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就进了十月份,再过两日便已是寒露了。这日晚上,仇什一个人下楼回宿舍,深秋的夜已有些微寒,他听到秋虫在路边的草坪里“啾啾”地凄鸣着。教学楼小假山旁几株核桃树的叶子在风里“簌簌”地响着。拐过宿舍楼时从一对恋人身旁经过,听到那个男生正在一声声地哄着自己的女友,他被那声音搅得心乱,叉开思绪不去触碰那块心事。回到宿舍,同宿舍那位爱干净的杜颛正讲述自己今天请吕圆圆吃饭的情景,那刚刚分开的心绪一下子又扯了回来,猜想着胡杨现在的情况,蠕动起来的心哪里按捺的住。
天已经一日比一日得凉了,仇什走在学校那花篱间的小径上已看到落叶一片片地随风飘落了。回到宿舍他突然间感到难以忍受的寂寞,想起半年前与胡杨的那点点滴滴,再也忍不住地起身去打电话。因为怕宿舍来人打扰,便下楼去打公用电话,一路走一路寻思该怎样开口。他将脑海中那些酝酿了半日的柔情蜜语又顺理成章地默背一番,勇气与信心大增。电话拨通后胸口咚咚发跳,心中暗笑不明白为什么给平日里最亲密的人打电话竟突然这样紧张起来。那头一个女生应声问他找哪位。仇什问她胡杨在不在,对方让其稍等片刻。仇什屏息静等,同时快速地整理着思绪。好半天那边明朗地一声:“喂?”仇什心中高兴,想今日她难得好心情,忙道:“胡杨吧——我是仇什。你这段日子过的好不好呀?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咦,你为什么不讲话呀?还在生我的气吗?我倒歉总可以了吧!你想我了吗?——我想你了。”说到这里等着对方的回音,不料却听那头先是从喉咙里发出两声不知所措的“嗯嗯”声,紧接着抱歉似的“咯咯”笑起来。仇什正慌乱得不知所措,却听那头道:“对不起,我不是胡杨。我是想告诉你——她不在,她和同学出去玩了。等她回来我替你——”仇什气得直叫出来——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像掉进了大冰窟,他能听到自己身上的骨头所发出的那“喀咔”“喀咔”的焊接声。不知如何发泄,等不得对方讲完,愤然甩下电话。又羞又愤,忍不住在心中大骂——这些可恶的女人!人不在直接讲便是了,为什么还要等到自己长篇大论的抒情完了之后才讲话,害得自己把半日里来苦心经营编织的柔情蜜语全灌进了旁人的耳朵——女人真是可恶!还有那个胡杨——一想到她仇什那胸口又胀两胀——可见心中全没有自己——人家和旁人出去快乐了,只有你还在这里一厢情愿地傻巴巴地编织着自己的美梦!又想起这两三个月来受到的人们的种种冷遇,想连心上的人都这样瞧不起自己了,还勉强什么呢?又忆起她几次来的冷淡,气又直冲上来,心也即慢慢地冷了。一路走着一路这样前前后后又寻思细想了多久,回到宿舍,仰面躺了一会儿主意已定,又下了楼来,径直到电话厅将电话打了过去,等待对方接电话时那心忽然又乱,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不容他多思考,那头问他找哪位。他回答着,同时听到一宿舍女生的笑声,这笑声使他那本已软下来的心又硬一硬,他近来最听不得这笑声了。那头让他稍等一下。
胡杨这些日子硬心不理他,那心自责的厉害。她下午刚有古典文学的课,教授这两日正讲《诗经》,她把从校图书馆借的那本老版本的《诗经》来翻,只见什么“瞻彼日月,悠悠我思”哪里看得下去。心下后悔,知道他生性心高气傲,这样长一段日子不来电话定是生了自己的气,这样想着只等他再来电话好好宽慰他几句。她刚逛街回来听说找自己,寻思是他,便接了电话应一声来听,却听那头道:“我是仇什,抱歉打搅了你这么多次,请你原谅。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们都忘了对方吧!我以后也不会再来讨厌了——你——保重。”——她一下子痴在那里,许久一句话也讲不出,直听到那头传来“嘟嘟”的茫音。她眼泪就要涌出来了,可她不愿让舍友看到自己的眼泪,一个人溜出了门来,无处可去,便只好到班上,一坐在自己那角落里那眼泪便淌了下来。课桌上还放有从图书馆借了好长时间的那本《诗经》,因为是旧版本,没有解析,自己对仅有的一点儿注释也不太懂,还打算有一天借此写信问仇什呢。她突然间明白自己平日里那些利嘴利舌的不肯相让不过是女孩子故作任性骗取对方一点儿温柔的呵护罢了,其实自己哪有那么坚强。那心又气又痛——你说你想我——“我心匪石,岂不尔思”自己无非是想以此让他收心多读点书而已,谁想他竟提出分手。自己也是,明明知道他自尊心强不应该说话太过,难道还有必要再向他去道歉解释吗?不!不!她在心里撕心地大喊,同时委屈的眼泪盈满了眼眶——盯着那本《诗经》,在心中气道:“——子不我思,岂无他人!”心中又气又悔,她虽清楚仇什的性格认真起来死都不肯回头,但那心总还存有希望——就仿佛老夫妻闹别扭,吵得再厉害也总相信他过不了多久就又会回来;或者宛如那判了缓刑的死囚总还希望缓刑期间会出现什么新的奇迹。她幻想有一天他会突然打电话来向自己道歉,又缠又哄,求自己原谅,到那时候——每每想到这里她便会愈加感到既委屈又不忍。可是三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仇什再也没有来过电话,她失魂落魄的心又气又恨。好在这些日子正有一个外系的小子在极力追求她,让她没有过多的时间去感觉那心上的痛楚,仿佛那负了伤的战士还未来得及包扎伤口就又慌忙加入了另一场战斗。这种“前门送旧,后门迎新”的方法确实减少了她不少的痛苦。那小子天生脸憨皮厚,每日里都傻傻地在教室外等她下课。对她最初的冷淡与不理睬也毫不介意,让她又好气又不安又有些欢喜。
仇什丢下电话往回走,一路上昏昏默默,懊悔不已,那心掏尽了般虚空地找不到一点感觉。回到宿舍那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淌了下来,他感到那头一挣一挣疼得厉害,身上阵阵地发冷,疲倦地爬上自己的位置,拉一条毯子盖在身上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夜里仇什被一片嚷声吵醒,杜颛这几日高兴请同系外舍的两个男生来坐,摊开买来的花生米、火腿儿小饮。仇什被吵得睡不着,闭目躺着,直到几个人散去,听到下铺很快便传来了阵阵的鼾声,他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忽然被下铺一种“窸窣”的轻响所惊醒,那声音像是老鼠钻翻塑料袋儿的声响。紧接着他的脑子慢慢清醒,那声音他越听越真,他睡不着了,感到那声音直钻咬到心里来。虽然房间内一片漆黑,他还是忍不住轻轻向床下探头望了一眼,借着窗外那几颗萧疏寒星的光芒,他惊得几乎叫出声来,在那暗暗的下铺走道上,一个黑影弓着身子正在摸黑吃那桌上的东西,嘴巴里不时发出阵阵的咯吱声,在这淡淡的星光下,那个身影就隐淡在那黑暗中,仇什看清是谁了。他复将身子轻轻放回去,他的眼泪突然间涌了出来。他忆起在那个早春的夜里,仇老站在楼上高高的窗口,身后是大片大片的光芒,对自己讲话的情景。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方来,他忍不住无声地哭了起来,眼泪哗哗地流着,也不敢去擦拭。他听到黑暗中那“窸窣”之声还在耳边响着。后半夜他又一次醒来,只感到浑身热得厉害,头湿粘粘地隐隐涨痛,身上没脱掉的衣服全浸透了,裹身的毯子已被热汗打得潮湿不堪,他知道这透身的大汗是吉兆,不敢掀掉。他再也睡不着了,反刍似的忆起下午的事,那心揪痛的难受,努力不去想,偏偏这压不住的思绪反抗似的涨得厉害,点点滴滴的陈年旧事全拉了出来。那心上的痛苦变本加厉地扩涨起来。他想起在那个太阳光明晃晃的中午,自己与胡杨在那个小水房中慌慌怯怯的情景;他想起那次两人在楼梯内不期而遇,自己故意不让路的瞪眼往下走,她胆小地躲到一旁,等自己再上楼梯时明明看到她扶着栏墙吃吃地往下望,可上楼来却又找不到了她的踪影。在那个夏日的夜里,两人偷偷爬上看台吹风,在那清白的月光下她那依依不舍的神情……他那心痴痛的都瘫痪了。
这日下课前班长吕圆圆交给他一封信,是由本市一家理工学院寄来的,打开一看真是喜得几乎大叫出来,信是万锦天写来的。他现在本市这家学院读的设计系。仇什按信上的电话打过去,两人又呼又叫,不胜今昔聚散之感。两日后便是周末,万锦天约他来学校见面。十月八日这天是寒露,天气真得变冷了。接连的几日北风,一早起来花篱内的冬青树上已打了一层白白的霜雪,在人们倍感不适之时竟又抖下了一场薄薄的早雪,让人们的意识彻底转变——冬天已经名副其实了。
这日清晨,天有些薄雾,仇什一早出门去,今天是他与万锦天约定的日子。经过女生宿舍楼时吕圆圆穿大红的风衣扭动着腰肢作天真可爱状朝仇什招呼,仇什点头问她好。他出了校门按地址去找,却也未费什么周折,换了一趟车便到了本市郊外的一个小站,万锦天早已等候多时,两人又是一番欷歔感叹。天依旧还未晴开,沉沉中带着寒意。两人沿着乡间里的一条石子铺成的小道向前走,路一旁是泛青发绿的麦田,田地里不时有几只觅食的黑乌鸦忽起忽落。二人相互寻问了各自的一些情况,万锦天发感慨道:“想来世上的事都是一样的,就仿佛一起生长大的兄弟姐妹总有一天要娶妻嫁人的分离开——想想原来的同学是多么的融洽,而现在却不得不各奔东西了,真有点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味道啊!”仇什也思绪万千,加上那块心病忍不住道:“你说得很对,并且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往往体会不到这些,非要等分开以后才感觉出原来的那份美好——人好像天生是爱吃后悔药的。”万锦天没有察觉出对方语出有因,点头同意他说的有道理的同时又表示出不同的观点:“——也许这和后悔药没有关系。人嘛,包括我们在内,总是对未来充满了幻想,认为明天肯定会比今天强。这样一来便感到今天泛泛的很了。说来人就像狗,今天吃的骨头,他便想着明天吃肉,等到明天只有屎吃的时候他才知道昨天的美好。”仇什皱眉,表示他讲起话来与以前如此不同了。一会功夫天慢慢地放晴了,太阳已白亮亮地出现在了天空。空气里却依然泛着一层稀薄的雾,周边的矮建筑淡隐在这薄雾中。校门前那条路上车辆稀少冷寂,此时太阳一出来那路和两旁光秃的树木仿佛都在蒸着热气。天气依然寒冷,人们却已经不再惊异抱怨了,仿佛那已认了命的人已习惯和不再去埋怨生活的贫苦了。校门只有两个摆杂摊儿的和一个卖糖葫芦的人无精打采地站在冷风里。隔着门卫室那凌花未化的窗玻璃模糊听到打扑克的声音。万锦天让仇什不要理他们,两人径直进了学校。万锦天领他看了自己的学校,又带他去自己所在的系里看。近中午时两人找了馆子去吃饭,万锦天讲了自己如何先将电话打到了他的家中寻问他的地址,又埋怨他只顾快乐忘了朋友——转话题问他与胡杨的事。仇什心被触痛,他最近最怕人提起胡杨,却又极想知道对方的消息,没有办法断断续续地将两人的情况讲给了万锦天听。不料万锦天却道:“我想应该是了,前几天——我去了那所学校——我转学后的几个要好的同学都考入了那学校,因为离我们这里并不远。当时我们学校刚考完一次试,正好放两日假,我便应邀去了——意外逢上了她,当时——”抬头看仇什,“——她正和一个男生在一起,我心中还纳闷。”见仇什面上变了色,忙打住安慰仇什讲也许自己是误会了,让他不要往心里去。仇什那心原只是痴麻,此时听了这话被唤醒了一般一挣一挣地痛,对胡杨鄙薄地恨。万锦天后悔讲话太直,叉开话头讲自己也已经和高中女友分手了,那时不懂事全是胡闹。停顿片刻,又道:“自从上了大学,我就一直在想,自己理想中的女孩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呢?我想了又想,都未能得出一个满意的答案,但它在我心中还是有一个标准的——那就是她要勤劳善良,知冷知热;乐观向上,能够与我同甘共苦——我不知道我的要求是否过分,但我认为这应该是我目前理想中的恋人。告诉你个好消息——我新近正在追求我们设计系的一位女生,改天请她来让你过目!不过,我愈来愈发现很多时候我们理想中的东西和现实中的东西差距很大!——算了,我们不讲这些了!”转话题问仇什的学校是否有漂亮的女孩子,有的话可以介绍给他。仇什笑他真花心,他发感慨引用印度前总统的话表示自己最大的毛病就是太热爱妇女了!两人边说边饮,不觉得便已多了。吃完饭出来时,只感到日光晃眼,竟有些醉了,万锦天扶也回宿舍休息。仇什一觉醒来,天早昏了下来,叫苦不啻,不相信老天似的起身到窗前探身向外望,校园内走道上一行行的路灯已亮了起来。万锦天倚在一张床上翻一本书,仇什呼喊着要走,万锦天盯书本道:“今晚就在这儿吧——有地方的。”又告诉仇什公交车早已经没有了,仇什彻底绝望。
两人吃过晚饭,又在学校附近散了一会儿步,才回到万锦天所在宿舍。他让仇什先坐一会儿,自己到同系宿舍内找张空铺。一会儿回来告诉仇什已经找好了,就在楼下一层临正门不太远的一个房间。仇什发觉万锦天似乎已没有了刚才那种内在的兴奋,心中不解什么原因。原来万锦天刚寻到的那间房间因为周末今晚只有一个人睡,万锦天说明来意后不料对方一口回绝,直到最后讲尽了好话那人才一脸不高兴地勉强答应了下来。九点多钟时万锦天将仇什送到那房间,讲自己就不过来了,睡不惯别人的被褥的。万锦天走后那人对仇什热情的让人感动,边招呼边从壁柜内找出半瓶酒,又挖掘出一大块冻肉定要仇什与自己再喝点儿。仇什称谢推辞,对方不准边给其倒一杯边问他的学校。又极力劝他喝一点儿。仇什强推不过勉强又喝了两小口,只感喉咙如火,冻肉不知是哪个年代的没敢去动。那人见已劝不动起身在临窗台最近的一处为仇什铺床。仇什借灯光发现那人的被子面目皆非,油得在灯光下反光,连忙制止。环视一下发现此人的下铺还算干净。讲就在这儿吧,同时连忙动手摊开被子表示已成定局。那人没再说什么,但脸上的热情随之减下了不少,只嘱咐他早些上床休息。仇什脱下了鞋子上床躺下也不脱衣服裹被而眠。那两杯酒慢慢发挥了作用,朦朦胧胧中他那份清醒愈来愈薄,愈来愈薄——他终于一下子被扯进了梦中。
仇什只希望这一觉儿能一直睡到天亮,这样省去了中途醒来还要去熬那漫漫长夜的恐怖。不料下午一觉睡眠早已饱足,躺下的入睡只是那点酒精的麻醉。半夜仇什朦胧中感到那床像在动,迷迷糊糊的以为是上铺在翻身。但那微薄的意识在欲睡欲醒中摇摇晃晃,似乎只要再沉一点就睡实了,或者再轻一点便会醒来。那床又动了几动,那睡眠像小石子投入水中漾起的波痕,一环儿环儿扩大,一环儿环儿散开。终于慢慢一点点清晰起来——他醒了过来,将身子翻正,头枕着双手又慢慢回忆起今天与杜撰的谈话,想到胡杨时那心又慢慢疼起来。他将手抽回来不经意碰到一个小东西,顺手一摸发觉是把微型手电筒,拿起来打开借着那微弱的亮光无聊地环视一下房间的四周,发现对面床上放着几本厚厚的书籍,看不清楚是什么名字,关掉手电筒又静静地在漆黑中躺了一会儿,晓得这长夜很难再睡着了,心里越发对这黑夜有些畏惧。想起那几本书掀了身上的被子起身打开小手电筒去寻自己的鞋子。他突然一下子呆住了——借着那手电筒微薄的光芒,他看到那洁白的磁砖地上一双红色的女式高根儿皮鞋胡乱地丢在那里。他瞬间头大如斗,感到自己那心猛然间一震,随即大脑中仿佛有一道黑色幕帐徐徐降落——却在最后落地的那一刹那间如一巨大的重物般訇然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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