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念头一旦生成,往往像那肚内的胎儿一般随着日子一天比一天地膨胀——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气节已过了谷雨,接连几日来的暴晴天,天气已经着实地暖和了。仇什下定决心去看望胡杨,主意打定之后那心豁然开通了许多。
周末这日近中午时,仇什从教学楼回到宿舍,只有宋生与董旯在。床头收音机正讲着淮扬清炖狮子头的做法,并绘声绘色的讲述它与北方的四喜丸子的不同——董旯躺在床上闭目一动不动,喉间的大喉结却不断地来回蠕动,伴随着咽吐沫声复隐复现。宋生昨晚熬夜,两眼通红,可谓目光如炬,喝董旯快起床不要做美梦吃好东西。又抱怨自己失眠一夜他不该睡得如此安稳。董旯闭目打个不大的哈欠引陈景润先生的话告诉他讲失眠说明不缺觉,应该马上起来工作,而像他这样总是犯困的人才应多休息的。宋生气得翻身坐起望他,又无力地复躺下身子。仇什拎刚买的草莓招呼他们吃,董旯爬起来兴奋不已。仇什问宋生今天怎么病怏怏没有精神。宋生躺在床上顺手摸仇什大腿寻求安慰,仇什拍下他的手去,董旯让仇什不要理他。宋生深深叹口气,翻身坐起开口道:“恋爱真是一件辛苦的事——昨天我看到她跟一个男生讲了几句话我痛苦了一天,晚上她看了我一眼我兴奋得又一夜没睡着——明天还不定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呢——咱们恋爱的人身体是本钱。你们俩别总往自己嘴里放呀,也给我吃两颗。”两人表示自古情道多艰辛,劝慰他一番。董旯问仇什下午有什么计划,仇什讲打算去一位同学处。宋生讲收音机里报告下午可能有雨。
吃过午饭,仇什出了那校门来,正是春末夏初之即,天格外的闷热,直达万锦天学校的公交车并不太远,穿过两条街便是,仇什为省一趟倒车的钱徒步去那车站。他一面走一面寻思见了万锦天该如何开口——不防先试着探探他的口风,也许他会知道一些胡杨的消息。不知是天热还是心急,仇什赶得满头大汗,前胸后背的衣服也全被汗水浸湿粘贴在身上。天依然闷热,那太阳先是被一层淡云遮住乍明乍暗地恍惚,接着那层薄薄的淡云扩散了半边天。忽然起了风,那风先是文静腼腆地不安静地乱钻;紧接着忽然变得蛮横起来,马路边的树木也惊慌失措地不知该向哪边依倾,枝条东摇西摆地躲避。骑车的人都将头埋下去努力向前蹬起车来,一些情侣此时更是相依为命,一面用手臂紧紧环住对方的腰一面将头藏贴在心上人的后背。仇什在迷乱中向前走,席地卷起一团尘土使他避之不及,头上、面上、脖颈里全都灌满了土,身上的汗还未全退干,经尘土这一亲近难受得厉害。宛如有洁癖的人被强迫穿上一件散发着异味的脏衣服般坐立不安。
风渐渐小了,夏雨来临前那固有的慌乱慢慢缓和了下来。仇什不晓得居安思危地快些赶路,反而望着路上的一对儿对儿年轻情侣突发奇想——有一天自己也载着胡杨能逢上这样的天气多好,女孩子在这时候都会变得异常娇柔听话,最好再来点蒙蒙细雨,充满了诗情画意——大些也无防,那样两人在雨中可以兴奋地大喊大叫——不防更大些,淋个湿透不也是一种诗意的浪漫吗——索性大到倾盆瓢泼,根本无法行走,然后两人可以拥抱着像置身于汪洋大海中一般不动,任那雨水在头上滂沱,那肯定是另一种刺激与浪漫。他正沉浸在这幻想中的时候,忽听四周噼噼叭叭的响声。心下正吃惊时已有大而凉的雨点砸到了头上。他知道这是大雨欲来前的征兆,边抬头望天边小跑着往回赶路。那响声愈来愈紧,干燥的地面上先是被砸起团团的尘雾,很快那土雾便消散了。空气中泛起一股呛鼻的土腥味。仇什的衣服,头发也被淋湿了大半,忙加快脚步往回飞跑。那雨点却更大了,紧而密地哗哗砸射了下来,凉硬得让仇什浑身抽搐发抖。地面上的水也开始和着尘埃四处流淌,树木也不再摇摆,默立在那大雨中屹然不动了。刚才匆匆赶路的行人一下子全消失了,整个街道上只剩下仇什一个人在大雨中奔走。眼镜片早已被雨水打得模糊不堪,仇什将它摘下来拿在手中茫然地向前赶,他分不清路的方向此时在哪里,只感到透骨的雨水哗哗地在往身上浇。单衣全贴在了身上,额前的头发也拧成一缕缕的发条向下淌着雨水。经过一户家门时,依稀看到门前的廊檐下一家人正在兴高采烈地观看雨景,愈加觉得自己狼狈不堪。但老天似乎一定要完全实现他刚才的意愿般那雨逞威似的倾盆而泄,已无法再分清雨点与雨线了,只觉得天地间茫茫一片,边呼吸都感到格外的困难。地上的水已没过了脚髁,踉跄地跑几步便不知再往哪里去了,他感到四周刹那间静了下来,那滂沱的喧嚣在他心中一下子转化成了另一种空茫,他像那迷失了方向的孩子般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茫茫的大雨中——上帝在瞬间便用另一种方式对他的幻想给予了尖锐的讽刺。
那外面的雨已紧了过去,他终于躲到一户房檐下,雨水顺着额前的发丝滴滴地淌落,全身早已尽湿,他双唇冷得发白,牙齿不住的“咯咯”打颤。
仇什回到学校爬上床拉条被子裹住身子还不住地大打喷嚏。宋生等人开玩笑推断一定是有人在迫切地思念他。仇什听了这话心中大为激动,醒悟地内疚,只以为胡杨还在日思夜想地盼自己去讲和——他倒不想刚才那天降大雨好比古人出师前的断辕折杆是大忌讳。
周三仇什与万锦天见面,仇什心情迫切没性子再去兜圈子,将来意告诉他。万锦天意外之余又理解般地点头答应,讲再有两天就是五一,学校要放几天假的,五一归来后两人就去。又约定了时间。万锦天送仇什出来时忍不住心头的兴奋嘴快地告诉他,前些日子自己追求的那个女孩子已经和自己正式交往了!仇什惊喜地“哦”一声。万锦天却皱眉淡然道:“不知怎么的,我突然间开始感到泛泛无聊了——两个人在一起时就闹,一离开又——咦,车来了。”边说边抬手向司机打招呼。车停在了路边,仇什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住回头道:“我劝你还是安心些,很多事情总是失去了才——”话未讲完也不等对方反应急走两步上了车去。万锦天目送他离开,刚一转身猛然醒悟他说的那句话,再回头望时,那车早已远了……
临到两人约定日期的前天晚上,仇什理了发回宿舍。宋生刚惹心爱的人生了气,正在写忏悔诗,学问再大的人给心上人写信也要再三斟酌,宋生惨淡经营只写出一行字。人们取笑他“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宋生被吵得受不了,跑出宿舍去厕所。人们拿起他写的那张纸来看,上面涂抹一片只剩一段歪歪斜斜的字迹:“我错了,我已不敢再狡辩——你只须手握长鞭我已做好了被抽打的准备……”人们又惊又叹,不明白宋生一恋爱何以思想上会出现如此翻天覆地的转变,竟把那位德国大哲学家的话忘得这样快。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仇什便早早起了床。洗漱完毕正照镜打扮,宋生也推门进来寻梳子照镜子,他这些日子分外注意自己的形象。今日又有约会,新换的衬衣忘不了散点香水,刚洗的头发还要喷点嗜哩,墨绿色小风镜一戴,将头发向后一甩,对镜顾影大惊道:“哇——帅呆了!”真真如吴昌龄《西天取经》中猪八戒洋洋之所云:“今日赴佳期去,对着月色,照着水影,是一表好人物!”几个人被他俩儿吵醒,斥责他们大清早不睡觉瞎折腾什么。仇什将为胡杨买的东西又检查一番,把那对根雕的小鹿捧到眼前观赏一番。宋生见了爱不释手,问送给他怎么样,吓的仇什连忙收起来。宋生逼问他从哪里买的,有没有连体的,又遭人们斥责。跟万锦天约定的时间还早得很,仇什先出去吃早饭。宋生急着去赴约也跟了出来,在楼道内连蹦带跳。外面早已大明大亮,两人刚出宿舍楼,迎面马院长的车子刚好开过来,曹进财小跑下车来开车门——马首瞻先下了车来,紧接着钻出来的是蒲瑶。有路过的学生向他们打招呼,马首瞻面无表情,蒲瑶则笑容满面。仇什今天被心头的喜悦烧得兴奋,又因为宋生在身边,忍不住无聊道:“蒲瑶不是白胖子的老婆吗,怎么总和马首瞻在一起?”宋生奇怪地望他一眼,寓意无穷地冷嗤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自古男人群里向来柳下惠少,西门庆多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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