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个冬夜，窗外落着雪，黄叶飘尽的杨树举着清攫的枝桠，有“噗噗”的声音，在我忍不住把窗推开一个小隙时，传进耳里，可能是哪根细枝承受不住落雪的负压而抖擞了一下吧。关上窗时，室内顿时又温暖如春，就在我的心湖如拂春风搬生动起来时，那年秋天的记忆——与大宁河初遇时的怦然，在多年后这个落雪的冬夜里，意外地浮出水面。

 

　　大宁河，一个美丽的名字。去过了，我的眼睛才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碧绿的水色，心才真正知晓了想往中属于故乡的宁静淡泊和源远流长。

 

    小三峡的峡谷天空幽蓝，清风煦美，碧水荡漾，而船就在水中央溯流而上。两侧山体上不知名的黄白色、蓝紫色小花让人心动，巨石上漠然蹲坐的金丝猴，赭红色的土崖上竟然有炊烟人家，还有天然牧场般的漫坡上那横卧的黄牛，河边喧笑的洗衣妇，水流洄漩处被弃的破落的小乌蓬船，那追着游船跑的半裸的黑瘦男孩……这一切，构成了一副无法逾越的能生长传说的美景，潜伏在记忆里，而因某个适合的契机——恰如此刻，蓦地鲜活起来，激起我心深处的微澜。

 

　　这个冬夜很适合回忆。小院寂静，漫天的雪和对大宁河刻骨铭心的记忆，似精灵自空而降……

 

　　那漠然的金丝猴，当导游小姐兴奋地指着离船很近的一座小山头给游客们看时，它就那样静静地蹲坐着，如历尽百年沧桑般宠辱不惊。导游一次次地重复说：你们太幸运了，现在这种金丝猴真的很少见！游船很快地驶过去，人们都忍不住狂喜而叫喊，拍照。那只可爱的猴子真是让我眼镜大跌，很远了，我回头，依然能看见它端坐的小小的身影。难道是同族们奇异的减少和消失让它逐渐丧失了猴们嬉笑耍闹的陶然本性，而对这些越来越多的、嘟嘟叫着给水面留下大量油迹的铁船和高举着照相摄象器材的远方游客产生了脉脉的置疑？也或许，在看到这些陌生的群体时，它悄悄地怀想起了它的祖母和祖母从前讲过的，那些唱着山歌的渔民和他们轻快的木船吧？

 

　　那些洗衣的女子，赤腿站在浅水处，凸出水面的大石上有盛满衣物的竹筐。她们捶打着，扬起那把家传了几代的木锤， “蓬蓬”地砸在一堆摊平的衣物上。她们侧歪着头，躲着飞溅的水花，一边喧笑着，讲着快乐的巴山土语。她们在谈什么呢，却快乐得让人嫉妒？她们的丈夫是否都在山外打工，还是依旧在家乡过着祖传的渔猎生活？她们的孩子是否都能接受到良好的教育？她们多久能出山一回？她们的脸上用哪种油脂来抵挡这峡谷深处猎猎的河风？

 

　　那些孩子，在秋天的河水里，半裸着黑瘦的脊梁，河水淹到大腿处，叫着闹着，擎着长长的竹竿，竿头挑着小网兜，等游船经过时，尽可能准确地将网兜递到某位游客的面前。我学着别人的样子，将一块纸币放进那个男孩的网兜，他大喊着追着船跑了几步，澄净的河面趟起大朵大朵白色的水花，模糊了我们彼此的视线，我猜他说的是：谢谢你呀。

 

　　我探出身，回顾那些被船落下的孩子，有更多的网兜空着，只徒然的伸在那里，越来越远……这些小孩，他们也在放假吧？他们的学校不知是在哪座山头，还是在哪个山坳？他们的老师是否也会讲流利的英语？他们的妈妈是否也会讲动听的故事？他们的周末和假期，是否也会有学校和家长联合打造的日程安排？他们，是否也会唱导游小姐刚刚唱过的那种我听不懂的山歌？那黑瘦的小脸和脊梁，一阵阵勾起我莫名的伤痛。

 

　　我的内心是多么的矛盾啊！我由衷地羡慕他们有如此源远流长的故土，一落尘寰就能沐以巴山蜀水的灵秀；而那迎着山风徐徐而来的、无法抵御的哀愁，却那么明确那么深刻地烙在了我的心坎上！我真诚地祝福——他们将来都能够走出眼前这望不断的屏障，去奔一个与他们的年龄、与这个蓬勃的时代更加吻合的锦绣前程！

 

　　大宁河啊，每每令人心驰神往却又不禁伤感的名字！那幅隐藏在峡谷深处的山水长卷，总是在某个被尘嚣吞噬的瞬间生动起来，如一柄道家的拂尘，穿越我心，尘埃落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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