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十 · 桃花扇

                                              九槿

       香扇坠，桃花残，未及旧人回，白娟象牙血泪溅，不如过景月伴眠。

        秦淮河畔有座媚香楼，这楼里有位姑娘唤作李香君，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知书达理，娴静时喜作诗自遣，她娇小玲珑，唇红齿白，五官生得俊俏，又颇有几分侠气，因而名气不小，是这媚香楼的招牌。她不爱金钗玉环，却独独对这桃花扇情有独钟，因而得了个“香扇坠”的美称。

        一日，香君正与姐妹们在厢房中玩乐。只听得房外一阵喧闹声，这时一个小厮大摇大摆的推开房门，趾高气扬道：“李香君姑娘可在？我家老爷要见她！”“你一区区小厮怎敢如此嚣张？”站在香君旁的婢女出声呵斥道。“芸儿，”李香君起身，“不得无理。”名为芸儿的婢女瞪了那小厮一眼，乖乖退到香君身后。“怪我平时对她宠溺惯坏了她，还望小哥多多包涵。”香君说道。“少啰嗦，我家老爷指名要见你，快快跟我下楼去。”那小厮丝毫不领情。香君似乎也对这人态度有了些不满，皱眉道：“不知你家老爷是？”“我家主子便是当朝重臣，皇上的心腹，阮大铖！”小厮得意洋洋。香君一听，笑道：“我当时是谁呢，原来是阮进士。那麻烦告诉你家主子，香君今日不见客。”“你说什么？我家老爷要见你是看得起你！”小厮有些恼怒。“谁说今日不见客？”说着，走进来一位身着官服中年模样的人。紧随其后的是媚香楼的主人，也是李香君的干娘——李贞丽。

        “老爷。”先前那小厮恭敬的行了个礼，“这李姑娘说今日不见客，可见她气色红润也不像恶疾缠身。莫不是，看不起老爷您……”阮大铖一听，怒言道，“李香君，你可是看不起本官？！”李香君面带微笑答道，“大人，香君怎敢？只是香君近来身体时好时坏，恐服侍大人时突发病症，坏了大人雅兴。不如今日先请其他姐妹陪大人玩乐，等改日香君痊愈定与大人饮酒作乐。”见阮大铖不说话，李贞丽赶紧对其他几个姑娘使眼色。素来与香君交好的另一名姑娘心领神会，赶紧上前道，“是啊，香君妹妹身子骨弱，今日有所不适，不如今天就让我们姐妹陪同吧。”“是啊是啊，今日就让我们姐妹陪大人吧。”另几位姑娘也赶紧围了上来。美人主动投怀送抱，阮大铖大悦，“好好，今日就先让你们陪本官。”说着，搂着几位姑娘说笑着出了房门。那小厮狠狠的瞪了李香君一眼，然后也赶紧跟着阮大铖出去了。

        众人出去之后，李贞丽对香君说道，“可不许再有下次了。”“干娘，那阮大铖勾结宦官为非作歹，君儿才不愿与这样的奸臣同游！”李香君正色道。李贞丽摇了摇头，“干娘知道你有一股子侠义气，但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啊。”“君儿知道，还得感谢干娘理解才是。”李香君笑着说道。“你呀，”李贞丽叹道，“那我先出去了，你好生休息。”

        日子就这样平淡的过了几天，那阮大铖倒也没再来找茬。

        这日夜晚，李香君正在媚香楼内弹琵琶。她神情悠然，修长的指尖划过琴弦，天籁之音缓缓流泻。而芸儿则拿着礼盘收客人的打赏。一曲完毕，众人拍手叫好，赞美之声不断。李香君起身对着客人行了个礼，然后抱着琵琶转身回房间。宾客们高声叫着李香君的名字。只一曲，便为媚香楼赚得上百两。回房之后，李香君正梳妆，芸儿忽然进来，说道：“姐姐，下面有人要见你，不知……”李香君摆了摆手，“今日有些累了，叫他明日再来吧。”芸儿正要接话，却见一书生打扮的人推开房门径直而入。

        “在下方才在楼下听姑娘弹琵琶，一曲已尽却余音绕梁意犹未尽，如此高超的手法令在下佩服不已，不知是怎样的美人才能弹出，所以才想上来一睹姑娘芳容，还望姑娘莫怪我唐突。”这公子进门先向李香君行了个礼，风度翩翩的说道。李香君莞尔一笑，“想必公子也是闲情逸致之人，不如坐下一叙。”这公子也毫不推脱，坐到了李香君对面。“不知公子怎么称呼？”李香君一边示意芸儿出去，一边问道。“在下侯方域，家父在朝为官，我此次便是受父亲之命来南京参加会试。早闻‘香扇坠’的美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李香君微微笑笑，“既是读书之人，又为何来这烟花之地？”“读书之人又为何不可来？在下不为寻花问柳，只为饮酒消遣。”李香君欣赏他的坦然，点头道：“公子倒是实在。”

        侯方域笑了笑，忽然注意到墙上一副《寒江晓泛图》，画上还题有一首诗，“瑟瑟西风净远天，江山如画镜中悬。不知何处烟波叟，日出呼儿泛钓船。”“画与诗相得益彰，甚是精妙。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侯方域赞美道。“只是妾身的信手之作，如何配得上公子如此赞赏。”“姑娘不必自谦，”侯方域说着，回头问道，“姑娘既有如此才华又为何委身这媚香楼？”李香君笑了笑，“世人皆说青楼是烟花之地，可妾身不然。香君是孤儿，幸得李大娘收留，教我弹琴唱歌，这媚香楼对我而言便是我的家。平日里与姐妹玩闹，况且……”香君顿了顿，说道，“妾身只卖艺。”侯方域赔了个礼，“倒是在下见识短浅，冒犯了姑娘。”“无妨，公子也是有志之士，能与公子结识，是香君的福气。”香君盈盈含笑，温婉大方。

      一个是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一个是娇柔多情、蕙质兰心的青楼玉女。两人聊得甚欢，把对方视为知己，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临走时，侯方域留诗一首：“绰约小天仙，生来十六年；玉山半峰雪，瑶池一枝莲。晚院香留客，春宵月伴眠。临行娇无语，阿母在旁边。”欣赏倾慕之情在诗中表露无遗。

        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知。这侯方域，自小就随家乡名士学习诗书，才华横溢，真可谓是少年才俊子，李香君本就对他有意，在得知侯方域是户部尚书之子，祖父曾为明朝的太常卿，世代都是刚正不阿的忠臣后，对侯方域更是倾慕。侯方域亦对这位温婉可人，知书达理的青楼玉女动了情。双双坠入爱河缠绵难舍。

        按当时的风俗，如果客人钟情于一位青楼女子，只要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然后给青楼的主人一笔重金，就可以让这名女子只为他服务，这便称作“梳拢”。而因为李香君是秦淮名妓，做“梳拢”就必须是风流雅士，且宴会的级别也得很高，礼金更要丰厚，这不禁使侯方域犯了难：自己来赶考的，身上哪有这么多银两呢？

        正当侯方域犯难之际，好友杨龙友来拜访他。听闻侯方域想梳拢李香君，于是慷慨解囊，出重金资助侯方域。侯方域虽有些疑虑，但因急于梳拢李香君，也没细想家境贫寒的杨龙友如何得来这么多银两，便感恩戴德的收下了，终于顺利的完成了“梳拢”。

        当夜，侯方域将一柄上等的镂花象牙骨白绢面宫扇送给了李香君作为定情信物，还把侯家祖传的琥珀扇坠一并送给了她。两人情意绵绵，正是花好月圆之夜，柔情缱绻。

        几天之后，侯方域渐渐从爱情的温情中清醒，想到杨龙友的资助重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家境贫寒的好友杨龙友如何得来这么一大笔钱？几番追问之下，杨龙友这才支支吾吾的道出实情。原来，正是那阮大铖从中搞鬼。阮大铖是明神宗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多年在朝中做官，为人很是阴险诡诈，与宦官魏忠贤狼狈为奸。阮大铖设计让杨龙友送钱给侯方域，并且让杨龙友隐瞒实情，无非是想通过拉拢侯方域而缓和与候家的关系，以免受到朝中正直之臣的弹劾。而单纯的杨龙友并不知道这些政治斗争，一心只想帮助好友，也没想那么多，就答应了阮大铖。

        侯方域素来痛恨阮大铖的奸行，了解真相后十分气愤，决意要把钱还给阮大铖，以断绝奸人的不良用心。可怎样才能筹到这么大一笔钱呢？侯方域为此事多日闷闷不乐，李香君见情郎愁眉不展，于是追问原因。知道实情后，李香君对侯方域的决定极力支持，她变卖了几件心爱的首饰，又从姐妹们那里借了些钱，凑够了数交给侯方域。侯方域被李香君的知情明理深深打动，他紧拥着李香君娇小的身躯，感动与深情尽在不言中。

       二人伉俪情深，侯方域更是天天留恋媚香楼与李香君作伴，把应试报国之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李香君见此，担心自己误了他的前程，于是对侯方域说：“有别离的苦楚，才有重逢的喜悦，好男人志在四方，岂可在媚香楼里消磨了豪情壮志？”李香君一番话点醒了侯方域。于是侯方域决定离开。他渡江北上，投奔到正督师扬州的史可法手下，成了史可法的文书，为国效力，施展着自己的豪情壮志。临走时，他向香君承诺：“方域归来之日，便是香君出嫁之时。”

       自此之后，李香君闭门谢客。

       而那阮大铖并未死心，每日派人来请，但李香君都从未出房门，阮大铖送的香奁珠玉一律退还。阮大铖恨得牙根痒痒，却又找不着机会报复。

       没过多久，金都御史田仰巡游到南京，因久闻李香君的艳名，亲自跑到媚香楼找李香君。田仰位高权重，李贞丽不敢得罪，多番劝道下，李香君最终无奈妥协，只好接见。谁知那田仰对李香君一见倾心，有意纳她为妾。李香君一听，不但拒绝了田仰，而且闭门不出。田仰勃然大怒，却又怕硬来别人会说自己以权压人，强娶青楼女子，一时间没了办法。

        这事不知怎的传到了阮大铖的耳朵里，他暗自窃喜：自己正愁没办法报复李香君和侯方域，如果帮着田仰收了李香君做小妾，既讨好了田仰，又为自己出了一口怨气，岂不大快人心？于是第二天一早，阮大铖就带着一大群衙役气势汹汹的冲进了媚香楼。李贞丽见来者不善，连忙叫一小厮上楼通报李香君此事，而自己则拦住了阮大铖与他周旋。

        “阮老爷，您带这么多官人来是要演哪出啊？”小厮一走，李贞丽急忙拦上前去问到。“哼，李香君呢？把她给我叫下来！”阮大铖果然停下了脚步。“哟老爷，这香君早已经被侯方域‘梳拢’，闭门不见客啊。”李贞丽故意面露难色，说道。“少啰嗦，我可是奉田御史的命令专程来找她的，难道，你敢得罪田大人？”阮大铖说罢，不再理会李贞丽，径直上了搂去。

        再说李香君听到小厮跑来报告这事，自然知道这阮大铖不怀好意。小厮劝到：“李姑娘，不如你赶紧带点行装去投奔侯公子吧！”李香君摇了摇头，“来不及了。”果然，李香君话音刚落，门就被一衙役狠狠的踹开。阮大铖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李贞丽紧跟其后，一副无奈的模样。

        “李香君，田大人想娶你做小妾，你可愿意？”“自然是不愿。”李香君想也不想，答道。听到李香君如此直接的拒绝，阮大铖一时间怒火冲上，“这可由不得你！”说着，对衙役们使了个手势，一群人一拥而上，大有强抢的意味。“大人，使不得啊！”李贞丽见此，赶紧求情道。阮大铖却毫不理会，手一挥，“把她给我带走！”衙役们步步紧逼，李香君步步后退，终于靠到了窗子的侧旁。“李香君，你还是乖乖的跟我走吧，到了田府，吃香的喝辣的不是？”阮大铖好心劝到。“呸，狗官！我就是死也不愿跟你走！”李香君紧紧握着侯方域送她的宫扇，趁众人来不及阻拦之时，从窗口处跳了下去！

        阮大铖万万没想到李香君竟会跳楼自尽，一时间愣住了。李贞丽赶紧冲到窗口，“香君！”没有人回答，只看到地面的斑斑血迹，李香君似乎已不省人事。阮大铖见势不好，赶紧带着他的一帮人灰溜溜的跑了。

        所幸李贞丽和姐妹们抢救及时，李香君并无大碍，只是破了点皮流了些血，在媚香楼内卧床休息。田仰听闻此事，也被李香君的性情所折服，派人送了些银两药材去探望，迎亲之事便就此作罢。住在附近的杨龙友闻讯赶来，看到带血的绢扇还孤零零地落在地上，心有不忍，深为李香君的贞烈品性所感动。于是杨龙友带着绢扇回到家中，就着扇面上的血迹稍作点染，血迹便成了一朵朵鲜艳欲滴的桃花，再以墨色略衬枝叶，作成了一幅灼灼动人的桃花图，送还给李香君。李香君感谢不已，因为这扇面上的桃花，是她的鲜血染成的，上面凝结着她与侯方域缠绵哀怨的爱情故事，也是她此生全部的希冀所在。

        过了段时日，李香君的身子渐渐恢复了。正是国难当头之际，战乱不断，李香君满心忧虑着远方征战的情人，日日夜夜祈求他能平安。日子就在漫长的等待中一天天度过，忽一日，那阮大铖又寻上门来，而这一次，容不得香君闭门不见，因为他，带着皇帝的圣旨而来。

         李香君被征入宫，明明国家正处于水深火热之际，弘光皇帝却依旧只顾玩乐，派人大肆寻找民间美女歌姬入宫，而那阮大铖略施小计，便顺理成章的逼李香君入了宫做歌姬。李香君虽心有不愿，却是皇命难违，带着无限的眷恋和遗憾进了宫。

        李香君入宫后不久，清兵攻下扬州，直逼南京。弘光皇帝闻风而逃，南京城不攻自破。南京城破之时，李香君乘着夜色混乱之中逃出了皇宫。她千辛万苦辗转回到了媚香楼，可此时的媚香楼早已成为一片火海。李香君不知所措，在长板桥遇到了李贞丽，得知昔日姐妹早已死亡流散，不由得失声痛哭。为了躲避战乱，李贞丽带着她奔向了苏州。

        侯方域思念情人，匆匆回到了南京城，却见媚香楼已成废墟，再不见李香君绰约的身影。

        李香君来到苏州之后，因伤心过度相思成疾而身染重病，全城的郎中都束手无策，说她命不久矣。尽管面临着死亡，李香君仍然深深地思念着侯方域，她日夜捧着那血染的桃花扇，回忆这侯方域的音容笑貌，泪水浸透了衣襟。她卧在床榻之上，十指轻抚过桃花扇，往事历历在目，故人却再不相见。直到生命逝去的最后一刻，她也再没能见到她心上人。

        十里桃花香，缘起桃花扇，不见桃花开，但闻桃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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