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离楼家村约一百来米的地方,有一座庙宇,别看它像风烛残年的老人,每当大风大雨到来,它就颤抖起来,摇摇欲坠的样子,可它是村里人寄托希望的摇篮,村中一到四个年级、60多个孩子在这里求学,寻找着春天的梦想。
在这个庙宇学校任教的三个老师,都是在楼家支农的知青,他们分别叫柳倩雯、莫良兴、陈友善。
这个学校的分班,明显具有中国特色,教师一人多班,跨年段授课,叫复式教学,当属于国粹的一部分。60多位学生分为两个班,一二年级合为一班,三四年级合为另一班。
三个老师的分工也极为简单,柳倩雯任一二年级的班主任,兼任语算两课。陈友善任三四年级班主任兼教语算。从任课情况来看,他们都是超才。
莫良兴是校长,是鸡头,当然有挑食的优先,可以不上主课什么的,但权力还大不到脱产的地步,于是,余下的诸如体育、音乐之类的副课,他全包了,看来,当个汤碗大的校长,油水也不大。
三位老师都很忙,尤其是柳倩雯和陈友善,无需笔者饶舌浪费笔墨,从任课里可以看出他们的忙闲了。说是一个班,实际上是两个班的课轮流上,你不是中国人,这种中国特色的教师的甜酸苦辣,你是无法体会到的。或许也正是这分“光荣”,他们相当长的时间里,被命名为“臭老九”。
柳倩雯上完一年级,布置学生做作业,就上二年级的算术;上到一定时间,又去上一年级的语文,接着又上二年级的语文。一个上午,中间只休息一次,为的是孩子们免遭尿裤。
陈友善如法炮制,在三四年级的语算两课上打车轮战。
想想,他们的嘴巴,还有一刻钟可以停下来的机会?这种创造性的教学模式,新颖独特,但对实践这些创造的柳倩雯、陈友善们来说,是一种体力和耐力的考验。
不过,话得说回来,他们三人都很满足,想想那些整日污在烂泥田里的战友,日晒雨淋的结果,一天劳作获得的报酬,只够买一根冰棍。而他们,躲开了太阳不依不饶的蒸烤,蚂蝗死皮赖脸的叮咬,风雨无情无义无休止地吹打。
莫良兴他们刚当上教师时,有口头协议,他们教书,也记工分。可只一年,他们都成了正式民办教师,每月27元的工资,由教育系统统一发放。虽然,在教学界,民办教师只是被踏在脚底下的泥土,比“臭老九”还更不值钱。不过,比比修地球时的艰辛,毕竟上升了一级,莫良兴他们仍感到莫大的幸福。
更幸福时刻,要说是白天结束后的晚上,他们开始自由地支配自己,或明或暗地抒发人应该有的感情。
你们知道,他们三个都是年轻人,而且一个是女的,这样的组合,长久处在一起,总要发生类似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美丽故事,何况,他们都是单身汉,没有尝到过男欢女爱的滋味。虽然,那个时代,谈恋爱是一种耻辱,一种罪恶,但无论怎么说,男欢女悦,面上可以不说,骨子里,是所有青年男女的最爱,上帝都无法禁止他们对爱的尝试和追求。
这种爱的故事,就这样悄悄地在他们三人中发生了。
最初,他们三人间都很友好,三人合在一起做菜吃饭,渐渐地,有些道不清表不明了。于是各人都买了只煤油炉,另起炉灶,各人自做饭食了。
柳倩雯感受到,矛盾好像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她一时不知该怎么把握自己。
确实,她是狐狸精,莫良兴和陈友善都被迷住了,他们都在施展自己平生本事,用心用劲地向柳倩雯献爱。
柳倩雯和陈友善是同一个县城来的,在同一所中学毕业,并且有近似的家庭出身。柳倩雯的父亲是工商业主,母亲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当然解放前,家境越好的人家,在新社会人品就越坏,这是在中国某个时期形成的定律。于是,她家就成了被管制的对象,父亲多次被戴着无常帽批斗、游街示众。
陈友善的家庭出身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父亲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兵,兵败时逃回家。县城解放后,被评为反革命。因此,两人的个性都压抑,很少主动与人说话,或许是意识到没这个与人说话的资格。因此,做事也缩手缩脚,好像脖子上拴着绳索的玩猴,从没敢放开喉咙说话,放开手脚跳跶。不过,无论在学校里,还是下乡在农村,他们两人间似乎有一种天然的友谊,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或许,这叫物有类似。
他们背着这么沉重的枷锁,到楼家支农后,劳动干活,是不顾惜命的那种,最脏最累的活争着干,都想在农村用血汗来洗刷掉家庭出身罪恶的痕迹。因此村里对他们的印象都非常好,赞他们比农民还农民。
在当时来说,莫良兴的出身也不怎么“红”,没能排到“红五类”里去。他的爸爸是个省局级的“走资派”,文革一开始就靠边站,批斗了几次,就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去了。但他的处境比起柳、陈,底子要好得多,特别是经济上,更是没法比。他从小在省城长大,又加父母百般呵护,有养尊处优的资本。直到父亲被揪斗,自己下乡到楼家当农民,才开始品尝做人的艰辛。但与人比,他的优势仍是明显的,到楼家没多久,家里就给他买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就当时来说,比现在买一辆奔驰汽车还风光。说实在,这辆自行车,在与陈友善竞争中,在柳倩雯心中,多多少少加重了莫良兴的分量。
他们三人分灶而食之后,三人有不同的表现。陈友善属勤劳型,他利用星期天空隙时间,在庙宇角落里辟了个小小的菜园,种上瓜果菜蔬,一年四季有收获。一有收获,就把最鲜嫩的蔬菜洗净,首先放到柳倩雯的砧板上。
他们三个都买有煤油炉,但当时煤油是凭票供应的稀有商品,买到煤油很难。陈友善总把自己分内的煤油票,加上千方百计托亲靠友买到的煤油,一并装在提桶里,送给柳倩雯。自己砌了个柴灶,烧柴是现成有的,生产队里能分到稻草、秸秆,如果还不够烧,可以就近在山上捡些枯死树枝,增加些柴火。虽然这样烧茶煮饭,没有煤油炉便当,柴烟熏眼呛喉,烧起来又脏又累,火也不怎么旺。但柴火做饭不用求人,自己麻烦一点,就解决了烧柴问题,也很不错的,农民不是一辈子这样烧菜做饭的吗。剩下来的煤油票,就可以全部支援柳倩雯了。
他送给柳倩雯的东西,从不声张,每当走进柳倩雯的屋里,像小偷似的慌张,他很巴望柳倩雯没在家,这样,他可以放下东西就走。如果她在家,他就局促起来,半天也说不明白,他是来干什么了。
对陈友善的关爱,柳倩雯都明白,记恩在心,也有甜蜜感,觉得他真是个朴实真诚的好人,与他待在一起,安全,温暖,是终身可以托付的那种男人。
陈友善虽然在人际交往上,显得有点木讷,不善言辞,但心地善良,待人没有任何歪心,这种木讷,倒使柳倩雯觉得他更可爱。
有次,柳倩雯与陈友善相约,邀他到她城里的家做客,想介绍他与父母亲认识。怕他找不到家,柳倩雯走出家门口,去迎候陈友善。刚走出门口不远,陈友善就出现在视线里。
“我怕你找不到,我来门口看看你。”
“我是老城关,城里哪条大街小巷我不熟悉啊?”
说话间,看见街角里转出一辆自行车,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向他们两人迎面骑过来。他驾驶自行车的技术,可不敢恭维,就像醉汉驾驭自己的双腿,七倒八歪、摇摇晃晃地跳着舞,随时随地都可能跌到的那种。
陈友善看看不对劲,就对柳倩雯说:“小心,有个小孩在学车。”
话没说完,自行车已向柳倩雯对头撞了过来,陈友善本能闪电般地冲上去,用身子挤开柳倩雯,挡在她的前面,那自行车前轮蓬的一声撞在陈友善的大腿上。陈友善摇晃了一下,没有摔倒,车上的小男孩,却是连车一齐猛地向陈友善摔过来。陈友善顺手一接,将小男孩抱住。
“呵呵,小伙子,你在学车吧?——你撞人的劲道还不小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撞着您了。我不会骑,还没骑过几次,正在学。”小伙子已满脸通红,一个劲地道歉,“伤着了你没有?真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不过,小伙子,你学车,要到像操场那些宽阔、没人的地方去,不能到大街上来学骑,这对别人,对你自己都危险,是不是,你说?”
小男孩连连点头。
小男孩走了,柳倩雯着急地问:“撞伤了吗?让我看看。”
“你知道,我天天在锻炼,身体强健得很,这么个小鬼头的自行车,哪能伤得了我?”
看柳倩雯着急的样子,还是捋起裤管查看,却是发现,大腿已被撞出一大块红黑相间的淤青。
柳倩雯心疼,“还说没伤,腿都撞烂了,快到医院里去看看。”拉着他定要到医院里去。
“这点点淤青算什么伤,我强健着呢,哪是就那么脆弱?真的没事,你放心。”拉着柳倩雯,往她家里走。
柳倩雯笑着说:“陈友善,你平时木手木脚的,今天看来,身手不错么,像猴子一样敏捷,那你过去是假装老实啊。”
陈友善立即木讷起来,说话也不利索了:“我哪里······你不要取笑我,我······我······”
到了柳倩雯的家,他彻底还原了过去的陈友善。
在柳倩雯的叫喊声里,她的妈妈迎了出来,亲切地招呼陈友善,陈友善顿时手足无措,失去自我支配能力了。他傻站着,一动也不敢动,不像是一个作客的,倒像是一个被当场抓住的小偷,哭不是,笑不是地变换着表情。柳倩雯的母亲笑着说,“你坐呀”,他接受命令坐下,身子笔挺的,连摇晃一下也不敢,生怕哪个地方做错了。
吃饭时,他表现得更做作了。在柳倩雯和她父母的再三招呼中,陈友善坐到餐桌旁边,仍是那样的挺直着身子,一脸严肃,如临大敌,双手团在胸前,不敢动弹。
柳倩雯欢天喜地地叫着,“吃饭,吃饭”;她的母亲父亲轮流地招呼,母亲说:“小陈,吃饭了。——不要客气,来,吃。”
她的父亲用筷子点着饭碗,也说:“来,我们吃饭。你喝点酒?”
陈友善听着,赶紧拿起筷子,“谢谢,我不喝酒。”
陈友善扒了一口饭,筷子没有伸向菜碗。第二口又扒到嘴里。
她的母亲笑了,说:“小陈,你吃菜呀,怎吃淡饭啊。”
陈友善忙说:“我在吃,在吃。”伸出筷子,在最靠前的菜碗上,搛了一筷菜,接着又吃起白饭来。
柳倩雯说:“你真是个怪人,我们的菜下毒啊,不能吃?怎只吃淡饭不吃菜?”说着,就拼命地往他碗里夹菜。
陈友善满脸通红起来,“我不是在吃吗,你不要夹,我自己来。”
而后,陈友善不再需要筷子伸向满桌的菜碗了,只是专心地完成自己碗里的菜和饭,头也再没有抬起来,直到碗里的饭吃完,才羞答答地抬起头,轻轻说了声“我吃完了,你们慢吃”,放下筷子,身子向后退了一步,把凳子拉开餐桌一段距离,再次低下头,正襟危坐起来。
饭后,柳倩雯附在她妈的耳朵旁,悄声说:“妈,你觉得,这个人是不是太老实啦?”
她妈说:“不,这样的男人,比花里胡俏的男人好,这种人踏实、沉稳,女人有安全感。”
“妈,其实,我也这样认为的,他这人真的不错。”
如果生活中不出现莫良兴,这样发展下去,柳倩雯和陈友善这对有情人,完全有可能成为眷属。
二
然而,莫良兴已经无法避免地出现在她的身边,并且日见亲热。
陈友善是默默地向柳倩雯献殷勤,抒发的是和风细雨、春天般温暖、恒久的情谊。
莫良兴绝不,他是暴风聚雨式的,传递的是夏日骄阳般的爱意。他听说陈友善一斤两斤地给柳倩雯送煤油,他鼻子吹箫打鼓地哼哼两声,就小施神通,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大桶煤油,足有一百斤,直接送到柳倩雯的手里。
对莫良兴的慷慨大方,连柳倩雯也伸着舌头半天缩不进,她结结巴巴地找不到恰当的话来表示感谢。
莫良兴对陈友善开辟菜园种菜,用小菜小蔬讨好柳倩雯,更觉得他太可笑了。一个男子汉如此作为,太琐屑了吧。
蔬菜莫良兴也要吃,但决不会自己去种。怎么办?不是有许多学生么,他就是直爽大方,有需求,向学生开口就是了。农民家里,别的没有,鲜菜鲜蔬多的是,供奉给老师一点菜,不过是下下毛毛雨。老师,不,是校长,向他们要点菜,是抬爱他们呢。
莫良兴一提醒,学生纷纷踊跃向家长禀告,获得热烈响应。提醒一次,就再不用第二次了,接下来,时鲜蔬菜不断地涌来,这对学生们来说,帮助老师是一种光荣,对莫良兴来说,却是永久性地解决了蔬菜短缺问题。当然,莫良兴有菜了,柳倩雯的蔬菜也就多得不知怎么办了,实在吃不完,聚集多了,就腌成咸菜。
这些时鲜蔬菜,莫良兴只是来间间口,他更喜欢大鱼大肉。他确也有享受它们的条件。他每星期至少买一二次鱼或肉,这对当地农民来说,是癞蛤蟆吃天鹅肉的妄想,但莫良兴与当地农民比,是半人半仙,他想吃就吃,何况,他买鱼买肉不是光想自己吃,更重要的要讨好心中的女神。
莫良兴享受鱼、肉的时间,一般都在晚上。当时,一旦烧起鱼、肉来,其香气,足能弥遍半个村子,因他们住在离村一百来米的地方,而且,学生都放学了,那香气,只能在偌大的破庙里回荡,白白浪费了让更多鼻子享用的机会。
开初,莫良兴把烧好的鱼、肉,大呼小叫地送到柳倩雯的屋里,叫她享用,但没送几次,他感到自己真他妈妈的了,这简直是陈友善般小家子气的翻版。他立即改为邀请柳倩雯来自己的屋里一起享受,这就有了点“家庭”的氛围,两人对坐在一起,说说笑笑,打情骂俏,既亲热,又刺激,而让陈友善一个人,在他的庙宇角落里享受他的青菜萝卜。
后来,莫良兴干脆叫柳倩雯过来一展厨艺。说是请她来“帮忙”,柳倩雯当然很乐意。这样,烧煮出来的鱼、肉,加进了女人的味精,味道就更鲜美。在莫良兴的餐桌上,不但有丰盛的菜肴,还有娇滴滴的话语声,美妙、慑人魂魄的笑声,这与陈友善般孤家寡人清冷的场景绝然不同。这样吃着,说着,吃着,笑着,家庭气氛越来越吃了出来,无论是别人看,还是他自己觉得,这真是幅夫唱妇随和谐的家庭生活画。
确实,莫良兴的策略设计是很正确的,鱼、肉的香气美味,也有磁性魅力,吃吃喝喝里也会生出浓情蜜意,特别是哪个贫穷时代,或许也是真理,美味的鱼、肉、紧俏的煤油,比人品,更受爱情的青睐。
事实是,鱼、肉的美味,已经化作了柳倩雯身上爱的细胞,这种细胞越生越多,自然,他们两人的关系就越来越密切,无形中冷落了陈友善,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
感情的水不断升温,但还缺少火候,离烧开还需点时间。这关键时刻,他的那辆宝贝自行车出来助阵当柴火了,他们的感情水温,很快到达沸点。
毫无疑问,柳倩雯被丘比特的箭射中了,再也无法遁逃。
大家知道,这个时候,政治运动高扬,文化活动却是躲猫猫,见不到踪影。记忆里唯一的文化活动是下乡来放映的电影包场,哪个村子放电影了,十里八乡的人,都往这个村子赶。这样,莫良兴的那辆凤凰牌自行车就大大地出风头、发挥作用了,每当自己村、或任何附近村子放电影,他俩是必到的,他的自行车也必然显山露水,展示风光。
哪村放电影的消息传来,是莫良兴狂欢的节日。当然,柳倩雯也乐于接受他的邀请,毕竟,她是电影艺术的崇拜者,而且,坐在当时还稀有的自行车后抱架上,去享受艺术,是很快乐惬意的事,更何况,带她走的是那么热情奔放、那么打动她芳心的男人!
去看电影,往往是晚霞满天,清风拂面的旁晚,一对男女紧紧地坐在一起,奔驰在去艺术欣赏的道路上,激情满怀,春心荡漾,革命歌曲不能不从他们的嘴里自然地飞出来,他们笑着,唱着,心旌荡漾。
但柳倩雯仅仅唱歌还不行,莫良兴指点说,她应该用双手圈住他的腰,头紧紧地靠在他的脊背上,这样既安全,又热烈,一路上的氛围,会特别好。
开初,柳倩雯有些羞答答的,动作有些不自然。后来,自己的内心也支持她这样做。
柳倩雯这样做了,一股甜情蜜意用立即涌上来,像一头小鹿,在心头乱撞。这样次数多了,就成了柳倩雯自己的愿望和需要。一坐上莫良兴的自行车,双手就自然地伸了出去,紧紧地抱住莫良兴的腰,头轻轻地靠在他暖和而宽阔的肩膀上,夜风、晚霞和他温热的身体,像电能般传导出来,都化作她无限的柔情。是的,她再也不肯轻易地放弃享受这美好的人生。
享受幸福、欢度这样美妙时光,常常会忘乎所以,不计时间,通宵达旦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到第二天早晨,昏昏沉沉地去上课,才想起学生的作业没有改,很是着急。可拿过作业本时,发现都改好了,柳倩雯十分惊诧。
后来才知道,都是陈友善帮她改的,她心有感动。但她的心,还沉浸在莫良兴给的欲罢不能爱的激情里,陈友善帮的这些小忙,毕竟有些寡情淡味,生出来的小小的感激之波,很快被莫良兴掀起的爱情大潮淹没了。
不只是柳倩雯、莫良兴意识到自己在“恋爱”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这样认为。陈友善也默默地痛苦地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但内心里的感觉仍非常强烈,爱,没有死;只要心中有爱,就不能放弃,柳倩雯,你明白吗?陈友善心如刀绞地在心里喊。
爱情的种子下了地,就要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这样的自然规律,在莫良兴和柳倩雯身上演绎了。言辞上的卿卿我我,已无法满足激情的需要,肌肤亲热已无可避免。虽然,在当时,男女生理接触绝对不容许,是严重的犯罪,但也无法阻止他们秘密的相亲相爱。这从柳倩雯整天开满桃花的脸上可以看出,她在享受着这种爱,女人的幸福感无法隐瞒。
这当儿,两大消息传进柳倩雯的耳朵:莫良兴的父亲解放了,又成了“革命干部”,当上了省某局的革委会主任。另一个消息与她关系更大,莫良兴被正式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已通过政审,进入体检阶段了。
柳倩雯的心情相当复杂,她非常兴奋,又非常担心。她为莫良兴的美好前程而高兴,也为自己前景而忧心。
接着,她又有了另一个惊人的发现,不知该向莫良兴报喜还是报忧:她的生理期两个月不来了!
她偷偷地到医院检查,医生告诉她,毫无疑问,她怀了孕。一时间,五味杂陈,复杂的内心爆发,使她失语,向父母、向爱人、向朋友,怎么表达?也不敢表达,只有暗暗地掉眼泪。
但无论如何,必须让莫良兴知道。
这个莫良兴,自从被推上工农兵学员这天起,就有点神出鬼没,说话吞吞吐吐,不向柳倩雯讲真话,处处瞒她、骗她,甚至不想与她见面。柳倩雯曾经责问过他:“怎么了,还没当上大学生,你就变心了,要抛弃我了?”
莫良兴很尴尬,说:“哪里啊,怎么可能?我不是忙么,除了工作,还要填表、 体检,不断地接收组织的检查,一时少与你接触了。”
不过,柳倩雯是敏感的,不只是他甜言蜜语少了,有意疏远她的意图相当明显。她必须提醒他,他要当爸爸了,不要心存逃离责任的邪念。
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她找上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怀孕了,怎么办?”
脚底下突然放响一个炸弹,也没能使他如此惊慌,莫良兴猛地从座椅上跳起来,脸孔像烧纸板一样青黄,“你,你说什么?······你不要开玩笑吓我。”
柳倩雯把医院的化验单,摆到他面前:“你自己看,我喜欢开这种玩笑吗?”
这下真的天塌地陷了,柳倩雯只要把还没结婚,就把女人的肚子搞大的消息,向任何领导一透露,——即使是向同事、朋友、哪怕是村里随便一个人说了,没有能守住口的人,何况传的是人人喜欢听的新闻!他(她)们一宣传,口口相传,传到主管领导耳朵里,他的大学梦、重返省城的梦,就做到头了,一句话,他这一生完了!
他有生以来,从没有感到过这么大的现实危险!
莫良兴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他必须想法子不让这个噩梦成为现实。
他拍着自己的头,让发热的头冷静下来,他必须冷静!莫良兴知道,现在最大的危险是柳倩雯,自己的命运就握在她手里,必须用尽一切手段搞定她。
莫良兴立即堆下笑来,亲热地抱住她的肩头,说:“其实,有孩子,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我的家人也会十分高兴,只是来的不是时候,我们还年轻,生孩子早了点······”
柳倩雯警惕起来,抬起头,“你什么意思?不想要孩子吗?”
“不是的,我是说早了点。你想,我入学的事,正当关键时期,这样的事一传出去,我的好事不泡汤了么?你是我的最爱,总不至于使我终生直不起腰吧。”
柳倩雯听着,一时不知说什么话来回对。
“倩雯,你放心,我这辈子非你不娶。但今天,我真的求求你,去把孩子拿掉,让我上大学去,为你和未来的孩子们争取到一个好的生存环境。好不好?把孩子拿掉,一定拿掉,求你了,帮帮我········”
说着,莫良兴突然跪了下来,抱住柳倩雯的双腿,泪如雨下。
“不行,不行,那绝对不行,我怎能做杀人凶手,杀死自己的孩子?”柳倩雯吃惊地跳开去,仿佛莫良兴来强行拉他去流产似的。
柳倩雯这么一挣,莫良兴顺势地把头趴在地上,大放哀声,“倩雯,你就这么狠心,真的定要把我拉下马,断送我好不容易得到上大学的机会吗?”
柳倩雯赶紧来拉莫良兴,“你起来,你不要这样。——怎么可能,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有好前程,我为你高兴都来不及,怎会拉你下马?你放心,我有身孕的事,绝不会向任何人说的。”
“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你说为我的前程高兴,可怎么不为我想一想,即使你现在不说,我上学去了,可你的肚子要大起来,孩子要生下来的,这样迟早要被学校发现,——你知道,大学生恋爱也不准谈,一旦发现我有孩子了,还不是被开除?你就算为我做好事,把孩子打掉。”
在孩子问题上,柳倩雯态度十分坚定执着,说:“孩子我是绝对不会拿掉的,何况,现在流产,要女方爱人单位的证明,否则不给流产的,证明一开,事情不是仍然暴露了?良兴,你放心,放一百个心,我一定不会影响你的前程,在你上学前,我绝对不向任何人透露一点口风,即使你上学去了,孩子生下来了,我也不说孩子是你的。在你读书期间,我保证不来打扰你,直到你分配工作,安定下来,再来认我和孩子。这样总可以了吧?”
话说到这份上,莫良兴也觉不出再能说出什么更妥当的话,来说服她拿掉孩子,但内心里无论如何仍是不太放心,“那好吧,你一定要记住说过的话,我的命运就在你一句话里。”
这时,柳倩雯早已眼泪汪汪的了,她紧紧地将头拥在莫良兴的怀里,低声说:“我爱你,我和孩子都等着你。良兴,你也要保证,到时,不能将我和孩子都忘了。”
“你也放心,我不是那种没良心嫌贫爱富、喜新厌旧的人,我心中,永远只有你一个。”
很快,莫良兴如愿以偿,被省城一个化工学院录取。就这样,他这个工农兵学员,气宇轩昂地“上”“管”“改造”大学去了。留下柳倩雯一人,长时间地忍受着过有爱不能诉的日子。
三
有着柳倩雯的保证,莫良兴则心安理得地享受“不被打扰”的安宁。三年来,他几乎断绝了音讯。他不打电话,不主动写信,不询问孩子和柳倩雯,理由很简单,一说学习实在忙,二说为前途着想,避免留下一切不利于前程的痕迹。即使柳倩雯实在耐不住爱的寂寞,偶然发信,诉说相思之苦,他大都视若无睹,不回信,即使回了,也草草几句,敷衍而已。
只是柳倩雯,她真诚地信守着诺言。肚子大起来了,孩子生下来了,这过程,她拒绝回答任何人的疑问,由此,她受到村里所有人的非议,甚至受到家人的责难,她都默默地忍受着,坚决地保护了莫良兴的安全。
虽然,在这艰难时刻,从没听到过莫良兴只言片语的安慰。只有陈友善仍一如从前,默默地关心她,爱护她。在她坐月子的这段时间,他寸步不离,承担着丈夫般的责任。为此,他还承受冤屈,村人、就是柳倩雯的家人,也以为这孩子是陈友善的。陈友善知道柳倩雯的意思,也不申辩,不离不弃地分担着柳倩雯有情难诉、无法言表的痛苦。
直到孩子三岁多了,莫良兴终于毕业分配工作了,柳倩雯才透出一口气,她和孩子的苦难终于熬到头了。
她等待着,孩子的爸爸赶快把他们接到省城去。
但是,没有看到太阳从东边升起,却是目睹着太阳从西边下山了。
毕业以后,莫良兴突然失踪,柳倩雯失去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柳倩雯病倒了,水米不进,她甚至拒绝治疗。在生与死的问题上,她选择了死。
人们这才明白了事实真相。家人急了,陈友善也急得满嘴生疮。
陈友善暗暗地发誓,一定要把她从死神这里夺回来。
任何安慰的话说了,任何最贴心关爱的事做了,都不被接受;言辞、行动,无法打动已心死的柳倩雯。
柳倩雯不吃不喝,又无对症下药的妙方,她生命日渐枯竭。
一天,陈友善兴冲冲地跑到柳倩雯的病床前,说收到了莫良兴的一封信。在她妈妈的授意下,赶紧扯开信,喜滋滋地念起来。
信中告诉的是好消息。
莫良兴在信中说,他为毕业后的分配、单位落实、安顿张罗等琐事上耽搁了些时间,他为自己没及时写信报平安而道歉了。
他说,他分配在省的一个化工设计院,一开始就得到院领导的信任和重视。他说他十分想念柳倩雯和孩子,要她再耐心地等一段时间,他一定把她和孩子接到省城里。
最后,他再三叮嘱她,一定要保重身体,还说给她和孩子寄了一点钱。
念着念着,一动不动的柳倩雯,忽然睁开眼睛,低沉地说:“妈,我想喝口水,我肚子也饿了。”
一家人乐坏了,“莫良兴这个狗东西,还算有点良心。”
柳倩雯的病很快有了好转,不几日,就能下地了。
陈友善仍每天多次来看她。柳倩雯忽然想起什么,对友善说:“前几天莫良兴写来的信,你没给我吧?我想看看,竟没有找见。”
友善恍然大悟似的,“那信啊,好像念完之后,随手给了你妈,哦,不,可能是我随手装进自己的衣袋里······”友善有点慌乱地翻起衣袋来,并不见信的踪影,“真不好意思,是不是让我丢掉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怎么办呢?”
柳倩雯忙说:“没事,没事,你不用着急,反正事情你都读给我听过了。我向你要信,是想看看,信的地址,——他现在在哪个单位,什么地方工作。”
“奥,你这么说,我记起来了,说是在一个化工研究所工作,具体什么地方,没明确说;信封上地址也写得极简洁,只有‘省城杭州’,四个字。”
柳倩雯咯噔了一下,心里有点不乐,这个莫良兴搞什么名堂,莫非是个军事单位,妻子也要保密的吗?
好在而后,虽不见信,一年里,也有隔三岔四几次汇款,数额虽不大,但足够使柳倩雯寒冷已久的心回暖。她开始恢复欢天喜地的开朗个性,她等待着心爱的人,早日实现一家团聚的心愿。
时间过得飞快,儿子革生已经五岁,能做简单的加减法,认识数百个汉字了。说实在,这些成绩,多半是陈友善教育的结果。
在革生幼小的心灵里,从能认人开始,只认识妈妈和这个“陈叔叔”。这个“陈叔叔”对他亲热慈爱,要什么给什么,他爱死“陈叔叔”了。小革生常常黏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妈妈从没有告诉过他,谁是他的爸爸。他以为,“爸爸”就是像陈叔叔这样的,陈叔叔就是爸爸。他对陈友善的依赖,有时真胜过妈妈。柳倩雯看在眼里,常常泪流满面,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在柳倩雯内心最黑暗的那段时间,她曾萌生过这样的念头,应该教育革生,叫陈友善“爸爸”,而不是“陈叔叔”,因为那个混账爸爸,实在太不像爸爸了。
日子过得飞快,又是到了7月下旬了,学生全部放了暑假。莫良兴走了之后,增换上来的老师是本村人,放假之后,也回了家。
放假了,对柳倩雯来说,并不是欢心事,这段日子真难过。她不知该回城里的家,还是留在学校里。
他不想被人家指指点点,给家里人丢脸,考虑再三,就决定在这里过暑假了。
陈友善本是可以回城过的,但柳倩雯留下来了,觉得自己应该也留下来陪陪她,散散心。柳倩雯不答应,再三催促陈友善回城里去,可是小革生死死缠住他,不容许“陈叔叔”走。这样,陈友善终于留了下来。
江南的7月,天炎热无比,又喜怒无常,好端端的艳阳天,会突然雷电大作,风雨漫天。
这天下午约2、3点钟光景,整个大地仿佛着了火,天闷热得使人发狂。
柳倩雯却欢天喜地的跑过来,对陈友善说:“良兴汇款来了,说正在为我和孩子办理户口转移,很快就能办好。她还说,我们一到城里,就给我补办结婚典礼······”说着,将汇款单拿给陈友善看。
汇单的“附言”上,工工整整地写着这样一句话:
“你和孩子的户口将办成,回城后,即补办我们的婚礼。”
柳倩雯补充了一句,“这莫良兴真有点奇奇怪怪的,这几个字,怎么用仿宋体写得这样工整,也不写地址,干么呢?是不是先什么都不说,到时要给我一个惊喜?”
“好,好,恭喜你,祝贺你。”陈友善把汇款单还给她,淡淡地心不在焉地“祝贺”之后,就关照柳倩雯:“这样的天气,你要照顾好革生,不要他到外面跑,避免发痧中暑。”说完,就向自己住的西边厢房走去,没有往常想停留的意思,他神态也怪怪的,内心似有难以言说的郁闷,有点成心扫她兴的意味。
柳倩雯嗯了一声,看着陈友善的身影缓缓地离去,木木地站着发呆。
远处似乎传来隐隐的雷声,先是稀稀朗朗的,相隔的时间较长,到后来,雷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那闪电就像一把长长的利剑,一次又一次地在头顶闪亮,耀武扬威地向人们示威。那些乌云像是雷神的虾兵蟹将似的,纷纷地聚集拢来,听从雷声的调遣。乌云越聚越多,越积越厚,离地面越来越近,迅速而疯狂地向人们的头顶压下来。
天似乎要塌了。
雷声之后,听到的呜呜的风声,整个大地都摇晃起来。接着,屋顶上响起密集而沉重的击打声,从房内玻璃窗口看出去,发现小如鸟卵,大如鸡蛋的冰雹,铺天盖地地向大地倾倒,瓦片在碎裂,树枝在折断,庄稼纷纷倒伏······
突然,又有了屋顶的瓦片飞起又跌下的脆响,加上陡然如钱江大潮轰鸣声,庙宇摇晃起来,似乎整个地要飞上天。
“不好,刮龙卷风了!”陈友善一声喊,想跑到东厢房去,叫小革生不要怕,陈叔叔来了!
还没跨出门,只见庙宇边开阔地带的一支大树,被连根拔起,呼啦啦地向东厢房砸过去。树冠正好砸在东厢房的屋顶上,屋顶哗啦一声,塌了下来。
听到了柳倩雯的哭喊声同时响起:救命,救命······友善,快救革生!······革生,革生,你在哪里?······
陈友善冲进倒坍的东厢房,柳倩雯双手,正在革生原先住的小房间发疯地刨挖。
陈友善身嘶力竭地吼,革生,革生,革生······
断砖残瓦堆里,传出革生微弱的哭声,“陈叔叔,我在这里,救救我!”
数根掉下来的横梁,乱七八糟地压在上面。亏得革生个子矮小,颓椽横梁架起了一个极小的空间,没有压着革生。
陈友善迅速地左右察看一边,安慰说:“革生,不要怕,叔叔来救你了,你看到了亮光,就爬出来。”
他看准一根压着革生的关键性横梁,双手抱住横梁的一端,一声吼,拼着全力,把横梁抬了起来。
空间扩大了,看见小革生蠕动着的头渐渐地露了出来。
“快,柳倩雯,抱革生跑到我的屋里去——快呀!”
柳倩雯抱着革生的身影刚闪出门口,身后传来房屋再次坍塌的声响。陈友善正要转身离开这危险的境地,数根倒挂着的横梁呼啸倾泻而来,其中一根,正好砸在他的太阳穴上,他倒下了,连哼都没哼一声。
······柳倩雯已经完全没有力气站立起来。她抱着陈友善已经变形的脑袋,整整哭了一夜,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声音,不停地反复地嘶嘶似吐气般的哭。
任何哭都没用了,他确实已驾鹤西去了!
她叫小革生披麻戴孝,她抱着革生,一路跪到他的坟头。
一切都结束了,连日来,柳倩雯的意识都十分模糊,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她下意识地走进陈友善的房间。一张板床,前面一张简易的办公桌,零零乱乱的一些杂物,一切都在,就是不见了陈友善。
“友善啊······”她一声哭叫,扑倒在他的办公桌上。
慢慢的,他的手在办公桌玻璃面上蠕动,手指碰上了一张纸模样的东西,她睁开朦胧的眼,它仿佛是一封信。
她呆滞的目光在信纸上游弋,忽然一惊,信末尾的署名,分明是“莫良兴”!
她勉强振作起精神,斜着眼看那些字,它们一个跟着一个跳进她的眼帘。
陈友善:
听说你一次又一次冒用我的名,向柳倩雯寄信汇钱,这实在太可笑了。其实,你完全可以公开向她求爱求婚,我早在数年前,就与她断绝了一切关系。
另外,你根本不必惺惺作态,谁能说,那个孩子不是你的?
·········
仿佛被雷电击中,柳倩雯一声惨叫,向后一仰,她再次倒下了。这次,是倒在陈友善的板床上。
联系人 嵊州市朱月泉 电话 13514964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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