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一
入春以后,那雨愣是一春没有停过,好像老天正好在这里破了一个洞再也补不起来似的,有一下子把全年的雨下完的架势。那时候背着手在屋檐前踱着步,看了看天又叹口气,老铁头心里着急着呢,那自家的和借来的几亩地里的那一大片油菜,这样下去可不是要烂在田里面?想到这里,那眉头锁得就像这周遭的群山起伏,铁筒也似地围个水泄不通。后来老铁头干脆在案头烧起了香火,每天祷告太阳神赶快回来。
没想到还真凑效,老铁头心里暗喜,终于盼来了太阳,这回子老铁头该乐了吧?可是没乐几天,老铁头的额头又堆上了此起彼伏的群山。老铁头又在心里纳闷,这年头再不像以前了,这太阳不出来就罢,一出来就舍不得走了,愣是一个月没下雨,这油菜正是开花结籽的时候,有多少收成这可是关键呀,他心里能不急吗?这鬼天气哪像他年轻的那会儿,虽然也有旱有涝的时节,但那时山上都是成林的树木,还算风调雨顺的,只要不怕辛苦,到年底不怕没有收成。可这些年,水泵、收割机、除草剂什么都有了,庄稼人不用再那么辛苦了,可这老天就是爱发脾气,一会儿旱一会儿涝的,总让人揪心,就像自己那不懂事的孙子,再小心翼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怎么惹那个小祖宗不开心说变脸就变脸了。
老铁头坐在田埂上,四周的油菜花包围住了他。听儿子说现在城里人有钱人都流行吃绿色食品,超市里卖的转基因油都没人买了,老铁头听着一愣一愣的。儿子就想跟老铁头解释转基因,结果儿子说不清楚老铁头更是听不明白,不过有一点是没错了,这自家地里种出来的东西肯定是好东西,祖祖辈辈都在吃的东西就能不要了?老铁头干脆把自家的地全部都种了油菜,还提了两桶菜籽油跟邻居说了,把他家因为在外面打工荒在那里的几亩地也拿来种了油菜。老铁头忙开了,从收了水稻就从早到晚呆在地里。今年虽然老天不好,但由于老铁头勤快,那油菜确实长得喜人,现在早已黄压压的一大片了。有外地人来到村里,眼睛都只朝这里瞧这片油菜花,还拿起相机在那儿拍照呢!
这上面的菜花黄得好看,可这地下干得嘣嘣响,一脚踩下去四周都冒起了烟尘,一到中午那菜花了也变蔫了,老铁头就从早到晚扎到了地里。这里离河沟有一里多地,河沟的水太浅,水泵不够吸,老铁头只得自己拿来两只水桶挑水浇油菜。可这一遭还没浇完,头里浇的又干得开裂,看来这老天不会让老铁头舒舒服服在家躺着的。话说这人上了年纪,再结实的身子终比不得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干上一天活,晚上回家吃上几碗饭浑身的劲又来了,抱上媳妇那是有使不完的劲儿,媳妇只骂他色鬼,干了一天的活还哪来那么多的力气儿。如今还没上六十,没挑几桶水就喘的不行,只好歇息一下,也不管哪儿一屁股坐下去在那儿大口大口喘气。老铁头把烟袋在田埂上的石头上磕了几下,又重新装上一袋烟。
一阵风起,那一片片黄色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模糊的黄黄的一片晃得头晕。蜜蜂也跟着在那里嗡嗡作响乱成一片,这时候太阳正在头顶上,照的老铁头脖子冒起汗来,那背后的毛衣背心里面就像有一万只蚂蚁在脊背上爬来爬去痒得难受。老铁头突然一阵头痛,不敢去看那太阳,也不敢再去看那菜花。整个浓浓的菜花香味熏着老铁头每一个毛孔,着实让老铁头有点缺氧,腿都有些打飘。
还好有些风儿,风轻轻吹着老铁头会清醒一些,随着风也吹到老铁头耳朵里不远处的马路上有几个娃子放学叽叽喳喳的打闹声,想必孙子小黑子也放学了。看着满眼的菜花,老铁头已经顾不了回家吃饭了,就让自己刚上学的孙子在家把那剩饭剩菜热些来爷孙俩蹲在地里就吃了,吃完依旧老铁头浇地,小黑子上学去。
这会儿老铁头还真有点饿了,肚子里面叽哩咕噜开始闹革命。果然不久,老铁头就听到了小黑子的声音,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无处寻”的,说时只见菜花一阵乱摇,小黑子就把饭菜提到了地里,这里的菜花早被打下了一大片。老铁头就问孙子,爷爷每天都在地里,你不是找到了吗?怎么听你口里还说着什么无处寻了,小黑子就嘻皮笑脸地说爷爷老土:
“唐诗你知道吗?今天老师教我们背唐诗,我背给你听:‘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老铁头似乎听明白点意思,又不甚明白,就像这眼前的黄黄的菜花晃得他有点晕晕的。不知怎么地,他脑袋突然机灵起来,这么一转悠,就向小黑子说道:
“爷爷也有一个文的,乖孙子,让你猜个谜语:
绿叶青苔发杈杈,黄花谢了长角角,
角角滚出黑果果,挤出油油烙馍馍。
来,乘孙子,猜一种庄稼。”
小黑子欢得蹦了起来,“这个我知道,就是油菜呀!油菜花儿开,蝶儿蜂儿来。”小黑子挑衅地扬起了黑黑的小脑袋。
老铁头没想到孙子一下子就猜着了,心里面美得慌,就忍不住摸了孙子的头:
“小黑子长本事了,比爷爷有出息,比你爸爸也有出息,看你爸爸一年到头在城里的工地上累的,我们小黑子以后要做教书先生了。”
不黑子一扭头,老铁头的手就从孙子的头上滑落下来。“不,我要做科学家,妈妈说了,咱村里的学校不好,过几天她要把我接到城里上学去。”
老铁头一下急了,“这乡下的娃儿就考不上大学了?”他说了这句话之后又觉得跟这么点大的娃子说哪能明白?就问:“你妈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小黑子叉起腰来,“今天打电话到学校来的,说城里的娃子有幼儿园上,开始就学英语,还有许多小朋友一起吃食堂,还有夏令营。”说完,再往菜花地里一钻,菜花晃荡晃荡就没了小黑子的影子,老铁头又心疼地看了看一地打下的菜花。
那老铁头眼睛眨巴眨巴,满眼就只有那黄黄的花瓣在眼前纷纷扬扬地漂洒,最后黄黄的就模糊成了一片,这让老铁头不再被那些花儿晃得晕晕的,不觉中却有潮潮的东西跑到那深深的眼角和那下面那群山起伏的皱纹里。老铁头只觉身子软了下来,再没有力气挑水干活了,就索性坐在田埂上抽烟,竟忘了着急那些渴坏了的菜花。
他想起了他那死去的婆娘。那年正在闹饥荒,从山那边跑过来了一群操着山里口音的逃荒饥民。这里的村子其实也不算富裕,但这里四面环山,中间有很大的一块平整的畈上都是农田,是村子里面的口粮所在,无论是旱年还是涝年足够养活一村子人了。村里的好心人就收留了他们,过了不多久他们也就返乡了。他的婆娘也在里头,那时她还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黄花闺女,穿得破旧些,却生得粉白干净的。逃荒的人们到了村了里,就由村长带着分到了各家先住下,老铁头的婆娘就跟着她妈妈住到了老铁头家。那时老铁头才二十出头,正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只跟着自己的爹娘一起生活。那时候也正是油菜花开的时节,小姑娘在山沟沟里哪能看到这么大片油菜花呀,就跑到田埂上钻到花田里。可终究看不到远处,索性就爬到了田边的一棵樱树上看到全部。正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兴奋赞叹时候,突然几只蜜蜂飞过来蛰了脖子一口,她身子这么一晃,樱树性脆,脚下的树枝“咔嚓”一声,可怜的小姑娘“嗳哟”一声,连人带树枝就从树顶跌了下来,又顺着田埂下的石坎直翻到铺满石头的河沟里。老铁头听得一声叫,就像一头野牛扑将过来,小姑娘已经浑身都是伤,腿也摔折了。老铁头小心翼翼地把她背回了家,然后又请了医生调养几月,慢慢恢复如初。
在这中间,小姑娘的妈妈走了,老铁头就在村里人家的说合下娶她做了媳妇,不久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就是小黑子的爹,现在正带着小黑子娘在城里的工地上干泥瓦匠活。他媳妇的妈妈走后,就再也没回来。这四周都是山把这里的人与外面隔绝了,他媳妇根本不知道老家在哪里。以后每到满地菜花黄的时候,他婆娘都要站在田头看那漫野的菜花,有时眼睛也瞟向围得铁桶一般的群山,默默叹一口气。好在老铁头疼她,时间久了也就好些,别的媳妇们都喜欢桃花樱花什么的,只是她特别爱那满地的油菜花。婆娘生得漂亮,那干起活来更是麻利,那些年老铁头整天心里面都像抹了蜜甜丝丝的,脸上也笑开了花。老铁头生得壮,白天干完了活,晚上还浑身是劲,就想抱着媳妇滚床头。
可是,十几年前的噩梦让他彻底改变。
“想致富,先修路”,村里树桠上的喇叭整天作着这样的发动。好像这一夜之间满畈上齐刷刷开满浩浩荡荡的油菜花一样,村里的人一下子都觉得不能让祖祖辈辈都闷在这个铁桶里,就决心把这裹得密不透风的山硬要炸开一个口子,修出一条路去。村里的人每家都要上工,你担我抬的。那天,老铁头正跟着几家的男子一起翻过山去买头耕牛,等油菜收了好犁田打耙种水稻,就让婆娘跟着村里的媳妇们一起修路去了。婆娘爱热闹,年轻的媳妇们在一起干活你一言我一语的也不容易累。那天是大晴天,老铁头穿过菜花中间的马路就能听到远处有轻微的轰轰隆隆的响声,就像那轻雷。老铁头就想着等自己回来了那日头也快落了,晚上又可以抱上媳妇。可是,那天媳妇再也没有回来,永远没有回来。
回来的人说,不知道怎么了,还没等大家撤走,雷管就提前引爆了,然后就是满天的石头乱飞,灰尘烟雾半天才散,伤了几个,又一起不见了三个人,再也找不到尸首,其中就有她媳妇。后来有人说,在石崖下油菜花田边的树枝上挂着她早上上工时穿的一只鞋子。也有人说,那鞋子不是她的,那时候都是一样的穿的自家做的布鞋。不管那鞋子是不是婆娘的,反正婆娘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老铁头就只能看着满眼的油菜花,连到坟头去哭一场的地方都没有,就在心里骂道:“你这个狠心的婆娘,走也不支一声,就把我一个孤鬼丢下了,下辈子我非得把这笔账跟你算清!”骂完,又后悔起来,觉得这个女人可怜,没跟自己过到好日子。
老铁头坐在地里怔怔地想,如果婆娘还在该多好呀,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几年幸亏有孙子陪着他。婆娘去后,老铁头觉得不能让儿子跟自己一样一辈子翻泥巴,就给儿子学了个泥瓦匠,怎么着也是一门手艺,手艺人总比种庄稼体面。儿子有了这门手艺后就整天到晚在外面干活,等生下小黑子就索性带着媳妇到城里工地干活去了,说那里能挣钱。这里老铁头就又当爹又当娘地拉扯着孙子小黑子。如今小黑子长到好几岁,他爹妈又说城里好,也要接过去,他又变成一个人,就更想自己的婆娘了,又不由在心里责骂起了儿子。
这样想着,远处就传来了机器的轰鸣声。那条要了婆娘命的马路还是修通了,这样村里的年轻人都差不多走出去了,像他儿子一样。外乡人也从这条路来了,带着各种各样的机器,渐渐路从石籽路变成了柏油路,村子里的土房子也渐渐变成了楼房。当年马路两边栽的树也已经很高了,这路像一条绿带从山那边的口子直穿过平整的畈地中央又越过那边的山口过去了,把这畈上切成差不多大的两片。这路的北边早几年已被几个外地人承包,前年种着大逢蔬菜,今年又种着百合,那白色的白膜像白花花的海洋。今年又要改种藕,现在有几台挖掘机正在挖着农田,说要把这里打造成千亩荷塘,这可比种蔬菜种百合赚得钱多,又可以吸引游客。这路的南边现在倒还是黄艳艳一片油菜,中间也有青青的小麦,老铁头的油菜田就在里面。可这几个月村里面的人已经来过好几次了,说明年这里要建个厂,是村里招商引资的大成果,不仅要征了他所有的地,连他的老宅也要征收了,说要让他住到更漂亮的集体楼上去。
老铁头跟那老房子过了大半辈子,跟村里的干部争论了几次觉得还是没用。后来想想,要跟自己过一辈子的婆娘还不是在这满地菜花的时候去了吗?这路是不是婆娘在地下冥冥中要告诉他点什么。这也罢了,可是现在不是种地,让老铁头更想不通的是,那时候村里人仰仗着这片子地不愁吃不愁穿,可现在的庄稼地怎么就不能种了?荷塘也就罢了,连这最后的地也要变成工厂,这以后村里的人都吃什么呀?这是人总得要吃饭的呀?到时候这里都是高高的烟囱冒着浓烟,再没有这么好看的菜花了,这城里的人还有地方看菜花吗?老铁头跟村干部说了半天也愣是说不出个道理来。
这样想着,太阳就落在了山顶上。夕阳铺洒过来,老铁头站到了更高一些的田埂上,就看见这一片菜花黄灿灿的,像是呼号的千军万马扑将过去,一直漫延到远远的山下。老铁头今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觉得这小小的菜花竟然这么神奇,竟能美得如此壮观,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像是带着最后决别的凄美。他就觉得,这些美丽的油菜花呀,还是像她婆娘那样不知不觉的去得好,现在连婆娘最喜欢的油菜花也要没了。老铁头心里一动,就把烟杆别在腰带里,拉长了脖子,唱起了山歌挣颈红:
一条大路呦通呀通我家,
我家住在呦青呀青山下,
山下土肥呦地呀地五亩啊,
五亩良田呦油菜花,
只等天黑呦到呀到妹家。
翻过一山呦又呀又一山,
情妹还在呦山呀山那边,
摘枝菜花呦丢呀丢过去啊,
插在妹头呦随腰颤,
等哥再翻呦一呀一座山。
……
霎时那高亢的真假声音穿过白云,又撞向周遭的青山,最后在这漫野的菜花中间穿刺,抖落的菜花黄黄的一地。
小黑子没有听到过爷爷的这样的声音,尖厉的声音竟让小黑子流下泪来。
篇二
山,并不高,远远地一片青黛。山下,是那一望无际的油菜花,远山安静地注视着花儿,像是被她的娇嫩给迷住了,只管在那里发呆愣神一动不动。山只顾盯得久了,看得嫩黄的花瓣也似乎不好意思起来,轻轻地羞涩掩面摇摆腰肢,青山许是也跟着动了一下,像是被看穿心思似地搭讪着呢喃细语,又像是不好意思地撑着颜面装腔作势。
在明媚的阳光下,黄色的油菜花一派生机勃勃,带着春天的奔放,仿佛那阳光沉淀下来了,沉淀在薄薄的花瓣尖上。暖风吹过,涌起一股又一股金色的波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过来一波又一波亮光。油菜花田里,清新、自由、沁人心脾的香味与热烈、灿烂、无以言表的色彩调和成了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焰,吸引着炙烤着那双青春的脚丫。在灿烂的油菜花田中,我似乎成了一个逐光的少年,狂热地向前无尽地奔去,奔去……
我并没有奔跑在花田的小径上,这一切都是缘自我隐藏内心的隐秘回忆。那时候,每天我走在花田之中,我都有着愉悦之心,简单的幸福快乐至极,而今我在长久的漫不经心的回忆里却有些心神黯然,可回忆又深深吸引住我,是一个画面,是一个情绪,或是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在我的回忆里同时出现的还有那首诗,这诗一字一句地落在我的心头,像是手艺极工的绣师将它们绣在了那片血红上。
花儿,美丽,
一如羞涩的娇娘,
轻摇一片涟漪,
只为暧暧地馥郁。
人儿,沉醉,
透过七彩的阳光,
潜入你的怀里,
只为轻轻地别离。
从此,
我留在那个春天里,
任凭无心的蜂蝶,
在花丛中采蜜。
脚步停下,
划破了金黄的沉寂,
渗合着光芒,
揉入深邃的记忆里。
用这首诗来说这个故事,想说的是认识晓岚并没有什么特别浪漫的故事,也没有惊心动魄的爱情,甚至于平淡得出奇到没有任何可以值得记下来的事情。
我认识晓岚是因为几只羊,当时几只羊正在河边吃草,我跳跃着跨过河里的石步到达对岸,羊见有人来朝它们大跨步跑来“咩咩”地叫了几声。作为一个从城市里下乡到这里支农的学生来说,我从来没见到真正的羊,我的印象中的羊多是来自于书本中的插画。本来这里的青山绿水就让我兴奋不已,浑身的细胞也象河边的青草发了芽猛烈地生长,当我见到在蓝天白云下风到有这么几只纯白的绵羊,而这种白色在碧蓝的天和碧绿的草之间更显耀眼,我就充满了期待。早在河对岸看到几只白点在缓缓晃动,这跨过对岸来绵羊憨憨地叫了几声,便激发起了我亲近的愿望,不知哪来的念头,特别想将那小绵羊抱在怀里。当我奔跑了几步向绵羊跑去的时候,小绵羊先吓着围着大羊转起圈来,紧接着大羊也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威胁和恐惧,迈开了蹄子越过河梗朝着田野跑去,我也跟着追了上去。
几只羊已在我的追赶之下四下跑散了,而那只最小的羊终是没有逃出健步如飞的我,在一个田垄的沟壑里被我抓住了。小羊在被我抓住后不再挣扎,而是认命似在趴在我的胳膊上,眼睛里充满了恐惧,虽然我并没有伤害它的意思。我本想摸摸小羊就把它还给它的母亲,可是大羊却不见了,我只得一直把它抱在怀里。这个春天没怎么下雨,整个田野上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我这才注意到自己到掉进了这片金黄的颜料中。我沿着花间的小路往前走,不久我听到了不远处传来了羊的叫声,我循声看到一片树荫之下站着原先的那几只羊,隐约可以看到后面有几户青瓦白墙的人家。羊的叫声明显变大且焦集起来,并且不再躲避走过来的我,我知道是羊的主人要出现了。我本不打算见到羊的主人,只想把小羊羔还给大羊就走,可又觉得这样做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要逃走似的,于是就大大方方地等着羊的主人现身。再说了自己本来就是打前站的,我到这里来是要安顿下来,再找到我要去的卫生所,不妨问问这个主人。我们一行还有两个人,在天黑之前做完邻村的卫生防疫之后,会赶到这里与我会合,我先得解决吃住的问题。
让我没有预料到的是羊的主人并不是想像中的农妇,更让我没有预料到的是羊的主人是一个姑娘,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这个姑娘一看就不像农家人。我已经离开城里下乡插队有一段时日了,能在这样的乡下看到一两个城里人确实很难,这让我非常新奇和亲切。我朝着姑娘走去,姑娘也朝着这边走来,用银铃般的声音唤着羊儿,那几只羊渐渐安静下来不再不安地“咩咩”叫,慢慢围到姑娘的身边。我将小羊羔放下,小羊羔一下子跳到大羊堆里打着转儿,像是与久别的亲人相逢,几只羊又欢快地跑到儿树林那边去了。“我没见过真的羊”,我觉得有些语无伦次,姑娘笑着,又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那个笑容很快收敛住了,但却很温暖,就像沉淀在油菜花上的阳光。我觉得不需要再做这样的解释,于是开始说正事,介绍自己说是从城里下乡到这里支农的医生。我怕姑娘不信,又掏出了工作证,还拍了拍肩上挎着的医疗专用皮箱。姑娘睁大眼睛说,“哦,你是医生”。我说,“后面还有两个,我到这里来是想找村里的卫生所,然后看怎么安顿下来。”姑娘向后面指了指,“卫生所在后头,这个时间人应当没走,我带你去”。循着姑娘手指的方向,我发现原来树林后面错落着不少房舍,大约有二三十户人家的样子。绕过人家再向前走过一条土坡,坡上有一幢高大的青瓦白墙的房子,房前的平地上孩子们正在玩耍打闹。两个小男孩追逐着跑过来,等看到我们的时候,两个孩子突然毕恭毕敬地站在路边,我猜到了她的职业是老师。
卫生所在离学校不远的村部旁边,那里只有一名赤脚医生。因为没有多余的房子,我和我的同伴就住到了村上的一户人家。下乡支农搞医疗卫生工作,得一天到晚背个医疗箱在外面跑,哪家有个病呀痛的就赶紧赶,虽然辛苦,但这是治病救人的大事,想到这份神圣的职责就觉得不再那么累了。因为农村的医疗条件差,周围好几个村子才这么一个卫生所,就一个医生,不管多远看病都得到所里来,原来的那个赤脚医生便不怎么出门。我们来了之后就分了任务,每人哪个村子,我们平常在外面转,听说哪家有病人就上门看,乡亲们自然特别欢迎,有时候早晨出门到晚上才能进门。开始的时候,我们三人按照老规矩各跑各的,但有时卫生院里病人多的时候来不及,我就不出去了,因我是个新手,师傅还不敢太放手,就让我一起帮衬所里的赤脚医生,论理论知识我比他强,经验他又比我足,正好搭个伙儿。在城里跟着父母没学成别的,简单烧几个菜倒是惯常的,不出去的时候我就替我们四个人做饭,他们一天忙完了吃个现成的热饭菜都很乐意,而做饭相对于每天在外跑上几十里地简直就是休息,我自是十分乐意。当然他们跑得累的时候,我也主动替换着出去跑的。
每天上午到村里人家买些鸡蛋和青菜,都要经过小学,我便能经常见到这个姑娘。借着买菜来回路过的机会,我总是找着理由走到学校里面,看看孩子们的健康状况呀,跟他们说人体的奥秘呀,孩子们喜欢,其实我是想和晓岚在一起。没多久,我跟晓岚熟悉了,我知道她也是城里人,是不久前来这里来下乡插队支教的。学校里面没有多余的房子,她就住在村上一名民办老师家里。平常在一起的时候,我能看得出她也愿意和我在一起,她清纯的脸庞上闪动着一双梦幻似的大眼睛,穿着黄色的衣服,走起路来像一只飞舞的蝴蝶。对于我做的工作她充满了好奇,她总会向我提出很多的问题,有时把我都难倒了。她的青春、活泼感染着我,我的心也仿佛跟她的衣裙飞扬起来。那些日子,我头脑里老会浮现她的身影,她总是无拘无束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干什么,有时竟和我开玩笑拍打我一下,会使我像触电一样,浑身陶醉。我尽情地享受来自她的纯真,至于她说什么,干什么我压根儿不知道。我不禁在想,她在面对那群孩子时的那份认真严肃是怎么出来的。在大多数的时候,我总会静静地看着她微笑的样子,看着她那迷人的酒窝,看着她那玉石般的牙齿,我喜欢这样的安静平和。那时候,田野上的油菜花一片片地开着,阳光总是照在上面,晃乱了我的眼睛。
那几只羊是晓岚养的,教书改作业之余她会拿上一根竹竿把它们赶到水草茂盛的河边,傍晚,我经常听到那里传来哼唱歌曲的声音,那里成为我最向往的地方。于是,所里闲下来的时候,我主动要求陪着她一起到河边放羊,我口口声声说着我是多么多么地喜欢羊,还告诉她自己本身也属羊,天生与羊有着不了的情结,而实际上,也只是在认识了晓岚后,我才真正认识了真正的羊的。不久一只母羊产了小崽,小羊羔满地跑的时候,晓岚送给我一只。她伸手把它轻轻地放到我的怀里,放呵护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在放手之前,向我提了两个条件,“第一,不准把它杀了来吃,第二,不准把它送人或者胡乱放了”。我正想着当羊长了几年很老的时候该怎么处理的时候,晓岚撅起了嘴巴,“你倒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我看着她的眼睛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拒绝,就说着一定定,又补了一句,“以后我到哪都把它带在身边”,虽然我心里一直在为以后羊的最终归宿而踌躇。
其实晓岚把羊送给我之后,小羊羔并没有真正离开它的母亲,放羊的时候它们仍旧每天在一起,只是晚上回来的时候,它们被赶回了不同的农家。晓岚的住处和我住的地方只隔了几户人家,农村吃晚饭的时候都会端着饭晚串门,碗里的菜没有了也不回家,就在人家的菜碗里夹上两筷子。我也不例外,不知不觉间我就就成了晓岚房间的常客。晓岚的房间干净整洁,床前靠窗的地方放了一张桌子,平常桌子上除了堆着学生的作业外,书上还放着几本书,晓岚喜欢舒婷顾诚的诗,桌子上便常有他们的诗集。有时候她也会自己写上两首诗,但多半不给我看,只说自己写得不好,等写了好的时候再给我看。那个春天,天气暖洋洋的,白天满眼的油菜花开得欢儿,晚上都安静了下来。天上升起玉盘似的水汪汪的月亮,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棂在桌子上打上格子,我们看着窗外,不远处的油菜花上洒满月光,变得朦胧起来。
那个春天,我感觉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跳动,我和晓岚的交往纯粹是相处的美好。她乐于谈孩子们的趣事,说话的时候总会蹦出串串银铃般的笑声。而我呢,会告诉她我在下乡插队一路所见的奇闻轶事,她总是睁大眼睛双手支着脸认真地听着,虽然我说的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道听途说甚至是一味胡诌。有的时候我们也谈文学,在这里我们也算是文青。
那天,学校有个学生好几天没来上学,家长找到学校,学校派晓岚跟着家长去找。我第一次看到晓岚那幅紧张的样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想法,径直跑到所里面,对着带我的师傅说“我要请两天假”。师傅抬起头来用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不是年不是节,又没叫你出诊你请个什么假呀?”我说“我要有事出去一趟”。师傅说“回家?”,我摇摇头。师傅于是严肃起来,“你去村子上出诊行,但是没来由地出去乱跑不行,我带着你是要对你负责的”。我有点着急,“要负什么责?难不成怕我丢了不成?”,师傅说,“又没个正经事,一个人在外面迷路了怎么办?或者出个事儿都没人知道,这里又不比城里,十里八里的都没个人家。”我就说,“有人一起呢。”这时候,我们三人中的另外一个年纪大的老王就对着师傅说了,“小伙子春心萌动了,你就成全了他吧。”说完又朝师傅递了个眼色。师傅说,“是那位送羊的女老师吧?我一直想提醒你来着,你做事小心点,别对不起人家。”我说,“我们只是好朋友关系。” 师傅说,“我只是提个醒,我看姑娘对你也不错,人家很单纯,你别害了人家就成。”我有点不耐烦,“你把我看成什么样人了?” 师傅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在这里工作只是暂时的,你终究是要回城里去的,你能把她也弄进城?除非你到这里安家落户。”我说,“师傅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们真的只是一般朋友关系,没有你说的那回事。”老王说,“别只拌嘴儿,你说这小羊等到过年的时候,大概也不小了吧,冬天喝个羊肉汤倒是可以补补身子的。”我瞪了他一眼,“你们谁也别打它的主意!”老王就砸吧起嘴巴,“你瞧瞧,还说只是朋友关系,刚说到羊就这么认真起来,难不成这羊是定情信物不成?”我没有理他。
师傅嘴上说着不让,终究让我去了。我陪着晓岚找了两天,第二天终于在邻村的一个小孩子家找到了这个学生,他是偷偷跟了几个同学约好了逃课一起出去玩的。家长掐住学生的肩膀就要去打,我伸手拦住了,晓岚就把学生拉到旁边好好教训了一顿。出门后,晓岚松了一口气,心里很是高兴。我们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黄昏了,路边满是一片片金黄色的油菜花,油菜花在夕阳的映照下,更加迷人。微风阵阵,油菜花涌起层层的浪,显得格外壮观。有几只蝴蝶在花浪中翩翩起舞,晓岚突然张开双臂像蝴蝶一样向油菜花的深处跑去,嘴里还不停地招呼我“快来呀!快来呀!”我也像小孩子一样跟她跑了起来。
那天成了我一生中最深刻和美好的记忆,年轻人最深刻的记忆多半是第一次,第一次心动、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还有第一个吻,而对于我,这一切都不是,那一天的油菜花成了我不可磨灭的记忆。如果我大胆地拥抱她或者亲吻她,那么这些都是我人生的第一次,但是人生没有如果,那天的记忆却比我的第一次更为深刻。当时我并不是没有拥抱她亲吻她的冲动,在一段时间里这种冲动十分强烈,我感觉几乎开始了这样的动作。她张开双臂奔跑在油菜花间的小路上,从飘飞的长发间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我跟在她的后面,就有一种追上去抱住她的冲动。她时不时地回头叫着我,我的冲动就被她的叫声和笑声不断地积累起来,直到她跑累了站到油菜花田后面的一个草坡上。当时她站在草坡上,阳光静静洒在她的脸上,和她的笑容揉在一起,夕阳照着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她的笑声从中间溢出来,我专注于她的笑容和笑声,心跳越来越快,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亲吻她的冲动就越来越强烈,忍不住靠近了她。她当时正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我看到她的脸在夕阳下显出一片粉嫩色,让人不忍触摸仿佛弹指即破,睫毛灵动在大大的眼睛上方。她陶醉般地看着前方,我这样专注地看着她的脸,可是在她转过脸看我的一霎那,我已经偏过头去,夸张地指着前面夕阳中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说着油菜花好美好美。虽然我知道她看着我的时候依然笑得那样灿烂,虽然我知道我这个时候应当把遥望远方的目光收回来,然后迎接她的目光,然后……可是当时这个应当硬是被我手心出汗的双手给揉碎了,像是高空中掉下的玻璃碎了满地。晓岚就站在我的旁边,我赞美着金黄的油菜花、淡淡的远山、温暖的夕阳、白色的羊群,该赞美的我都赞美了,我知道该赞美她了,那赞叹又被我吞进肚子里,拼命地压住内心的狂跳。
眼前的油菜花的确很美很美,直到今天,那天的油菜花依然是我所见到过的最美丽的油菜花。那时,我们休息得够了,就沿着小路往回走。小路似乎特别的长,我的心平静下来,望着夕阳中的油菜花说:“这一朵油菜花看着普通朴实无华,可大片大片地开在一起就很美了。”晓岚说:“的确太美了,真舍不得它再开下去。”我说:“如果能在这条有油菜花的小路上一直走下去,直到天荒地老,该多好!”晓岚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走在我的身边。落日的余辉洒在这片油菜花上,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不是真实的。
在以后很久很久的时间里,我去过祖国的很多很多地方,看过一次又一次的油菜花开,只是每当我跟别人感叹美景的时候一定说的是那样的油菜花,确实,记忆最深的就是那年开在那里的那片油菜花,那片油菜花只想让你沿着那条小路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天荒地老。这种想法在当时晓岚站在我身边的时候就有,直到今天也是。只是现在再向身边的人感叹那片美景的时候,除了这种想法,又多了另外一种想法,我会觉得这样一幅臭皮囊硬生生地戳在这片纯净美丽的画面里,是否损坏了这片美景或者看风景的人?当然,在我无数次地感叹的时候,始终没有人知道其实那份最美好的记忆是缘于晓岚。
经过那天,我与晓岚的关系更近了一步,小羊也渐渐长大了。那时,我们一起看着小羊一天天慢慢地长大,这一天天就像一根细细长长的线,当时我觉得这根线可以长到没有止尽,只要我愿意。无疑,这是我人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可是,为什么要有可是呢?果然如师傅所言,一个月后,我就要回城了,家人已经帮我在城里安顿好了工作,并且我没有理由不回去。在那个时代,我想,连我的女儿恐怕都不会理解的。
那晚我们照样放了羊,我们来到那条开满油菜花的小路上。那晚的月亮像个银盘挂在天上,显得特别的亮,毫不吝啬地把清辉吐在油菜花上,花香在月色中弥漫着……晓岚说,“你把羊带走。”我说当然。晓岚又说,“我还会下乡吗?”我说当然。晓岚又说,“这里的油菜花最好看了,你还会来看油菜花吗?”我说当然。最后她又说了一句,“小羊的母亲还在这里呢!”我说,“你放心,我会让他们有时间团聚的。”当时我就是觉得我们会在不远的将来见面,带着这样的心理,我也不算痛苦地离开了这片土地。
到了城里,我把小羊养到医院四合院的大院里,时间过得很快,年底,小羊已经长成大羊。这时师傅和老王也返城了,老王一回来就盯上了那只羊,我没好气地瞪着老王,“你可别在它身上打主意,看你敢!”老王只得作罢,因此这段日子我也把羊也看得紧。这一天院里派我和其他几个人出去义诊,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回来,一到门口,我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羊肉的味道,我没命地跑到大院中,院中果然没有羊,就一头冲到厨房,厨房的师傅就笑眯眯地招呼我,“小伙子大家都得了你的口福了,大冬天的兄弟们能喝上一口羊肉汤,都要让我谢你呢!”我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噎在地上半天,掉头跑到老王的办公室。一进办公室,我就破口大骂,说“你个老家伙,少吃一块肉少喝一口汤你就能死?”,估计还骂了很多难听的话,不然我出来的时候院子里面不可能有那么多的人。老王倒没跟我着急,一直在那里嘿嘿地笑,让我挥不出拳头。后面的几天我火气一直很大,也不顾他是位老同志,要么对他不理不睬,要么对他没有好言好语,他倒是一点脾气没有,一直对着我笑,居然让我胸中的气渐渐地消了。大概过了一个多星期的时候,他看我气消得差不多了,有一天,他提过来一个布袋,“这个是给你留下的,做件背心穿着暖和,还暖心窝呢!”我接过来一看,是一袋羊毛。
也许是年轻人的习性吧,总觉得后面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年轻人也容易健忘,为了所谓的远大理想,忘记了很多事情,甚至忘记了那原来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直到一年多后的一天师傅出门要经过原先下乡的村子,我才托付师父给晓岚带个信儿,师父回来时却说晓岚在半年前也回城了,但联系不上她。再后来就没有了后来。
后来我果然用那只羊的羊毛做了一件羊毛背心,这件背心一直陪伴着我,在无数个寒冷的冬天它一直贴在我的胸口,时时刻刻温暖着我。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一天,大学毕业的女儿回来, 进门就把我拉到房间,神神秘秘地从一只手提袋里拿出一件羊毛衫,“爸,这是女儿发的第一个月工资给你买的,纯羊毛的,穿着肯定暖和,你试一试。”我穿到身上,果然柔软轻薄款式又好,心里溢过一种无以名状的暖流。晚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那件羊毛背心,我开始翻遍了整个衣柜都没找到,就打电话问女儿我原先的那件呢?女儿说“我看那件太旧了,款式又老掉牙,就扔了”。我挂了电话赶紧跑到垃圾筒,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想是白天收垃圾的人早已经跟着垃圾一起收走了。
那天夜里,我梦到了那只小羊,一双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梦到了小羊自然梦到了晓岚,自然梦到了那片梦幻的油菜花,梦见风华正茂的我望着她的眼睛,一遍遍地回答着“当然,当然”。
夜里醒来,再也无法入眠,我打开窗帘,窗外是一幢幢黑漆漆的高楼,像一个个矗立的巨人,我早已习惯了没有油菜花的地方。我摸索着找出了那本发黄的杂志,在我离开村子两年后出版的那本不知名的文学期刊上,有一首署名为晓岚的小诗,诗里有着那句:
脚步停下,
划破了金黄的沉寂,
渗合着光芒,
揉入深邃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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