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桥头一拐进往婆婆家去的弄堂口,我的鼻子就及时的捕捉到一股淡淡的酸臭味,再往里走,臭味渐渐的变得浓烈,等到我在大银杏树的脚下站定后,那刁钻古怪的恶臭源头终于昭然若揭----成熟了的银杏从枝头上掉了下来,被附近的人就地踩扁,新鲜的果实捡回了家,独独把湿漉漉的果皮遗弃在水泥地面上,果皮经过了一下午的暴晒后,一股类似于食物腐败了的臭味便混进空气里悠悠的弥散开来!
这棵挂满果实的银杏树高大粗壮,要两个成年人手拉手才能将它合抱。我刚刚嫁到镇上来的头上两年还不能详细的说出公公家的地址,倘若有人问我住在哪里,我眨眨眼:大银杏树的旁边呀。镇上的人很少有不知道大银杏树的,树大招风,也招人眼球,反倒是我们那一条巷子的名字在大银杏树的遮盖下黯然失色了。银杏树的主人原先是巷子里住着的一位叶老太太,几年前,银杏树被相关的部门上了“户口”,树身上多了块方方的白牌子,牌子上清清楚楚的标明了树龄---100年!江苏有句俗语“棒槌挂在城门上三年会说话”,按照这句话推想---这棵经历了百年沧桑的银杏树该有多少灵气啊!
银杏树的叶子很别致,像一把把绿色小扇子,我小的时候特别喜欢用银杏树的叶子做书签,常常蹑手蹑脚的跑到围墙边的银杏树下去扯树叶,一扯一大把,一本书里夹上十来枚,过一两个月再去翻看,那本书已经被银杏树叶子熏出了一股子清香味。我扯银杏树叶子是要十分小心的,万一被奶奶发现了耳朵就遭殃了,八十年代初,老家的银杏树还很少见,所以银杏树特别的金贵。九几年,银杏果实收购价是四十多元一公斤,而二师兄的肉才十元一公斤。可想而知,那会儿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要是有一株挂果的银杏树的话,在乡人的眼里无疑就是一株上佳的摇钱树,各种羡慕嫉妒恨啊!
银杏的品种有两种,一种是龙眼,果实偏长,仿若一只缩小版的鸡蛋,小头尖大头圆。一种是佛子,圆溜溜胖乎乎的,两个头没有明显的区别。我家的院子里就有两棵银杏树,是爷爷自己嫁接的龙眼,一公一母,公的长个子,长叶子,母的长叶子,挂果子。每年的十月份是银杏的成熟期,秋风吹过,白色的银杏果争先恐后的从枝头上跳下来,奶奶把地上的银杏果归拢在墙角的一块大油布上,盖好,焐上十天八天,包裹在银杏果外面的果肉开始发黄腐烂,腐烂的银杏果肉臭味堪比猪大粪,闻起来令人头昏脑涨。不过奶奶不怕臭,她可以一整天都弓着身子蹲在墙角边从腐烂的银杏果肉里挑拣银杏果。拣出的银杏果在水桶里粗粗的清洗一遍后晾晒起来,脱离了果肉的银杏同时脱离了臭味,看上去莹白可爱,所以在老家,人们又把银杏的果实叫做“白果”。白果烧肉是如皋地区的一道好菜,做法简单,把白果的外壳敲破后取出果肉,剥掉果仁外面的一层咖啡色的薄衣,红烧清炖均可。可惜白果的身价不菲,平时难得一见,只有家中来贵客了,奶奶才把白果烧肉当压轴戏端出来,上桌之前还要殷殷的叮嘱我一句:“少吃几颗白果,当心中毒。”彼时眼馋,只当奶奶小气,嘴巴里嚼着香糯的白果心里还要暗暗嘀咕,长大后看过相关的资料后才明白奶奶说的是真话,白果虽然具有良好的医用效果和食疗作用,但果肉本身有小毒,绝对不能贪多的。
银杏果实价格不菲,银杏树的叶子亦很值钱,据老师讲解,银杏树叶里提炼出来的一种成分是心脑血管药的良方。我读小学的五年里学校每年要发起一次勤工俭学活动,说是勤工俭学,其实就是要学生们上交一定量的银杏树叶给学校创收。这件事对我而言难度不大,我家的公银杏树枝叶茂盛,拿起竹竿随便敲打几下地面上就落了一层,老师下派的任务圆满完成。奶奶舍不得银杏树的叶子被上交---那可是留着她卖钱的呀!但老师的话她倒是不敢不听的,再怎样的肉疼还是细心的帮我盛满一书包的银杏树叶子去学校交差。
最捉急的是那些家中没有银杏树的同学,没有树哪来叶子?不上交叶子老师要在课堂上罚站。没办法!只好求爸爸妈妈厚着脸皮去有银杏树的人家去讨要一些。乡人淳朴,银杏树叶固然值几个钱,但乡里乡亲的情分同样要紧。讨到手的银杏树叶子铺在篮子底薄薄的一层很不起眼,担心老师要批评!好吧,小孩子的艺术天分立刻展示出来,田里摘几片青菜叶子,取一把剪刀,硬生生的把青菜的园叶子修剪成银杏树叶的形状,假银杏叶子与真银杏叶子掺一掺,顶层用真的一层银杏树叶掩护好,老师光顾着拿着秤杆子记分量,一般不会发现。也有搞砸了的笨学生,比如我们村的小胖子朱军,银杏树叶明明讨到一点点,还不知死活的在篮子底下塞些实货滥竽充数,老师把篮子拎在手上一掂量,立刻露马脚了!篮子被气愤的老师扣了个底朝天---一块笨头笨脑的青砖在躺在绿色的银杏树叶中尤其显眼,围观的学生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上课铃声响起,弄虚作假的朱军被老师罚站两堂课,放学的路上小胖子的圆脸拉成了驴脸,他在生他爸爸的气:为什么不在院子里长一棵银杏树?为什么!为什么!
待到我上初中后,以勤工俭学的名头上交银杏树叶子的事儿没有了。短短的几年之间,整个乡里大量推广农民种植银杏树,为了给能带来经济效益的银杏树腾出地方,家家户户屋前屋后的杂树都被一心想创收的乡人们利索的砍伐掉了。银杏树如空降兵一般热热闹闹的在村子里扎下根,县里的领导挨着个儿到各个乡村来视察,给激动的农民老大哥描述十年之内全县数目庞大银杏树带来的利润与荣誉。我也跟在大人屁股后面瞎高兴:发银杏财与小孩子无关,重要的是可以与白果烧肉常相见喽!
爷爷砍掉门前的两棵大桑树,屋子西边的老槐树和老榆树,院子东边儿的桃子树,欢天喜地的在空出来的地里栽下了二十来棵银杏树苗。奶奶忙前忙后的帮爷爷搭手,小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用不了几年,这么许多的银杏树长成了,果实卖钱,树叶卖钱,咱家就成万元户了!
一晃二十来年过去了,郁郁葱葱的银杏树成了老家乡村的一道风景,夏天的银杏树碧绿茂盛,美是美的!秋天的银杏树硕果累累,臭是臭的!大批的银杏树刚刚开始挂果的头几年,大人们很忙碌很开心,虽然银杏的身价比不上最初,虽然银杏成熟期整个乡村都浸泡在令人作呕的恶臭里,虽然洗涤银杏时手指被辛辣的银杏汁污染得开裂发黑,但银杏的销路还是通畅的。好的银杏换成票子,次一点银杏挑出来留给家人打牙祭。改良品种的银杏树依靠人工授粉产量惊人,无论是哪一棵母银杏树,挂起果来毫无顾忌,沉甸甸的果实把伸向天空的树枝硬生生的坠成披头散发的样子,爷爷担心挂满果的枝条被风折断,动用了好几根木棍勉强把坠弯的枝条撑住。因为人为的超产,本该灵秀美逸的银杏树沦为了拄着拐杖伤员,白天还不觉得碍眼,晚上隔着窗棱无意间往外瞅一眼,静默在夜色下的银杏树恍如臃肿的怪物一样令人生畏。生畏的是小孩子,生气的大人---短短几年间,银杏的价钱一再的持续抛低,低得无法再低了竟然还卖不掉,农民们辛辛苦苦一场连个人工费都摊不上了。卖不掉的银杏成了农民回避不了的心酸,院子里的银杏树挨挨挤挤的绿得扎眼,很多人想不通过去供不应求的白果居然会有这么尴尬的下场,回想起早前栽下银杏树时的满怀希望,世事多变啊!
我在娘家省亲的日子里母亲张罗着用银杏炖排骨给我喝,说是滋阴益肺,我喝了一两回后便不愿喝了。我记得小时候吃的银杏不是这般的寡而无味,是记忆出了问题?还是银杏出了问题?镇上的一位同乡今年去了老家一趟,回来后告诉我:家乡的银杏一公斤的收购价只有两毛。两毛!在猪肉32元一公斤的2015年,两毛是个什么概念?曾几何时,银杏的价位笑傲动植物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眼下的猪肉价钱终于远远的把银杏甩下了十条护城河外加五条大马路。自古物以稀为贵,泛滥了的东西还能指望它有峰回路转的机会吗?银杏如此,一切皆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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