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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狮吼记

时间:2015/11/12 作者: 荈草 热度: 88356

惊蛰一过,正是那春寒加剧的日子。天气只暖了那短短几日便又返寒变冷了,几天里来那夹着雪粒的连阴雨缠缠绵绵地淋个不停。慢慢地气温渐升又转变为真正的春雨,整个仇镇就湿湿地伫立在这早春的寒雨之中。街旁巷尾那憋了一冬的秃枝干丫已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开始偷偷抽芽吐绿了;又经了这春风细雨几夜的滋润抚弄终于再也忍不住甩出了那青嫩欲滴的发条。枝头早已有那迎春的啼鸟躲在里面声声地啼唤了。小镇东侧紧邻农人田地的那条冻结了一冬的浅河又悄悄地流淌了起来,白日里雨停时常有那肥肥的争暖的群鸭扭着肥屁股冲下河去,嘎嘎地欢唱嬉闹着——春天真的来了。

凌晨一早,外面的天还暗着。仇什起了床来下楼洗漱,他刚下楼来吓了一大跳,仇父不知何时已回到了家中,此时仰面躺在客厅沙发上望天花板一动不动地痴呆呆发愣。仇什以为他睡着了,轻轻走过来,打算替他盖上条毯子;他还未走近,昏暗中忽听见仇父沙哑着嗓子道:“——去上学呀?”仇什吃一惊,问他是否不舒服?仇父摇摇头表示没事的。仇什欲将毯子给他盖在身上,他摆摆手表示晾一会吧。仇母听到声音也从卧室里穿睡衣走了出来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仇父讲回来一会儿了。仇母问他怎么了,他嗫嚅着讲不出话来。仇什急着要赶时间,进水房去洗脸。仇母又追问一次,仇父颤着喉咙道:“我们大前天上午到的太原,那里的水果价钱跌了许多,只好忙赶邻市,不想那里更低——刚到时几车皮的雪花梨只赔万数块钱——依我的意思忙出手扔了算了,赔点儿就赔点儿。他们几个非要坚持两日不可,讲什么不赚钱总不能赔钱吧!最后价钱一跌再跌,一路奔波,又几天没卸车——不过,你不用担心,以后就有经验了——和尚说我要发财的。”仇母急急地追问赔了多少钱?仇父讲也不是很多,颤抖着伸出一只手见仇母拉直了目光又忙犹豫着收回一个指头。中午吃午饭时仇母敲筷子表示以后做什么事仇父先要经了她的允许才可去做,否则家里那点钱经他折腾不了几日便扔完了,仇父心中抽一抽终究没敢反驳。晚上仇父回来表示旅游公司的手续一直下不来,有知情的朋友劝他们停手,讲该市经济本身就不发达,周边有名的旅游景点也不多,这种状况不适合开旅游项目。前两年旅游公司少还可以考虑,现在只本市就已经有七八家旅游公司之多。四嘴几个人考虑接手一家洗浴城,卖家是他的一个朋友,因为要到南方去经营新开的餐饮店急着出手,价钱压得很低。老黑几个人打算再增加一些卡拉OK形式的娱乐项目,四嘴还半开玩笑的表示可以找几个年轻的新疆姑娘冒充俄罗斯大妞儿!仇父埋怨几个人胡闹,尤其是里面有四嘴老黑两个人,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名堂来。现在还没有接手就已经打算搞副业了,他没有同意,正计划利用这个机会脱身出来。

仇母表示可以考虑一些小本生意,利虽小总不至于赔钱,仇父不屑为之。后被逼无奈出门而去,他那几个赔了钱的同事正喝闷酒,后悔一起辞了工作下海,到如今落得生活落魄。他转了一圈儿出来,认为他们没有出息,不足与谋。仇父出了那门来,忽然想起一件事——他听仇母讲黑子的宣判结果已经下来了——刑期两年半。他一面寻思着一面折身去黑爷爷家探望。黑爷爷从监狱一回来就病倒了,在炕上连躺了几日才下地。仇父未进门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气,黑爷爷泪水涔涔,讲黑子的妈死得早,自己没有照顾好黑子不说,并且什么也没有给黑子留下,他四十的人了,还没有娶上媳妇儿。他喉咙里风扯一般的哮喘,喷着酒气,呜呜咽咽地讲着。仇父安慰了黑爷爷好久,让其安心养病,黑子那边的事让他来想办法。他往回走时心事沉沉,进镇口时恰逢上一个卖鸡蛋的老者,他想起那天仇姐的话,便留心上前闲谈几句,那老者却也热情,告诉他这是自己养的鸡产的蛋,不想让贩子从中吃利便自己走街串巷来卖。两人情投意合,谈得融洽,仇父请他到家中坐。到家后招呼仇母给炒两个菜,仇母又气又笑。那老者得知仇父的情况后告诉他工作无贵贱,现在体面的事都难做,而那些不起眼的事未必就不赚钱。仇父点头同意这说法,那老者几杯热酒下肚道出了自己的身世,却原来是以前市里的人大代表,十年前退下来的,仇父肃然起敬,两人喝到天色渐晚。老者劝他可以试着走走鸡蛋,也不要跑远路,自己可以帮他介绍两头的主客户,仇父倍加感谢。第二日借用同事的货车一天跑了两趟邻县的县城,开晚饭时回来已弃掉了旧观念,讲着这一日的事情眉飞色舞。一周后又从旧车市场购来一辆八成新的二手货车,从此开始跑起了鸡蛋。

荏苒光阴,一晃又过了半月之上。这天晚上仇父与仇母商量打算把镇子东侧那块空地包下来,办个养殖场。仇母问他行吗?仇父讲这送送鸡蛋终究是商贩小利,解不了大渴的。仇母劝他看好再做,又问他找不找搭档。仇父摇头表示人多主意不齐,那次如果听自己的话也不会——话讲一半打住。仇母问他计算着要用多少钱?仇父伸出三个手指头,讲起码要这个数。仇母问三万?仇父翻白眼儿看她一眼,仇母吓一跳,问到那里弄那么多钱?仇父不去理仇母的话,只若有所思地讲那块空地中间有条大沟,如果填平盖成场房的话那个数还远远不够。仇母急急地问他何必一开始就做那么大。仇父抬头长吁望天花板道:“小打小闹几时才能成事?我不奢望发大财,只想镇南那片别墅里有我一栋!”仇母哪听的进他讲这些对未来的展望,不无担心地讲万一赔了怎么办?仇父看她一眼有些不耐烦地道:“做事要有魄力!女人就是女人,进钱可以,让你们往外出就难了——”伸手挡住仇母要讲的话头:“并且做事最忌讳畏畏缩缩——你没有赔的魄力哪有赚的魄力!我跟你讲这些都是白费口舌,你还是开你的小店去吧!冰棍一根儿——五毛!要不说企业家跟小商贩不单是称呼上不同,心智胆识样样有区别的!”仇母不满而又忐忑地瞪他一眼。

“乡间四月闲人少”,冀中平原的四月已经着实暖和了。镇上有田地的人家早已开始忙碌起来了。这个市多年来便以出产鸭梨与水蜜桃而闻名。小镇以东大片大片的土地上林林密密全是果树。此时梨花刚刚谢去,桃花开得正艳,粉粉盈盈望不到尽头。太阳刚升起一杆子高的时候,田地里星星点点地早已撒满了农人。就在这片大好的春光之下,农田北侧紧挨那条公路不远的一块空地上仇父养殖场也轰轰隆隆地开始动土了,两辆推土机突突喷出的黑烟直直地冲上天空。

而与此同时,其儿子仇什的恋情也正进行的如火如荼。自那日于小水房相遇之后两人仿佛各自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了。胡杨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羞羞怯怯的小女孩,不肯再恬然不知羞地来找他,并且她希望仇什能主动来找她两次以挣面子。见他不肯来也似乎存了气,倍感委屈,心下抱怨只咬牙撑着,想以此“警”他几日。仇什心中更是焦急,他的成绩最近糟透了,经了这两月的事情心下更是自责得厉害,不知该如何是好。并且他知道自己真的跌进去了,他虽然不去主动找对方,却一有时间便忍不住到楼廊来望。胡杨那心本就放不下,哪经得住那目光的火燎电射,心一下子就软了,气也不觉全跑光了。两人心有灵犀,天长日久这遥望也便成了每日必不可少的事情,如果一方一日因事未来赴这“遥望约”一方便心神不宁地以借口找同学来对方教室张望。仇什不晓得这种牛郎织女式的恋情要延续到何时,他一日比一日的按捺不住了。他多么希望对方能像往常一样来找自己一次,他更希望自己能够勇敢地走过去和她谈谈心——对!谈谈心里的话,这也许就是他所有的躁动与不安的最大奢求与渴盼!可是她不再来了,两人已经扯平了——扯平了!傍晚时下楼,在楼梯内正逢上她,他直直地朝下走,她慌乱地躲到一旁,他咬牙盯着她的脸好半天不讲话,她无处躲避,眼睛慌慌地望着他充满了乞求。他闪过她放她上楼,再回来时明明在楼下看到她扶着拦墙朝下望自己,上了楼却偏偏没有了她的影子。几日来,仇什感到自己就要发疯了。

当柳絮飘下来的时候,日子已经进了五月。天气已经一日比一日地愈发暖热起来了。小镇东侧的田地里果树成荫,枝叶繁茂,从这茂密的枝叶之中不时传来声声的呼喊与吆喝声,那是农人正在果地里对果剪枝地劳作了。在这田地的北侧小镇的东北角那块空地上仇父养鸡的场房已经一排一排地立起来了。远远望去在那片荒凉的田地间显得有些清寂与单调。正是五黄六月的时节,炙热的天气并没有因此而使仇父的生意蒸蒸日上,反而一开始就带来了他始料不及的艰辛。雏鸡到了,请来的技术人员表示要升大火炉,外面天气炎热,场房内更是挥汗如雨。雇的几个工人只赶来了两个,事情哪忙得过来,又不可担搁只好自己下手,仇父哪受过这份罪。出门去雏鸡厂谈生意时特意换的白衬衣也未来得及换掉,被汗水浸了个透,汗流浃背地大声叫苦,天还没黑便已为自己的选择有些后悔了。更让仇父焦灼的是钱不够用了,那块空地一年年生长着荒草无人问津,而一旦你要占用做点事它的主人一个个全跑了出来。且盖场房购雏鸡雇工人聘请技术人员买饲料笼具等等样样没了钱行不通,上万只的鸡下蛋前的四个月要让你白养,日日吃的是钱!自己干不比在单位有地方去报销,如今一张报纸一个钉头都要自己掏腰包。多年积攒下的那点钱儿过日子生活还勉强可以,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仇母让他去仇什大表哥家借点儿,仇父不肯去,只在以前的同事处找了些。挨了没几日又空了,没有办法只好低头再找人借,其间免不了碰壁遭难,许多时候可谓是求人人闭眼,拜佛佛转身——仇父这才晓得人情似纸张张薄!在那个位置时总是少不了一些人前呼后拥,捧臭脚抱粗腰顺风接屁都要你争我抢,自己心中也得意,自以为靠本领混的有头有脸了——熟不知一旦离开了那个位子才晓得原来那些光辉全来自那个位置!这年头只要你一穷,亲的远的,凉的热的都躲得你远远的。醒悟这些后嘱咐儿子好好读书,万不要落后让人笑话。中午回来特意买的扒鸡给儿子补充营养,又少不了讲些人生的大道理。仇什知道家里已经穷了,见父母只吃素菜将那鸡留给自己吃,心中感动而恻然,恨不能马上学古人那样头悬梁锥刺股地做出一番成绩来让父母骄傲一次——头脑里却又浮现出那盈盈弱弱的影子,忙将那念头滑开。饭后仇母将吃剩的两条鸡腿用纸包起来让仇什拿到学校去吃,讲这几日他们忙的吃饭也没有定点儿,他在学校食堂吃还可以省出点时间学习。仇什早早便到了学校打算借中午的时间看会书。天已变得长了,中午大部分学生都要到宿舍午休,教室里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学生在昏昏地看书。他刚坐下就听有人轻轻地敲着那后门上的窗玻璃。他扭头去望,胡杨侧身进来。仇什未料到她会主动来找自己,兴奋而紧张。胡杨今天打扮的格外漂亮,一身淡蓝色连衣裙,头发也像刚刚剪过,盈盈弱弱地站在那里显得格外可人。仇什请她坐在自己的身旁,问她为什么中午没有回宿舍午休?问后又后悔,担心对方怪自己不懂她的心计。她只点一点头,捡仇什同桌的一支圆珠笔拿在手中在一张纸上漫不经心地画,她夸张地勾勒出一个卷发大鼻子的图象问像不像万锦天——她知道仇什和万锦天很要好。仇什大笑着夸赞她画的传神。只一小会儿功夫两人便不像刚才那样拘谨了,她耸鼻表示什么香味,仇什想起抽屉里的鸡腿,不好意思地取出来。她吃惊地睁大眼睛不相信他还有这存货儿——笑着问他上课闻着鸡腿的香味如何能安心听课?仇什请她尝尝,她不肯。仇什表示两人一块吃,让她只尝一小口,取了鸡腿逼她吃,她犹豫着轻开小口咬住一小处,仇什轻轻地用力向下扯,那一小块肉不肯轻易下来,在仇什的用力下迅速蔓延扩大,半拉鸡腿上的肉全被扯了下来。胡杨只咬着一小处,剩余的大部分吊在外面摇摇欲坠,一口吞不下去想用手接住又怕沾上油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仇什在旁看得发笑问她嫌不嫌自己手脏。胡杨不敢张口只好翻着眼睛示意,仇什用满是油渍的手指接住那块肉让她张开嘴巴玩笑着全推了进去,她呜呜地反抗。那块肉在那嘴中翻来覆去的好半天才咽下去,她脸色微红。仇什问她味道如何,告诉她这是他妈专门为自己买的——仇母做梦也始料不到自己省钱为儿子买的鸡腿儿会让儿子借花献佛地讨好了女孩子吃。仇什再请她吃她已坚决不肯,只看着仇什吃。见他吃完又从衣袋里掏出纸巾让他擦手,仇什忽然心一动,张着手掌只是不接,她快速地扫他一眼又环视一下四周便牵着他的手腕为他擦拭。仇什心酥体软,孩子般乖乖地让她抚弄自己的双手,羞自己做得出,忙低下头来。她冷不防又用纸巾为他擦一下嘴巴,仇什面上愈加做烫。正发傻作呆时腿上恶作剧般又挨了她一脚,他惊地抬头望他,她早已红着脸低着头偷偷地笑起来。他慌得不知好何是好,正望到她那裸露在外面的白晰的膀子,禁不住多看了两眼。下意识忙将头低下,又看到她露在裙子外面的双腿,那双腿是那样的匀称细腻,她的膝盖晃动的最大副度几乎碰到自己外侧的腿了。他心中愈加慌乱,忙又将头抬起来,只感到心呼呼乱跳,脸也似乎在作烧,仿佛偷窥了不该看的东西。胡杨问他为什么不讲话了,他支吾着不知道怎么回答,心下紧张不知她是否看到了自己的丑态,同时不敢去看她。胡杨见他两眼直直地盯着桌面,猜想大概是困倦了。告诉他自己要走了,仇什不愿让她这样快就走,可心中有了鬼似的急于要澄清什么,便也没有阻拦。胡杨到了门口回头冲他摆手,他目光追着她,见对方下楼梯而去,忙紧跑出教室扶着拦杆向下望,心中不舍。回到座位上坐下,头脑中仍是刚才的情景,面上的烧还未褪尽。

自此以后,两人常借中午午睡的时间在一起想约谈心。高考的日子却不知不觉越来越近了。这日晚自修后学生们纷纷下课回宿舍,因为天气郁热,两人留在教室一起吃冰淇淋聊天,仇什不小心弄脏了衣服,他出教室门去小水房擦洗。已近月底,月亮上来的格外晚了。四周静悄悄的,经过隔壁教室时他突然听到里面传来轻轻地唱歌声,那声音低低的,沙沙的,还有一丝的怪味儿。他忍不住好奇心凑近那门去望里面,万锦天居然在里面挥着一件衣服在演唱,坐在他对面椅子上的是他们班上的一位女生。万锦天声音很低却很投入,他只穿一件吊带背心儿,赤膊站在那里挥着衣服,手舞足蹈。仇什慢慢的听清了这小子喉咙里哼出的调子——是那首《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他每唱一句便朝前一小步,眼睛深情地望着对方,快到那女孩子面前时他又忽然一个大撤身后退几步,仿佛是大离别了;之后又徐徐前移,神情对望。仇什几乎笑出声音来,忽然却见杜撰慢慢走到那女孩子的面前,拉她起身,之后竟慢慢地将头凑上去,凑到一定距离那女孩子有些躲闪,他又蓦然止住,默默地注视对方,好长时间都一动不动。仇什等的有些发急,恨不能咳嗽一声。忽然他看到他吻上去了——仇什感到自己的呼吸一下子停止了!漫长的片刻后,他看到杜撰抬起了头,目光深情地注视着对方;他还没有来地及喘一口气,对方已经第二次将头俯了下去——他一下子又喘不上气来,仿佛接吻的是他自己!当杜撰再次抬起头深情注视后第三次将头俯下去时他看到对方手中那件衣服“啪”地落在了地上。仇什的心慌慌地跳着,他顾不上去洗衣服急急地跑回教室,胡杨还在等他。仇什忽然感到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难受的坐立不安。他告诉胡杨要带她去一个安静的地方讲话,两人在学校内转来转去到了那学校后面的操场上。此时月亮还没有上来,他们借着点点的星辉一步步走上了那高高的看台,那白日里的郁热已渐渐消散,夜风凉爽。两人又兴奋又不安,胡杨变得突然乖顺,一句话也不讲地跟在他后面。到了那台顶,两个人凭栏吹风,好半天谁也不讲话,过了多时仇什问她穿裙子凉不凉?她摇摇头又借着那夜色遮住那脸上的羞涩问他为什么给自己写那封信,仇什想不到她会提及那件事,勾起心事,脸上发热,掩饰地责备她明知故问。她忍住那面上的烧道:“其实那天晚上看到你怔怔发傻的可怜样子我就后悔了——我本不知道那信是你写的,是我让我一个同学看了——”不明白他的身子何以突然发了一下抖,“她讲她知道谁,就领我出来退还。我原猜想不知是怎么一个龌龊不正经的臭男生呢——刚巧你正好上楼。我也猜想要是别的男生一定还会再来纠缠的,可是你没有,我就知道你不是我原来想的那种男生。还有,你那几天课间也很少出来,我就又觉得你挺可怜的——喜欢一个人本是没有过错的,我何必要伤害你呢?”讲最后一句话时她看到他的身子又抽了两次,问他是不是觉得冷。他摇摇头,问她将来的理想计划。胡杨面上愁一愁,告诉他讲自己这两次测验考得很糟糕,又讲她那个非常要好的同桌经常得病却成绩很好。仇什心中一动,装作不轻意地问她那同桌的名字,得知叫“姞浔”后那心沉一沉,恍然知道了原因,在心里只怪自己粗心。胡杨见他神情变动,问他可认识?仇什忙掩饰地摇摇头,话一下子少了。胡杨今天穿一件淡兰色的连衣裙,在月色下娇柔楚楚。他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一种特有的清香气息。他们不再说话了,就那么站着吹风。凉凉的白玉栏杆,透着初夏夜气的清凉与潮湿,一触即知。可他的手是微颤的,因为已有一只温热的小手压在了他的手背上,他的思想一下子就又涣散了,身子也微微地颤动了起来,他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惊悸、羞怯、紧张而又有一丝的狂喜。立于那高高的看台上,他两眼迷醉地望着远方,心潮激动起伏,他又一次变得口吃起来:“——胡杨,我得回去了!”他头也不敢回地“咚咚”地踩着铁皮台阶逃走了。月亮早爬上来了,在这个初夏的夜晚,夜风习习,胡杨站在那高高的看台上看着他的影子在那青白的月光下幽幽而去。她心中的兴奋还激荡着,下楼的步伐明显比往常轻快了许多。

仇什愈来愈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回事了,他走在路上那头脑里全是她的影子,他设想着两人并肩走在路上的情景;他坐在教室里那脑海里还是她的影子,他又去憧憬着两人一同听课的快乐了;他吃饭时碗里是她的影子,他多么希望能与她一起进餐;他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那眼前还是她的影子——他一面品味着两人不久前在一起的快乐一面又忍不住开始设想他们下一次的浪漫时光了。墙上的挂钟“铛——铛——”地几声响敲醒了沉醉中的仇什,他一挺身坐起来,正看到挂钟下方墙上的日历——七月四日——他的汗慢慢渗了出来——他知道那无法逃避的高考来了!

夜里仇什给仇老打电话,仇老似乎在因什么事生气,只嘱咐仇什安心读书。仇父晚上临去鸡场上楼来看儿子,临走给他一些零用钱,又少不了叮嘱一番。仇什对这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关切只感到难以喘息。这些日子,考试的事已经成了饭桌上不可少的话题,仇父仇母试探着问仇什心中的底气,有没有考个好一点儿学校的把握,见儿子低头无语的神情内心又充满了忐忑与担忧。但日子并不因他们的忐忑担心而推迟延缓——高考真的来了!

正是七月初旬的日子,那天热得厉害!仇什的考场被分到本市的第七中学,入场前仇父仇母特意到那学校来探望。校门早已封闭不允许家长出入。学校门前铁栏杆边拥满了人,仇父挤在人群里举一听饮料隔栅栏在外面呼喊,仇母在一旁不住地责怪他声音太小。待仇什赶过来他们又叮嘱一番,叫他沉住气,问他是否想吃东西。仇什摇头,见他们似性命攸关的重视这考试,那心又慌得沉一沉——第一天的语文总算勉强过去了。第二日天阴闷着,太阳隐隐约约不愿露面。第三天索性抖抖嗦嗦淋起了雨,让人不见天日。仇什的考试也如这天气般一日比一日糟,心沉闷得厉害。考完后的当天下午还要去学校一趟,仇什心急火燎,这几日也未顾上寻问胡杨的情况。下午雨依然下了不停,他撑伞到了学校她早已在楼廊里等候,问他考试的情况,仇什大摇其头。两人心情沉重不愿再讲这个话题,到教室里去坐谈。两三点钟学校集合几个毕业班的学生到大礼堂开毕业典礼,最后又听了校长的讲话。撑伞往回走时,回想着刚才胡杨送自己时依依不舍的情景,心下暗自寻思这样的天气送别难保不是坏征兆。

等成绩的日子最是难熬,仇姐带岫岫来仇家寻问仇什考试情况,临走放下岫岫住一阵。仇父忙鸡场,仇母照看小店的同时又要抽空去帮仇父的忙。因为仇什在家,岫岫只跟仇什不肯跟别人。这日近中午,仇什与岫岫正在楼上带耳机听音乐,那是一首外国歌剧的咏叹调,里面的女歌手一连串的“啦啦”声像是受了惊吓时发出的颤音。两人平分一人一只耳塞,岫岫捣乱站在椅子上不停地与仇什互换耳塞听,仇什正听到妙处,要她等等不要乱动,岫岫拿胖胖的小手摸他的耳根子。仇什被挠得奇痒,缩颈躲避刚要讲话,门房一开,仇父走进来,告诉他仇老回来了。仇什吃了一惊,欢喜的跳脚大跳,立刻领岫岫去仇老家。

仇母问鸡场里的事,仇父愈摇头,讲雇的那四个工人其中两个爱下棋,有时为一步悔棋好几天不讲话。昨天两人刚刚和好,却从中午一直杀到天黑。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叫潘大头,几年前老婆得病死了,新娶的外地媳妇回家探亲一去不归。他如今一个人过活,只爱玩鸽子,经常参加比赛,现在自己的养鸡场快变成鸽市了。仇母大惊,问为什么不赶快解雇他们。仇父摇头叹息,讲现在雇人难,找个信得过的人就更不容易了,他们不偷不拿已经不错了,哪有那么合适的。

这天中午刚刚吃过午饭,仇姐打电话来讲她单位一位同事的儿子刚刚知道了成绩,五百二十五分,够上国家重点的了,她那同事嚷着晚上请他们吃饭。问仇什是否知道了分数。仇母听完电话冲上楼将这消息告诉儿子,仇什知道大难临头了,仇母让他也打电话查查,仇什慌得手脚无措。仇母要了他的考试号又问查分的号,按了电话数,仇什等不及抢过话筒来听,那头报了各科的成绩最后分数是三百六十九。他那心挣不起来般的空茫,好半天不讲话。仇母接了那电话听,也呆了。仇父紧随其后上了楼来,良久招呼仇母下了楼去。仇什坐在那床上听到仇母在楼下的埋怨,又听到仇父对仇母的小声责怪,那眼泪一点点地淌下来。仇父近半年来受尽了生活的艰辛,晓得一个人失意时的心情,上楼来安慰两句领他去仇老家。

午后时分黑爷爷喝醉了酒,醉醺醺来找仇老。庭院里仇老正一个人坐在树下喝茶,朱砂小壶捧在手掌中,旁边石案上放着两盘茶果。黑爷爷一坐下就淌下了眼泪,呜呜咽咽地将黑子的事情讲给他听,仇老给他倒了茶,耐心宽慰。这个夏日的午后两个老人坐在那株老栝树下靠着椅背,好久一言不发。有风将树上的叶子卷下来,零零地打着转儿,坠在石案上。那只乌鸦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地踱着步,此时大着胆子蹦上桌来啄食盘中的茶果,一个开心果的硬壳卡在了它的嘴巴上,它急急地甩着头想将果仁甩下去,终究甩不去——它有些暴躁地在桌子上跳起来,一脚踩翻了案上的盘子,里面的果仁哗地撒了出来,它知道闯了祸,吓的扑啦一声飞跑了。两个老人坐在那里依然仰首向天,一语不发。

仇老见父子两人来了,招呼他们坐下。仇什自是羞愧万分,委屈地低头不语。仇父将情况说明,仇老听了并不讲什么,只淡淡地笑笑,又拿出西瓜请父子二人品尝。仇老告诉仇什那盆金线墨兰开了!起身引仇什去厢房里屋观赏。仇父被丢在那儿大失所望,原本想让仇老拿拿主意,不想却全不当回事,他一时好奇心起,犹豫中便也跟了进去。一进那房间仇什首先便闻到了一股幽幽的清香之气。房间西南两墙是两米多高的海棠木砚架,砚架上是仇老数十方或黑漆漆或绿汪汪的藏砚。有清乾隆胭脂晕绿端抄手砚;清冰纹冻端石平板秋水飞鸿砚;明中期蝉式石髓端砚;明末绵绵瓜瓞端石圭璧砚;明嘉靖鳝鱼黄澄泥井田研;清康熙蕉叶白端石海水龙珠砚;宋乳式老坑银星歙砚;清雁攒湖眉纹歙石砚;清金星金晕歙石平板砚;清中兰亭序易水砚;清洮河湔墨点绿石荷叶砚;明洮河绿漪石古琴砚等等珍品云集,琳琅满目。此外,山东临沂琅琊石砚、青州红丝石砚、长白山松花石砚、泰山燕子石砚、安徽宿县乐石砚、河南济源盘谷砚,浙江绍兴会稽山麓越石砚等等更是应有尽有,目不暇接。在古董架旁沿窗的长条案几上几株兰花摇曳生姿。仇什兴奋地有些喘不上气来地凑到那花前去看,那株矮株的金线墨兰果然开了,新芽黄绿,花为一字肩绯红色,侧萼片下半边唇瓣化,每朵花上上翘的两片萼瓣一如几点盈盈的粉蝶般。仇老欢喜地道:“前人评价兰花之优略的标准为‘顶正肩平,捧心紧抱。唇舒鼻立,瓣不后反。’而一般兰花的花形与姿态又以两片侧萼片的排列方向归类为平肩、飞肩和落肩三种。平肩者是指两萼片呈一字形排列,故又称‘一字肩’,如果两片萼片向上翘着,就是飞肩;落肩者就是指两片萼片弯垂向下,故又名‘垂肩’。而平肩与飞肩其花姿更神采飞扬,被认为兰中上品。咱们这一株自然是飞肩了。”

仇什还未从考试失败的糟糕心情中挣出来,只支吾点头。仇父对此更是索然,他不知道这些石头花草的有什么让人着迷的地方。仇老又从隔子下方的橱柜内取出大小两个锦盒,打开大的里面是一推漆红木长方盒,上面印着烫金大字:“中国洮砚。”仇父看到儿子那一直萎靡的双眼一下子就放出了光彩,仇老又轻轻掀去那木盖,便露出里面绿汪汪的一方大砚来,仇老看一眼仇什复盯着那方砚道:“这是一方洮河砚,产于甘肃洮河,石料多出于临洮大河深水之底。《古砚辩》中称其为‘绿如兰’,乃我国四大名砚之一。你用的那方学生砚太小了,一会儿你将它带回去。”又打开那个小一些的锦盒道:“这儿还有一方连江黄的石料,这种石料产于高山东北的金山顶,紧临连江县,因其石色多黄色故叫连江黄,初看颇似田黄,价格却与田黄天壤之别。当地民间有谚语讲:‘连江黄,假田黄,骗你没商量。’你修叔旅游时买来的。我也不用,你拿去吧。”仇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皱着眉头满脸的疑问,见儿子脸上的阴云早已去了七八,正乐呵呵地抱着那方大砚石,心中却存了气,不好发作,便悻悻然地一个人出了那门来。边往外走边回忆刚才的情景,愈加百思不得其解,想两块石头何以就让爷孙两人那样喜形于色呢,还说什么“爱你没商量!”

后天是到学校去的日子,一到学校早有拥拥挤挤的学生与家长来看分数了。他上楼时偷偷地一瞥,惊望到隔壁班的楼廊里熙熙攘攘的学生中胡扬穿一条漂亮的裙子正与周围的同学兴高采烈地讲着话,他没有勇气去见她,忙轻轻拐进一旁的教室。开完会后已十点多钟,学生们依依惜别。他一个人偷偷溜下楼去往回走。在楼下的楼廊内几个老师正与一位女学生高声地讲着话,定睛看时却是姞浔。听那几位老师不停地祝贺,他痴麻的心找不到一丝的感觉,匆匆地低头走过。直近中午他的心都一片痴茫,他猜测一会胡杨会看到自己的成绩,她会怎样看自己?羞愧地没有勇气再去想。从学校出来顶着烈日一路昏昏地走,刚拐进镇子,忽听身后有人喊自己。扭身去看,瘸子干儿从后面赶上来,盯着他的脸问他考了多少分。仇什搪塞嗫嚅着讲不出。他翻着大白眼睛狡婕地望他一眼问是不是三百多分,仇什盯着他不语,他很得意地摇头一笑道:“别瞒了——早知道了!我们家芳芳近五百分,够进重点了!你爸打算让你怎么办,给你安排个工作?哈哈,你爸如今比不得从前了,顶多算一个体户!老话说‘家财万贯——带毛儿的不算!’你们仇家败下来了。”也不等仇什讲话,笑嘻嘻地跑走了。仇什气得讲不出话来,只在心里骂着自己。

吃午饭时一家人很少讲话,饭后仇母领岫岫去自己的小店儿。仇什无事可做,翻了一会从仇老那里拿回来的书,也不入心。百无聊赖起身出门去散心,又怕在镇上碰到熟人,便过了那大桥到市里的一家书店。选了书出门付钱时因为口袋里的钱破旧零碎被柜台处那个落落寡欢的麻脸女人不耐烦地申斥了几句,心中窝火。出门拐弯时又不小心撞了另一个女人的肩膀,遭到对方白眼的嗔视。在这个酷热的午后,他觉得自己狼狈极了。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直到傍晚天依然热得厉害,气温并没有降下去的意思。路边商店里的音乐撕扯的声音让人听着只感到倦怠。空气中悬飞着的小虫不时落到人的头上愈加扰的他心烦意乱。夕阳西下,夏虫盈舞,仇什站在那大桥上望着那死气沉沉的天空,突然间感到了生活的迷茫与困顿。

七月流火。接下来的几天天气闷热得愈加厉害。太阳躲在灰蒙蒙的云气里暗暗地使着劲儿,这闷热简直无孔不入无处可避,每个人的身上都粘糊糊的发腻,说话走路都要低声细气,仿佛体内只剩下这进出的一丝气息。人们逢人开口便是谈论这热得吓人的天气,老人们感慨老天爷大概是生病了;年青人诅咒老天孙儿一定是失恋了。装了冷气的人家都躲在屋里暗暗得意庆幸;没有冷气的只好躲到电扇下了,明明知道风是热的也不肯离开,一边骂着老天一边抱怨贫穷,想这种日子简直生不如死。仇什萎靡了一上午,心中烦躁郁闷。这几日他感到家人对自己也存了戒心,说话办事小心得疏远。他这时倒是很想胡杨,想找心上人谈谈心,就现在从距离上讲他反而觉得胡杨要比家人近许多。现在他与他们有了隔膜,想起胡杨反而有一种受了外人的冷漠与委屈而想找个亲人哭诉的感觉。他按了电话,那头没人,那心空的没了感觉。忽想起昨天仇老让自己今日到他那儿去,便起身下了楼。客厅里仇父正与大姑父坐在沙发上倾着身子低低地交谈,表情严肃地像在商量军机大事。见仇什下来两人的讲话停住,仇父不愿意让这种尴尬的沉默存在,象征性地干咳两声,仇什直听的自己喉咙里发干作痒,与大姑父打一声招呼便走了出去。外面那天更是热得厉害,树上的蝉撕心裂肺地吵着,车房里自行车的后胎已是气若游丝,那气仿佛瞬间都跑到了仇什的肚内,真冲顶门。懒得再去找人修补,步行向外走。刚一出门便看到瘸子干儿正与两个妇女站在老巷口的一棵大柳树下乘凉讲话。心中厌烦鄙夷得畏惧,硬着头皮走过去。出乎意料瘸子干儿见他走来突然闭了嘴,伸着鸭颈脖一动不动,其余两个人也仿佛被定身术定住了般与瘸子干儿心有灵犀地脉脉相望。三个人都如斗鸡台上时刻准备向对方发动进攻的斗鸡般保持着战斗中的静默。瘸子干儿斜翻着母狗眼儿探照灯般跟随着仇什的身子移动,一直将他送出老远。仇什直觉得如芒刺背,汗毛冷奓,知道在谈论自己,猜想着他们言语的恶毒,那心羞愧痛恨地按捺不住。

庭院内,仇老正一个人静静坐在那两株老栝树下摇扇喝茶。见仇什来招呼他尝尝那新沏的“六安瓜片”,讲这六安瓜片又名六安精品,能助消化,胃不安者可试食之。这个炎热郁闷的午后,老栝树绿荫婆娑,爷孙俩守着一壶茶相对而坐,默默无语。头顶上蝉声噪得喧嚣,仇什不知讲什么,抬头漠然地环视着这个老庭院。也就是这时,仇什突然间失声惊叫了一声,他看到在东侧房的窗口上有一张苍白的面孔紧紧贴在那窗玻璃上一动不动,像一张贴画一般。仇老并不去望那里,只淡淡地注视着手里的白瓷小茶杯道:“我不想让她总出去捡那些东西。”

仇老缓口气,许久道:“你是否还记得开春时来喝茶的那个贺九皋。他上午主动打电话来问你的成绩,讲好今天下午过来的。我给我的一些在大学任教的学生也打招呼了,他们表示还要等一等。我想——”突然脚步声响,身后有人拍掌道:“‘手把蒲葵扇,闲吟三两声’!仇老好雅致呀。”爷孙两人扭身望去,贺九皋昂然走来,依旧是大方框眼镜,神情兀傲。彼此寒暄客气之后,贺九皋依桌而坐。只谈了几句闲话,他扭脸问仇什学校可有了着落,仇什那心紧一紧,知道避不过了。仇老摇头讲还没有定下来。贺九皋听后也随之表遗撼地点点头,沉吟良久咳一声道:“我有个老同学现在省城一所大学内任院长,我回去联系一下,看能否帮上忙,那是一所很不错的学校——”眼神忽然飘动一下,露出诚恳的表情道:“——我想说的是孩子上学是大事,马虎不得。如今社会复杂,不知底细的学校万不能轻易去读的。骗点儿钱是小事,误了前程是大事——”避开仇老的目光继续道:“这样吧,你们也先不要着急,我回去马上寻问一下情况,看能否通融一下——当然只是尽力,还没有把握的。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吧!”又喝一会茶,贺九皋起身告辞。

时间一晃便过了半月之上,上学的事毫无音信。仇母仇父对这方面的事情丝毫无能为力,又加上各自忙得不可开交,为此两人近来常常拌嘴。仇什虽然不与他们吵,但彼此话却明显少了许多,自然添了不少的猜疑。正急着,下午仇老打电话来让他过去,讲他北京的一位同学刚打听到一所政法学院,今年刚刚建成,因为是第一年招生,分数线很低,但入学前要考一次试,并且专业只有法律专业,担心他不感兴趣。讲过几日对方的简章便可寄来,仇什哪敢挑剔,回家与父母讲,仇父这些日子着急帮不上忙,听了高兴,嘱咐他将一些具体事情都问清。仇母则提醒小心不要受骗,问仇什的招生报上可有那所学校的名字。几天后那所学校的简章寄来了,上面学校的照相印得气派宏伟。一看那学费惊一大跳,是一般普通院校的两倍多。仇父一再表示钱不是问题,要仇什不要去管这些。仇母则劝他们不要急,等等看是否还有其他学校。直近八月中旬,仍没有一点儿其它的消息。仇父耐不住了,讲干脆将钱寄过去算了。仇母不许,表示上学不是小事,让他们父子同去那学校看一趟情况,好的话再定。正犹豫着,傍晚仇老又打来电话,告诉他贺九皋打听到了那所省属公办院校,师范性质的,校址也不远,就在省城,并讲贺九皋要仇什明日下午去他家中商谈。仇什答应,心下又升一线希望。

第二日下午,天气继续炎热着。仇什按地址坐车找到了贺九皋的家,贺九皋新盖不久的房子古典雅致,粉色尖顶的设造又生动又漂亮。仇什到门前按了铃声,等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未见有人来开门。心下疑惑,寻思家中大概没有人,忍不住将手复按上去长按不放,忽听有打帘子的呼喊应答声。门一开,贺九皋一头汗水地探出身子来。仇什吃了一大惊,贺九皋头上插着花朵,涂着鲜红的嘴唇。他一面让仇什进门一面道:“我还说呢,大中午的谁呀。我正在楼上午睡,铃声只装在了楼下的客厅里,听到了又找不到鞋子。”他只顾讲话没注意到仇什不时地拿惊奇的目光瞧自己。

院子中种满了花草,绛色带花纹的方砖铺的小路,花栏内伸出头的紫色鸭跖草不时拦一下人的脚踝,房门前旁边两大盆盛开的凌霄花红红地开着。进了客厅他的老婆也庸倦地从楼上走了下来。她四十多岁的年纪,短发长脸高颧骨,鼻梁挺拔地宛如一只女士的尖头高根皮靴。上衣白色单衬衫束在裤内,衬得两条腿愈加显得长了。她与仇什笑着招呼,忽然让贺九皋快去将脸洗净——贺九皋也醒悟起来般大惊失色,忙跑进旁边的小水房。他这几日与夫人闹别扭,今天才刚刚和好,中午老婆心血来潮非腻着为他化妆,贺九皋为博取夫人欢心只好答应,正襟危坐的忍受;完事后他还照镜学昆曲《狮吼记-跪池》里的唱腔讨老婆开心:“——娘子不必生气,待卑人与你捶背。”可惜后来困倦之余忘了擦拭,刚才又急着去开门早忘了那事,现经太太提醒如梦初醒。贺太太陪仇什在客厅内坐,寻问一些他的事情,又告诉他贺老师为人热情,上学的事交给他便可以了。仇什脸红猜想她也一定知道了自己的情况。贺先生出来了,点燃一支香烟用烟雾遮住面上的羞色,咳一声讲自己刚刚从南方考察回来,郑重地问他最近有——可有什么打算?见仇什摇头放下心来,讲他求一位朋友帮忙总算在省内那家省属院校里又加了一个名额,学费只略略高一点儿。挥手让老婆上楼去取那所学校的简章下来让仇什看。因为蒙他的帮忙仇老送他一方清末的端砚,他心中欣悦,出于礼貌不好让仇什立即离开,寒暄着请他上楼参观自己的房子。一面领仇什上楼一面声称他花费了巨大的心血,是将西方的现代风格与中国传统风格相融合而设计成的。仇什随他上了楼来,他向他介绍厅堂左侧是他们的卧室,右侧是他的书房。又用手抚摸厅堂内那对紫色的沙发的靠背道:“这对沙发是我专门从本市唯一一家西式专卖的家具城内买来的。我的一位居法的朋友讲沙发就仿佛厅堂内的女人,是在用自己的体态来迎接客人的,所以一定要漂亮而舒适。他就很欣赏我这带有个性的咖啡色沙发,声称宛如一位热情奔放的西班牙女郎,充满着致命的诱惑力。”仇什为他的讲解深感佩服。他请仇什坐,仇什不肯坐在女人怀里,只点头称谢。他又指着客厅南侧的那一长排落地窗道:“这是我设计当中最得意的地方,那几支很雅致的小竹椅是我夫人选中的,摆在那长窗下再合适不过了——太阳好的时候可以坐在上面喝下午茶或听听音乐;冬天可以观雪景,秋天可以赏月,夏天还可以听雨。我还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ROMANTICTHEPLACE——风花雪月的地方。”讲完又领他到右侧的书房去看,房门上是一块墨绿色的断木匾额,上面没有写一个字,仇什不解地问为什么还未题额便先挂了上去。贺九皋得意地哈哈一笑道:“不是的,我刚才已经讲了这是中西合璧而成的,这便是我在我们传统风格的基础上推新的体现。一些人给自己的书房起一些什么‘养心居’‘福寿斋’等等都是一些难脱前人之气的俗语!艺术不是重复,好比别人的老婆再漂亮也终究是有夫之妇了。如今书画也好,文学也好,一切艺术最大的癖病就是模仿。这年头东施效颦的太多——可哪有那么多的西施可效!往往是南施效北施,此施效彼施,效西施的多,自以为是西施的更多!为避免落俗我才想到这个很有典意的无中生有的方法——晋时的陶潜常抚弄一张无弦琴,唐时的武则天在乾陵铸了一座无字碑,都是以无当有,我这匾额看似空空实则有很深的意境,此为‘不着一字,尽显风流’。”仇什听得牙酸耳热,心中叹服。进了门来,沿墙壁一直到南侧的窗前摆了一列的盆花——什么幸福树、富贵竹、发财树、金钱树等等全是一些寓意无穷的花名,贺九皋为他一一介绍。在房间的东侧墙壁上,是一幅纸本大绿荷花翠鸟图,鲜艳惹眼;画两侧是两幅白绫装裱的对子——仇什凑上前去读那上面的字,上联是“小志常于书墨”,下联是“大隐不在山林”。落款处没有题字,只有两方印章,一方为“博陵郡主”,一方为“鹤九皋”。仇什猜测这“博陵郡主”便是他的号了。他想起那次在仇老家贺九皋那番“大隐隐于市”的谈话忽然明白般地赞叹。另一侧的墙壁是一排玻璃镜的大书橱,上面全是成排精致的图书,很是讲究。仇什想起那次他在仇老家中讲的话,留心他图书的编排,果然杂乱无章。贺九皋告诉他因为一些花对空调不能适应,抱歉不能开空调,转身打开桌上的台扇。风一吹掀落了大书桌上的一张报纸,吹到仇什脚下,仇什捡起来放回桌上,见上面摊着一本张开的大册人体摄影册,吃了一惊,忙将那报纸覆盖回去替那女人遮住羞——这原本没有什么,因为即便偶尔存在一些与世俗发生冲突的事物人们不是还可以给它冠以科学或艺术的帽子吗?而贺九皋却慌促起来,在心里责备自己今天的不谨慎,闹出了这许多笑话,忙笑着应付道:“人体也是一种艺术,它的美在于多个部分之间的比例对称——我们万不要以欣赏人体美而害羞。波兰著名美学史家W-塔塔科维兹曾经指出——那些使我们愉悦,而且唤起赞美和欣赏的东西便是美的——话又讲回来,美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欣赏的了的,因为美只涉及爱而不涉及欲念。而市井俗人对这些东西常常看得不是它的美而是它带给人的欲念了。”仇什心中大为叹服,忍不住忙迎合道:“我也曾看过几本美学方面的书籍,里面就有你所说的关于人体部分比例对称的说法,说一个人的身材比例如何才是最合适的,好像下身与上身——”贺九皋眼睛闪动,兴奋地截断他的话道:“——对极了!严格地从美学角度来讲,人体也是有黄金分割点的。就拿女人来说吧,一般讲腿长的女人比较性感——要不为什么说懂得欣赏女人的男人一定要先看女人的大腿呢!”仇什拼命咬住下唇总算没笑出来,想这果真是个风花雪月之地,这大教授也果真是‘尽得风流’。想到这里一丝不屑的笑便浮了上来,连忙忍住没笑出来。不料这笑还是被贺九皋察觉到了,他看得心愤,忙将面上的表情堆的严肃起来——报复地讲忘记他是考了多少分?仇什脸色发红,这段日子最怕别人问及自己的分数了,他嗫嚅了好半天才说了出来,那脸愈红。贺先生忽然变得耳背复问他考了多少分?仇什面上的红晕弥天漫地地泛滥,索性大声地又重复一遍,想终究是那三个数字,快说反而减少了意识中的难受——如同一个人吃一口难以下咽的饭菜,与其在口中翻来覆去倒不如索性一咬牙将其咽下去。贺九皋恍然大悟缩头用手掌拍额头道:“呵,对对,三百六十九。对——三六九呀——很好记的一个分数——哈哈,虽然低些,但全没有关系,俗话说——有毛就不算秃嘛。让我给你想想办法。”仰头望着天花板继续拍额做思考状:“——唉呀——三六九,三六九呀……”仇什脸上的红晕此时可以用刀刮,恨不能找块大铁板帮他拍额醒脑。又谈几句贺九皋露出关切的神情起身拍他肩道:“——这阵子也累坏了吧,现在可以回去好好休息几天了。对了,还有那学费如果能早交就早交,时间已经不早了,钱一交咱就是人家的人了——省得到时候夜长梦多再发生其他变化——”仇什听了这话心中自怜得厉害,觉得自己像倒贴钱儿卖身的人还要搞生米做成熟饭的伎俩。贺九皋并不理睬他的神情:“——你们放心吧,我那位朋友靠得住的。学校简介上的照相你也看了,好得很。我虽然和你父母不熟悉,可我和你爷爷也算至交了,还能骗你们吗?当务之急把钱准备好,然后就剩下痛痛快快地休息几日,把这半年的觉都补回来。”仇什告谢起身告辞。

仇什走后,贺九皋回到客厅望着天花板发呆。他老婆走过来挨他坐下亲热地将手搭在他肩上问他怎么样?贺九皋扭脸瞅一眼老婆那吓人的大鼻子心中厌恶,不忍再看,回头不耐烦地道:“不怎么样,忙你的吧。”——心想这身边的就是不如那画中的看着舒心呀。

仇什到仇老处,将情况说明。仇老表示贺九皋为人靠不住,最好去那所学校看看情况。回到家中一商量也都同意,仇父表示既然如此,索性先去省城看贺九皋介绍的这所省属院校,之后从省城直接去北京看那所民办法律学院,一日半的时间便可返回。他将鸡场的事料理一下,明日一早便乘火车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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