘻嘻说：“不吃，我又不是你的孩子。”谷雨半嗔怒着继续命令：“吃！”男人就过来了，笑笑地向前吮住了谷雨的乳房，谷雨感觉浑身一个酥颤。男人吧唧吧唧吮吸着，咕噜咕噜吞咽着。女儿也正咬着乳头吮吸。谷雨拍着男人的脊背说：“这就对了，两个好孩子。”男人终于忍不住一个大笑，满口白白的乳汁喷溅得谷雨胸前都是。正吮吸着的女儿被这突然一声笑惊吓得哇哇哭了起来……多么美好的时光啊！

谷雨想男人，真的好想男人！村里有人编了几句顺口溜：“门前青山软绵绵，丈夫出门又一年。白天日子还好过，夜晚时光让人嫌。”是啊，白天干着活儿时间过得快，这晚上男人不在身边，多么寂寞又漫长啊！

眼下，谷雨更有劲了，她的两个女儿都考上了重点大学，虽然两个女儿上大学的费用不低，可她夫妻俩还同时建起了一幢三层小洋楼，这都是勤劳的结果，真是不容易啊！

谷雨并不感觉到劳动的辛苦，而是感觉着内心的宽泛、宁静和幸福。她的家庭错过了让她学习的机会，但她没有错过自己的一双女儿，对谷雨来说，那曾经丢失的魂是真的回到了谷雨的身上，她的人生再没有了迷茫和惆怅，只有希望和坚强。

但谷雨有时在晚上想自己的男人想得真是厉害，她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就如一个个叛逆者，让她仿佛失去了理性，让她要疯狂，想去奔跑，想去蹦跳！她把枕头紧紧地搂在了胸前，使劲地搂，使劲地搂，她连呼吸都感到艰难了。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如在海上泅渡得没了一丝力气的遇难者，迫切地渴望拽住那根救命稻草，可那根救命稻草——她心爱的男人，却远在异地他乡！腊月里，男人回来了，一见到男人，谷雨的双腿就发软了，整个身子都在发饧，这感觉只有她自己知道。天啊，你快黑下去吧！我谷雨是女人，是一个健健康康的女人，我要把和老公丢失的那些缠绵缱绻的夜都给找回来，让生命温柔如水，让生命热烈如火！

谷雨的节气里，雨水真是多啊！上午还是晴天，下午又下起来了。采茶的妇女们都回家了。夜里，布谷鸟的声音清脆地传来，谷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她想起了远方的老公，想起了一双正上大学如花似玉的女儿，想起了人生的光景……真是快啊，自己就四十多岁了！

真是快啊，春天就要过去了。谷雨的雨，潮湿了春天的最后一个节气，也潮湿了谷雨那颗鲜活的女人心！

（总字数：55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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