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 梦(小说)
(一)
这个地方外地人叫渚溪。
平林镇是渚溪地方上的一个小码头。秀子的家就在平林镇上。
弄船走潇水吃水上饭的船客,都说平林是个好地方。一条清幽幽的潇水河,擎着一根透亮的带子,绕镇北面流过。人若坐在镇中心的老槐树下,将眼望去,三面可见远处翠屏似的碧山。最先跌入眼帘的,又莫过于山脚下那碎瓷一般阡陌毗连着的水田了。小镇依例有古树,粗壮如肥大妇人臀腰。沿河岸,吊脚楼木屋三三两两戳立于青石崖壁上,间或有木船从河上走过,吊脚楼里即刻飞出妇人的锐声叫喊:
“麻子,麻子,你几时下河来的?上次托你的事,成了么?”
随着声音,便有妇人的白脸,从吊脚楼临河的窗洞上探出。船上汉子一边高声应着,一边仰头朝吊脚楼上极妩媚地笑开一张麻脸:
“还讲起?你妹子的红花事哪里得忘哟……”
“麻子,麻子,你个天杀的……”
河上、河下笑着、叫着。隐隐约约的,又听见不知道什么地方有妇人三两声悠长的捣衣声传来,河面复归寂静,空旷若有薄雾。
镇子四周,有石垛围成的矮墙,但墙的大部分已经坍毁,只剩下些被风雨剥蚀得斑斑点点的青麻石遗迹。出西街墙根下,有水凼如平镜,不知哪年月长出些芦苇和蒿草,逗引得花脖子水鸟四时栖息其中。秋天一到,凼边的水蓼、野菊,纷纷爆出星星点点的小花,红、白、橙、蓝,皆极美丽。镇上人家,有媳妇姑娘死了孩子,用一领草席裹了,扔进水荡苇丛,月黑天高,惊乍起一两只水鸟,“扑噜——扑噜——”振翅画一道弧线,又栖落在离水荡不远处的坟头上。几声夜猫子的叫声,很凄凉、很瘆人。
平林地方交通既便利,走水路下行可去永州、长沙,上河可达码市、沱江,物产又极富足,出得好白糍糯米和大黄金针莱,上下行船只故而也有不慌到赶路,三两日泊靠在小镇水码头的。
最成就平林镇在渚溪一方名震九县的,是地方上特产的绿心鞭炮。平林的鞭炮制作业,算起来足有五百年的历史了。自明代的景泰年间,这儿的人家就多以鞭炮业为生。据《县志》载,至清乾隆初,平林的鞭炮业盛极顶峰,光百人以上的大作坊就有吴姓、黄姓等五家……好太阳天里,人走小街上过,眼睛里先看到的,是一条条摆放在青麻石阶檐上的形似木马的怪“车”,同那骑在“木车”上的女人、孩子。“木车”或快或慢地抖动,女人孩子皆状若舞蹈,扭动腰股,双手一递一送,弄出“叽咕叽咕”的响
声,一边就有一些艳红土黄的小纸筒,滚落在妇人、孩子怀里。
平林的绿心鞭炮名扬八方,堪称地方一绝,工艺繁复精湛,擀筒、掐边、炒药、上引、编线,几道工序俱极讲究,尤以炒药最是技术细活,一般秘不外传,没有行家里手的人家,轻易不敢承揽这活。因此上,也就有身怀绝技,倚此为资本,吃一辈子抄手饭的“炒药师傅”。
逢到每年正月十五元宵节,渚溪远近的人,照例巴巴的举了火把,走几里山路、水路,到平林镇上看烟火。一街人头黑鸦鸦的攒动在一起,先都远远地盯住镇西水荡子方向看,只听得几声脆响,“砰!叭!——砰!叭!——”夜空中便出现红、黄、蓝、绿各色火焰,人群像炸了锅似的,乱嚷做一团,也有哭爹叫娘的,也有喊闪了腰、跌了脚的,大人跳,小孩叫。直待三星落后,哭声喊声渐稀渐薄,就见无数只竹篾子火把,明明灭灭游动在沿河岸上,又听得有汉子沙哑着喉咙碱:
“金保,金保,你把船拢过来……”
(二)
这是早几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镇上的老槐树还没有倒。秀子刚满十二,,正在镇东头的小学堂里做学生哩。
这个地方的习俗,是不作兴女孩子家读书识字的。但秀子是个例外。秀子的爸是个读书人,年轻时读得好书,自然知道读书的妙处。又由于生意上的缘故,这汉子到过永州、祁阳好些口岸码头,思想比较开明,认为城里的妇人女子能进洋学堂,小地方的女孩儿家也应该读书识字,知道千字文同唐宋诗词。因此,秀子成了渚溪地方第一个断文识字的女学生。过了白露,再转过谷雨,她就好到渚溪去上高级小学了。七爹爹每次见她,照例都要涩涩扯动空瘪的嘴,嗤嗤笑说:“秀子,秀子,你成了女秀才了。”
镇里人也都称秀子为秀才。逢到人,都喊:“秀子,女秀才,你来,有话同你讲。”
秀子一律不开声,抿起嘴笑笑,装做不认真神气。待到人走过跟前时,方低声讲:“你莫哄我,我晓得的。”
秀子的十二岁年龄,像四月里流满李子花香的早晨。
那年春天,平林镇发了大水。一河先前绿豆青样的好河水,像是突然发了疯似的,咆哮着卷起赭红、桔黄的颜色,往下游方向呼啸奔去。三天三夜连绵雨拍打着小镇。天凄凄戾戾,阴沉得吓人。镇西头箍桶匠家的篾篷屋,被大雨掀掉了大半个廊柱。箍桶匠女人披头散发,在雨中快速奔跑,嘴里一边尖声嚷着“玉皇大帝”、“七仙女”,箍桶匠追上女人,“呱唧”一耳光,打得她连转了四四一十六个圆圈,女人愣了一下子,眨巴眨巴眼睛,醒了,然后呜呜咽咽地哭将开来。
那场雨水淹掉了小镇上的河码头。河岸边吊脚楼人家的木屋,摇摇曳曳,如风雨中飘摇的小船。镇子里家家户户的屋背上,笼罩起昏暗浑浊的蘑菇云,妇人的叹息声绽放如豆。日夜有从潇水河上游漂下来的死畜的尸体,几个剽悍汉子,匍匐在青石墙垛上,腰系麻绳,不时跃入水中,捞起一两只木盆,或者一件妇人用的高脚红漆马桶……
雨落到第七天,将秀子的眼睛和一条老街皆弄得绿腻腻的,生出些白霉。秀子天天朝河对岸看,巴望雨快点止住。早些时候,在河那面码市地方做鞭炮生意的秀子爸,托人捎信回来讲,过些日子要转家来看看秀子姐弟和妈的。秀子盼爸早些回来,天天倚在门口,望着空濛濛的天空发呆。
雨还在不停地下……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秀子盼望的爸没有回来,却盼来了一只篷头大肚子木船。从那船上下来的人讲,秀子的爸死了。
听到这消息时,秀子妈立时晕死了过去。秀子初初很吃惊,她不敢相信这消息。但船上的人赌天咒地讲,秀子的爸是在过船时,被大水冲走淹死的,尸体漂到了十里路外的河埠口,打捞了三天才寻到。
陆续又有从上河方向下来的船证实了这消息。秀子和妈的心都已碎了。棺木运回来那天,秀子领着弟弟狗子给吊孝的客人一一磕了头,又陪着妈大哭了一场,母女两个眼睛哭得像红桃子一样肿大,连外人看了都流泪。但人死了终是不能复生,秀子烧埋完爸生前用过的物什,哭过几场后,慢慢地也就想开了。只是有时候,秀子偶尔望到对河那边远山上的一团白云,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就想起爸生前的模样,想起城西水荡边新隆起的那堆黄土,同到一张在风雨中零落翻飞的白幡。
(二)
那场桃花雨过后,惊蛰接着就来了。河对面平畴上,刚整过畦的沙田里,早春的菜苗翠碧如琉璃镜面。山也淡绿了。有风来时,矮树林就“嗖嗖”摆动腰肢。两岸有行人走动,风一吹,水气微微有些薰人。
涨过春水后的潇水河,同先前比,确是变成了一个丰满的妇人样子。水还是桃花水,但河面的薄雾就稀淡了许多。弄船吃水上饭的船客,趁雨水过后的好天气,都铆足了劲力,扯起风帆,下河走生意。有时是几个人合驾了一条大船,有时则是一、二人的尖头木船,独自走单帮。平林镇的河码头上见天都泊得有三两只木船。最多的时候,也有五六只。
这些下河船佬、客人,多是来上河地方收购隔年的陈货糯米、芝麻同金针莱的。这几宗买卖,在本地因是土产,不甚值钱,到了下河口岸,却是上待俏货,可赚大价钱。顺便,也有客人在平林捎带鞭炮,去外埠口岸倒手转卖。照地方风俗,端阳前后照例是嫁女的好节令,清明既不远,端阳也就在望了。有女儿婚嫁人家,无不掐起手指,忙到准备嫁妆,置办做喜事用的一应物事。
秀子妈是个要强的妇人,屋里的男人没了,拖着一双儿女,倒比先前更挺直了腰杆活人。镇里人都要敬重妇人的硬气,也不敢小瞧了这户人家。秀子姐弟小,不能帮衬妇人,妇人因此见天忙得跌前打后,恨不能多生出双手脚。
惊蛰前后,妇人一连接了上河船客的两宗鞭炮生意,白天照旧系了围腰,在大门摆摊掌秤卖糕点,夜里便抽空坐在“木马”上擀鞭炮筒子,鸡叫三遍才上床;一月下来,人瘦了一圈。秀子心疼妈,早晨送走弟弟狗子去学堂后,回家来洗净手,裁起一叠一叠的鞭炮纸,坐到“木马”上。
妇人极诧异,说:“秀,学堂放假哩么?”
秀子不开声,望到妇人轻声笑笑。
妇人就明白了缘故,一边住了手中的活,眼里一边落下泪来,哽哽咽咽说:“秀,你哪样不听话?全不体谅妈的苦心啊?你爸在世时……”
秀子也红了眼,哭叫一声妈,却呜咽得说不成一句话。母女俩又抱头哭了一场。下午,秀子便听妇人的话,依旧去了学堂……
到夏天来的时候,秀子从镇上的小学堂初小毕了业,会考成绩公布出来,全班二十一人,秀子考了第二名。妇人极欢喜,破例买了条青鱼,请娘家大舅来吃酒。酒过三巡,汉子微醉了双眼,问妇人秀子秋天开学的事情。秀子在一旁的“木马”上轻声说:
“大舅,我不上学了。”
妇人和汉子吃了一惊,当即便怔住,哑哑的,都说不了话。半晌,汉子方叹了口长气,看一眼低头坐在“木马”上的秀子,说:
“秀,真难为你了。”
妇人又低声饮泣起来。
过些日子,学堂里教秀子国文的癞痢头先生又来家劝过好几次,每次都作古正经地同妇人讲,秀子的成绩是怎样怎样的好,可千万不敢耽误。
秀子心下有些不悦,心里说,你不知道,又乱讲,妈喜我读书哩。你是不知道妈的苦处,妈真苦,妈的额头上近日又添了好几条皱纹。秀子好想替妈抹平那些皱纹。她想,等弟弟狗子长大了,妈就好了。
秀子到底没有去读渚溪的高级小学。妇人劝,骂,都不济事,她只是低着头,任妇人一个人讲说。或者,有时候她便仰起头,冲妇人轻轻一笑。日里,便一例背了“木马”,去镇中心的老槐树下,同到十几个媳妇女子聚在一起,一边说笑着,一边“叽咕叽咕”扯动“木马”。间或,也携了木盆,到河边大石上洗衣看天气。有木船走河码头过时,听见船上客人喊:
“秀才,秀才,你妈上次要的细花瓷碗捎来哩。”
秀子便丢下手中的木杵,过到那边船上去。结果,细花瓷碗并没有拿到,却提下来两只又肥又大的花翎子野鸡。船上客人招呼说是送她母女过“月半节”用的。秀子想了想,又走转身,将鸡子送回船上,轻声道谢客人,说:“这不好,难为伯伯了。”
岸上岸下的人都笑秀子小气,倒吃不了客人的一只扁毛畜牲。七奶在吊脚楼里探出一张皱成的老脸,跌脚道:
“老五,老五,你把野鸡子送我,转天炒了有你酒吃哩。”
岸边的人都“哄”的一声笑了。船上撑船的麻脸汉子同到人“嗤嗤”笑过后,挤尖嗓子说:
“不成的,七奶,不成的。你老了,牙齿吃不动鸡骨头哩。”
老妇人锐声骂道:“老五你个砍脑鬼,我就老了?便养出你,又有哪样?秀子,秀子,你帮奶捉了扁毛畜牲来……”
秀子就跳上船,真的捉了那只花翎子野鸡,小路上岸,踏踏踢踢进了七奶的吊脚楼。船上那麻脸汉子哈哈大笑。
其时,另一只扁毛畜牲却被人缚了双脚,送到秀子和妇人家中去了。
(四)
去过潇水流域的人,若积累到一点行船经验,都照例知道,走潇水河上弄船,其中的艰难和快乐处。从上游沱江镇,坐一只尖头木船,顺河而下,一路碧山翠水,如诗,如画,依次挤入眼帘。若眼睛好时,即还可看见,在远远的翠碧山崖上,间或有妇人、孩子穿碎花衣裳的身影晃动,竹篁人家同吊脚楼屋不时从河边迤逦而过。寂寞时,就好听船佬捏尖嗓门,学妇人唱“叹五更”同“放风筝调”。另一时候,船行至险滩地方,船上人便一律早早住了歌声,点篙催橹,将赤裸的身子弯成一张弓箭,一方面骂些日娘倒壁的粗话,一方面便时刻准备跃入水中,在一种人事天意俱无法捉摸的情形下,同河水做生命搏斗,各尽生活派定自己的一份职责。人死了,那是天意,奈何不得;人若得了性命,侥幸
作成生命的另一种意义,也是自然之事,如此而已。待船过了险滩,前面方不知道又有多少好歌,等着他们去听,去唱。
在吃潇水饭的船客中,有一个名唤百顺的沱江地方年轻汉子。这后生从十五岁上起,开始随船在潇水河上漂流,风里雨里长养着自己,成就了一副岩板样的身材,于走水上行船、拦头点篙一事,也十分在行里手,尽管年纪还轻,却为一条河上的同行船客所瞩目。为人既剽悍勇猛,又温顺朴讷,有时也不缺少应有的那点妩媚处。一条河上的人,都唤这汉子做红鸡公百顺。沿河码头,有妇人女子欺这年轻后生面薄口善,常欢喜喊他的名字,说些真真假假的笑话玩,弄得这个人手脚慌做一团,脸红起像彩云。但日子长了,慢慢的也就习惯了水上这生活,听人讲几句粗话、笑话,只是偏头笑笑。长日里走船,无事时,即蹲在舷边,仰头看远天的云发呆,心里好像有些什么东西,痒痒的,如被小风拂过一般,却又说不出来。
船行在长潭上,天既黑得晚,人都有些寂寞。这些吃水上饭的船客,又比不得读书人有兴致,见天碧山翠水,也无甚好看,几个人就为了一件全不要紧的事,相互骂一阵粗话。完了,想吼几句小调,喉嗓却又为方才的吵骂弄得嘶哑生涩,不成调子。
这日正值初冬,天高气冷。秋季是早过了,田畴里的物儿全收割了去,秃秃的只剩些泥儿、水儿。但立在山腰上的青冈栎,仍还点缀些翠碧颜色,人看着自有一种趣味。河两岸的村子里,时常听得有锣鼓唢呐响器声隔河传来。正是农闲时节,照地方习俗,就有风流子弟身背弦鼓,串村走寨,演唱渔鼓道情同花鼓小调玩。曲是老曲儿,但换了时下当令新词,唱来亦颇动人。船若引篙慢行处,当还可隐约听见一两句“过山瑶”人的高腔歌谣……早十多年前,这地方一条河水流域,较大些的村镇码头,差不多都有唱花鼓调的戏班。闲暇时节,各方子弟携了锣鼓笛板,乘坐篾篷船,漂流四方码头,或搭台献艺,或赛会酬神。因此上,这儿的小曲,同本省另一条大河澧水流域的傩戏、丝弦一样,在九州十八县中也颇有些名气。
汉子静静的坐在船舷边上,听着从水面漂过来的唱曲声,眼睛只看那天边远远的云,把心中的一点心事也随那云、那水、那曲儿,远远的飘去,飘去,好像看清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清……
“麻子,麻子,你上次运桐油、灯草,下河走永州,赚了多少?”
“莫讲起,莫讲起,赚个卵,讲起来都有气的,价是好价钱,全被那个娘卖……”
“麻子,怕不又是女人缠了你……”
麻子做出有气情形,说:“我和红鸡公把船撑到永州,灯草桐油……吔?红鸡公,红鸡公,你又在闷到头想哪样?成天痴想、呆想,怕不把脑壳想出毛病来,想成个癫子?娘卖……”
“麻子,你不懂的,红鸡公又在想他昨晚同他的七巧妹子……哈哈……”
船上的汉子“哄”的一声都笑了。
“石牯,你小心我戳烂你裤档里的家伙。”被取笑的年轻后生举起手的一根竹篙,作势说道。
“讲起来,红鸡公真是走了桃花运,七巧妹子好标致人材,又那样痴心。换了我,嘿嘿……啧啧,红鸡公,我换你一条木船,成么?”
“石牯,你莫狗屎想上大席,七巧会看上你?人家红鸡公卵子……”
正笑闹间,就听得河岸边有人高声叫道:
“老五,是你吗……劳你把船驾过来——”
麻子手搭船篷,朝岸边瞟了瞟,说:“石牯,把船拢过去,是平林镇的七老汉。”
……船靠了岸,七老汉挟着一把大红油纸伞,爬上船,连声道谢各位船家。
“伯伯,好久不见,你这是上哪?”
“回平林哩。说是老了老了,倒欢喜走动走动,这一把老骨头,生成的贱命,劳累惯了,家里长日养着,反倒浑身不自在。”
“伯伯哪里就老了?伯伯好自在哩,半年不见,益发的健旺了。”
“借你的吉言。老五,你这趟是下永州么?”
“下祁阳码头。伯伯,你要捎东西么?祁阳出的好‘二宫白’梨’,上次秀子妈托我……吔?伯伯,秀子好吗?秀子妈好吗?这平林地方好水土养的好人,伯伯,你看船上人哪个配得上秀子妈?你老做个好事……”
“这事要慢慢来,急不得的。不瞒你说,我这次走亲戚就是为的这事……”
“伯伯真是个善心人。”
“可惜好人没好命,活了一世,连个送葬捧灵牌的人都没有……嘿嘿,这是笑话,人老了,老了,欢喜说几句笑话,当不得真的。”
讲着笑着,船一路行来,早又到了平林镇。一船人闹嚷着都下了去。麻子老五被七老汉拉去了吊脚楼家中,船上无人,独留那个年轻汉子红鸡公百顺在船上,呆呆的看云看天。眼睛望处,忽多出个红衫子女孩来。再看,见那红衫女孩蹲在河边大石上,“嗵嗵”地捣衣服。年轻人就丢了自个的那点心事和烦恼,笑喊:“吔?谁的衣服走了?吔?”
女孩闻声愕然抬起头,现出两只大而明亮的眼睛,神情中仿佛说:你莫哄我,我晓得的。
汉子装出惊讶神气,道:“你看我做甚?我认得你的,你叫做个小妹哩。”
大石上那小人抿嘴笑了。低头掇起衣服,跳上岸,一边走,一边低声叽咕:“你不认得的,我不叫做个小妹,我叫秀子。”
话为船上那年轻人听了去,即刻笑道:“我晓得的,我晓得的,你叫个秀子……”
两个人讲过,笑过,汉子觉着这日子也颇有些兴趣,但到底一个人寂寞了些,于是甩了手,从吊脚楼边爬小道进了老街。
镇上是静得不能再静。黑狗、花狗满街很悠闲地走着。几个老汉、婆子倚在自家的屋檐下,晒着冬日懒懒的太阳。天是灰色的,太阳便白了。临河那面的木屋人家,有三笔两笔淡得几乎不能看见的炊烟,斜斜地拖在河面上……
汉子转过篾匠铺,就看见石上洗衣的那红衫女孩同一妇人,正坐在一条“木马”上,二人一递一送,双手“叽咕”、“叽咕”扯动“马”身,弄出些红绿纸筒来。粗看那妇人,汉子似觉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细想,并不得,却只是自个往日一点很模糊的影子。怔怔的便立在那儿,呆了。
这时节,妇人扭头看街边日影,眼睛朝对过望来,汉子立时红了脸,仿佛被人窥见了心中的什么秘密。真怪,哪里就有这样巧事?先天船还在五里牌时,听船上的麻子老五同人讲起平林地方有妇人如何标致贤慧,如何被先前的一场桃花水夺去了屋里当家男人,又如何拖带一双儿女,极硬气地活人。他就想,那妇人必定是某样一种明慧神情,又暗地好笑,麻子,麻子,你又在弄鬼哩,那妇人再好,未必能比得我七巧妹子标致?日后若得了机会,倒一定要去看看的……哪里能想到,眼前这妇人竟就会同麻子口中的那妇人一般模样、情形,莫不成她就是那妇人?
冬日的太阳从街边屋檐上跌下来,照得近前和远处的物事儿都澄澄的金光乱晃。汉子眯缝着眼,看那妇人在金光中仰着一张瘦削的脸,神情中有些抑郁,又觉着妇人的那微笑里有远远的不能令人快乐的东西,游来游去,像天空的白云、灰云。但终不能明白,那不能令人快乐的东西是什么。
汉子越发慌乱得不行,为着自己心里的那点羞怯和秘密,不敢再看妇人眼睛。他突然快步走起来,一边喊道:
“麻子,麻子,开船了。”
(五)
好多日子都这么水一般的静静地流了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七爹爹也闪不知的就睡到了镇西水凼子边的那片山冈上,再也没有回来过。想是先前睡在那儿的秀子爸有些寂寞了吧?七爹爹便去与他做了伴去?那时候,老人家总是走在金光灿灿的太阳里,张着一口没有牙齿的嘴,哈哈笑说:“……王四爷的兵马后来出八步,下广西……大旱三年……嗬
嗬——快了……快了……”秀子实在听不明白老人家说那话的意思。快了快了,后来老人家果真就“快了”,睡在了那面有着松树和刺槐的山冈上。
清明节那天,秀子去给爸扫墓,烧了一把香火、纸钱,敬一碗爸生前爱吃的荞麦荠莱汤团子在坟前。她和弟弟狗子提着竹篮,放眼望去,天是蓝青青的阔得慌人。地里的麦子长出了新芽。什么花,什么草,绿的,黄的,连在一起,铺成一片,满地都是。天地尽头,有人影儿缓缓走动,渐渐的被压成了一串黑点。弟弟狗子突然叫了一声:“姐,爸还会来吃汤团子吗?”秀子怔了怔,轻轻叹了口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牵过弟弟的手。风起来了,远处好像吹响了送葬的牛角号和唢呐声,隐隐约约,随风一递一送的传过来。
“姐,回吧。”
秀子蹲下身,摘了一朵小黄花,插在爸的坟头上。她走了一会儿,又转回身,跪在七爹爹的坟前,磕了两个响头。她觉得应该这样。
七爹爹是个好人,行了一世的善事。临去那个世界前,还在为秀子妈的婚事张罗。
妇人的婚事定在四月初六。因为两方面都是二婚,所以两边都讲定不再铺排。七爹爹终于没有能够等到这一天,便先去睡到了水荡边的那面山冈上。结亲那天,七奶鬓边斜簪着一朵红绒花,一个人坐了酒宴上席,作古正经地受了两位新人的四拜大礼。论辈份,新姑爷是七奶娘家那边的远房同姓子侄,七奶无后,这汉子自然也就好算得是半个承接香火的人了。
席间,来秀子家贺喜的人并不少,虽然两边都讲好不再铺排的,但婚事仍然很热闹,细算下来,光贺礼就收了几十件,妇人新酿的糯米酒喝得点滴不剩。来贺喜的人这样那样说着妇人的种种好处,又说七爹爹同七奶真真积了大德,成就了一桩好姻缘。七奶听得有些醺醺然,席上多喝了几杯酒,加上上了点年纪,回家后便一醉不起,成了个“半边瘫”。妇人和汉子轮换着守在病床前,端茶送水,尽心照看卧病的老人。又过了些时候,眼看着病人全无好转的希望,两人一合计,觉着这样下去,总不是个道理,不如两家并做一家,也好早晚侍奉老人。于是,连夜搭了副抬杆,将七奶接回自己家中,尽起儿女的孝道来。镇上的人见了,都唏嘘不已,叹七奶前世修了善行,也不枉她成就这桩姻缘的好心。
汉子的家离平林镇并不太远,在十八里路外的桐子坪。这汉子自小没了爹娘,跟人学得一手做鞭炮的好技术,是个远近都有些名声的“炒药师傅”,为人又谦和厚道,既然无家小牵挂,便索性上门到秀子家做了入赘女婿,一则方便照顾七奶,二则也是为了秀子姐弟的缘故,况且平林的鞭炮生意好做,水路来往又极便利。喜事刚办完不久,汉子就请人在河边搭了间竹篷屋,开始接起炒药生意来。到下一个秋天将要来临时,汉子便在忙着让秀子去渚溪读高级小学的事了。
这件事倒使妇人颇有些踌躇。一方面汉子能够这样善待秀子姐弟,想必秀子爸在九泉之下也会欣然;另一方面,则到底太难为人家,毕竟隔着一层血缘,妇人自然也不好多说些什么,想要替秀子道谢人家几句,反倒显得自己多心,有些生分了,便只推说这件事要问过秀子本人。
男人急了,有些伤心地说:“我到底是个外人哩,不配做秀子的爸……”
妇人骇然,满面窘困之色,此时方知道汉子待人的真心处。
“我是个外人,不能多过问你们吴家的事,我还是个人么……做人要讲本分、情义……秀子姐弟还小……”
妇人心下愧疚,眼泪不禁慢慢流下来,“吧嗒”、“吧嗒”掉在汉子手上……外面屋子里,秀子姐弟坐在七奶床前,三个人也在偷偷地抹眼泪。
“好人呐,好人……秀……”瘫了半边的七奶,哽咽着说不成一句话。她艰难地抬起右手,颤巍巍地指着秀子姐弟,“秀,你过来,给奶跪下……狗子,你也跪下……你二人给奶起誓,日后要好好念书,长大有了出息,千万不敢忘记亲爷[1]……他是你们的亲爸!”
秀子姐弟放声大哭,跪在地上,给七奶“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奶,秀子姐弟记着你的话,好好读书,日后有了出息,千万不敢忘记亲爷……”
八月里,秀子依旧每天背了小“木马”,去镇中心的老槐树下擀炮筒。土场上的媳妇、孩子都喊:
“秀才,秀才,你过来,同到我坐。”
秀子笑一笑,轻声说:“我不过来同你坐,你是老虎,我怕你吃了我……”
有时候,秀子也到河边的木船上,看从下游运上来的冰糖和从上游运下来的黄麻。一来二去,慢慢的同船上的人都熟了,无人的时候,也敢独自摇着小船,在河岸边转悠。逢到麻子老五的船从沱江那边下河来时,便打问那个年轻船手红鸡公百顺为哪样没有随船一同下河。麻子笑着说:
“秀才,秀才,你还小,莫打问大人的事。”
秀子有些不高兴,嘟着嘴咕哝:“伯伯,我不小。你莫小看人,过了年,我都十四了。”
麻子装出郑重神气,认真打量一下秀子,说:
“秀才,你真的长大了,你是人小鬼大哩……我告诉你,你不知道,百顺是只红鸡公,他会跳,喜欢到处乱飞的……”
“伯伯,你又讲笑话,人哪样会飞?”
“秀才,伯伯同你说起玩哩,莫当真……吔?秀才,秀才,听人讲,你亲爷要送你去渚溪读书哩,你去么?”
“我不去的,伯伯,你又听人乱讲,我不欢喜读书哩……”
“秀子,真难为你了,你是个好孩子,伯伯知道你欢喜读书的……”
秀子把脸扭向河对岸方向。天上的云很白,很空。秀子揉了揉眼睛,轻声说:
“伯伯,小虫子迷了我眼睛,真可厌。”
(六)
渚溪在平林北边,走水路六里路程。
八月十五中秋节前的几天,亲爷摇着—条小木船,从水上送秀子第一次去了渚溪的高级小学。船流过白茅滩时,秀子正站在船甲上,听见从妙峰山半山腰碧云庵那边传过来“啵”、“啵”的木鱼声,秀子觉着那声音很远很静,就像天空的云同河里的水。
两年前,秀子的爸还在世时,秀子曾同妈去过碧云庵烧香拜菩萨。庵很小,黄墙黑瓦,掩映在绿树丛中。庵里只有一个年老的尼姑静心师傅,一个烧火种莱的傻丫头,另外呢,另外还有一条大黄狗。黄狗欺生,看见秀子,便大吠不已,还是那个傻丫头过来赶走了黄狗,“吱呀”一声,关起庵门,把绿甜、白云都关在了门外。秀子转过角门,一眼便看见了那只飘飘欲仙的灰色蝴蝶。老尼姑静心灰衣灰发,囗颂佛号,正跌坐在蒲团上,“啵”、“啵”敲着木鱼。她的背后深处有香烟缭绕。“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秀子不懂这些题额,也无兴趣。但殿中的那尊观音送子像,倒让秀子感觉些趣味。她想,那是谁呢?那不是妈抱着小时候的弟弟狗子么?秀子站在佛像前,歪着头看了半天。老尼姑静心同秀子妈讲善事时,低眉垂目,若拈花微笑,再三说小施主秀子夙有慧根,同佛法有缘。妇人笑着说:“老菩萨,您怕是看走眼了哩,秀子笨得很,又欢喜睡懒觉,哪里能做菩萨。”秀子听了不欢兴,在一旁嘟着嘴小声说:“秀子笨,秀子笨,秀子欢喜睡懒觉,秀子什么都不好哩……”后来,临离开碧云庵时,她突然高声对老尼姑说:“师傅,师傅,我欢喜做您的徒弟,秀子吃斋,不吃肉。”一旁的傻丫头“叽叽”地笑笑,妇人也笑,老尼姑双手合十,口颂“阿弥陀佛”,脸相庄严……两年多了,世事都有变化,先是秀子的爸死了,接着,秀子又有了一个爸,妈也老多了。碧云庵还在,碧云庵的大黄狗同静心老师傅怕不更老了吧……。
“秀,你在看哪样?”
“我在看河里的鱼哩,亲爷。”
“你坐好,看别掉河里去……渚溪快到了……”
说话间,船摇过长潭,停在渚溪码头上。秀子跳上岸,轻声说:“亲爷,你回吧,叫妈放心。”
汉子点点头:“秀,亲爷有句话,你能帮亲爷记住吗?”
“嗯。”
“你要听先生的话,攒劲念书,对得住你死去的爸……”
秀子抬起头,看看汉子,然后很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你去吧,放大胆些,下午亲爷再来接你。”
秀子走在高高的河岸上,身穿一件大红衫子,太阳照在她身上,九月的晨风拂着她。汉子看着,眼里不觉迷上一层泪花,心中自有一种欣慰。
下午,麻子和石牯的船从永州返回沱江,经过渚溪码头时,发现这汉子一个人在码头上呆呆地坐了一天……
七奶的病日见加重了。这是腊月里的事情。迫近年关,镇上家家户户都有些喜气,不时听得见“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炸响。田野阡陌上,开始有媳妇孩子穿起新细花衣裳,走亲戚人家。大红花轿在夹着唢呐欢庆喜气的干冽冷风中,晃着,走着……七奶到底老了,瘫了半年多,原本能够抬起的右手,慢慢地也不能抬起来了。秀子一家人为这事急得再无心思过年。汉子和妇人替老人家请遍了本地数得着的郎中,见天熬得有七叶藤和散血草,也不见奏效。听从潇水下游来贩鞭炮的客人说,河洲地方有位许姓郎中,祖上世代行医,专治一应疑难杂症,出了名的灵验。汉子和妇人得了这消息,两人一商议,觉着或许会有些希望,叮嘱了秀子好生看七奶和弟弟,转天,夫妇二人便摇着一条小木船,一人撑篙,一人掌舵,奔下游河洲方向而去。
七奶总是做梦。上了点年纪的人,又兼是在病中,七奶的话便免不了有些糊涂。她说她看见了死去的七爹爹和秀子爸。她说,她看见七爹爹冬天光着身子,在“那边”很冷清,又说七爹爹常来摸她的手,像年轻那会子一样,为她唱情歌,弄得人心痒痒的,“妹在河边洗……韭菜吔……郎在河心……丢吔……石块吔……”七奶的声音很模糊,“唔唔唔唔”,含混不清,只有秀子才能听懂。秀子恼了,佯嗔道;“奶,看你讲胡话哩。再讲,秀子真的生气了……狗子,狗子,你过来,同姐梳头……”
七奶的脸上现着古怪的微笑,仿佛藏着什么秘密。秀子听人讲,年轻时候的七奶,是个顶儿尖儿的标致人物哩,十三四岁起,桐子坪地方便有远远近近的年轻汉子,夜里围着她家的吊脚楼,为她唱情歌小调。每年端午节赛龙舟,七奶坐在高高的吊脚楼上,穿着一件大红褂子,白白的小脸,做着迷迷濛濛的微笑,一条河上的人都喊:“观音出来了,观音出来了……”船上船下的人都只看小“观音”。可惜好人命不好,“观音”十五岁上死了亲爹,娘女两个失了依恃,便只得靠女儿在吊脚楼每日用最古老、最原始的职业少赚钱讨生活。后来,一个痴心汉子,用顶好的情歌和两条牯牛的价钱,从老娘身边带走了“观音”。这个汉子便是七爹爹。那时的七爹爹年轻气盛,正在一条潇水河上跑荒货生意。
秀子暗地有些好笑,她看不出七奶皱成鸡皮—样的老脸上,年轻时候的标致情形。她常忍不住摸着七奶的手,问:“奶,真么?”七奶摇摇头,又一个人独自“咭咭”地笑。她还记得那件大红褂子哩,这些日子,好多次她看见一个红衫女子飘飘向她走来。一个人活在世上,既然有开头,也就总会有一次杀尾。这很好,活过,唱过,笑过,也就足了。七奶稍稍有些遗憾的是,七爹爹走了她的前面……
秀子妈和亲爷回到平林,是在大年三十晚上。镇上一片鞭炮声。他们带回来的,除了一身寒风外,仍然只有那条小木船。问时,说:“许郎中早些时候去阳明山了了寺,出家当了和尚。”听的人惊疑不已,都叹这世上什么人什么事都有。
七奶得了这消息,大悟。当天夜里,她声音飞含混不清地告诉汉子和妇人,说想去妙峰山碧云庵参拜菩萨,见一面静心师太。汉子和妇人劝阻无效,转天只得抬了老人家,去了妙峰山碧云庵。
(七)
麻子的船刚停靠在平林码头,便听见岸上有人喊:
“伯伯,伯伯,你下河来啦?”
麻子抬头看时,见是秀子站在河岸上。
“吔?秀才,是你么?你下学啦?伯伯先还说要去渚溪学堂接你的。几个月不见,你长成小妇人了哩。你妈同七奶都好吗?”
“劳伯伯记挂,都好哩。”
“秀子,你下来,看那面是谁来了。”麻子回头指着后面的一只尖头船,喊:
“红鸡公,红鸡公,你飞上天了么……把船划拢来——”
秀子走下河码头,看见慢慢流过来的那条尖头木船上,一个年轻汉子横篙而立。那人眼尖,远远的朝着秀子笑道:
“吔?谁的衣服走了?谁的衣服走了?”
秀子红了脸,也笑。
麻子笑骂道:“红鸡公,你几时又变成了一只花公鸡?叫,叫,叫个卵,小心被人捉去杀了煨汤喝……”
年轻人只是笑,并不回话。
“这不好,伯伯,你总欢喜讲笑话。”秀子蹙眉嗔怪麻子,停了停,又说,“伯伯,明天端午节,前些时听亲爷同七奶讲,渚溪要同平林赛龙船哩。伯伯,你欢喜看龙船么?”
麻子哈哈大笑,道:“秀子,伯伯活了一世,哪样不欢喜热闹?我告诉你,秀才,伯伯年轻二十岁,还是个好划手哩,你信么?伯伯现时是老啰……好,好,伯伯明天陪秀子看龙船……”
红鸡公百顺笑了:“麻子,你老叔又想贪人家的酒喝哩。”
麻子的一张麻脸笑成妩媚神气,微眯着一双小眼。夕阳是酒,麻子醉了。
“秀子,秀子,回家去同你亲爷讲,叫他多备些好烧酒……伯伯的话你都记到么?”
“我都记着哩,伯伯。”秀子爬上河岸,高高地扬着手,像天上的一团红色彩云,“伯伯,我记着。你们一起来。”
晚上,麻子便果然去了秀子家,天交三更,方才回到船上,大醉而归。
彼时,另一位年轻汉子却正躺卧在船舱中,想他的七巧妹子呢,心里盘算冬天里将要到来的婚事。
五月五,龙抬头。端午节是个大节,初五这一天,渚溪平林一方土地年年都要赛龙舟。今年不比往年,风调雨顺,地方上又都还安宁,龙舟赛自然也就更热闹了。早些时候,家家户户便在采集箬叶,准备结五彩丝粽,蒸糯米甜酒,以备端午节赛龙舟时用。
渚溪和平林两个小镇年年赛龙船,年年争第一,结果却几乎难分高下,用句俗话说,是‘皇帝的江山轮流坐’。前年渚溪得了彩头,到了去年,又换成了平林。今年又会是谁呢?渚溪人都憋足了劲力,要把失去的名誉再夺回来,平林的汉子自然也不会谦让。四月十八日起,师公吹起牛角号,跳过大神,祭过龙王爷后,择定辰时三刻为上上吉日,宜动水土,全镇人便把干晾了一年的龙船抬到河心,挑选出十几名精壮汉子,天天在白茅滩上击鼓喊号了,操练技术,声音响若雷鸣,逗得过船的客人都忍不住驻足观望。但平林的龙船今年要夺彩头并不容易——缺少一个拔旗的好手哩。为这事,领头的箍桶匠想疼了脑壳。
初五一大早,麻子便同着秀子一家人坐到河边七奶家的吊脚楼里,等着看龙船。七奶也被妇人掺了一同去到吊脚楼,斜靠在窗边的躺椅上,这儿风小。自从腊月里去过妙峰山碧云庵烧香拜菩萨后,静心师太送给老人家一片贝叶,七奶的病竟渐渐有些好转。天气好时,秀子和妇人常扶了老人家出到户外晒太阳。老人久卧病床,静极思动,早就在等着端午节看龙舟了。
天青得发蓝,太阳很高。河两岸都听得有人大声叫喊。一会儿,“呜呜”的牛角号声吹响了,平林和渚溪两边都有人出来献了猪头、鸡血,师公披散着假发,端了鸡血碗,在土场上来回跳跃,祝祀过往神明,口中念念有辞,一边将鸡血洒在水中、地上。一时间,鼓声大作。两只龙船,一黄一绿,先后从河下游出了水,船手们照例先划船绕河一周,向围观人群鼓噪示意。两只船上各十五名汉子,皆一色劲装打扮,头缠绸巾,身着黄、绿对襟背心,臂上结着五彩丝线,船尾一名掌舵艄公,船中一名鼓手,左右各六名桡手,船头一人手执尺长短棍,指挥桡手按鼓点前后进退。这个人是船上灵魂,既是指挥,又是旗手,必得骁武英勇,胆识过人,不仅能指挥鼓手击出各种鼓点,烘托气氛,而且擅长腾挪跳跃,待船快到终点时,这人必先看准时机,找好角度,一跃而起,跳入水中,抢夺彩旗。按地方风俗,每每有年轻汉子因旗手功夫到家而备受称道,深得妇人女子青睐。
龙船经过七奶家的吊脚楼时,站在船头上的箍桶匠一眼看见了吊楼里的麻子,大喊:
“麻子,麻子,你几时下船来的?”
麻子欠身笑道:“昨天哩。箍桶匠,你还好本事。”
“说哪里话来。吔?麻子,麻子,你来做旗手,我给你击鼓掌舵。”
“不成的,不成的,这是年轻人的事。你老了,我,也老了,划不动龙船啰。早二十年前,嘿嘿……箍桶匠,箍桶匠,你下来,我给你找个人,包你赢……”
麻子半个身子探出吊脚楼外,朝人丛里喊:“红鸡公,红鸡公,你过来……”
人丛里有回声:“你有腿么?不会自己过来?”
麻子笑着骂了一句粗话,跑下吊脚楼去。龙船上的箍桶匠也爬上河岸。不一会儿,秀子看见人丛里那个沱江后生,穿戴了箍桶匠的杏黄背心和绸巾,在河岸上奔跑几步,接着,“嗖”的一声,高高跃上龙舟。岸边的人都大声喝彩,龙船上的人也大声喝彩。汉子抱拳一揖,举起手中短棍,指挥龙船在一片喝彩声中弯回河码头。吊脚楼里的秀子觉着那人很像戏台上头戴箬笠、肩挑钎担的小刘海。
三声礼炮响过后,一黄一绿两只龙船都同时离开河码头,箭一般驶向河上游对岸方向。船上的桡手个个使足了劲力,随着旗手的指挥棒和“咚咚”鼓声,用力挥桨击水,动作整齐、利落,击鼓手把一面牛皮鼓擂得惊天动地,隔河几里都能听见这声音,不时还加换各种鼓头花样,赢得阵阵喝彩声。两只船上的掌舵艄公却都做成风趣模样,把绸巾结成小小抓髻,一边单手掌舵,一边做出“懒猴捞月”、“金鸡独立”等种种动作,逗人发笑。
喊声,叫声,笑声,鼓声,混成一团热流。一会是绿船走了前头,一会儿黄船又赶过来了。两只船都想甩开对手,拚命前行,但两边都咬得很紧。击鼓手的鼓声更加急促响亮了,划船汉子头上、脸上都流出了黑汗……河两岸一直有人在高声叫喊,嗓子嘶了,哑了,惹得周围的人一阵笑骂。有女人丢了怀中孩子,上阵助威,孩子“咿咿呜呜”,满人堆里哭、钻。
……终于,河对岸远处出现了一面彩旗,两只龙船都鼓噪着朝那儿奔去。旗手站在船头,看看彩旗方向,一面加速飞舞手中短棒,一面思谋着如何跳入水中,方可抢先夺得彩旗。两只船几乎平头并进。吊脚楼里的亲爷、秀子和妇人都为平林的龙船捏着一把汗,麻子却神态自若,笑着说:“不妨的,不妨的,红鸡公的本事还未使出来哩,包你有好戏看。”
果然,船快到尽头时,掉后一两尺远的黄船稍稍一横,船头那个年轻汉子猛喝一声“起”,身影在空中画一道弧线,远远地跃入水中,在对手还未来得及跳起前,便一个凫游,先抢到了彩旗。
“嗬——嗬——”
“吔呵——”
两岸欢声雷动。几个岸上汉子将箍桶匠抬起来,呼着“一二、一二”,然后高高抛入水中。有人点燃了事先准备好的特制“千子响”鞭炮,“砰一叭——砰一一”鞭炮炸得天地都在摇动。唢呐奏响了欢庆喜气的调子。接着,有人开始往河心抛洒五彩丝粽,引得岸边的孩子“哄”的一声,纷纷跳入水中,抢夺彩物。山光、水气,混着热浪,在潇水河两岸上下翻滚。
两只龙船都从原路朝河码头划回来。得了彩旗的黄船将绿船远远抛在后面。绿船无精打采地走着,人和船都显得有些垂头丧气。黄船上的汉子因得了鼓励,精神倍增,用力划着船楫,击鼓呼号,气势雄壮。他们绕河岸划了两圈,接受岸上人的高声叫好。船到河码头时,岸人却突然发现,那个名唤红鸡公的年轻旗手,什么时候竟不见了人影,都叫:“红鸡公——红鸡公——”原来,那人却早在船过吊脚楼时,乘人不备,从水中凫回吊脚楼上,这时节,正向七奶问好哩。
麻子跟亲爷眨眨眼,意思说:“如何?我讲过的,包你有好戏看哩!”
人堆里的箍桶匠爬进吊脚楼,摇着年轻人的膀子,说:“老弟,老弟,你不是只红鸡公,你是头会讲人话的野公猪哩!”
吊楼里的人都笑了。
七奶大悦,吩咐亲爷和妇人,邀年轻人晚上去家中喝酒。秀子听了,说:“奶,不成的,我家的酒有毒,人家不肯去哩。”
(八)
碧云庵的静心师太从妙峰山上下来了。
老尼姑一转过镇西水凼边的那面山岗,秀子听得一声佛号,便看见了那片灰云。一只灰色蝴蝶栖落在高高的树梢上。太阳正渐渐没入山凹,老尼姑的灰色直裰,飘动飘如飞。
“阿弥陀佛——小施主好。”
“老师太好。”
“阿弥陀佛——”
“几年不见,老师太益发健旺哩!”
“阿弥陀佛——罪过。生死原本同一,生既是死,死亦是生。小施主何出此言?”
“老师太,我不懂的,为哪样生就是死?”
“善哉,善哉,我佛慈悲。以老尼凡眼观来,小施主慧根深厚,日后自当有正果成就,理应明白我佛舍身饲虎之义理。佛曰:苦海无边。此中玄机,不待多言。”
“老师太,秀子不成的,秀子笨蠢得很哩。”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出家人戒嗔,戒贪,不打诳言。小施主日后自会明白。人生在世,一切因缘皆由前定。譬如生、老、病、贫、死……”
“吔?老师太,您的话我有些明白了哩,譬如七奶的病……”
老尼姑微微一笑:“各人自有各人机缘造化,强求不得,说它作甚?老施主自有她前世孽缘在身,有因即必有果……人生如草木,死、生皆有天理。空了空了,不空哪来了?”
秀子听得恍惚。碧云庵的老尼姑低眉慈目,满身笼着仙气,莫测高深。秀子想看清她,可是又觉着她很远。
“小施主,贫尼送你一件东西,也是小施主合当有此缘分。我佛慈悲——眼下小施主一家正有一件大姻缘……人之生死,原如草木枯荣,皆身外之物,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小施主自能理会。贫尼告辞了,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高宣,碧云庵老尼姑静心的身影像一只灰色蝴蝶,在微风、夕阳里翩翩飞舞。
秀子赫然会过神来,飞快往前追赶那片灰云。夕阳是火,灰色蝴蝶越飞越高。转过山冈后,横一片旷野。秀子极目眺望,竟再不见了老尼姑的踪影。当下大惊,以为是梦。低头看时,手中却多了串念珠。
(九)
早晨有雾。
妇人同秀子到河边码头送亲爷上了红鸡公的尖头木船。先天,有从下河来的人请秀子亲爷去永州做“炒药师傅’,按妇人本意,并不愿汉子远行,家中老人家卧病在床,且秀子姐弟又小, 都需要照拂,缺不得人手哩。也是汉子久静生动,想去外埠码头看看,妇人不忍太拂他心意,只得应允,替他打点行装。来人先坐麻子的小船走了,双方说好在永州愚溪客栈碰头。因为船是下水,又是顺风,估计转天便可到了永州。临走前,麻子同亲爷笑说:“愚溪鲫鱼出了名的肥嫩,好做下酒菜哩。”
但麻子没有想到,这一别,他再也没有机会同亲爷坐在一起见面喝酒吃鲫鱼了。当天晚些时候,红鸡公的船在喝浪滩出了事,秀子亲爷被河水卷走,再也没有回到船上……
喝浪滩是五百里潇水上一个最长最大的险滩。弄船走潇水吃水上饭的船客,有这样话说:到了喝浪滩,如进鬼门关。潇水从上游三分石出源后,流经白芒营、沱江、五里牌,一路翠山,一路险滩。到了喝浪滩后,水流顿呈三股之势,左为鬼门,右为死门,皆不宜走船,惟中间一股窄狭水道,曰为生门。初走潇水的外地船客,若无这地方水上经验,必拣左右两侧水道行走,待发觉危险,想要抽身时,却为时已晚。自有了潇水河,自有了潇水上的船客,正不知喝浪滩上演出过多少生命故事。
而秀子亲爷生命里的那点故事,也正是留在了这滩上。
给妇人和秀子带回这消息的,是两个沱江船客,他们的船刚刚离开喝浪滩,从桐子坪上来。他们说,秀子亲爷和红鸡公是在当天下午船到喝浪滩的。当时,一只上水的外地木船正缓缓朝鬼门驶入,船上几个外地汉子点篙催橹,丝毫没有意识到眼前正在迫近的危险。红鸡公和亲爷睹此情景,大叫一声不好,也顾不上自己性命,救人要紧,急忙把小船也随即冲进了鬼门。水势太猛,又有暗流,一大一小两只木船都被撞翻。那几个惊魂失魄的外地人,慌乱中失却了往常的水上功夫,在水中纷纷高呼“救命”、“救命”……当最后一名汉子被红鸡公救上岸来时,秀子亲爷却用尽了最后一点气力,被暗流卷走,永远留在了潇水河上……
妇人和秀子得了这消息,一家人大悲,抱头痛哭。七奶在床前烧了些纸钱。老人家望着北边的天空,口中嘧嘧嘛嘛,呢喃有声。当天晚上,一家人也再无心思生火做饭。母女两个含泪劝七奶节哀,保重身体要紧。
第二天,红鸡公身着一身孝服,来到妇人家中。才只一天,这汉子便突然换了个人似的,脸色白得如同身上的孝服一般,仿佛大病了一场。见了妇人,“扑嗵”一声,便拜倒在地,长跪不起。妇人不禁潸然落泪,一面扶了汉子,一面哽咽道:“兄弟……你起来……起来……”旁边的人也陪着抹泪,都凄然无语。
秀子亲爷的衣衾棺在灵堂停放了三天。来吊孝的人络绎不断。先到了永州的麻子,闻得消息,大惊,跌脚长叹,慌忙驾小船赶回平林,帮助妇人铺排一应丧事,操持迎送客人,屋里屋外,忙得晕头。
那几个外地船客,也一身重孝,携了牲礼,赶到吴家灵堂,给秀子亲爷叩头吊祭。这三天里,红鸡公百顺一直守在灵柩前,一刻也不肯离开,妇人和麻子来劝过几次,这汉子只是固执地摇摇头,什么话都不说,人好像痴了,呆了。
秀子这几天见天陪着妈,怕妈过分伤心,偶尔触到碧云庵静心师太送给她的那串念珠,不禁悚然,对老尼姑的那些话,好像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能明白。悲过、痛过的七奶,经见过这许多世事变故同大悲大痛后,有些豁然,也反过来劝妇人把世事看淡些,生死有命,人活一世终有一天要离去的,迟早罢哩。老人家信佛,自然好讲佛性,虽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免不了伤悲,但天意如此,也只得想开些。生与死原本就好比一片竹篁,老了,枯了,或者烧了,砍了,也是常事。
灵堂里,不时有守灵人嘶声吟唱丧歌,哭诉死者生前种种好处。孝子和执事分站左右两边,一一给前来吊祭的人磕头引路。灵柩前后各有一盏长明灯和一只铜盆,上插两对白烛。十二道用柏枝虬成的圆环同纸形狗、马,护着灵棺四周。灵堂上高悬了一张白纸桃符。被请来做法事道场的师公,敲起铙、钹,“呜呜”吹响了小牛角号,为死者招魂。师公身着玄色宽大无袖法衣,面带傩具,披头散发,挥舞手中木剑,在灵堂四周跳跃削砍,口中一边尖声高喊:“嗬——嗬——”长明灯照着师公摇幻不定的彩面,金碧森严。烟雾缭绕四周,溢散出柏木的清香。灵符飘飘,铙钹声再次响起,所有守候在灵堂的人都同声高颂佛号,齐唱“—声鸣角去哀哀,请迎亡师灵台来……”面戴傩具的师公随着乐声,绕灵柩突然快速飞跑起来,一面高呼:“回哟——回哟——”人都齐呼:“回哟——回哟——”灯光摇曳,烛烟弥漫,师公停住奔跑,丢了手中木剑,倏忽倒卧在地。“回哟——回哟——回——哟——哟——”哭灵人唱起了哀婉的哭丧歌……忽然间,乐声大作,铙、钹齐鸣,师公从地上一跃而起,披散着头发,跑着,跳着,以更快的速度飞奔起来……
出丧定在初十卯时。一早用罢丧饭,麻子和箍桶匠指引八个抬棺汉子系好灵柩,准备出棺上路。
这时候,三天来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的红鸡公百顺却突然当众对妇人说:“我要娶你!”妇人大惊,以为这年轻人疯了,是在说胡话。一屋人皆惊愕不已。死者尸骨未寒,照地方习俗,哪有出丧提亲的道理?麻子脱口骂道:“红鸡公,你是男人么?”年轻人没有理会麻子,自言自语道:“我是男人么?我是么?”的确,这些天来,他一直很痛苦,很愧悔,为了一个男人在生死关头的一点怯念。本来,或许死去的应该是他,而不是秀子亲爷,但他却把生的机会留给了自己,在最后时刻,他退缩了,害怕了,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被河水吞没。当时,假如他不再犹豫,再一次跳进水中,结果或者……他还算个男人,算个汉子么?他还算个吃水上饭的潇水船客么?他不配!他一生一世永远都会记得那最后一刻的耻辱,并为它而愧悔一生。生和死原本只是一墙之隔,有时候,生并不比死容易。他想,先前的他已经死去,这世上只是多了一条狗。也许只有接过死者生前挑着的那付担子,一辈子默默去挑,去背,才会稍减心头重负,才会不愧对船客的声誉。
听着这个年轻汉子的忏悔,一屋子人都默然无语。灵堂里很静,很静,只听得见一两个老女人低低的啜泣声。汉子“扑嗵”一声,跪倒在妇人面前,所有的人都一齐跟着跪下去……空凉的唢呐声响起来了……
麻子抹了抹眼泪,一挥手,八个抬棺汉子随着箍桶匠的一声高喊:“起灵啦——”一齐提杠上肩,把灵柩抬出了堂屋。前面是七只唢呐、两只牛角号开道。“嗵!嗵!嗵!”三声铳响,送灵的人都同声号啕大哭起来。一根青篾竹杆,拖着一块三丈长的孝布,引出一排排白色祭幛和灵幡。接着是手捧灵牌的孝子。狗子太小,那几个外地船客自动担了孝子的义务,走在灵柩两边,双手扶棺。送葬队伍缓缓走着,出了小镇,西拐上坡,箍桶匠高喊一声:“嗦嗬——”八名抬棺汉子迅速弯腰换肩,也同声高喊:“嗦嗬——”孝子跪倒在地,四拜,队伍再往前慢慢移动。走在最前边的执事麻子,含泪洒一路纸钱,口中不住低声呢喃:“……伙计,你真狠心,走得那样快,也不叫声麻子……日后,麻子再同谁去喝酒呢?……伙计,你先受了我这杯酒,一路上慢些走……”麻子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只铜壶,把酒倾倒在地上。
七把唢呐同时吹响了“哭皇天”的调子。
“呜呜——呜——”低缓的牛角号声和入其中,凄凉而沉郁。
秀子扶着妈走在送葬的人群里。
太阳出来了。金色的太阳照在一匹匹白幡和灵旗上,霞光万道,瞬即幻化成五彩缤纷的颜色。秀子仿佛突然就看见,七爹爹、亲爷和爸的灵魂,正像一缕黑烟,朝太阳升起的地方飞升而去;又仿佛看见,山冈上,田野上,一个灰色人影双手合十,高颂佛号,正跚跚走在早晨鲜红的太阳里……秀子大惑,用力揉了揉眼睛,惊疑自己莫不是正在做梦。
山冈那面,也响起了悲凉的唢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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