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结束了?”云都问。
我拿了干枯的小枝,捅着地上腐臭的烂泥。
“差不多了。”我说。
“小罗去求皇上,以解开他指上绳结为条件,让他饶张介一命。毕竟张介已被发配到西北边疆,日夜加以严密监视,所有势力如云散尽,再无指望。再加上这个,”我比了比左手中指,说:“皇上终于还是留下了张介。后来张介在边疆遇到了一个很好的姑娘,他们两个人彼此扶持,育有三个子女,也算幸福地过完了一生。”
“小罗呢?”
“当年小罗私下里去找皇上,请求把她也发配西北边疆,结果竟莫名其妙地成了边疆一个有名无实的将军。好在皇上娶了丹和的公主,两国联姻后,边疆就太平了不少,小罗的挂名将军做得还算顺遂。小罗本为张介而去,张介却至死都没有再见到小罗,那个从未露面的将军成了蛮荒之地的迷。只苦了皇上,娶了丹和国主最心爱的小女儿后,为迎合丹向有的一夫一妻制,从此清心寡欲,再没有纳过一个妃嫔。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传言丹和公主美艳不可方物,或许他心里很是乐意呢!”
“那个绳结,有名字吗?”云都突然问。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小罗系在爵宾手上的绳结。”
“噢,那个呀!”我笑了:“那是小罗诓他的,除了不经小罗允许无法取下之外,根本毫无用处。只是绕在手上就可倏忽不见,以此迷人心窍罢了。那绳结唤作‘千千结’,本是村中女子赠予情郎的信物,取自‘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愿此身柔情尽皆攀附,从此不离不弃。小罗没有东西压制爵宾,只好拿这个来唬他,没想到却是好用的很。”
云都莞尔,信手折下一枚草叶,叶子临近唇畔,流出一串悦耳的音符。
“你会吹……”我有些意外。
“嗯,”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立马放在叶子,略有些不知所措。
我兴致却上来了,问:“你还会吹什么?笛子?萧?寨主有逼过你学琴吗?”
云都有些尴尬,说:“我的笛子吹得不如你。特别是你那个‘百鸟歌’,一派天然,其中技巧反让人难以揣摩。”
我大喜,云都居然也会如此诚挚地夸我!因此自得道:“你要是羡慕,我可以考虑教你。”
云都更加窘迫,道:“我已经不学曲子了。”
我恍然大悟,颇有些惋惜,道:“也难怪,我看你也不是喜欢音律的人,一定是你家老头子逼你学的。只是难为了我的‘百鸟歌’,别人想学我还不愿教的。”
云都沉吟片刻,突然站起来,拉着我的手道:“跟我走。”
“什么?”我尚自叹惋,因这举动吃了一惊。
“去听音乐!”
神思未曾完全归位,身子便不自觉地随他在林中奔跑。
邪魅的风在耳边低吼,哭笑喧闹,噪扰不宁。黑黢黢的树皮背后甩下银铃般的声响,嶙峋的枝丫搅和了浓雾,让声音显得更加粘稠。我们越跑越快,进入迷雾深处,任凭瘴气缠绕;远处有狼在叫,近处却嘈杂不见分晓。
向来胆大,不顾生死,此刻索性放声大笑,应和这片森林。身旁的怪树似乎想要飞翔,却无从打压这两个肆意的入侵者,只得听凭他们落足的鼓点扣在自己易怒的弦上。这一刻,森林脱去了它的外壳,让我第一次轻减了对它的畏惧心。
蓦然想起曾跟一个人说过,最美不过自然之音。
心中起了一个朦胧的念头,诧异不自禁,于是脚步略微凝滞。
他大笑着回头,问我:“美吗?”
我像受了蛊惑,答道:“美……”
我看着他,他的眼眸灿若满天繁星:“你……”
他不容我多说,拉着我坐下:“你听!”
我们并肩而坐,背靠一棵老树。围绕我们的有各种声音:树之声,雾之声,大地之声……
这是我们的天籁之音。
(二)
死亡是一种黑色的鬼魅,它慢悠悠地在沼泽深处腾起,却留腹部在地上匍匐;它抖擞精神,浑身就张满了小口,悉簌地吞入树的精魂;它微微一笑,那无形的躯干便开始摇晃,至今仍拖着腥泥的腐臭气。
云都盘膝而坐,双目深阖,口中念念有词。正在这时,死亡开始发起总攻,所有被吞噬的魂魄都成了它的同谋,魂魄们彼此撕打着纠结成网,意欲困住死亡中心的那两个年轻人,然后吮吸他们的精魂。
云都周身开始冒出白气,白气所到之处,死亡的触须便一点点枯萎。
白气越来越浓,那个高大的阴影迅速败落,崩塌。
“噗――”云都吐出一口殷红的鲜血。他抹掉嘴角的血痕,察看四周,已是一派清明:晦暗阴森依旧,却没有了贪婪的吮吸声。
每天,这样的事情便会重蹈覆辙。
森林沉沉睡去,他也静静地凝视着玛娅的睡颜――她像个玩累了的孩子,此刻虽安安静静地躺着,长而浓密的睫毛仍是不安分地曲着,柔和的呼吸带点些微的潮意,润湿蔷薇,破开蝶茧。
云都伸手把她脸上的泥污小心揩去,玛娅一无所觉,依旧安稳地睡着。云都把手收回,然后放在眼前,打量着上面熟悉而陌生的纹理……
“你一定要救他?”
“如今他身处苦寒之地,一无所有,再也不会威胁到你,你就这样没有容人之量吗?”小罗讥讽道。
“你以为自作主张救他一命他就会对你感激涕零,念念不忘吗?你知道他是哪种人吗?他是宁肯战死沙场,也不愿蝼蚁偷安,居于人下的人!你夺走他的骄傲,好比剁他手足,剜他眼鼻,你以为他还会原谅你吗!”
小罗脸色灰白,像蒙了死灰般地阴翳,她怒视着爵宾,道:“他恨我,与你何干?我把你手上的绳结解开,你放我去找他吧。”
爵宾感到无力,就像沦陷每一座城池,割让每一寸土地,直伤得体无完肤。
“好,我答应你。”他妥协了。
他试图去拉小罗,触手却是满满当当的寒意。
“我已将你的绳结解了,你可以自行取下。”小罗走得义无反顾。
爵宾低下头去看左手中指――果然,那个印记已经散了,只可看见一枚小小的黑色扣子。
黑色的扣子嵌入指腹,平坦若无一物――但只要在扣子上轻轻一拉,便如有一条无形的线牵连心脏,动辄是相思。
十指连心,果不其然。
你怎么会知道,很久之前我就派人调查了这个绳结的来历,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它无法伤害我。
起风了,森林笨拙地晃了晃,打乱了偷溜出来的梦。
云都从怀里拿出一管萧,靠在唇畔轻轻地吹。萧声入了梦,散作清风。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念还是不念,记挂还是遗忘――都没有用的,我的世界里早已满是你的音容笑貌。
爵宾不由苦笑。
(三)
后来的几天里,我每天都给云都讲故事。
小罗是那个女孩第五百二十次轮回,她本可了却执念,嫁给那个已让她在彼岸苦苦等了五百一十九次的男子。可她却亲自破坏了这个机会,上天为了惩罚她的任性,于是对她下了诅咒:在今后的每次轮回里,女孩都只有二十年的生命――除非,那个男子娶她。
第一日,我给云都讲了第五百二十一次轮回:卖臭豆腐的女孩爱上了卖豆腐的男孩,两个人私定终身。可是后来,卖豆腐的男孩却娶了卖豆子的女孩,他在成婚前日对卖臭豆腐的女孩说:“没有豆腐,就没有臭豆腐;没有豆子,就不可能有豆腐。你没有我会过不下去,可我要是不娶她,我们就都得过不下去。这辈子是我欠你的,下辈子要是你跟她换个行当,我一定娶你。”
第二日,五百二十二次轮回:孀居的刘氏爱上了渡她过河的舟子,舟子却娶了渔夫的女儿。他对着伤心欲绝的刘氏说:“你给我银子,我渡你过河,天经地义。这世上娶妻生子都是花钱的买卖,我总不能拿你银子就娶你过门,这不合常理。再说,你成婚前就克死了相公,我这边是风里来浪里去的生计,只差个稳当的艄娘,不要命硬的婆娘。这样吧,你也不用寻死觅活,我答应你,要是下辈子你不是克夫命,我就娶你。”
第三日,五百二十三次轮回:醉晓楼的头牌挽云姑娘为一个穷书生自赎其身,穷书生却娶了一个放牛的姑娘。他对挽云说:“你走吧!就算我一辈子也凑不够进京赶考的银两,我也不会拿你的钱。你是我心中惟一的女人,可我虽是贫困,但身家清白,绝不能娶一个风尘女子玷辱门楣。我就要娶别的女人了,你走吧!这辈子总是我负你,你恨我吧,就算打我骂我我也绝无怨言。我没有办法挽留你,若有来生,我一定要早点遇见你,阻止你流落风尘,然后娶你,补偿你一辈子。”
……
防风国有一男一女两个将军,两人并辔沙场,立下战功无数,若论声明,举国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敬?其中,男将军姓江,生得恰如芝兰玉树,俊美无俦;女将军姓李,长得好比罗刹转世,丑不堪言。可就这两个人,竟然论及了婚嫁。一时间流言蜚语不断,流言尤其在对江将军怀有觊觎之心的闺秀间传得极为热闹。于是江将军终于没有娶李将军,他去求皇上给他和他那自幼父母双亡的表妹赐婚。圣旨下来的那一天,他找到了李将军,对她说:“阿梓,你我一同出生入死,可谓知己。知己之间无可不谈,我向你坦言,圣旨是我去求的。语儿乃是你同胞亲妹,模样与你别无二致。你是将军,容貌尚自被人议论,语儿久居深闺,故而人尽不识,但日后到了夫家,难保不遭人厌嫌,那时该当如何自处?你我现今功名在身,倒不必在意他人言语,也无人敢来切实冒犯……总之,天下战乱,得民心者得天,你我结合,必失民心。阿梓,并非我不愿娶你,实是处境为难,若有来生……只要离了这等处境,我定当娶你。”
好个牵强附会!实乃伪君子。
可是,容貌啊容貌!那时候是多么卑微地祈求一副皎好的容貌?
世间不缺美女,所缺的是奇女子,只可惜奇女子也是要论容貌的。
然而,当美丽再一次降临的时候,又终于明白过来:美丽又算什么呢?
藺北寨的玛娅是全寨公认最美丽的姑娘。
为了随口一提的承诺,便拼命想为来世争取到自以为重要的东西,却往往因此丢失更加珍贵的。只是心怀执念,即便明白所有,也总是义无反顾。
过了很久很久,终于学会了一个道理:从一开始就决定拒绝你的人,总有千百种借口来回复你的努力。
“跨过彼岸,经历来世,就会把前尘往事都忘却,那个女孩又怎么会例外?”云都问道。
我说:“无法忘记的,所以才被称为执念;既已成了执念,就总有一天会记起。”
云都所有所思。
“你怎么不问我结局怎么样,怎么不问我那个男人最后有没有娶她?”我奇道。
“好,我问你,结局如何?”云都笑道。
“嗯,那你先答应我一件事。”我眨眨眼。
“什么事?”
“你答应我,要是来生我并非珂卡,你救娶我。”
云都的脸上划过一丝诧异的神色,随即被更复杂的情绪覆盖。
“我问你啊,你愿不愿意娶我?”
云都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干嘛不回答?”
“你是问我?”
“这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我扯着一茎草,将它一点一点地撕碎。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执起我的手,郑重地说:“玛娅,要是可以的话,我一定要娶你!”
我怔住,手里的草落到了地上。
一定吗?
似乎于预想中的有些不一样。
“可以告诉我结局吗?”他问。
我挣脱他的手,跑开了。
“当然可以告诉你,可是我也不知道。”我看着他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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