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故事之后,我们就开始安安静静地走。林子渐渐疏落,甚或有阳光投入;泥沼间泛起浮沫,臭味便越发刺鼻。
沿途景物变得怪异,像是哪里存了几分似曾相识。所有有意无意抛下东西都在此刻卷土重来,令人无从招架。
“这是哪儿?”我问。
云都神情好似颇为凝重。
“抓着我。”他说。
“嗯?”我没搞明白,本想继续问下去,云都伸手拉住了我。
我被他拉入一条小径,此处植物繁茂旺盛,颇有些狂乱的气势。我们在其间费力穿行,希冀于盘根错节觅得一片生天,而后一束光亮突兀地落在我身上。是日光,极其洁白、耀眼。
“快看,”云都指着面前那个大湖说。
湖面浩淼,波澜不惊。湖水泛着白光,接连絮状的雾气一直翻滚到天边,模糊了岸际。
难得看见干净的水,我想去洗个手。双手粗粗伸出去,云都慌忙抓住我的手腕。
我不解,问:“怎么了?”
云都示意我别动,然后自身旁的植物上摘下一片叶子,将其轻轻放入湖中。
转瞬间,叶中的水分被抽空,细密的水泡挨在叶片周围。水泡密密叠叠,挤压叶身,旋即叶子便显得焦黄,终于粉身碎骨,化作一缕烟尘。我注视着它,直到这缕烟尘沉入水底,湖水却依旧波澜不兴。
云都说:“这湖名唤‘离落’,这是通往黄泉的捷径,水势向来沉降,坠入其中的活物无一能够幸免。不过其性过重,不善吐纳,故而承不起伪装,受不住巫蠱,也算至纯之水了。”
我玩世不恭:“那要是我只把手伸进去会怎样,它会把我吸进去吗?”
我有点跃跃欲试。
“住手!”云都声音冷冽,涵盖着严厉的责备。
我有些不甘心。
于是他蹲在湖边,卷起袖管――我愣愣地看着他的手指渐渐接近水面。
就像热铁被抛入冷水,滋滋翻着白烟,烟雾似锁链,把云都拖向湖底。
我猛地把他的手拍开,他的手指好像越发修长了,匀称的骨节透着苍白,而中指处似乎有一粒略大的黑色伤疤――指尖落下的水滴令无波澜的湖面泛起了一圈涟漪。
由于用力过猛,我们双双摔倒在地。
“你的手?”我想过去看。
云都立刻把手掩在背后。
“别过去。”他看着我,说道。
我在地面上立定,直视他的双眼,道:“好。我不过去。”
湖那边的雾气渐渐散去,依稀可见对岸的明朗。
可是我看到了什么?同样的湖,同样的景,甚至还有同样的我们!?对面那个“我”正呆呆地把这边望着――正如此时的我一样。
“那是‘彼生’,”云都说。
我从呆愣中醒转,被这情形吓得不清,拉着云都袖子道:“什么‘彼生’、‘此生’,莫不是我的魂儿跑对岸去玩了吧?”
云都哑然失笑:“那边的湖名唤‘彼生’。‘此生’、‘彼生’互为幻影,其间差了无法逾越的‘离落’。‘彼生’湖水性善升浮,故能翻陈出新,予人生命。因是升浮太过,所以世俗之物难以依附,巫蠱之流无法托存,也还算清静。若以阴阳而论,‘离落’主阴,‘彼生’主阳,阴阳相对相依,此消彼长,互可转化,方是万物平衡之理,因此‘离落’、‘彼生’也常常对调,不过却是无期可寻。”
我捡起一枚石子,向湖掷去,湖水将它吸到深处;对岸的我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湖水却将石子反弹到岸上。
“那现在怎么办?这里没有路了,回去吗?”
“回不去了,”云都沉声道,“你自己看。”
我回头一看――果然,景物依旧,却遍寻不到当初的路口。
云都一直盯着对岸,那边的雾气似乎渐渐变得深沉,连带景物也显得浓烈,而后在某个微不可辨的瞬间,树丛中赫然出现了一个路口!
“走!”云都带着我,奔向我们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路口。
仍是似曾相识的景致,却与刚才不尽相同,但每一棵树的位置都那么合理,一如初见。
云都跑在我前面,为我挡下杂生的树枝。我突然想,或许他眼中的景致与我眼中的又是不一样的呢。只因那时我们谁也没能记住树的模样。
离开这条小径,便如同从梦境中苏醒。及至醒来,却发现梦境非梦,而是预兆。
面前是一个山洞,洞内却比外面还明亮;身侧竟仍是“离落”的河岸――这般诡异,便是如何也不能忘的。
森林中隐隐传来人语声,我怔仲片刻,人语声似乎越来越响了。我试探性地把目光转向云都。他神情凝重地点点头,道:“他们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他们,终于来了。
“快走!”他快步走向那个山洞。
我知道,只要出了洞,就意味着离开了温巴族,那些恪尽职守的族人们不论多愤怒也不会踏出洞口半步。
然而一股无形的力量却将洞口封锁了。我随他在洞口摸索,惟一的收获便是感知到了此处结界的强大。它如一堵无形的墙,傲然伫立,坚不可摧。
他一直很冷静,一路上成为我的依靠。可此刻,他烦躁不安地向这堵墙狠狠砸去,眼中满是绝望痛苦。
森林中的声音逐渐逼近。
“族长,您别担心,您下的结界无人能解。”
“快追!”
……
“你相信我吗?”他问我。
我会永远记住这句问话,即便它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并且于事无补。可你若是不在乎我,就不会问了。我会记住你说这句话时的神态、动作,哪怕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它也会化为一缕月光,永驻我的心间。
于是我回答道:“我相信。”
现在除了你,我还能相信谁?
“离落”仍旧平静,湖面碧绿澄澈,底下却暗藏杀机,凶险异常。它在下面轻声将我们呼唤:来吧,来吧……
我们握紧彼此的手,闭上双眼,纵身轻轻一跃。
没有风声,没有人语声――有你在这里,便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心变得宁静。
明天要干什么?明天是要劈柴做饭喂鸡放羊吗?可是明天在哪里?再也不会有明天了!或许我就这样子掉下去,一直。感觉就像是在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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