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不惯格外软的床。在上海某家快捷酒店的大席梦思上凑合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全身酸痛得就好像在睡梦中被谁偷偷的暴打了一场。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从酒店的大堂里走出来,被扑面的冷风吹了个激灵,歪着的脖子和肩膀好不容易归了位。想想丹麦童话里那个躺在二十张床垫子和二十床鸭绒被上竟然还被一粒豌豆硌得皮肤发紫的公主,蓦然之间就认清了自己的品种,姐姐的前世今生果然是铁板钉钉的屌丝啊!超级柔软的床铺在安徒生的笔下成了检测真假公主的利器,原来屌丝和公主之间的区别不是云泥之别,距离也不在天涯海角,睡得软床与否才是成为享誉全球的公主的关键呐!
从小,我睡的就是木板床,严格的说,还不能称之为“床”,因为一张最简单的床至少还有床头、床脚、床梁、床板、床垫这五样,而我那张床的床脚由两张间隔两米不到的高脚长凳取代,床板是一块大约长两米、宽一米多一点的旧木板,一大捆精心拍打过的稻草均匀的铺在木板上,一卷年老色衰的棉花絮是床垫,奶奶当年陪嫁的一件花花绿绿的被面子降格给我做了床单。这样的床看起来很潦草,睡在上面却是很舒服,床四周用几根竹棍搭起简易的支架,于是一面厚厚的白棉布帐子有了落脚之处。夏天,我躲在床上听蚊子和苍蝇在蚊帐外急得嗡嗡乱叫,冬天,奶奶在我的床垫下再添一层晒得蓬松的新稻草,不管窗外的雪下得多大,我的床都是暖暖的。
这张“床”负担了我好几年,牢固可靠,不想在我十二三岁那一年它居然被我的小姑父压塌了。我的小姑父彼时不过二十出头,脾气温和,眉眼带笑,24K纯好男人一枚。他家离我们村子有十来里路,并不远,但自从他和我的小姑姑谈恋爱后基本就常驻我家,白日里生龙活虎的干着我们家地里的活儿,脚下生风的把我家的屋里屋外打扫得纤尘不起,下河挑水,上灶做菜,样样拿捏得起,这样的女婿我奶奶自然是越看越欢喜,巴不得天天把他留下来才好。小姑父留住我家我爸妈很高兴,该他们干的农活少了!我也很高兴,沾光嘛!有他在,奶奶端上饭桌的小菜总不会太差,要么肉,要么鱼,吃得我嘴角一直咧到耳根子。唯一受到影响的是我的“领土”,奶奶把我分配到小姑姑的闺房里睡觉,我的小床则被奶奶仔仔细细的打理好暂时的变为了小姑父的客床。
小姑父个子高,我的床窄小,人与床不配套,睡的人将就,床也要抗议。开始的几日,我的小床尚且能默默的承受着客人的分量,没过多久,它便开始蓄意使坏了。某一个冬夜,我们一家人被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声惊醒,爷爷、奶奶、小姑姑还有我慌慌张张的循着响声去察看----我的“床”宛如一只失蹄的马儿那样趴倒在地。支撑着床板的一张高脚长凳歪在一边,床板成了滑滑梯,小姑父以一种头在下脚在上的奇怪姿势贴在床板上,帐子歪七扭八的蓄势待发,随时有可能将小姑父像擒麻雀一样的罩住。小姑父的甜梦一准儿被倒塌的床震坏了,涨红了脸准备从凌乱的被褥上爬起来。小姑姑抿着嘴笑笑,小姑父的表情似乎又尴尬了几份,一咕噜的从地上站起来,手忙脚乱的去扶那撒泼耍赖的小床。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清晰的记得我的那张小“床”,不知道小姑姑小姑父是否还记得这个与他们的爱情相关的小小插曲呢?
决定和万先生结婚前的几个月,我人在江苏,万先生打电话和我商量婚床的事情。床不买,而是由万先生的父亲亲手制作。万老先生是个木匠,早在十年前就囤积了几根上好的松木想为儿子做张结实的婚床,无奈木头都藏旧了、发黑了,万先生的佳期偏生迟迟不至,好不容易盼到一桩瞎猫碰上死老鼠的姻缘,万老先生说啥也要完成自己酝酿了多年的心愿。老先生倾力制作的床方方正正,结实耐用是毋庸置疑的,可惜尺寸还是拘泥于老式床的标准,长2米不到,宽不足1.5米,怎么看都显得有些小。我在家时睡的床板是厚木条钉制而成的,浙江人不用床板,用棕绷。睡惯了硬床的人突然之间换了一张软的、陌生的床,终归是极不适应的。然而,异乡生活就是这样,越是不适应的一切越是要咬着牙去适应,如果不能尽一切可能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在这张软床上稳稳当当的安置下来,那从千里之外奔赴到此的我又怎么能以坦然的微笑示人?
这张棕绷床我睡了十二年,一开始,棕绷虐我N遍,我强忍着腰酸背痛待它如初恋,磨合一场,渐渐地竟也相安无事了。儿子出生的那一年秋天,我的母亲大老远的来侍候我坐月子,宝宝、我、母亲三代人挤了满当当的一床。白日的辛劳母亲并不在意,反而是晚上睡在我的床上令母亲大呼吃不消。母亲年轻的时候过的日子异常艰苦、吃力,落下了一身的毛病,上了年纪后夜晚的睡眠不是享受,而是折磨,人在床上放平后所有隐藏在骨头缝儿里的疼痛就开始蠢蠢欲动,睡在坚硬的床板上母亲尚且能费力的换个姿势缓解一下全身的不适,棕绷的床太软,母亲想翻个身都成了难事。在浙江的两个月里,母亲日日揉着腰部、腿部想念着自己家的那张特制的硬板床,唠唠叨叨的说几句后便不由自主的绕到我父亲头上去了。他吃得好不好?衣服会不会洗?一个人的晚上该多冷清?很多时候,女人貌似在思念着自己睡熟了的一张床,其实她真正思念的不过是和她同床共枕了大半辈子的那个男人罢了!
搬进新家时万先生建议买一张漂亮的新式床把旧床换掉,我摇头拒绝。我素来是个迂腐不化的蠢人,很难有决心去舍弃陪伴了自己多年的旧物,再则,床的价位再贵,式样再好,左不过是个睡觉的长方形,既然旧床还具备让人安然入眠的功能,那又有什么必要把它换掉?床有与我密切相连的午后与黑夜,一个人的蜷缩或两个人的相拥,浓情甜意或貌合神离,没法填补的隔阂或刻意的粉饰太平,这些,只有床心知肚明,但床从来就不说,它只为我们酝酿一场孤独的睡眠,仅此而已。
多年前曾经看过王名家的一部小说《五张男人床》,那时的我尚年轻,甚至没有谈过一场像模像样的恋爱,所以书中诸多描写男女之情的段落不能完全参透,印象最深的是书的一句前言----此书献给天下为婚姻所困的女人。是啊!在女人的婚姻中,床是如此的举足轻重。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每一个情难自禁的时刻、每一个凄然落泪的瞬间、每一个怀抱孩子的柔情、每一个迷迷糊糊的梦境,或许,女人这一辈子的喜、怒、哀、乐,只不过是和一张床的纠缠吧!
世上多的是从流水线上搬下来的雷同的床,但绝对不会有一桩雷同的婚姻。最好的一张床,睡着腰不疼、背不痛、腿不酸,睡在那张床上,你无须为了躲避而装睡,你无比坚定的确定自己就是床的主人。最好的婚姻是你的床畔睡着的那个人恰巧看得顺眼,有时两人也会因为赌气而相背而立,但不管有多少让人抓狂的坏情绪沉淀在心间,到了晚上,你心里渴望的依然是和那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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