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 蛰
胡治平
阳历三月五日(也就是农历正月廿七日),十一时四十四分,惊蛰。
好喜欢老式日历书上的简笔画,一块凸起的石头,旁边几蔸绿草,石头上蹲着一只青蛙,另一只青蛙正噗嗵一声往水里跳。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惊蛰的意思是天气回暖,春雷始鸣,惊醒蛰伏于地下冬眠的昆虫。蛰是藏的意思。晋代诗人陶渊明有诗曰:“促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实际上,昆虫是听不到雷声的,大地回春,天气变暖才是使它们结束冬眠,“惊而出走”的原因。
惊蛰的第一天,上午阴天,午后下起了雨,并未闻到春雷炸响,气候温暖。
稻田里的油菜有的已整块的开了花,那是早些的。但大多数还没有,仍在努力抽芯。较之前些年,油菜种得少多了,大半的农田都是稻茬朝天。从前,一条条山坞里的农田都种满了稻子,到了稻子成熟的时节,野猪就下山来了,村人们则要去看野猪。如今,山坞里的农田因国家退耕还林政策都栽上了树。村里的农田越种越少,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真是不理解,那些农田都是老辈人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有的农田甚至是用石头砌成房子一半高度的石墙才成就的,花费了多少人力,如今就这样撂荒了,可惜啊,可惜啊!
两个老人坐在春日的阳光里闲话,白发谁家翁媪?
“现在政策好啊,放在我们年轻时,这样的生活想也不敢想。”
“是啊,谁能想到如今连公粮都不用缴纳,皇粮是历朝历代都免不了的,现在好了,种出的稻谷只管自己吃,国家还给我们农民补助钱,让我们好好种田,实在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
“你说那时我们做得多苦,一年忙到头,风里来,雨里去,还得靠南瓜红薯凑合着填饱肚子。”
“不仅如此,像我们这样年纪上了六十岁的还每月都有养老的钱,我都领了好几年了,也不用去向儿女伸手要钱花了。”
“更有合作医疗这个靠山,就生个病也不怕了。”
“来,抽根烟。”
“不错嘛,这么好的烟!”
“女儿买的。”
“年轻时抽的那个黄烟筒倒还在,可是再也用不上了。”
“哈哈——”
“走,该送饭去学校给孙儿吃了。”
一个老人起身回屋了,热好饭,饭菜盛进一个不锈钢饭盒里,推出电瓶车,吱溜溜往小学校出发了,嘴上哼着小曲: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
温暖的春风迎面而来。
杨柳发芽了。小河两岸的各种青草渐渐长出来了。但河滩边的柿子树和栗子树依然在沉睡,连绿芽都没冒。
秋云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洗被子,洗衣石是一块长墓碑——真不知山上的一块墓碑怎么被弄到河里来了,天天与裤衩、胸罩、臭袜子亲密接触,死者若有灵,真要被气倒。
啪嗒啪嗒,秋云抡着棒槌捶打着被子。
啪嗒啪嗒,对面青山清晰地传来回声。
秋云身子前倾,手上用力,屁股一撅一撅的,洗得气喘吁吁,浑身血涌。
男人又走了,儿子媳妇也走了。秋云带着孙女在家。
想起男人,秋云心里就是气。男人是个骚棍,骚得没棱没沿,骚得海阔无边!这只身一走,哪个管得了他?裤裆里那根东西又不知该怎么作怪了。
从前没出去打工时,秋云的男人就对村里的女人垂涎,只是老婆天天跟在身边,你上山我也上山,你下地我也下地,你去田里我也去田里,作不了怪。
打工潮一兴起,好了,男人外出了,秋云再也管他不住了。秋云知道自己不在身边,男人定没好事的。怎耐儿女正上学,自己又与公婆分家另过,脱不出身,只有在家里带着儿女过。出去打工的多得很,男人在外面的事情点点滴滴都收集到了秋云的耳朵里,她气得咬牙切齿。终于有一年,秋云和公婆说好,让他们帮忙带孩子,她也和男人一同出去。可是出去没半年,公婆说没有能力照管孩子,让秋云回来,没办法,秋云只好回来了。秋云本想让男人在家种田带孩子,但想想男人在家时的种种迹象,只好作罢,还是放他出去算了,真要胡闹,就让他到外面胡闹去。秋云知道这男人的本性是坏了,生来如此,除了死亡能改变他,再无别策。不仅如此,男人还手脚不干净,一个晚上,就把别人一块地的辣椒偷个净尽,任凭别人把难听的话骂尽都脸不红心不跳。一年复一年,秋云竟也适应了男人,尤其是对他的手脚不干净,却也没感觉有什么不好,只要不被别人捉贼拿脏就行了。
记得男人第一次偷别人的东西回来,秋云心里嗵嗵跳得不行,又听别人在村中咒骂,秋云心里像在击鼓般,听着听着,秋云的心里竟对骂者产生了恨意,不就偷了你一点东西,有必要把人家骂得这么毒吗?她原先还是心存愧意的,经这样一骂,竟然心中满满的都是恨,想冲上去扇人家嘴巴的心思都有了,在心里说:“偷得好,就要偷你的,下次还偷,气死你!你就骂吧,还骂得死人吗?”她竟然有一次撺掇男人去偷某人的东西。男人还拍拍她的脸说:“怎么,你也变坏了?”秋云说:“一床被子不盖两种人,有这样的老公,老婆还能好到哪儿去?”
村里开始有男人对秋云动心思了。秋云晚上失眠了,翻来覆去地想。秋云好想打开自己,她的身体需要,真真切切地需要。儿女都上中学了,一个星期回家一次,一个人守着偌大一幢空房子,真是好寂寞。从前儿女上小学时,每天都回家,家里热闹好多。
那是一个夏天,秋云在山脚下的一块菜地里给辣椒苗薅草,村里的毛卵也有一块菜地在那里。毛卵来了,两人便一块劳动,开始各干各的,说的也是正经话;后来毛卵就不老实了,说出一些挑逗的话来,还说了个荤段子,弄得秋云心潮起伏,眼里仿佛尽是云儿雾儿般,把辣椒苗也当野草给薅去了。毛卵的嘴上功夫过去后,手上功夫就上来了,他先是一手摸了秋云蹲着的屁股。
秋云嘴上说:“别弄,毛卵,你做什么?大天白日的,这么不入流?你老婆天天在家,怎么还有往外粜的糠?”
毛卵噗哧一声笑了:“秋云,你真会说话的!”
毛卵的手又蛇一样往秋云敞开的衣领里面去了,已是抓住了秋云一只汗渍渍的乳房,两人都已是嘴鼻呼哧呼哧喘息。
秋云身上滚过一阵幸福的颤栗,差点儿瘫软在地,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块干裂已久的农田,在渴望大雨的降临。而此刻的毛卵就是一场雨,他要落在秋云这块干裂的农田里。
秋云两颊绯红,说:“不行,毛卵,不行!”
毛卵说:“你今天晚上留门,我晚上来,行不?晚上两点,我从你家后门进。”
毛卵说完走了。他的活儿干完了。
秋云一下子就瘫坐在了地上。那阵幸福的颤栗还在,她想拽住,却渐渐从身上消失了。她看着毛卵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恨不得捡个石头对着那个背影砸过去,砸他个头破血流:“个下流坯子!老婆在家,还这般不入流,趁人之危趁火打劫的坏种!”
“晚上真的给毛卵留门吗?”秋云想。
太阳下山了。
秋云吃过晚饭后,在一弯上弦月和星光的照耀下,提着个塑料桶往河里去了,桶里放了洗衣的肥皂、刷和她的换洗衣服。她家离河近,还没有五十米的距离。家里洗澡以前是端着个大澡盆在房间里洗,后来建了个洗澡间,喷头淋浴洗起来舒服多了。但炎热的夏天秋云还是爱到河里去洗澡。
秋云到了河里,在岸边放好了塑料桶,脱去长裤和外衣,穿着裤衩和背心往一棵杨柳树下去了,那儿是她夏天洗澡的‘根据地’,坐在刚淹没乳房的水里,这儿搓搓,那儿搓搓,咯吱咯吱,浑身麻酥酥的,舒坦极了。秋云这晚搓洗得好仔细,沟沟坎坎的地方都搓洗到了。又上岸打了香皂,洗发水,重新跳到水里,整个人钻进水里咕嘟咕嘟地往水面上冒泡儿,长发像水草一样在水里摆动。这样的洗澡真是太爽了。洗完澡,换上了干净衣裳,又趁着那点星月的光亮洗开了衣服。
衣服洗好了,秋云浑身香喷喷地回家了,把洗净的衣服穿在衣架上晾好了,然后从家中端出把小竹椅,坐在门前的水泥地里摇着一把大蒲扇乘凉。
上弦月被乌云遮住了,星星也暗淡了好多,天气有些闷,看来晚上是要下雨了。秋云手中的大蒲扇摇个不停,身上并不见十分的凉快。
秋云进屋,她把家中所有的门都栓好,进房间上床睡下了。她在黑暗中想起了白天与毛卵之间发生的事情,身上立即感到了一股燥热,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她便悄悄地摸下床来,去把后门的插销拔了,回到房间里躺下,双耳便仔细地听着家中的动静。好静的夜晚,狗都没听见叫一声。但听得天空中隐隐的有不大的闷雷声。看来真的是要下雨了。听了一阵子,秋云连忙下了床,去把后门的插销又插上了。秋云好想睡去,可仍是睡不着。
厅堂里的定时钟响起来了,当当当……敲了十二下。
厅堂里的定时钟当地敲了一下,半夜十二点半。
厅堂里的定时钟当地敲了一下,半夜一点整。
秋云真想睡去啊,可她无论如何就是睡不去,反而精神特好。
厅堂里的定时钟又当地敲了一下,半夜一点半。
秋云下床了,她再次去把后门的插销拔了。
当、当,两记钟声响过,秋云的双耳清晰地听到后门轻微地吱呀一声,又听到后门关上,插销插上的声音。秋云的身子像触电般地一个惊颤,心仿佛提到了嗓子眼,跳得不行了,身子却是软得没了一丝力气。只一会儿,脚步声就来到了房门口,轻轻推开了房门。脚步到了床边。毛卵的手摸到了秋云热烘烘的身子。秋云压低声儿说:“谁叫你来的,出去!”毛卵嘿嘿一笑:“你呀,门都给我留好了,还叫我出去,这不是口是心非吗?”毛卵压了上去。
轰隆一声,天上一个炸雷,窗外一个电闪,秋云下意识地一下子就搂紧了毛卵。哗啦哗啦,瓦片上已是一片惊风密雨……
毛卵要走了,暴雨已经过去,只是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
秋云说:“下着雨呢?会淋湿的。”
毛卵说:“我来时带了伞的。”
秋云说:“就这样走了?”
毛卵说:“哦,我差点忘了。”就在微弱的小手电下掏出两张纸币来放在了枕头边:“可以吧?”
秋云随毛卵去把后门插好,两人又在后门边摸捏了几下才分开。
秋云一觉醒来已是早上八点多,太阳升起老高。想起昨夜的事情,兀自脸热。那一整天在人前都是提心吊胆的,好像别人已看见了昨晚发生的一切。死毛卵倒真是长着一副好贼骨头,见到她竟然没有半点的不自然,好像昨夜发生的事情不是他一般。
毛卵这家伙坏啊,只那一次后,就无下文了。秋云却是有些静不下来了,她有时真的好想和毛卵在一起。
逮着机会,秋云压低声儿对毛卵狠狠地说:“毛卵你个狗东西,我想宰了你!”
毛卵坏笑地说:“好,今夜一点,你留后门,我准来。”
后来,秋云不只是和毛卵,和村里好几个男人都暗里有来往,有时冬天在山上的密林里,有时夏天的晚上在田头边,而且村里人都知道了秋云与这些男人有来往的事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秋云已经不把这事当一回事了,大腿叉开,要来就来,不就那么回事吗?
秋云终于把两大桶衣物都洗完了,站起身来捶了捶腰,揉了揉膝盖,一只胳膊肘分别提着一只塑料桶回家了。将衣物用脱水机脱了水,在门前的竹竿上晾好了,才去公婆那把孙女带回来。
秋云看着门前隐隐的青山,心里感叹道:“真是快啊,自己就做奶奶了,头上的白发近些年来也多了好多。”
孙女却是在水泥地里欢快地跑来跑去,半刻也不得闲。
秋云没有多少文化,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生命中逝去的那些岁月,但内心却是有了几分如清晨的雾霭般的伤感。
阳历三月八日(农历正月三十日),凌晨三点多,雨来了,下得很是有些急骤,哗哗啦啦一片声响,伴着不大的雷声,以及无声的闪电白光。整个村庄都陷在雨声与黑暗里。
秋云起来屙尿,才知道下雨了,雨声雷声声声入耳,闪电一会儿耀得窗户一片白光。秋云拉亮电灯看了一眼厅堂里的定时钟,早晨五点多一点。再回到床上时,秋云再没了睡意,双耳清晰地听着屋外的雨声和温柔的雷声,闪电一会儿无声地耀得窗户一片白光。
“惊蛰了,打雷了,真是准的,农民又快要忙着各种农活了。”秋云想。
秋云在黑暗中想了很多事情。此刻的雷声让她想起了那个夏天的雷雨夜,自己与毛卵第一次在一起的情形。她真不知自己怎么就走到了那一步,责怪毛卵的主动撩拨?但她可以不给毛卵留后门啊!从第一次的惶恐不安,到后来的心静如水,那是一个人吗?秋云有时也觉得后悔,那晚真不该把后门的插销拔了,自从有了那一次,她就再也管不住自己的身子了,她甚至还主动把村里几个男的勾引到了手,意感觉到了快意。秋云有时又不觉后悔,找了个那样的老公,何苦这样的勒掯自己!他放得火,我也点得灯!只是现在不行了,秋云真的老了,那些和她好过的男人对她都没有兴趣了,她觉得自己就像街上一个开得败落下去没有了顾客的店铺。秋云在黑暗中拿手摸捏了一下胸前瘪塌塌的乳房,叹了一口气,这样的夜晚真的是好寂寞。
身边熟睡的小孙女,又让她想到了希望儿媳再生就生个孙子,村里的兰花在家招赘的女儿头胎生了个儿子,多神气的!
窗户却是一点一点地白了,由麻麻亮到透亮。雨是忽急忽缓,下一会儿,又停一会儿。
八点整,秋云轻轻起床了,怕惊醒了尚在熟睡的孙女。雨不大,稀稀疏疏的雨点。她冒雨去屋旁的菜地里拔了两根粗壮的大蒜,回来就开始洗漱,烧火,做饭。菜是白菜芯,大蒜炒腊肉。
小河两岸的小草长出的更多了,杨柳树上的嫩芽已是长成了叶片,远看像是绿色的轻烟。水边的野芹菜精神十足地挺着小身子,鲜嫩嫩的,有人把它掐回去放在鸡蛋一起炒,味道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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