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 春
胡治平
记得母亲在世的时候,她对立春这个节气是非常重视的。
总是离立春还有好些时日——或者刚刚进入大寒的节气,她就从日历上获知了立春的准确时间。母亲望望依然是满眼肃杀的山野,满脸欣喜地说道:“冬天就要过去了,春天马上要来了,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家乡俗话:“新春大过年。”
意思是立春比过年还重要。一元复始,万象更新,谁能说春天的到来不是大事呢?是春天让土地有了温暖,是春天让土地变得柔软,是春天让土地生长出了万物啊!迎春——在我们家乡叫接春,这个习俗今天仍然兴盛不衰。我尚幼时,总记得母亲嘱咐父亲千万要买好接春的鞭炮。后来父亲走了,母亲又嘱咐我,每年都是早早就备下了,从不怠慢。
幼时倒不觉得,待读书后,看到家乡接春的习俗,又见日历上分明写着几时几分立春,我就把春天想象成了一列火车,只有火车才载得下春天带来的万物,鸟语、花香、贵如油的春雨……以及万物的生长。那一刻,村庄里鞭炮齐鸣,放得震天价响,家家都在燃炮接春。春天象征着吉利,象征着兴旺,象征着蓬勃的生命力,不放鞭炮内心就不爽,会感觉一年到头都会不顺利似的。除夕年夜饭、正月初一开大门、立春,这三个日子我家乡人几乎是家家都会很隆重地放鞭炮的。
春天这列火车有时是白天到站,有时是半夜到站,即使是半夜到站,鞭炮照旧放得热烈。父亲在时,接春放鞭炮的事情都是他办;父亲不在后,我就听母亲的话,半夜也准点进来“砰啪”地燃放;母亲又走后,再没人嘱咐我买鞭炮接春了,可我和妻子每年都不落下放鞭炮接春这件事。
总是放鞭炮接过春后,母亲就去菜园里连根剜来两棵碧绿的小白菜,拿出一个碗,碗里搁些泥土,然后把一棵小白菜种在碗里,置于正堂的香几上,还要在小白菜的“腰”里松松地给绕一匝红纸,很喜庆的样子。厨房的水缸里也要放带根须的小白菜,只是那一棵小白菜则洗得干干净净。这于母亲而言,仿佛是一个神圣的仪式,她活着时,每年都是如此。当然,很多人家也是这样的。
对于一年四季,我不像有些人那样有着鲜明的爱恶态度。我从小就觉得每个季节都有它的好。比如夏天,可以上山摘杨梅,在门前的小河里游泳,捉鱼;秋天,家乡的板栗、柿子成熟了,可以享受季节赐给我们的收获;冬天,可以堆雪人,打雪仗;春天里,那漫山火红的杜鹃花是一道多么美丽的风景啊!而四季又是由二十四个节气组成的,它们就像一群名称各异、脾性不同、活泼可爱的姐妹般;所以对于每个节气的到来,我都看作是大自然的一次更新,是一群漂亮姐妹才艺的轮流表演,才让大自然变得如此美好而殊异。我总觉得我们的华夏民族就是有智慧,单是节气一词中的“气”字就用得很有水平,气者无形,而其冷暖却是万物自知,人活一口气,万物活的也是这天地之气。二十四节气,二十四朵气质不同的姐妹花,每一朵都有一个动人的名字!
还有一件事可说明我家乡人是非常重视立春这个节气的。按照阴历的算法,总会有些年份,从正月初一到除夕之间没有立春,这个年份便被说成是“寡妇年”,据说在这样的年份里办婚娶之事是不吉利的。记得有一年的腊月,恰好逢着第二年是无立春节气之年,于是一座百十来多口人的村庄争相着办喜事,而那年婚娶的又多,因此有的便同一个日子办,以致弄得连帮忙弄酒宴的人手都不够,人数少的人家更是连吃喜酒的都分派不过来,着实有趣得很。
我对于春的盼望是始于冬至的,冬至也就是进九了。虽寒风凛冽,山野苍黄,万木萧疏,属一年中最冷的时段,我却是仿佛闻到了春天的气息。
阳历二月四日(也就是农历腊月廿六日),十七时四十六分,立春。日历上清楚地写着。薄薄的纸页上,画着几行垂柳,三羽燕子斜飞,水面上几痕波纹,春的意境便是呼之欲出了。此刻,我所居住的江南深山里的小村落,几乎是家家户户鞭炮齐鸣,还有直冲云天而起的烟花,拖着尾巴尖叫着在空中“嗵嗵”地炸响,整个村庄顷刻之间烟雾缭绕,加上又快过年了,满是喜庆的味道。鞭炮放过,人们就立即抓起扫把将红通通的纸屑打扫得干干净净。
“呵呵,几十块钱眨眼工夫就成了一堆纸,还忙活一场,这真是花钱买劳碌的事。”
“辛苦赚钱快活花,图的就是个热闹与吉利嘛。”
“你家儿子和媳妇还没回家?还有两天就是除夕了。”
“明天到家的。”
……
说着话的当儿,鞭炮纸屑就扫得干净了。
这位递一根烟过去,那位接过来,口袋里掏出气体打火机“噌”一声点燃了香烟,深吸一口,嘴巴和鼻眼直喷出三股蓝烟。阳光很好,两人抽着烟,继续说着话,反正快过年了,年货也置办得差不多了,不忙。
“现在过年真没从前的气氛了,年糕不蒸了,糖也不熬了,年猪也少有宰了。”
“是啊,以前,熬糖、蒸糕、宰猪,是过年的三件大事,家家忙得热火朝天。现在好了,都是拿着钱儿到街上去买。你看我们村里,加起来五头猪都没有,真是一村子的懒货哦。”
“嘿嘿,你不嫌烦也可以自己蒸年糕的,老婆老公,灶上灶下,压糕。”
“哪还有当年的那份热火劲儿,一甑糕哪还端得动的,端一碗糕吃倒是行的,哈哈。”
“都怪那想着法子赚钱的人,让我们都不蒸糕了,米送去,糕拿回来,多自在的。”
“嘀嘀——”一辆红色的小轿车驶进了村,不一会儿,村子的西北角上就燃起了鞭炮。说话的两个人立即支起了耳朵皱起了眉头。
“去看看?”
“看看去。”
找到了放鞭炮的人家,原来是这家人的儿子领新媳妇上门了,主人正拿着烟敬给前来看热闹的人呢。
两个人也接着了,嘴里笑着说:“好事情啊!”
主人满脸堆笑,累累笑意如秋天树上挂着的沉甸甸的果实,好像摇一摇脑袋,那笑意就会嗒嗒掉落到地上。
有人唱:“春天里那个百花开,我和那妹妹把手牵,到那山上走一遍,看到了满山的红杜鹃,我心里头笑得是哟嗬咿嘿哟……”
有人打断说:“小伙子,别唱了,现在还是刚好立春,离杜鹃花开还早着呢——看见别人讲老婆,是不是也想老婆了?赶紧搞一个回来!”
“我是想老婆了,把你的女儿给了我去行不?”
“想我女儿别对我说,去对我女儿说,她同意我就同意了,嘻嘻。”
“欸,菊叶,等下到我家来陪新媳妇坐会儿。”新媳妇进门的主人在打招呼请人去他家吃喜酒了。
天扯下了黑色的帷幕。
虽说已立春了,但植物却还没有什么动静,小河两岸枯草黄,柿子树、板栗树、杨柳树仍旧向天空伸展着黑色的枝丫。天气依然冷,早上起来,霜还很重,菜园里的白菜、大蒜、芫荽、胡萝卜等冻得蔫不拉叽的。但只要是晴天,白天里的阳光已然温暖多了,风吹在脸上也少了那种刺骨的寒冷。
因为除夕和春节处在立春的时段,自然令这个节气里倍添了许多的热闹,也故而要说说家乡的春节了。时至今日,时代进步了,年味较我儿时淡了许多,但有些东西还保留着。糯米糕几乎每家都有,有白糕和肉糕。白糕呈阴白色,尽是糯米粉蒸制;肉糕呈红色,是在糯米粉里放了切碎的猪肉、红曲米和食盐搅拌均匀后蒸制而成。糕与“高”谐音,大过年的,这个吉利还是要讨的。当然,糯米糕本身也是一种很好吃的农家食品,我家乡的很多人都喜欢吃,有胃病的人则不宜食之,难消化。特别是到了白菜抽芯的时候,用切成一小截一小截的白菜芯和白糕混在一起炒,糕菜各半,是很好吃的。
又想起从前舂粉的碓屋了。那时的碓屋在村子的东边,板壁,茅草苫的屋顶。每到年终岁杪,碓屋里就传出“吱——呀——嗵,吱——呀——嗵”的舂粉声,几乎昼夜不断。全村人蒸年糕的糯米粉都要从碓臼里舂出来。
舂粉是个体力活,一般都是两家合伙工作。两个妇人趺坐在碓臼的两边,每人面前一个边沿盈六寸的竹制容器,那是一根根篾条编织成的,严严实实,几乎可以盛水。另一头两个男人就双手扶着面前一根木栏杆,下面一只脚站立,另一只脚往一个土坑中一下一下地踩着踏板,大冬天的,汗涔涔下。两个妇人虽趺坐着,可活儿并不轻松的,男人那头踏板踩下去,妇人这头石杵从石臼中抬起来,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就赶快伸到石臼中捞出一把米粉到细筛子里,然后绕着圈儿摇那筛子,细细的米粉就如细雨般纷纷落到了容器里。
粉舂好了,接下来就是蒸年糕了。先把两个大木甑洗得干干净净,再在木甑腰部的栏屉上铺一层白土布,放在锅里蒸热了,然后把粉捏成一个一个的粉团搁进木甑里面去蒸制。这是要见功夫的,如果技艺不熟练的话,蒸出的年糕里就会有小块小块的生粉,叫“癞痢壳”。蒸出这种年糕主人一般都会不高兴,因为这带有不吉利的意思。一个年糕多少粉由主人自己确定,可大可小。等到两个木甑里的粉都蒸得熟透了,灶堂里的旺火撤去,就把两个木甑里的年糕合并到一个木甑里来,再就是拿工具使劲按压了,这叫压糕。压实了,才从木甑里把一个圆圆的年糕倒在洗净的棕榈叶上,蒸制的工作就算是结束了。等到年糕冷却变得较硬了,最后拿出一把两端都有握柄的长刀,把一个圆圆的糕切成条块状,再放入容器中拿水浸住,至此大功告成。想吃时从水中捞出切成块就好了。
如今,碓屋早就拆掉了,有人已在地基上面造了房子,连那石杵和石臼也都无处寻觅了。回忆碓屋,回忆当年的舂粉情形,虽贫穷落后,倒也有些许的诗意,生活毕竟是进步了,这是好事!
除夕这天,早上一起来,男人忙着贴对联,贴完了,又是门前屋后打扫干净。虽说生活进步了,日常生活皆是燃气灶取代了从前的柴火灶,若不是逢着婚丧大事,一般都不会烧了,但除夕这天却是家家柴火灶熊熊燃烧,又见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袅袅炊烟,大锅里蒸,小锅里炒,整个村子香气弥漫。
男人贴好对联,就该去祭祖了。这是除夕这天的一项重要的活动,表达的是后辈子孙们对已逝先辈的一片孝心。在一座座荒草遮盖的坟墓前,男人们带着自己的儿孙,虔诚祭拜,口中说着请祖先魂灵来用膳的话,还斟上了酒。烧纸钱,放炮仗,都是其中的必要环节。男人们祭完祖回来,女人们已将饭菜弄得差不多了,弥漫在村子里的香气更浓了,有人就吸吸鼻子说:“好香啊!”口水已是在嘴里汩汩而出了。
年夜饭开始了,吃之前要打鞭炮,声音惊天动地,满屋子里都是浓烟。一张桌子上搁满了菜,鸡、鸭、鱼、肉,煎、蒸、炸、煮,色香味俱全。倒上酒,一家人围桌团团坐定,吃吧,喝吧,其乐融融,个个喜眉笑脸,灿若花朵。长辈敬晚辈,晚辈敬长辈。酒一杯又一杯地下肚,脸红起来了,喝酒就不怕脸红。这餐饭吃的时间好长,可以说是吃得疲倦了,才一个个打着饱嗝,腆着肚皮下了桌。
吃过后,就是洗;洗过后,新衣服穿起来了,人人新鲜靓丽。大家聚到村中的场地里尽情地谈笑着,不知不觉天就黑了下来。除夕要守岁的,在我家乡,据说儿女守岁可为父母亲添寿。新房子的大门两边,大红灯笼挂起来了,喜气洋洋。看春晚的看春晚,打麻将的打麻将,熬到半夜,吃顿夜宵,继续热闹。
正月初一这天,天还没亮,全村就在震天响的鞭炮声中打开了大门。这个鞭炮也是一定要放的,不放怕一年到头都不吉利。当地习俗,正月初一这天是不出门的,拜年要到初二才开始。所以这一天可以一家人自在尽情地玩乐。到了初二,拜年就开始了,亲戚朋友之间,你来我往,不亦乐乎。
忆起孩提时,总是除夕这天,母亲还在准备年夜饭时,就嘱咐我们兄弟姐妹在年夜饭桌上和正月初一不能把肉骨头叫骨头的,要叫“元宝”,叫骨头是不吉利的。有一次不小心叫了骨头,父母亲都拿冷眼瞪我,让我幼小的心灵紧张极了。内心却不服气:“骨头就是骨头,干嘛要叫元宝,它能是元宝吗?”如今我也为人父了,也同样嘱咐孩子除夕饭桌上和正月初一的饭桌上都要把骨头叫“元宝”,看来这就是传统文化的力量。
虽然,但今日的乡村比起以往来,过年的气氛要寡淡了好多。
一年过去了,村里秋生的老婆又没有回来过年,她已经两年没回来过年了。
秋生的老婆是外省来的,经人介绍嫁到了这个小山村,刚来那些年,与秋生倒也生儿育女,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都怪这个秋生,不好好务实干活,成天的就思量挖古墓发财,人已经是达到走火入魔的境地了。偶尔也会挖到一点小物件,诱惑了他,到底没有实现发财的梦想。女人劝他,架也不知吵了多少,就是劝阻不住。家务事都扔给了女人。眼见得别人家新房子都矗起来了,秋生家还是一幢矮矮的木式结构房屋。女人一气之下就跑了出去。如此一来,可苦了一双儿女。
“这女人心肠也忒硬了,你看一双儿女多可怜的。”
“也不能全怪女人啊,你看看秋生那样子,跟他过下去也真不易的,不走正道,专干掏人祖坟的事情,说不定掏的就是自己八辈子的祖宗。”
“现在的不少年轻人,只要有钱,才不管那么多的。”
“这损阴德的事情也不怕遭报应?”
……
年过完了,秋生又扛着他的工具出门了,他皱起眉头,打量着那一座座起伏的青山,坚信自己的发财梦一定埋藏在哪座山上的古墓里——他已经多次在梦中实现了——那一天,就是他秋生时来运转咸鱼翻身的一天!好多人都出去打工,秋生就不出去,秋生就要窝在家里,挖坟,实现他的发财梦!
青年男女们往往是还没等到过元宵节,就拖着包儿外出了。这一出去,再回到小山村时,已是把一年的光阴又放在了异乡。家乡于他们而言,已然成了一个文字符号。
你在他乡还好吗
可有泪水打湿双眼
你在他乡还好吗
是否想过靠着我的双肩
你那不再熟悉的笑容
对我可是一种敷衍
……
春天虽说来了,但春的迹象并未有着些许的显露。阳光却是增加了温暖,眯着眼睛看一眼明媚的天空,仿佛那天空中有千万张春的笑脸在对我们欢笑。
我渴望那勃勃生机的春天赶快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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