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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清明》

时间:2016/4/5 作者: 风吹杨柳 热度: 93323

清 明

                                                                                                                                                                              胡治平

 

四月四日(也就是农历二月廿七日),十六时二十八分,清明。

我国传统的清明节大约始于周代,已有二千五百多年的历史。清明最开始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气,清明一到,气温升高,正是春耕春种的大好时节,故有“清明前后,种瓜种豆”,“植树造林,莫过清明”的农谚。古有清明前两天为“寒食节”之说,唐代扫墓日期一般在寒食节。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唐)韩翃《寒食》

 

寒食,是古代的一个传统节日,一般在冬至后的一百零五天,清明节前两天。春秋时介子推随晋文公流亡,因“割股充饥”有功,回国后晋文公赏赐从属,他隐居绵山(即介山,在今山西介休县东南)不出。晋文公“求之不能得,以谓焚其山宜出,及焚其山,遂不出而焚死”(《新序·节士篇》)。后人为了纪念他,遂在清明前两日不举火而吃冷食,俗称“寒食节”。唐玄宗开元二十年诏令天下,“寒食上墓”。因寒食与清明相接,后来就逐渐传成清明扫墓了。明清时期,清明扫墓更为盛行。古时扫墓,孩子们还常要放风筝。有的风筝上安有竹笛,经风一吹能发出响声,犹如筝的声音,据说风筝的名字也就是这么来的。

好和煦的阳光,瓦蓝的天空是多么的澄澈!虽是清明了,但迎面而来的风还是让人感到微微的寒凉。早饭过后去采茶叶的妇女还是穿了薄棉袄的。家乡话说:“清明退雪,谷雨退霜。”意思是到了清明上半年就不会有雪了,到了谷雨上半年就不会有霜了。

沉寂已久的柿子树终于吐出了嫩芽,渐渐地长成叶片。油菜花开得早的已凋谢得只剩下尚未成熟的油菜籽荚。

村子里真的好静啊,只有稀疏的几声狗咬与鸡的细吟。大人们忙着活计,孩子们去了学校。但细听,村子里却是很热闹的。这时节,油菜花开得正盛。有一种肥胖的黄蜂正嗡嗡地叫得凶呢——我们家乡人把这种黄蜂叫做锯蜂——这种黄蜂可不是好东西,它们专门找木头钻洞,你别小看了这种小动物,本领可大的,它们能把木头钻出一个又一个的洞来,屋子的房梁、门框、窗框,都被它们钻出一个又一个的洞眼,细细的木屑纷纷扬扬。有人就拿木头削成一个圆柱形的小塞子,砸进洞里,封死洞口,不让它们再出来,看你再锯!

 

清明是扫墓的时节,按我家乡的习俗,一年到头,只有两个节气是可以动坟头上的土和草木的,就是清明和冬至,其余的节令都不能动,怕不吉祥。因此我家乡人若是给逝者修墓,都集中在这两个节气里。

清明时节,逝者的后人肩上扛着锄头,腰里系着弯刀上山了,把一座座坟墓拾掇得干干净净,如果坟冢有些塌陷了,还要带着畚箕去往坟冢上浇些土,让坟冢显得高大些。杂草收拾完毕后,则要砍来一根新鲜的小树枝,插在坟冢凸起的顶端,叫做插标,以供挂皮纸和彩旗用,有子有孙挂白纸,无子无孙坟头荒。这根树枝一定要是鲜活的,不然也被视为不吉利的,虽然插上去不两天就枯萎了。以前标上挂的都是皮纸和自己买来红白黄等各种颜色的纸剪成的彩旗,现在没有人剪彩旗了,都是去街上店里买来的,好看得很,人们已不愿去费那份心思了。就像过年几乎已没有人家还贴墨汁写的对联,都是去街上买来金灿灿的对联贴上了。这一切都是因为赚钱的活路多了,人们已不把那点小钱看在眼里。如果是离村子较近的坟墓则要跑两次,扫墓是一次,祭拜又是一次。若离得远的话,就扫墓和祭拜放一回了,省得跑两趟。

也有在外面工作的,要看时间而定,有的就提前祭拜了,在家里的多半都是清明这天才去祭拜。

清明要做清明粑,既是活人想吃,也是上坟的祭品,一个碗里盛了清明粑,白米饭,猪肉,豆腐,蒸的粉。蒸粉用的菜可有讲究的,有葱(希望生育的后代聪明的意思),有芹菜(含勤劳之意,要家芹菜,不要野芹菜,家芹菜就是干自己家的活带劲,野芹菜就是干自己家的活没劲,帮别人家干活倒带劲,这怎么行),有笋(含子孙的意思),此外还有好几种菜,都因谐音而取双关之意。如果逝者生前好酒,有人就在坟前倒杯酒。听说我的爷爷是好酒的,我的大叔也是好酒的,记得他生前给他父亲也就是我爷爷上坟时,每次那杯酒都舍不得倒掉,而是祭拜过后端过来自己一仰脖“吱——” 一声喝了,虽说物质生活已不贫困,而大叔只是因了那份爱物之心,就如爱书的人,一本书看了好多遍,边角仍然是平平整整的。在坟墓前燃烧的物品以前有草纸、冥钞、锡箔,现在街上卖的花样多了,有金元宝、手机、电视、香烟等,当然这些东西都是纸做的,并不是真的。到坟前祭拜时,首先要点燃蜡烛,因为阳间是白天,阴天则是黑夜,要给逝者的魂灵照明,然后摆好吃的喝的,接着燃好香,三枝,拜三拜,在地上插好,再燃烧草纸等东西,口中要唤着逝者辈份称呼,比如是亡父就说:“爸爸吔,又到清明节了,儿子给你上坟来了,来吃饭喝酒,来拿布(草纸被称作是阴间的布)去做衣服,来拿钱去用,请你保佑一家人平安幸福……”说完,转过身去,背对着坟墓,意思是让逝者的魂灵来尚飨。过个两三分种时间,转过身去,拿出鞭炮燃放,然后再拜三拜,就算完毕了,收拾好东西走人。

想起曾读过的一首诗:“至今我不知道故乡有多少人口/因为我不知道故乡的土地下/埋藏着多少骨头。”短短的三句话,真的给人的内心以强大的冲击力。是啊,有多少人曾经来到这片土地上,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然后又走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去的虽然去了,来的却尽管来着,生生不息的就是土地上的人。

对于故乡一词来说,我觉得在物质概念上就是一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人事。

在这清明时节,望着青山上那一座座挂着皮纸和彩旗的坟冢,儿时记忆中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都陆续离我远去了,曾经鲜活的肉体消融于泥土中——那是我们故乡人永恒的归宿啊!我有时上山去砍柴,就坐在某一位逝者的墓前休憩。这时,我就在心里记起了他的名字,以及他生前的一些事情。比如有一位逝者,生前只要是拿着刀出门干农活,就追赶着恐吓我们这些小男孩,声言要割下我们裆里的小鸡鸡拿回家炒了下酒,害得我们总是仓皇逃遁。当年,我们这些小男孩都非常惧怕且讨厌他。后来,他死于脑溢血。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他在田里忙秋收,当他又一次弯下腰去要扛起一袋稻谷时,突然倒下了。他就这样走了,干净利落,一点儿不拖泥带水,一群儿女哭得涕泪横流。记得那时我在中学里读书,星期一去上学,到星期六下午放假回家时,他已埋葬于青山上,真想不到一个生命的消失竟是这般的遽然,当时我的内心都生起一种浓浓的伤感,生命原来竟是这般的脆弱!

后来我读台湾作家席慕容的散文《旧日的故事》中的《小红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再继续做的;有很多人,你以为明天一定可以再见到面的……但是,就会有那么一次:在你一放手,一转身的那一刹那,有的事情就完全变了。太阳落下去,而在它重新升起以前,有些人,就从此和你永诀了。”我的这种情绪得到了有力的印证。

再比如一位逝者,他生前最爱唱戏,在我们村的戏班子里专演小生,他扮演的吕洞宾人人称道。我的故乡地处赣北,毗邻安徽省的祁门、东至二县,因此本土的戏班子既会唱江西的赣剧,又会唱安徽的黄梅戏。或许是小时受到了熏陶吧,像黄梅戏中的《天仙配》《打猪草》等戏曲,我都会唱上一段。夏天的夜晚,他抽着竹制的黄烟筒走过来了,夜风习习,纳凉的妇女就叫他来一段。他便“噗——”地一吹,一粒猩红的黄烟屎就划着弧线落到了青石板上。“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员……”他唱的是《女驸马》选段。后来他也是死于脑溢血,孙女和他同睡,喊爷爷时他已经撒手人寰,好有福气的老人,好死也是人生一大福气的。

从空间上看,故乡很小,就如我们身上一粒黑色的痣。

从时间上看,故乡很大,它是一条由生命组成的湍湍流淌的河。

有位诗人说过,最高的头颅高不过泥土。我说,最高的头颅高不过故乡。

我从逝者的墓前站起身来,看着不远处飘着几缕炊烟的故乡,依然是这片深情的土地,日出又日落,很多的人在这片土地上来了又走了,时光带走了一切,惟有墓草萋萋。

《醒世咏》诗最后两句说:“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是啊,锣鼓声响起,鞭炮声炸响,是又一个鲜活的生命走出了故乡的视线。

可是,我们活着的人,无论身在何处,一颗心永远都走不出故乡!

 

一户人家的门口坐着一对老年夫妻,男的勾头晒太阳,女的却在唱曲儿,唱的是戏曲《孟姜女》中寻夫选段:“正月里来是新春,辞别旧岁喜盈门。家家团聚人欢笑,孟姜女空房守孤灯。二月里来暖洋洋,紫燕双双绕画梁。人家夫妻成双对,孟姜女孤影不成双。三月里来是清明,芳草青青雨纷纷。座座空坟飘箔纸,累累白骨筑长城。四月里来养蚕忙,桑园里想起万杞良。桑篮挂在桑枝上,勒把眼泪勒把桑。五月里来午端阳,端阳佳节蒲艾香。人家调制雄黄酒,孟姜女想郎哭断肠。六月里来柳丝长,孟姜女夜夜梦见郎。醒来不见万郎面,只见关山雾茫茫。七月里来七月七,牛郎织女会佳期。银河千里挡不住,生死同心不分离。八月里来桂花香,千家万户喜团圆。孟姜女孤身望明月,想起万郎泪涟涟。九月里来九重阳,重阳美酒菊花黄。但愿能见万郎面,千言万语诉衷肠……”真好记性,竟然能从头到尾唱得完整不落!

唱完了,女的说:“那时候,每年村里都会来演戏的,生产队里派饭,多热闹啊!”

男的说:“我们村里原来也有戏班子的,锣鼓家伙还有服装都齐全得很,只是后来人数慢慢凑不齐了,就散了。也不知那些服装都落到谁手上去了。”

女的说:“还不早就被人私拿去卖掉了?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公家的东西,利心重得很。”

男的说:“那时村里的来德就是演女角的,《白牡丹点药》中他演的白牡丹,真能的,一个男人捏着嗓子能唱得那么好,真是不容易的。当时村里的一些妇女都暗里喜欢他,现在的‘北瓜蒂’不就是他生的?你看他长得多像来德的!”(来德是村里一个已故男人的名字,当时在村里的戏班子中是主要演员。)

女的说:“我知道,我嫁来你们村时,还看过他演的戏,演得真的好。那时我心里也喜欢他的——他唱的《孟姜女》唱得多好,我一听他唱就流眼水。”

男的说:“我知道当年你心里喜欢他的,要不是我盯你盯得紧,说不定你也被来德给盯上了。”

女的说:“还说我,你还给村里扁脑的女人在河里捞虾米草的,以为我不知道?”

男的一张核桃般皱纹的脸上绽出笑纹:“你说当年谁和你说的,到现在我都不晓得的。”

女的说:“好在扁脑的女人虽然人长得排场,但身子牢靠,你白献了殷勤,你看她活了几十年,没人说过她和哪个男人有过什么不清楚的事。”

男的说:“后来又有了电影,记得放电影越剧《红楼梦》时,是这村看了那村还要赶着去看,十几里远的村子都要去,骑车的骑车,走路的走路,多好的劲头啊!”

女的说:“那时我们村的电影老是在德旺家的白石灰墙上放,省得挂电影幕布。”

男的说:“来德那家伙就是骚,别人在看电影,他就与村里的玉芬跑到牛栏旁边的稻草堆下两人搂着困觉。”

女的说:“这些事都是怎么被人知道的?”

男的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躲在被窝筒里吃鸡蛋,是先吃大头还是先吃小头最后都会让人知道。”

女的说:“那倒是的。”

男的又绽出一个笑,说:“来德一辈子活得倒是有些滋味的。”

女的说:“你是不是也想像他那样?”

男的说:“我这模样,年轻时除了身上有两斤蛮力气,没有一点出众之处,哪能花得起来的?也就只有你看得上。”

女的说:“这话我爱听——你们男的,我算是看明白了,哪个没有一点花花肠子的?”

男的说:“时间真是快啊,想想年轻时的那些事情,那些曾经活着的人,就如同昨天的——又到清明了,青山上一座座的坟墓都显露出来了,也该想想哪座青山是自己的着落点了,选块风水宝地,到地下去保佑后代子孙。”

女的说:“不想死,再活他个三十年,死有什么好的?”

男的说:“还活三十年?你做梦去吧!”

女的说:“宁愿世上挨,不愿土里埋。”

男的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来,自己一根叼上,也给女的一根,打火机点燃,夫妻俩香香地吸了起来。

男的说:“记得从前抽的是黄烟丝,用的是火镰和白石子咯吱咯吱地打出火星,点燃卷成筒子的草纸,再吹着火点烟,叫吹煤子纸。”

女的说:“那时候谁能想到用上这种打火机的。”

男的举目望了一眼对面的青山,说:“今年山上再看不到杜鹃花了,都被挖去卖了,只有河边的石崖缝里还有一点开着。”

女的说:“往年这时候山上到处都是通红的杜鹃花——是啊,乡下的花和闺女都到城市里去了。”

男的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鼻子和嘴里都往外冒着蓝色的烟,问:“你说一座村庄与另一座村庄的共同点在哪里吗?”

女的想了想,说:“还不是都住着人?”

男的笑着说:“往深里一看,或多或少都藏着男女之间的风流韵事,过去有,现在有,将来也还有。你看眼下,男的外出打工,女的在家,比如说村里的秋云,与村里的好些个男人都勾勾搭搭的。还有的女人,老公在家,还不规矩的。”

女的说:“这倒是的。像根生,一个好小伙子,不就是被比他大十岁的兰花给搞坏了坯,也不思量讲老婆,年纪这么大了,再想成个家可难了。”

男的使劲啐出一口痰,噗地落到地上,一只鸡闻声则扇着翅膀飞快赶来,嘀嘟嘀嘟地啄食。

屋子的西北角上站着一棵梨树,白白的梨花瓣儿在微风里无声地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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