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我一个人靠在神庙角落的银杏树上。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平宁会的现场。天气还好,不热不燥,无风无雨。
“丽塔,看了云都的舞,我快紧张死了!他要是阿著的话,什么样的女子才配站在他的身边?”
“洛洛,别瞎担心,好好跳就是了。云都才十号,阿苏卡还没上呢。谁知道会怎样?再说了,人家云都心里早有米娅了。”
“还好阿芝阿著只选未婚的少男少女,要是以往的阿芝阿著也来竞选,我们就更加无望了!”
“这倒也是。据说这次有六十个人参赛,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人。”
“我也觉得奇怪,往年不过四五十个。”
“哎,丽塔,那不是珂卡吗,她怎么会来?”洛洛压低了声音。
“是来看云都的?”丽塔轻蔑地说,“可是云都心里只有她妹妹。”
“嗯,量她也不敢取象牙牌参赛!”
我在她们经过时佯装伸个懒腰,而后若不经意地看了看藏在袖子里的象牙牌:六十号。
不错,云都跳得很好。他跳了《怀桑》,击鼓为音,鸣号作乐。他是日光里,草原上,奔腾不羁的狮子,骄傲任性,睥睨天下。但他又终究不是狮子,因为他的不羁,因为他的骄傲,不肯放下自己去看看别人。
我也看了莉娅的舞,莉娅数十年如一日地苦练,让她可以在细节上游刃有余,胜人一筹。她也很会选舞,挑了最是以细节出众的《渔》。可是莉娅差了一点:匠心独运不如用心感应。《渔》的温婉绵长永远不可只用精致的动作去表达,说渔不及解渔,解渔不如身在其中。
二十号是阿苏卡。当你才华横溢地站在这里,周围的一切竟皆黯然失色。我一直以为,若云都是草原上跳跃的阳光,阿苏卡便是晴空里绽放的雏菊,他有一个很蓝的天作为背景,身后是峰峦的雪山。可他却跳了《和月子》,于是化身为月下的雏菊,皎然清举,携松下清风,自在低吟。
六十号是玛娅。我深吸了一口气,朝神庙中央的平台走去,一步一步,忘记了时间。
“明天要干什么?明天还要劈柴做饭喂鸡放羊。可是明天在哪里?再也不会有明天了!”
台下沸腾了。我不予理睬,轻轻一个转身:“我把我的明天,后天,大后天,以及今后的所有日子都给了她。”
台下静下来了。我做了个双手推门的动作:“我本来生活在这个小山坳里。”
“我和姐姐住在一起。后来,姐夫出征战死沙场,姐姐便随姐夫去了。我常常想,我会不会也遇到这样一个人,让我心甘情愿为他去死。”
“隔壁的阿甘娶了邻村的三柳,前面的阿束娶了后面的小桃,就连麻子也娶了妻子。我年纪已经不小了,渐渐的儿时玩耍的伙伴们都成了家,我真的成了孤身一人。”
“我长得不丑,可我没有半分地,没有一只羊,什么也没有。”
“我把家搬到大山里,和满山的雏菊做了伴。没有动物伤害我,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下去。直到有一天,那个男人来找我。”
“他说他的妻子得了重病,求我救救她。我很奇怪,生病了应该找大夫,我又有什么办法?他问我是不是在这座大山里住了十年?我说是。他还问我一个月前是不是救了一只折角的梅花鹿?我想了想说是。他便跪下求我救他妻子,他还说,只要我救了他妻子,他愿意休妻娶我。我没想过会有人愿意娶我,我本以为这辈子可以安安静静地过掉。但现在他给了我希望,或许我也可以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他说愿意休妻,可我不想让他这么做。我说,我可以救你妻子,你也不必休妻,要是来生我比你妻子先出现在你面前的话,你就娶我吧。他说好。他本来是求我把我寿命里的一两年给他妻子。但是我想到了姐姐,我把我的明天,我的后天,我把我剩下的所有时间都给了她。”
我边说边演,除了我自己的声音,四下里一片阒寂。天越来越暗了。
“我来到来生的彼岸,那条岸像雾气一样飘飘荡荡,没有尽头。岸下是同样没有尽头的海。海水也是动荡飘摇,汹涌澎湃。”
“彼岸太长,我本来不可能找到他。可是等我死后才知道,我救的那只梅花鹿原来是月老。月老送了我一份礼物,那是一个证明,他把这个证明变成雏菊挂在我的颈项。这是关于那个男人对我许下的承诺的证明,也让我可以在千万人中找到他。”
“为一个来生,我要等他五百年。他会在这五百年里的任意一天出现,惟一不同的是我等待的时间,长或者短。”
“第一次,我等了他四百九十九年,突如其来的疲倦害我打了个盹,便轻易地错过了这一世。”
“第二次,我以为他还会那么晚的出现,却在第三年地某个夜晚错过了与他的相遇。”
“第三次,我遗失了雏菊项链,到了五百年零一天,我才知道,原来我已错过两世。”
“我等了他一年又一年,自己都快忘了自己要干什么。我变得随意且安定,似乎是假借于无休止的等待,来埋葬对未知的恐惧。我看见月老在三生石上刻划,灵机一动,便求他把自己和那个男子也刻在三生石上。月老却说他刻不了。我生气地问他,既然刻不了,那你在干吗?他说他在解。结不了缘分,他就解缘。有时候解的了,有时候解不了,有时候来得及,有时候来不及。”
“我还看见了姐姐,姐姐忧虑地跟我说,我知道你不爱他,为什么苦苦缠着他?就算你不怪他没有信守诺言,又怎知他不会怪你阴魂不散,纠缠不休?执念让人无法忘记,却没有让人不能放下啊。可是我呆呆地问,我有纠缠不休吗?我只是觉得只有他有可能会娶我,我只是不想一直一个人。姐姐没再跟我讨论下去,她指着那些雏菊道,你看,这雏菊一直陪你,从山上开到了彼岸。我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要提到雏菊,但是这些雏菊却是真的跟着我来到了这里,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
“后来,终于在他第五百十九次经过时,我遇见了他,我在他妻子之前遇见了他。那一世,他成了一个半痴呆儿,却是皇族的后裔。那日,我在河边浣纱歌唱,痴呆的他恰好随驾游春经过此处,听到歌声后竟驻足不动了。皇上觉得有趣,于是命我去伺候他,我便陪他游春。因为出宫在外,所以不讲究服饰,我穿的仍是家里的衣裳,倒也舒心自在。他一向嚣张跋扈,对我却是百依百顺,一时机缘巧合,皇上让我做他的妻子,成婚定于回宫后。我很高兴,不管怎么样,他娶我了不是吗?然而回到宫中后,一切都变了。他照旧是嚣张跋扈,对我亦是如此――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大婚前日,皇上开恩特准妹妹前来探望我。妹妹来到宫中,他围着妹妹转了几圈,然后拍手笑道:‘是你,是你,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终于明白了。妹妹爱调香,所以我家中的每一件衣服上都沾了妹妹的香。原来,他是把我认错了。我突然不想嫁了,于是跑回去质问月老。结果月老叹息着跟我说,那男子允了你一个承诺,却也允了她一个承诺。我想到了姐姐说的话,‘纠缠不休!’可我仍是嘴硬:‘凡人转世时是不带前世记忆的,要不是你从中捣乱,他的承诺怎么还作数?’月老又叹了口气,道:‘他允了她整整五百二十次,五百二十次,也够换月老一个证明了!’我低头想了很久,问:‘他允了她什么?’‘陪伴,’月老说。”
“我想了很久很久,坐在彼岸上,看着雏菊。后来,月老过来跟我说,瞧,雏菊开得还是那样好!彼岸上的一切都是魂灵,长出来后,不老不死。这些花儿,不知道是外面哪朵的影儿?我转过来问月老,这儿的雏菊每一朵都长得一模一样,却永不凋谢,外面的雏菊,每一朵都不一样,却不知道有没有开花的机会。月老,你要是雏菊,愿做哪一种?月老不答,反问我,你呢?愿做哪一种?”
没有风,夜像酒一样醇,月色迷蒙蒙的。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我低低地唱。(宋张先)
歌声停了半歇,我开口道:“我会选什么呢?或许有第五百二十次,或许没有了。明天要干什么?明天是要劈柴做饭喂鸡放羊吗?可是明天在哪里?再也不会有明天了!或许我会一直这么坐着,雏菊会在的,而明天还有什么相干?!”
眼前的世界似乎在浓浓的夜色里重新沉淀。我看见族长当先站了起来,随即他身后一片衣衫悉簌,竹椅踏踏。我立刻抢先说道:“如果我一直等下去,如果我来世不是珂卡,会不会有人愿意娶我?我可以一直等下去。”
台下是尴尬的死寂。
玛娅,不能输!我跟自己说。
“我说我会一直等下去。”
台下哗然,而后又渐渐安静下来。不知是在看好戏,还是想与我较劲?幸而天黑透了,相互间不必对视。
反倒是族长上来轻声劝我:“你叫玛娅是吧?好了,天也黑了,先回去吧,评选结果要明天才出来。你放心,你这歌舞剧很好,我们会公平评选的!”
我很倔强,不肯离去。
这时,有一个人朗声道:“来生你若不是珂卡,我娶你!”
这声音破开沉寂的夜,仿若柳条掠过无波的湖面,兴起涟漪。
众人的目光向他投去。
是云都。
他很有义气地站起来,然后明明白白地强调了:是“来生”,且“若不是”。
我没心没肺地笑了,朝他比着两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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