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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懵懂记

时间:2015/11/12 作者: 荈草 热度: 87716

直到下午太阳才明晃晃地露出头来。午饭后仇什去学校,除毕业班外低年级的学生放寒假还未开学,整个校园内静悄悄的。小径旁的圆形花池内的大丛月季花竖着光秃秃的枝条,两三只觅食的鸟儿在花丛下左顾右盼,时不时啾啾的鸣两声。他上了楼来,在外楼廊里扶着栏杆向四下望望,见没有人便轻轻的走到楼廊一端的那个小水房,草草冲了一下手便往外走,趁机向旁边的那处教室内望望。透过那虚掩的房门,里面静悄悄的看不到一个人。他又走近门前挨身往里看,确定没有人后又回身望望室外的楼廊,随即走进了教室。他径直到了第三排紧临窗口的那张桌子前,拿起桌子上的一个本子打开来慌慌地看了两眼,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忙将那本子合上看那封皮上的名字,那姓名处写着“胡杨”两个字;他将那名字记在心里又草草翻了翻那本子便匆忙放回了那桌上。之后他又俯下身子望望那桌肚儿里的东西,里面除一些书本外在抽屉的里侧边沿处放着大大小小的一些小瓶子。他拿出其中两个来看,里面装的是药片,速效救心丸,阿司匹林,乙酸螺旋霉素等等。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吃这么多的药,又来不及细想地将这些东西慌忙整理一下便溜出了教室,那心还在“咚咚”地急跳着。他出了那外楼廊急急地往自己的教室赶,刚走出几步,楼梯口一个声音道:“仇什,你到我们教室去做什么?”仇什吓一大跳,扭头朝楼梯口望,一个高个子卷头发的男生站在那里,这人面部生的菱角分明,眼神顾盼若离,讲话时笑盈盈的透着扑面的阳光气息。仇什松口气装镇静地掩饰道:“万锦天你大白天怎么走路跟猫似的!我正在找你——借我的书还不还!你不是就要转学了吗?”那男生甩着因感冒不通气的鼻子,表示要到月底的。他要仇什陪自己去校卫生所,两人说着话下了楼去。那太阳仍明晃晃地定格在那天空,淡淡的阳光从那窗口射进来照在刚才他来到过的那张桌子上。刚刚被他翻过的那个本子不知怎的突然“哗啦”一声滑了下去,落到了地上,露出了下面同样的一个本子上的另一个名字“姞浔”。四周又恢复了那份宁静,这早春的太阳光仍然静静地暄妍着。

早春的夜晚依然格外的清冽。晚自修一下,学生们蜂拥着往楼廊外走,月亮才刚刚爬上来,朦朦胧胧地在天空晃着。仇什下了楼来站在楼梯的暗处张望着那散开的人流,一看到那个身影他的心便骤然急跳起来,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尾随了过去。在那青蒙蒙的月光下,仇什觉得她是那样的不枝不蔓,那份雅致让他在心里一次一次地心跳与喜欢。转过教学楼,一些走读的学生零零散散地到校门侧的车棚内推车回家。仇什见她径直出了那校门,不明白她今天为什么没有骑车。他已经许多个夜晚都这样静悄悄地骑车跟在她的后面,跟着她骑完那条长长的街道,跟着她绕过那个新建的转盘路口,然后看她拐进一条小巷,消失在那夜色里……仇什不知道这算不算升了毕业班仇父劝他住校他一直推托的原因?他更不清楚自己这算不算在心里喜欢上了一个人?他见她已出了那校门犹豫了片刻,索性也就步行跟了出去。有学生骑车从他身旁小心地晃了过去,仇什恍然明白,昨日夜里下的那场雪经白日里车辆地碾轧现在冻得光滑坚硬,因为路滑很多人选择步行。出了那校门来是一条长长的马路,此时路边的街灯一拉溜的亮着。他就那样不远不近地跟在她的后面,走完了这条街,又拐过了那个灯光璀璨的转盘路口,一群骑快车的男生大吵大嚷地从他的身旁刮过去。这样走着,不觉中又到了那个巷口,每次他都是一厢情愿地将对方目送到这里——可今天他却突然间萌生出一股冲动,他鬼使神差地跟着对方拐进了那巷子。巷旁的街灯稀疏了起来,夜色也愈显得鬼魅了。他忽然发觉前面的她愈走愈慢了起来,正不解时她突然上身前倾用双手捂住前胸口仿佛透不过气来一般。之后她挣到巷边倚着那墙壁向着那天空好半天一动也不动,仇什突然想起中午在她桌肚儿里看到的那些药,明白她犯了病,想过去扶她一把却又慌慌地迈不动步子,他躲在那巷子的暗处,他的心跳得要裂开了!在这个冷寂的早春的夜里仇什不敢走近又不肯离开,就那么远远地望着他生命中第一次令他心动的女孩儿,他的心里慌乱与焦灼着,他担心她撑不住而倒下。时间漫长而煎熬,小巷内一个人都没有。忽然他看到她将身子挣了一挣又复靠在墙壁上,他再也熬不住了,他下定决心要跑过去了——就在这时,离她不远的一扇门一响,走出一个妇人,一眼望到了那情景,忙呼喊着跑过来扶住她,搀着她慢慢走进了那家门。小巷里愈加显得清寂了,仇什站在那巷口不远处的暗处,胸口仍在慌慌地急跳着。一面想着刚才的情景自我埋怨着一面抬起那已经冻得没有了知觉的双腿一步步朝家的方向走去。他经过镇口的桥头时,忽听到桥边的黑暗处传来“哇哇”的呕吐声,紧接着便是清晰的用嘴巴的吐气声。仇什走近前去,看清是黑爷爷又醉倒了。自从黑子走后,黑爷爷常常是这样——一半颓然,一半醉意。他在黑暗中搀扶起他来,往前走着——脑海中又恍惚出现了那个动人的身影。

五九六九,顺河看柳——天已着实将寒意退去了。时间一滑,已过了近半月的光阴,又接连几个好天气愈加使天气转暖了许多。然而那女孩儿自那日后却再也没有来过学校,仇什的心也随之一日比一日的沉重与焦灼。一到下课时间便站在那楼廊内张望守候,直到教室内的学生渐渐走尽,却再也未见到那个身影。放学路过那巷口时又总忘不了下意识朝里望望,然而往往那巷里只是昏昏暗暗的一片清寂,见不到一个人影。《诗经·汉广》说:“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这是多么无望的事情啊!

话说这个仇什,自幼生性脆弱任性娇惯,本就是一个半痴之人。加之又随那性情怪癖的仇老读了这几年的书,更是敏感多疑,受不得半点儿委屈。自最近情感萌动,简直是鬼迷心窍一般不能自拔。他偏偏又是一个性格有些羞涩怯懦的人,哪敢向对方表白,只每日里偷偷跟在人家女孩子身后寻得那一点心灵上的慰籍。怎料天不随人愿,如今却连这点安慰也寻不到了——他激情如火,相思成疾。心底的冲动如火焰般日夜燎着他的胸膛!这样又强挺了几日,痴情又犯,再也耐不住心底那份煎熬与苦涩了,他开始禁不住抱怨起对方来了,抱怨地几近气愤。这天夜里他眼中闪放出了一股平生未曾有过的痴狂的光芒,他就趁着这份痴狂写下了下面这样一封信:

坦然的胡杨同学:

你是否知道你的病还牵带着另一个人的病!你是否明白你的痛还牵挂着另一个人的痛!我已经做好了将自己的心掼碎的准备!但允许我喊着你的名字将你遗忘——胡杨!——胡杨!——胡杨!!

仇什

他又是泪又是气的将这封毫无道理又几近滑稽可笑的信装入信封内,填好对方的班级姓名,又封了信口才失魂落魄地上床去睡了。第二日清晨,他怕自己失掉了勇气便顺路先到了邮局将那封信寄了出去,信一塞入邮筒他便开始后悔了。从邮局去学校的路上,凉风一吹,烧慢慢地退了;近中午的时候,他的额头上开始渗出汗珠来,他后悔与害怕的是不该在那信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如果那信寄到她的班上被其他的人看到了会怎么样?他不敢再想下去。好在这样过了一天,她并没有出现,他的心稍稍放了些,他不晓得自己那封信现在到了哪里,只希望它能稀里糊涂地消失掉。

时间也便这样过着,那天气突然转阴了两日后,次日清晨竟突然降了一场大雾。天刚蒙蒙欲醒,因为要赶早自修,仇什推车出了家门,外面白茫茫一片,湿湿漉漉地弥漫了整个世界。那路上还看不到人影,顶着那雾气仇什小心地寻着路,马路近旁矮冬青的叶子上打了一层白白的霜花,空气里充溢着清晨所特有的那种潮湿气息,一切都笼罩在这雾里。

到了学校,那雾渐渐稀薄了些。天还没有完全醒来,校门前的一盏大白炽灯还证明着那夜的存在。仇什踏着地面上打的那层白霜,推车进了车棚,下意识留心注意两旁的车辆,见没有那女孩儿的自行车那心又放下些又有些失望。他将自行车放好,又打落这一路来头发上浸结的那一层霜花,便收拾了书包打算往外走。却忽听得有人推车进来的声音,不经意借着车棚里那昏昏暗暗的灯光一望,他一下子便有些喘不上气儿来了。那女孩儿穿一件淡蓝色的鸭绒服,肥肥大大地将她衬得愈加清雅娇柔。她的头发柔顺地披洒在她的肩背上,在那幽暗的灯光下熠熠地闪着贵金属般地光泽。仇什磨蹭着在那儿整理自己的东西,想着自己那封信里面的无理执问感到自己那心羞惭而慌乱地急跳了起来——他两条腿发软地迈不动步子,脑海里的念头电光般反复闪现,又欢喜又不安。这样直等到对方锁好了自行车向外走,他才影子般地跟了出去。出了那车棚,两个人在这大雾中一前一后地走着,四周诡谲般地悄无一人。他跟在她不远的身后,望着她那在大雾中朦胧的身子,他感到她是那样的与众不同——虽然他说不清这不同是什么!为防止车辆在校园内开的太快撞伤学生,学校在那路的拐弯处放了一根长长的铁管作为拦车用的减速杆,他曾经无数次观察许多学生过那条杠子时的姿态。男生常常是夸张般地将脚步抬得高高的,像跨越一个很大的阻碍物一般,有一种高抬腿快落步的味道;女生则往往喜欢将小腿向旁一撇,尥蹶子般便甩了过去。可是她只轻轻一抬腿就那样优雅地飘了过去——对!是飘了过去。那份优雅简直让他难以形容——她是怎样飘起来的呢?其实有时仇什是想看到一些她不雅的地方的,比如她的自行车突然爆了胎;再比如她突然跌了一跤——或者突如其来的雨天而没有带雨具——他没有太坏的意图,他只是想看看她狼狈时的一面,想弄清她,想让她离自己近些,她这不食人间烟火般的优雅让人觉得太可望而不可及的遥远了。

在这大雾中她走得很慢,从停车棚到东侧的教学楼要穿过一段长长的草坪上的走道。他因为步子大,故此无法坦然自若地跟在她的身后,两人的距离愈来愈小——也就是这时,他突然生出一个难以遏止的冲动念头,他想与她说句话——这个想法把他吓了一大跳,但紧接着便被那随之而来的那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所代替。这么想着他便加快了脚步,可是越离她近他的心便越跳得厉害起来,擂鼓一般撞击着他的胸口——他太紧张太笨拙太慌乱了!在那团团的雾气中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在瑟瑟地抖着,并肩超过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回过头来,他听到自己用飞快的语速说:“胡杨,那封信是我写的——这几天你病了吧?”他的声音很小很轻,一出口便被那雾气吞没了。这朦胧欲醒的夜色掩遮了他痉挛的嘴角和苍白的面孔,讲完这句有气无声的话后他感到自己周身的力气都耗尽了。透过那朦胧的白雾他看到对方吃惊地张了张口,吹出了一小股热气,那热气随即在那雾气中一冲便消散了。接下来,他一生都忘不了那个眼神——她先是疑惑不解地望着他,紧接着冷冷地扫了他一眼便迅速低下头不去理睬了。既便在那样的大雾中他还是看到了她目光中流露出的那种极其不屑的神情。他终于也是第一次见到了她不雅的一面——可是他万也没有料到他第一次见到的她这不雅的举止却是给予他的!

——他感到自己也飘起来了。在那漫漫的雾气里他急急地穿过草坪上那段立柱长廊又绕过两道花篱惶惶地逃走了。在这个蒙蒙欲醒的清晨他的心大片大片地塌陷下来。他弄不清自己是怎么跑上那教学楼的,在那暗暗的楼廊里,他用头抵住一根冰凉的柱子,那眼泪不争气地淌了下来。楼廊外的校园内依然朦胧一片,已有稀零的同学从宿舍来自修了。他听到有“噼噼啪啪”的轻响从那草坪处传来,是雾水顺着那树木的枝叶向下流淌了——夜已在这愈渐消退的雾气中慢慢地醒来了。

太阳一出,雾气很快便散了,反而是个很好的天气。整整一日来仇什浑浑噩噩,眼前总是对方那轻蔑的目光,那心羞愤忏悔的没了感觉。晚自习时万锦天来班上邀他到外面楼廊去透风,仇什摇头拒绝,对方不依硬拉他走了出来。两人一同出了教室,下楼时仇什偷偷瞥一眼那端的楼廊,那心仍慌慌地乱跳着。外面很好的月光,每个楼层里都一拉溜地学生趴着廊间的栏杆谈天赏月。楼下低年级刚开学的学生们正在沸沸扬扬地喊闹着。仇什没心情闲逛,应付般散步后便招呼对方往回走。上楼时总觉得黑暗中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人,每上一层楼那心里的慌促便强烈一层。他不敢再看对方的楼廊内是否有她,上了楼来慌慌地埋头朝自己班上走。就在他刚一拐上楼廊时突然从柱角的暗处闪出一个削瘦的女孩儿拦住他道:“——你等一等。”仇什蓦地收脚呆站在那里,万锦天听到声音也好奇地停住身子朝这里望。那女孩穿一件淡黄色上衣,身材有些单薄,看上去那衣服显得有些肥大,在月光与楼道的廊灯下羸弱地撑着她的身子。她忽然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封信努了很大劲儿道:“这是你写的吧?对不起,还给你!”仇什一下子呆住了,灌了迷魂汤般地站在了那里——他傻了,不晓得自己写的那封信怎么会落到她的手里。这样发着痴见对方伸手将那信递还了过来,忙下意识伸手去接——他那手哆嗦地像接自己的卖身契一般抖个不停。在那个纷乱的楼廊里他忘记了一廊人的目光,也顾不上去注意是否有人看到了他们的交易。他突然间便感到了大大的羞辱与委屈,他站在那儿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咯咯”地发出焊接般的声响。好半天他才醒悟起来,转身急急地往自己的教室走去,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几乎瘫痪了。他想不明白自己的一次追求何以要遭受两个人的拒绝!心下懊悔不已,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感到眼前无数条的光芒越拉越长。

夜里,他回到家中听到父母正在卧室内小声地吵辩,仇母劝仇父再稍等等看,仇父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战国策》上的话讲什么“宁为鸡口,不为牛后!”知道他们又在谈仇父单位里的事情。

自此以后,仇什便不肯再轻易出教室的门了。这日晚上课间要去取一份个人成绩单不得不去教研办公组。他取了单子刚到楼廊,面前又出现了两三日前的晚上那个瘦瘦弱弱的女孩儿,月光下她有些不自然地站在那儿。仇什慌得不知该怎么办,便也怔怔地停住脚步;又见她不讲话只得绕身欲走,刚走两步却听她在背后喊他道:“——你等一下”,之后便又悄无声息了。他心中的气不觉冲了上来,回身望着这个陌生的女孩儿,想她又要怎么样?心中正这样慌着,却听对方终于开口道:“其实你的信我压根儿就没有看懂,其实有什么话你现在说也不是不可以。”仇什刚要开口,却听身后有人干咳,一转身万锦天站在不远处。仇什哪顾上理他,一时又不知对这女孩儿讲什么。恰这时铃声一响,她慌慌道:“那以后有时间再说吧。”——以后?仇什那句话险些冲口而出:“我压根儿不认识你呀!”他回到班里,理不清的思绪,知道一切都乱了。第二天上课时痴呆发愣,被任课老师当众训了几句,又羞又愧。晚自习又被数学老师请去抖着几十分的卷子损了个够。刚一出教研办公组的门他眼前便一黑——那个瘦瘦弱弱的女孩儿又站在了他的面前。他的怒气突然间勃勃地冲漫了上来,恨不能将脸逼上去大声地执问对方——你到底想怎么样?蒙蒙的夜色下她一对黑黑的眼睛柔柔怯怯地泛着亮亮的光芒。他的心突然间就软了,有气无力地道:“事情都过去了,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说完扭身便走,背后却听到她直直地问道:“那么你是不能原谅我了?”仇什只是不理,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教室。

之后的接连几日竟淋淋洒洒地落起了连阴雨。周日中午仇什和万锦天从食堂出来,顶着小雨低头往教学楼跑,万锦天突然冲一个打花伞的姑娘喊了声“姞浔”!仇什惊鸿一瞥,竟呆在那里。正是那个自己夜夜尾随的女孩子,他本担心她认出自己,不想对方却连看他一眼都没有,仇什那心竟随之又冷了许多。

傍晚时分,暮雨渐收。仇什披雨衣到仇老家中,老镇上多年来生长的树木枝叶繁茂,如今将那些参差不齐的老房屋隐没在它们的日渐抽芽泛绿的枝臂之下;高高的尖顶教堂就半露在那蔼蔼的树丛之中,当这三月的春雨湿湿地洒在这个老镇上时,在那片旧区的树荫中已能听到湿布谷声声地啼唤了。这种春日里的鸟儿一声声地唤着春天,春心执着,不知疲倦。经过那教堂时他听到里面颂经者那喃喃的祈祷声。仇什穿过那庭院往里走,白墙灰瓦,还有墙外探进头来的那一簇昂然绿意;路旁那一壁爬山虎已吐出了榆钱般大小的叶子,挨了这春雨一淋,密密挤挤竟也绿得惹眼。在这个早春细雨蒙蒙的傍晚,古老的书房内一片幽暗,沉水香的小香炉内正袅袅地飘着烟雾;幽幽的音乐缓缓地奏着,仇什屏息细听是那首著名的巴乌曲子《渔歌》。这轻柔而舒缓的音乐使得这古老沉静的老屋愈加显得一片静谧了。在这光线暗淡的老房间内,仇老正静静地坐在那高近屋顶的一层架梯板上翻着书本。

那案上放着一个蓝色锦盒,锦盒旁边是那把矮石瓢的朱砂小壶。这些年来仇什不止一次见到爷爷一个人时拿出那把壶来看,之后又把它放回盒子内锁进箱子里。他不知道那把小壶和博古架上那许许多多的小壶有什么不同。今天他第一次拿起那壶来看,他首先看到那壶身上的一行小字:“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唐琰制壶,阡陌题铭,庚辰孟春。”他忽然明白了一些什么——他知道“阡陌”是仇老的名字,他还知道“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的诗句是牡丹亭里的句子,只是他不知道唐琰是什么人,他猜测着。

忽听庭院里传来一声悠闲的唱词:“——不进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帘子一挑,黑爷爷笑呵呵地走了进来,冲仇老笑道:“你约我来可备下了什么好酒?”仇老顺书架的阶梯走下来,从下方的一处橱柜中取出一瓶酒来道:“——这个如何?”黑爷爷大跨步走过来欣喜若狂,捧起那酒来道:“茅台!”他眼睛直眯起来,嘿嘿地笑得合拢不了嘴。又按捺不住地拧开那瓶盖,吸一口闭眼享受,良久才道:“酱香浓郁!茅台都是以优质高粱为原料,用小麦制成高温曲,多次发酵,多次取酒,还要经过两次加生沙粮,八次发酵,九次蒸馏,生产周期长达数月,再陈贮三年以上,勾兑调配,然后再贮存一年,使酒质更加醇香绵长,全部生产过程五年之久。”他忽然将头转向仇老,“不逢年过节,你拿这样的好酒款待我肯定有事情。”

“儿子一直来电话劝说,要我们到上海去住。推了多次,后来想去住一段时间吧,走的日子大概定在了下月初。”

黑爷爷一下子愣住道:“——好端端的,走什么呀?凉冰冰的高楼和鸽子笼一般挤挤攘攘有什么好,哪比的上这几十年的老房子,上承天运,下接地气,中间还有几十年的人气镇着。”

仇老呵呵地笑:“我去住一段时间就回来,东西不带走的。”

黑爷爷突然一副诧异不解的神情道:“我不明白——你怎么突然割舍的下这个地方了?”仇老许久默默不语。他站在窗前的小火炉前,不时取了火筷夹几块炭加入铜盆里,火盆里每放入一两块新的木炭便蹿起一股蓝蓝的火焰。黑爷爷良久叹口气,憋不住道:“——你走了,还有谁陪我喝酒啊!”仇老望着窗外,好半天没有讲话。

近傍晚时回到家中又是一屋子人,全是仇父的同事在开“政治会议”。却听仇父的那位同事四嘴正绘声绘色地描述:“我现在给大家分析咱们市当前几家搬家公司的情况——成型的就两家,一家蚂蚁搬家公司,一家大象搬家公司。两家公司中只有蚂蚁搬家还正规,但车也就十来辆,故此很多时候仍然需要提前两天订单。总的来说目前的搬家公司的共同点都是规模较小,人员较少。现在咱们要开一家,就要开咱们市规模最大的!我有朋友在运输公司,只要出钱车很多——就是咱们半个市搬家都没问题……”仇什险些笑出来,跟仇母招呼一声讲自己晚饭在学校吃,便出了家门去。

这样接连几日,那个瘦瘦弱弱的女孩儿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仇什晚自习偶尔也和同学来楼廊外透透气,吹吹风,有时还忍不住偷偷望一眼邻班的廊里有没有她,虽然灯光昏暗,他还是能凭知觉感到她的不存在。几日来他的心绪已慢慢由原来的那女孩身上转到了她的身上,他被自己夜夜尾随的那个女孩子一个冷冷的眼神便把所有的意志都打下去了。那个瘦弱的女孩儿这段时间的不再出现,使他心里反而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晚自修回来仇母讲仇父几个人已经把工作辞了,晚饭也没有顾上吃只拿了张银行卡出去到现在还没有回家。仇什吃了一惊忙问原因?仇母只讲那单位上的事不好做,劝他认真读书。仇什脑子里清醒了许多,想着高考的日子日渐迫近而这几日繁杂的事情那心自责得厉害。睡前取出代数课本翻翻,如对天书,恨不能让全世界的数学家都死光,好使这门功课绝了种。丢下代数课本拿起一本外国名著直看到深夜。听到楼下有开门声,知道仇父已经回来了。仇父上楼来看他,嘴里喷着酒气,见仇什还在看书,心满意足,劝他努力读书。仇什问他辞职的事,他点头摆手,表示这些不是他要管的事,又问前些日了给他买的那个CD机怎么样。仇什问不是讲是他们单位发的吗?仇父摇头笑着表示那是对他妈才那样讲的,讲那机子很贵的,他可以听英语用。

周二的历史课突然临时调整要上合堂,地点在综合楼的会议室。仇什班上的人先到,座位随便坐。刚坐定,对方班级的人已经拥进了教室,他忽然在人群里望见了那个叫姞浔的女生,她怀中抱着书本在拥挤的人群里依然显得那样的恬然优雅——他正慌促着,一眼又看到了在姞浔的身后不远处那个瘦瘦弱弱的小女孩儿的那张脸,依然是肥肥大大的衣服裹着盈盈弱弱的身子。他慌忙垂下了头去——不久前那羞辱的一幕在他的心中还没有完全挥去,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敢去面对她们还是不愿再去面对她们。待他的心稍平缓了些再抬起头时,他眼前一黑几乎昏厥——那个瘦瘦弱弱的小女孩儿恰恰就坐在了他的前面。他不知道这是她的故意还是凑巧——他的心再一次涣散了。他也说不清是慌促还是欣喜,他在人群里搜寻着那个叫姞浔的女孩子,好半天他终于在最前排望到了她,她就坐在临窗口的那墙角处。他遥遥地望着——想她离自己太遥远了!他收回目光去望前面那女孩儿,心中忽然忍不住地悸动——整整一节课他什么都没有听进去,他一直在手心发汗地研究着他视觉内的她那部分身体,先是她那小巧的头颅,确切的说应该是她的后脑勺儿——她将自己的头发随意地扎成了一个高翘的马尾辫,他看着却是那样的别致;紧接着是她的小耳朵,薄薄的几近透明一般,她的小耳垂更是晶莹剔透,后面居然还有一个小小的黑点儿,让人看着那样的惬意;然后是她的那段露于衣领外的细长的脖颈,那段脖颈是那样的白皙精致,每一根细细的毛孔都透明清亮,还有她耳后那两丛细细的绒毛就那样恬静的拂在那段脖颈上——让人看着心醉地有一种想要去触摸却又担心一触即破的怜惜心情。他甚至大胆而放肆地去联想——如果自己用唇去亲近那段脖颈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晕眩感觉呢?整整一节课他的心都涣散着,他对一切都置若旁闻了,只那样呆呆地坐着——研究着这个闯进他懵懂生命中的女孩儿,她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牵动着他那内心的悸动与不安。

又是那样一个静悄悄的下午,太阳光难得的灿烂。仇什不小心碰翻了墨水瓶,他收拾好弄脏的书本后,到那楼廊一端的小水房去洗手。经过那教室时忍不住又朝里望望,里面只有寥寥的几个学生在埋头看书。没有看到期望中的那个影子,心里不禁有些失望。边洗手边暗暗的寻思,想她的名字定是叫胡扬了?不明白她何以将自己的信退了回来后,又不断的来找自己?还有,昨天她为什么偏偏坐在了自己的前面?前几日都未见到她的影子,是不是生病了呢?送杜撰走的那日他好像说她心情不好,又是为什么呢?这样胡思乱想理不清头绪便关了水笼头,想回自己教室。一转身他吓了一大跳——那小水房的小窗口处静静地站着一个人,瘦削的身子,盈盈弱弱地站在那里,脸望着窗口,听到水停声也并不回头。仇什竟不知道她是何时进来的,他站在那里腿软地迈不动脚步,他听到自己的心咚咚地擂起来——他不明白自己何以会突然间如此慌促起来。他清晰地看到她手中拎着半袋洗衣粉,好半天他终于鼓起勇气说道:“——这几天你生病了?”话一出口便后悔,他对女孩子所能讲的似乎就只有这一句话。他是一个害羞的人,他从没有向人打听过她的情况,自然也就没有听人说过她的情况,更不知道她是否真病了。这些都只是他这两日里的猜测与推断。因为在这样情急的紧要关头,总得要有话讲吧。她竟回过身来慌慌地点点头,快速的抬头看他一眼,反而显得比那两日羞怯了。这春日的一缕阳光穿过那小窗口斜斜地射在她的身上,仇什今天才第一次近距离地真正看清她的面孔——眼睛大大地闪着光彩,小巧的鼻子直直地挺着,薄薄的两片嘴唇泛着光泽,嘴角微向上翘。他不知道该再说什么了,便那么傻傻地站着。过了好半天,两人都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之声,此起彼伏。却听她道:“我没事的——你去吧。”仇什听话地向外走,直进了教室还不敢望别处。回到座位上,他摸着自己发烫的脸,还在反复咀嚼她刚才说的那句话“我没事的——你去吧。”“——你去吧。”“——你去吧。”他一遍又一遍地这样咀嚼与回味着这句话,他抬头向教室的窗外望去,一束阳光斜斜地射在楼廊内,太阳光已经一日比一日显得灿烂了。

和尚记

傍晚,仇母领岫岫从街上回来,拐过巷子刚要进家门,迎面瘸子干儿蹒跚而来。她停住脚步等对方过来,见其近了略笑一笑道:“瘸叔——这阵子可真清闲啊,又到哪儿逛去了?”也不等对方回答继续道:“烦瘸叔点儿事——咱们镇上有些吃撑了没事做的人在外面讲仇允执因为贪污才被撤了下来,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听来的——您结交广泛,烦你再听到这样的话,替我们转告一声——日子,要靠自己过,别看见人家过得像样点儿就眼热。这种只把心思用到别人身上的人八辈子也出息不了!再说,讲这些上烂下堵没影儿的话可当心得现世报啊!”讲完这些话,头也不回地拉岫岫进了家门,只留下面红耳赤气得怔怔发愣的瘸子干儿站在那里。仇父傍晚回家表示他们几个人打算开一家旅游公司,今天下午已与工商部门的朋友通了电话,明天过去商谈注册,手续也很快就能下来,下一步就是准备资金了。仇母问得多少,仇父讲还没有具体定下来。仇母把外面传的话告诉他。仇父皱眉问是谁讲的,仇母表示除了那个瘸子干儿还能有谁,又把刚才的事情讲给他听。仇父再次皱眉表示那种人理他做什么!

这日晚上仇父又很晚才回到家中,仰面倒在沙发上长吁短叹,问是否还有吃的东西,讲自己快要饿死了。仇母帮他热了饭菜问他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有吃饭。仇父嘴中骂个不停,表示这两天询问的顾客很多,但手续证件什么的都还没有下来。四嘴就怂恿着跑两趟临市的景点先顺顺路,他和老马担心查住了麻烦。四嘴和老黑表示没有事的,四嘴还讲他在那里有关系,什么局长处长一大堆——结果车一进市就被交管的人拦住了,只老黑的一个侄女身上有个导游证——还他妈是去年的!车自然给扣了。四嘴的那些朋友一个也派不上用场,顾客们闹得厉害。仇母问最后怎么办的,仇父愤愤道:“——他俩没辙了又找我们,最后还是我托一个原来的同事说了好话交了罚款才回来了,又给人家顾客退了钱。事情遇到些挫折到没什么,我就是忽然觉得这么多的人每个人说了都算,做不成事情。”仇父吃了些东西,进屋倒头睡了。

第二天中午刚过,仇父就回来了,骂得愈加厉害。原来今天上午就因昨天的事老马和四嘴就争论了半天,中午去吃饭又因一句话吵了起来,四嘴喝了一点酒,竟拿酒瓶把酒店桌子上的大玻璃给砸碎了。仇父表示他已经决定从他们中撤出来了——当初他们跟着自己出来,都以为是出来发财,哪料到有这么多艰难麻烦,事刚开头就开始抱怨了,以后岂不更落埋怨。仇母也表示人多事多,还是不要与他们一起做得好——她当初就不同意他出来,问还能不能回单位。仇父翻白眼儿望她良久,没有说话。仇什傍晚回来又是一屋子人,都在不停地劝仇父不要退出,表示在单位他便是领导,大家也是因为他才出来的,现在他退出来弟兄们怎么办?表示仇父不能丢下弟兄们不管的。仇父没有办法,又点头答应。

晚上仇母回到家客厅里仇父正打电话,放下电话告诉仇母旅游公司的手续一时下不来,他们几个人打算先和另一位朋友往邻省走几车皮的水果,已经打听好了,那边的价格比这边要高三四毛钱。那位朋友表示出车找路子,他们几个出钱。讲好晚上去装货,明天一早动身。仇母问行不行?仇父今天心情少有的好,凑上前让仇母看自己的脑门,问可看到有三道光在闪。仇母疑惑,仇父讲起刚刚回家遇到的一件趣事:“我那会儿在镇口遇到了个一脸大麻子的和尚,本来已经擦肩而过,他却回头招呼说我天庭有三道紫光在闪,百日之内必要时来运转——嘱咐我要好善乐施,不要铺张挥霍。还说我与佛有缘,希望我能为他们的寺庙舍一点钱。我当时恰巧包里全是一百的整钱,便抱歉地打开包给他看表示下次一定补上。人家又向我鞠了个躬,说我不久即将发达,就施舍一张百元钞吧!我没办法,就给了他一张。”仇母恨恨地拍腿急道:“骗人的!——已经在镇上三四天了,见了每个人都那套说词!”仇父慌忙解释道:“不给脸面上不好下台——我想就为开头那几句吉祥话也得给人家点钱啊!算了,全当积德做善事吧!”仇母又气又恨,想说什么终于又止住,良久问刚才的话题道:“你们这次去邻省跑车皮有没有把握?”仇父信心十足地打趣道:“这只是成功的第一步,好比井冈山上那星星之火——你就等着我发财吧!等我发了财你就不要再开你那小超市了——寒碜不寒碜?以后你就呆在家里做专职太太,相夫教子,花花钱儿什么的——这些都会吧?”仇母笑着瞥他一眼,嗔他说的跟百灵鸟一样好听。仇母坐下试穿一双刚从外面买回的皮鞋,听了他的话只嘱咐他千万小心。仇父满不在乎地应着,却一眼盯住仇母那双鞋问是不是刚刚在镇口那外地贩子地摊上买的,讲旁边还放着个大扩音喇叭,伸出两个指头问是不是这个价钱?仇母点头问他怎么知道的。仇父大声地讲旁边黑板写着大处理呢——二十块钱一双!伸手臂指指那鞋又指指门外道:“——扔出去!别扔家门口扔远点,二十块钱的皮鞋说出去也不怕让人家笑话——你等这趟我们赚了钱我给你买双好的。”仇母白他一眼道:“你才有几个钱就屁股后头夹鸡毛掸子充上大尾巴狼了?”晚饭后仇父临出门想起什么似的又上楼看看还没有去学校的儿子,提醒他应该给走了的仇老打个电话,问问他们在那边住的是否还习惯。仇什表示下午自己刚刚打过了,仇父佩服儿子细心的同时又有少许的吃醋,讲两句话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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