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灯下，粘黏了亮黑的浆色的木桌，一尺见高，小板凳置放四边。（一束白里透暗的光照在桌上）桌上放着两份录取通知书——是哥哥与妹妹的，可对于这个艰难维持到如今的家来说，两份录取通知书沉重而味陈杂。

    洪家本也算幸福，一家三口，儿子洪远自小懂事、听话，可初中父亲因病去世后，家衰，母亲因之大病一场，后母子相依为命。这样过了几年，洪远上了初中，整个家的花费开销也大了，母亲节衣缩食供孩子读书。后来，继父带来了妹妹——晴儿，合成一个了颇算完整的家：家庭和睦、夫妻勤恳、兄妹懂事，然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兄妹临上高中那年，继父在外出车发生了车祸，去世。留下体弱多病的妻子和两个没成年的孩子。

    母亲是善良、勤俭、坚韧的母亲，孩子是懂事、勤快、老实的孩子。即便生活维艰，母亲仍坚持让两个孩子坚持读书：初中、高中，兄妹一起读，他们俩体谅母亲，妹妹帮着做家务事分担，哥哥在放假的时候也会到县城里做点临工挣钱。一切尚在可以控制、维持的阶段，如同夕阳西下前的一抹擦过树梢的光晕，有限的色彩、无限的惆怅……

    该来的事终将要来，仿佛命中注定。

    高考在匆忙的6月结束，7月里兄妹两人帮着母亲忙农事，这天，母亲率先接到录取通知书，新亮而耀眼。这酷暑天，外面的知了叫个没完没了，像是恭贺的热闹，也像是母亲心里的烦乱，家里的情况是明摆着的：两个孩子一起考上学，但没有足够的钱，即便是有国家贷款也不能一起供读，可这毕竟是洪家的第一批大学生，兄妹俩，不到50岁的母亲相信这是洪家的祖宗保佑，是她跟村里的几个姐妹年前去庙里烧香拜佛灵验了。许是佛祖也受了感动，觉得这洪家实在命运多舛就让两个孩子都考上了。

    此刻的母亲木然，一时含泪举着两个录取通知书，手颤抖，嘴里默默念叨：“考上了，他爹，你在天之灵看到了，我这些年没白拉扯这俩孩子，没白上这些年学啊！”继而，她又喜而转悲，低语：“他爹呀！这些年再苦再难我都扛下来了，远儿、晴儿都懂事的很，我身子上苦、累可心里甜哪。可…可…如今两个孩子都考上了，家里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啊！这几年外面欠的钱还没还完，左右街坊也是看到咱家难都逢年过节帮帮咱，多亏了他们，我也不能再去左右借债了，这借的不是一年两年、一万两万啊，咱这穷地方三年五载也不一定还清，我不想连累街坊，所以……所以我想让一个人去上大学。他爹你看行吗？”边说边轻轻宝贝似的抚摸录取通知书。忽然，她放下洪远的录取通知书在桌上，满是愧疚和不知所措地念叨：“洪远他爹，你活的时候就是明理人儿，你不知道，在你去世后得亏了后来晴儿他爸才把家稳下来，那几年他办了小的养殖场，平时自己一个人在外跑车，日子还算不错，可打他去世，养殖场也关了，欠了一屁股债，晴儿来到家里也没有享上几天福，只跟着吃苦受累了，我于心不忍呐！你说，咱远儿吃点苦倒是我心里能过得去，可晴儿本来跟他爸到家里来，帮这帮那的，我有愧与他爸，更有愧与晴儿呀，你说她女孩儿家，也还小，远儿长大了，出去也能帮着挣点钱，你说，他爹……”像是念咒语一般，越往后面说就越模糊了，只是哭泣声把其他声音都淹没了。

    知了还在没完没了地叫着，像是漫长的织布声。母亲也由刚开始的来回踱步停下来休息了，木呆呆地坐在桌旁，不一会儿远儿、晴儿两人从外面回来，一前一后走到屋里。

    “妈，我回来了！”洪远像往常一般，放下竹篮，顺手就拿起桌子上的水咕噜咕噜地喝起来，晴儿也放下手里的篮子。母亲像是往常一般，但明显更加得高兴，激动地说：“远儿、晴儿你们看这是什么？你俩的录取通知书，妈今天真高兴、高兴呀！”两个孩子高兴地跳了起来，一起跳着说：“考上了，我们考上大学了！”这溢出的喜悦反而衬托母亲的失落，默默地，母亲背过头，粗糙的老手使劲擦去脸颊上的泪水，晴儿眼尖，说：“妈，你怎么哭了？”母亲微笑说：“我是高兴，高兴啊！”

洪远见状，沉默了，说道：“妈？到底咋了？你有什么心事儿吧？”一阵久久的沉默后，母亲叹息一声说：“你们俩考上了大学我真的心里太高兴、太高兴了！可是，咱家的情况你俩也知道了吧!这几年家里外面还欠着债，实在是不能供你兄妹俩一起上大学呀！远儿、晴儿你俩都懂事听话，妈打心底里高兴，我真是想让你们一块上大学啊，怪我连累了这个家、拖累了你兄妹俩啊……”

    洪远听到这，一下扑到母亲的怀里，抱着她的大腿就开始哭道：“妈，你快别说了，别说了，这些年你日忙夜忙，让我和晴儿一起上初中、高中，你现在头发都有白发了呀！你才40多岁，身体都累病了，我看着心里难受呀，妈——妈——”

    晴儿也抱着母亲的另一条腿，流泪:“妈，哥这几年一直说你好、说你累。我都知道，知道……你不要再这样说了。”

    【在哭泣，不语、沉默，母亲默默拿出了两张纸，准备让兄妹俩抓阄。】
 

洪母：远儿、晴儿，你俩都是乖孩子，你们上不上大学，我看就交给命吧！来——我手里两张纸，我画圈的是上大学，画叉的就不上大学。你俩背对过去，你爸的在天之灵会看着这一切的。

洪远、晴儿：嗯！好、妈——

【两人，背对朝向天跪拜，妈做好阄，晴儿偷看到母亲画了两个圈】

洪母：好了，我左手一个纸团，右手一个纸团，你们来抓阄吧！抓到圈的上大学，抓到叉的不上大学！

洪远：（叹息，又无奈，但后舒畅些）嗯！妈！

洪母：远儿呀！你年纪大，就让着妹妹，让晴儿先抓吧？

洪远：好，妈！就让妹妹先抓，妹妹抓！

晴儿：（困惑、诧异、后流泪）妈，哥哥待我那么好，他比我大，他先抓，他先抓。

洪母：晴儿乖，你小，你先抓，都一样，都一样（随意的话，略显沉重）

晴儿：妈！让哥先抓吧，我不抓，不抓！

洪母：（生气）晴儿，你今天怎么不听话了？要你抓你就抓，来，快抓（拉着晴儿的手，拽着给晴儿。）

晴儿：妈！我不要，不要抓！让哥先抓，我不抓（大哭，握着手不拿）

洪远：晴儿，你干嘛？妈让你抓你干嘛不抓？抓完阄上大学的事儿就定下来了！

晴儿：（歇斯底里）哥！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洪母：（大声呵斥）晴儿，你胡说什么？什么不是这样的。你这孩子怎么今天这么倔（母亲流泪，猜出晴儿知道其中原委）

【几番争执，晴儿誓死不愿，母没法，瘫倒在地，大哭，哭天抢地说自己没用，孩子不听话，晴儿安慰，但依旧不肯抓。】

晴儿：哥！你来抓，抓完就好了。

洪母：远儿，你敢！是不是我的话你也不听了，今天就要晴儿来抓！

洪远：嗯嗯!妈，晴儿抓，就让晴儿抓。

晴儿：妈，你再逼我，我就离开这家永远不回来了，永远。（态度异常坚决）

洪远：晴儿，你今天怎么了？你这样气咱妈？

晴儿：妈、哥，你们不要再逼我了，不然这辈子我都不理你们了，一辈子都不理你们了。

【一番挣扎和对峙的沉默，无声许久】

洪母：（心力憔悴，看出晴儿的意思）好！好——好——，好个倔脾气的晴儿，妈今天就依你、依你（无奈叹气）。

洪远：（蒙在鼓里，伸手，妈手攥得很紧，似乎不愿放开)妈、你手松开点，妈、妈、你手松开点。

洪母：（还在恍惚中，回过神来）哦——哦——远儿，你抓、你来抓吧！

洪远：妈，是圈（一阵沉默），圈——圈！

晴儿：（微笑）哥！是圈，真的是圈，是你去上大学，你可以去上大学了。

洪母：（哭，发呆）上大学、可以上大学了！可以上大学了！

晴儿：妈、哥我去厨房看看饭好了吗？（边走边掩面哭泣，大哭，内心复杂。）

洪远：妈，你怎么了？妈、妈、妈……

洪母：（静静地松开另一只手，之后打开褶皱了、湿透了的褶皱的纸，也是一个圈）远儿，你看……

洪远：（如五雷轰顶，顿时明白了一切。）妈——妈——这——

洪母：远儿，这是命啊！你命里有个好妹妹，晴儿今天不愿先抓……远儿啊远儿，你爸去世早，晴儿来到咱家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孤苦伶仃，咱们家对不起你继父啊，所以我有私心，想让晴儿去上大学，还她这个恩情！还你继父一个恩情。你要怪就怪你妈我，就怪我吧！

洪远：妈，我谁都不怪，谁都不怪！

洪母：命！这都是命啊！远儿，你以后上了大学可不敢忘了你妹妹的恩情？这些年，晴儿在咱家没有享福，却吃了不少苦啊！命中注定，晴儿是个苦命娃儿，你上完大学就回来，我身子骨不行，你妹妹一个女孩子家，撑起这个家太累了。你爸当年留下的养殖场是他的心血，你上完学早点回来，把家担下来，等以后日子好了，能帮着像你妹妹这样的孩子不要失去上大学的机会，你要应了我。

洪远：妈！我答应你，妹妹对我有恩，我要还；我早点回来让你和妹妹少忙点、累点。到时您就可以好好歇歇了妈。

洪母：乖，这才是我的好远儿，这才是好哥哥。

晴儿：妈！饭好了，咱们吃饭吧。（洪母，欲言又止，点了点头。）

洪远：妈、妹妹，来咱们吃饭吧。

【灯光渐渐变暗，音乐舒缓，一家人带着感动、沉重和希望高兴地吃着天底下最美味的饭。】

赞(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