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柳笛,意欲离去。我本为找云都而来,他既不在,我又何必留下?
“玆拉――”大门开了,几个女子谈笑着出来。
“阿苏卡真是利害,音律歌舞,吟诗做画,样样精通,样样都比人强!”
“呦,是不是比云都还利害?”一人笑嘲。
“只是不知道哪个自不量力,胆敢跟阿苏卡较量。”
“莉娅,也别这样说……珂卡?”
我走不及,柳笛尚握在手中,只得硬着头皮去应付,只是未曾想莉娅居然也在。是了,这次的平宁会和小川节,是五寨的盛会,既是藺北村做东,自然要安排客人的住处。是故家境尚可的人家都受到了分派,寨主以身作则,接待来宾中最为重要的族长之子阿苏卡当然不在话下。况且云都平日里不太搭理那些女孩子,所以,莉娅她们这次,自是来找阿苏卡的。
想清楚后,我笑答道:“刚才有噪鹃飞过,我本想抓来玩玩,恰巧听到筝声,就略略和了和。”
“眼下洞萧独奏,也单调的很,所以我们出来寻这个吹笛之人。既然那人是你,那你不如就跟我们进去再和和如何?”
我笑着回绝:“萧声本是单调的,但你们那么多姐妹围着他,也就不单调了。”
与我说话的是静珠,静珠冷冷地笑了声,道:“你怎么不跟我们一起围着他呢?大家人多也热闹些。寨主伯伯对我们一向是很客气。”
这个“我们”,到底是“我们”,还是“你们”?
松塔什帮腔道:“对啊,你跟云都关系这样好,他怎么也不带你来看看呢?恰巧现在大家都在,我们领你四处瞧瞧,玩一玩吧。”
我客气地推辞:“这怎么好意思呢。不过看来寨主确实是好客,让你们帮他张罗客人,一板一眼的,倒还真像个主人。”
静珠气得煞白了脸,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算得上甚么主人,不过是寨主伯伯他老人家的意思。记得上回云都生辰时,寨主伯伯请了全寨同辈的兄弟姐妹来园中赏玩,唯独漏了你珂卡。不想你是个锱铢必较的人,也不体恤寨主伯伯年高事重,从此再不来这里。倒弄的寨主伯伯好生懊悔,怕伤了你的心。他对我们这些小辈好,我们也是存了一份孝心,想着寨主伯伯年纪越发大了,好歹帮他解开这个心结。不过,你若是成心不肯原谅寨主伯伯,那我们姐妹也无可奈何,不再强人所难了。”
哼,说得这样好听,那干嘛还称我为珂卡,我是傻的么?
莉娅看着事情越来越不像话,生怕我一生气,就和她们闹腾起来,于是忙笑道:“寨主伯伯的意思,我和玛娅都心领了,只是今早阿爹就说过要我们早点回去帮他刈麦,实在不得空闲。这会子时辰也不早了,你们还是先进去吧,我和玛娅也要回去了。”
“怎么了?还不进来?”莉娅话音刚落,寨主的声音就响起来了。想是见她们迟迟不回去,所以就出来看看。
我见寨主裹着头巾,腆着肚子,从他那栋与整个寨子的风物格格不入的宅子里出来,活像说书先生口中的恶财主。然财主虽是逼真,却仍穿戴着我们温巴族的服饰,显得不伦不类,我登时乐了。心想:我知道你忌讳一个珂卡踏足你的宝贝寨子,其实我也忌讳你的寨子让我染上铜钱臭味。不过既然她们料定我是不会进屋去的,那就只好让我们彼此都牺牲一下,会一出好戏如何?
心念至此,我挣脱开莉娅拉着我的手,不顾她的好意劝说,笑眯眯地对寨主道:“寨主大人,我路过你这块风水宝地,本来是想老老实实过去的,岂料静珠和松塔什定要说您邀我去寨子里坐坐。我几次三番推脱不得,于是想到既然盛情难却,那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还请您老不要见怪。”
静珠和松塔什立刻僵化了,这样的结果却是始料未及的。完了,为寨主惹了个大麻烦,要是得罪了他就糟了。
寨主的表情也甚是古怪,不过静珠和松塔什既然都已说了,又不便失信小辈,只好勉强笑道:“那当然好,人多就热闹喜庆,可惜云都不在家。”
这算是暗示吗?
“我是来看您的,关云都什么事?”
寨主笑笑,我们一行人各揣心思,就这样进了大门。
进大门后,当先隔着一堵爬满玫瑰的石墙,从石墙旁转进,步上一条蜿蜒曲折回廊,廊上排满盆景。一幕幕小小的园景靠着回廊,风姿迥异,各呈妙趣。
我故作大惊小怪:“哎呀,寨主大哥,你这宅子好啊!这般富丽堂皇,恐怕连族长的宅子都要相形见绌了。瞧这朱漆大梁,画栋飞檐,都是按说书的张先生所述而建的吧?怪不得五寨的人都夸我们蔺北寨的寨主懂得巧借权势,善于处置财物,精明通达。除您之外,我们全寨子的人就是省吃俭用一百年也修不出一栋这样的宅子呀!张先生也是功不可没,说起来他的书在我们寨中还是顶顶有名的。常言道:‘骡子麻球烂一边,黄鼠狼放屁臭翻天。三俗莫要争先后,张先生说书一顶三。’……”
莉娅着急了,拉着我的袖子轻声道:“玛娅,别没大没小,寨主伯伯的玩笑岂是你能开的?”
我不领情,大声说:“寨主他老人家可没有兄弟,哪来的侄女?这声‘伯伯’想来也是叫差了。我看您年纪虽大,心却年轻,要不,我叫您大哥可好?”
寨主铁青了脸,却碍着人多,自己不便为这些事在小辈面前发作,只得强压怒气,说道:“称呼都是给人叫的,只要你们心里存着我这个老人家就行了。”
这就样,我一路胡搅蛮缠,惹得莉娅担惊受怕,而寨主的脸是越来越青,静珠和松塔什的脸却渐渐泛白――终于还是走到了他们聚会的小花厅。
花厅内湘帘挂起,珠帘也用金钩勾着,各种香草花卉,自是摆放停当。正中一只黑漆大案,两旁摆着几只梨香木小案。阿苏卡坐在右手第一只案几边上,身前放着一架紫檀木制的筝。两边的案几旁,还坐着三个女孩子。
看到我们进来,他们都起身了。显然,我的出现让他们惊异不小,所有的目光向我会聚,我瞥过头去,不愿多说,且由着寨主介绍。当下众人寒暄已必,就坐停当。
寨主笑道:“你们这些小友可好好聚聚,老头我就先避过了,免得拘着你们。”
不过是想离我远些嘛!好好,我都遂你意。我笑语:“寨主大哥走好。”寨主板着脸出去了。
听了这声称呼,原本在屋内的三个姑娘讶然,惟有阿苏卡,偏头微微展颜。我觉得口舌变得有些笨拙,却依旧笑嘻嘻地跟他说:“你在自己家里,也是每天有这么多姑娘围着你?”他报赧,略微尴尬地抿着唇。
那些姑娘神色古怪地看着我,面上表情不可谓不精彩。我转念一想,唉,不好!我这样岂非把自己也绕了进去?既念及此,我便正襟危坐,不多言语。她们见了这番情形,有的便轻蔑地笑将起来,叽叽喳喳地渐渐打开了话头。
静珠笑道:“若论舞蹈,我们见的也算不少了,独独阿苏卡那天跳的《和月子》让我再是忘不了。相传这舞曲是乐令神于云端漫步时望着身旁近在咫尺的明月有感而发所做,所以古来跳这舞曲的都是女子,现今我才知道这舞倒要由男子来跳才好――女子跳着太过柔美,反倒失了那股清丽脱俗的气质。不过,万事古难全,我就嫌老天爷不大公平,反把夜间的号给了不会跳舞的人,要是月下舞一曲《和月子》,定然更加不同凡响。”
阿苏卡笑谦:“我不过熟能生巧,反倒是玛娅,一幕歌舞剧编排地别开生面,心思巧妙,让人望尘莫及。”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提及自己,出了一回神,然后“呵呵”笑了两声。
花厅内安静了须臾,还是让娜莎笑道:“男子里面属阿苏卡当先,这是不消说的了。女子里面我推莉娅第一,你们服是不服?”
松塔什拍手叫好:“莉娅姐的舞向来在我们几个中是最好的,她又最是勤奋。莉娅姐,要是你当不成阿芝,我替你去跟寨主伯伯拼命!”
这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莉娅揉着眉心笑骂道:“松塔什你个小蹄子,嘴这么甜,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还不从实招来?”
“哎呦,天地良心……”
一片笑闹。
我本着一时的玩心跟到这里,一路上也调侃地够了。现在她们不为难我,我也懒得开口,只是想着得寻个好时机溜出去。
“你的笛子吹得很好,极有生气。”
他是担心我一个人受冷落吧。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你既帮我解围,我便不会叫你反倒难堪。我说:“我也是随便吹吹,你是昨晚那个吹萧人吧。萧声极富意境,却带了缠绵的伤怀,这不是前人的曲子,甚至可以说,这根本不成曲,但比那些印在文本上的曲子更能感染人――你自己谱的?”
“你听出感伤来了?他们都说昨晚的曲子富于意境,却没有人说感伤。”他眸色深深地看着我,脸上却没有意料中的惊讶。
“大概乐曲化人,曲意反由人吧。”
阿苏卡不置可否,只是温然道:“你的曲子有些古怪,比方说那只噪鹃,我就想不出用的是那几个音。”
我得意极了:“我的‘百鸟歌’乃是藺北一绝,普天之下,绝无仅有。不过目前我还不打算收徒弟,你就崩想学了。”
他故作为难,而后笑道:“我可以自己看谱,你也不必教我。”
我乐了:“我的曲子向来没有谱。谱一首曲子的时间,我可以吹上十曲,谱曲子可谓大大的划不来。”
他也笑:“以前的曲子要是不记得了不会觉得可惜吗?”
我一摊手:“记不记得住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吹曲子是为了高兴,什么阳春白雪,下里巴人,还是心血来潮作的曲子,我统统不记得。我的曲子是随心而作,一时的曲子一时的心境,谁知道你下次再吹它的时候还有没有那样的心情,若是没有,便是糟蹋了曲子,不如不吹。因为不经雕琢,所以我的曲子每每都是‘自然之音’。”
他若有所思:“以前我师傅也曾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我却始终无法做到。我每作一首曲子都要反复思索,多次修改,直到自己都厌烦了才誊写到册子上。现在一本册子都快用完了,我仍觉得缚手缚脚。”
我眼前一亮:“你快写满一本谱子了?”
“是啊……”
“那当然很好了,”我急忙打断他,“我方才的说法其实是懒人的托辞,你不必放在心上。你是真的利害,要是我能看看那本册子就好了!”
“我可以……”
和他说话,像与老友聊天,可以从容不迫,可以谈笑风生。
我握着他那管紫竹萧,认真打量:萧身分六节,端首刻着两排诗,刀工苍劲有力,可惜是草书,我并不能看懂。诗的下方,盖着几枚印章,篆书。其中一枚我很熟悉,单单的一个“苏”字,因为这枚印章也出现在他给我的那瓶药的瓶底。
我把萧还给他,道:“我不是乐器品鉴的行家,这里头的好坏,我是说不上来的。不过你要是愿意听听我那‘率性’的说法,我还真有一套说辞。”
他笑问:“怎样?”
我清清嗓子,摇头晃脑道:“好萧难求,吹惯好萧的人却是非好萧不用。若是吹萧人为萧而废弃音律,拘泥至此,岂不惹人贻笑大方?又哪能像我们这些不懂好萧的人那般自在。”
话音一落,彼此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旁边的姑娘们见我们聊得起劲,都有些心不在焉,虽是暗中着急,却是插不进话。我心念一动,想逗逗她们,便跟阿苏卡道:“苏可还好吗,长大些了吗?”
阿苏卡微微一笑,也不拆穿我的把戏,而是颇为配合地说:“时间太短,还看不出来。倒是阿三,它的腿疾并非先天如此,我稍稍用竹板帮它绑了绑,能不能治好就只能看它的造化了。”
“你是族长惟一的儿子,自小便学岐黄之术,医术必然不差。既然能一眼看出它腿疾的因由,若是再治不好,也只能说阿三命该如此罢了。”
旁若无人的对答惹得姑娘们愈发心急。
“它们应该在我的书房里,想去看看吗?”
我刚想回答,突然从外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接着是激烈的争吵――其中一个像是云都,我心里着急,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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