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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志(长篇连载)

时间:2015/11/8 作者: 维加维加 热度: 86724

  
  石头志
  家里实在太穷了,简直活不下去,父亲只好自抛户口,转投冯家,把一家三口都寄在冯家名下,以冯老爷为总户主,做了冯家的荫户。这样,无户人家,就再不用跟官府打交道,省去纳赋。全家人从此成为冯家的佃客家人,家主随叫随到,缴租微而出工多,每年有小半年时间为家主服力役,家主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没得挑检。——这就是宋家春的家世。父亲领着他和母亲去投靠冯家的那一年他三岁,除了拽着羊尾巴狗尾巴转圈,百事不懂。又过了三年,他六岁的那一年夏天,母亲因难产而死;三个月后,父亲外出为家主放马意外掉落岩崖暴死。宋家春成为了孤儿。面对茫茫世界,他突然感觉自己心里有了一个“我”,由此而与世界相分离:世界是世界,我是我。他成为了一个“人”。但他完全不知道“我”从何来,就仿佛没来由瞬间由世外被掷世中,而与世界相遭遇,世界为一面,我为一面,面对面,眼瞪眼。世界广大无边,是全实的,我眼睁睁看着世界张开广大无边的大口袋嘴要来装我;事实是,它已经把我全装进去了!而令人惊异的是,我同时却又在口袋的外边,因为我眼睁睁看到了世界在装我这回事,那被装的仿佛是我之外另外一个我。胡思乱想,一如梦幻。没有人讲给他是怎么回事。
  第1章
  1
  父母双亡,冯家成为宋家春唯一的家,他成为冯家最小的僮仆,先做杂役小厮,接着做冯家大公子冯熙的书僮,小跟班;到九岁那一年,冯家产下一位小姐,三年后,他被调去作小姐陪护。
  这不是很奇怪吗?主家小姐三岁,却为什么要让一位十二岁毛头小子去作陪护?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有一天奶妈抱着小姐到院中看景,不期然天上嘎啦啦打一大雷,小姐受惊,由此哭闹不已,什么办法都试了,疗治无效。家主冯朗老爷与大妇王夫人于是请来当地寺院大德高僧施法禳解,高僧到家看过小姐,说,须得一宿根与佛有缘之人日夜陪护小姐身旁,百邪不侵,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但这宿根与佛有缘之人却又到哪里去寻?高僧就让把冯家数百号男女仆役连老带小都集中起来,由他亲自一一相看,从里面选检。众人都莫名紧张起来,高僧从大家面前走过,走过谁,谁表情肃肃,脸如铸铁,全身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上了绑。这可是当地最有名的大法师师贤啊,又是在亲自察相自己体相面相连带命相,谁能不紧张?
  只有宋家春一点也不紧张。当师贤法师走过他面前,两眼目光平整,犹同一把刷子,对他由上至下、由下至上那么一刷,宋家春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竟没来由忽地做出一个动作——也学那和尚平素跟人见礼似的,双手合十,笑脸嘻嘻,口中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的佛号。旁边的人见状,都抿嘴偷笑这孩子顽皮淘气。就在这时,师贤法师发话了,他对家主说:“就是这个。”家主不敢相信似地尚自在那里发愣,法师加补一句说:“即由此儿前往陪伴小姐,百事大吉!”说完再不解释什么就走掉了。家主只好这就带了宋家春去见小姐。说也怪得很,那宋家春到了小姐跟前,小姐竟然就不哭闹了,归于安静。合家大小人等莫不纳罕称奇。
  从此宋家春就留在小姐身边,做了小姐的专职陪护。时间久了,宋家春跟着奶妈渐渐学会了怎么去务弄一个小孩,怎么抱,怎么背,怎么哄,怎么逗。又是三年过去,小姐身子硬朗会走会跑了,宋家春就时常背着小姐在府中到处闲逛,观景,玩耍。府中众人看到,就有人这样逗他说:“一句阿弥陀佛,果然就成‘阿弥——驮佛’了。”众人听了这话觉得好玩,就互相传,传来传去宋家春就被叫作“阿米”,他背上的小姐被奉称为佛。最后,连家主王夫人对此也予认可,管宋家春唤作“阿米”。于是,宋家春就这样成了阿米,那宋家春的大名再少有人提起,渐渐被人遗忘了。
  “宋家春”被人遗忘了,家春自己没有忘,不特没有忘,刻骨铭心记得清,每当人唤他阿米时,他触电似地就想起宋家春,想起那本来的自己,想起本来的自己的家,自己的爹娘。他的心遂成为一口炼生铁的炉,火红火红,铁水在里面翻波,然后由眼中汩汩淌出,成为烫脸的泪。
  然而这心事又跟谁说去?没处说!只有孤独地存在心里,日复一日,就那么自我加热,自冶自炼,把生铁炼成铁水,把铁水淌成眼泪,最后抛珠滚玉飘落入广大尘埃之中。也好,就让那尘埃去埋没算了,反正,自己也微末如同尘埃,尘埃合尘埃,没配错!
  尘埃落地为土,于是宋家春就对土感到格外的亲。草树由土里生出,家春就对草树感到格外的亲。牛羊踏草而欢,家春对牛羊格外的亲。尘土又是哪里来的?家春看到过山岩粉碎落地为土,于是他最亲石头,认为世上万物都是由石头生出来的,连泉水也是由石头里流出来的。至于那石头又从哪里来,家春憋破头想不出来源。所以,石头没有来源,为自来就有,在它看不见的内里有大神力,能变出世上所有别的物事。世界石头第一神奇伟大,它最叫人安心,人若能入石隐身那该多好啊,魔鬼来了也不怕,恶兽来了也不怕,强人来了也不用怕……唉,孤独的少年孤独的心灵!无物可亲无物好想,就只好钻牛角尖去想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可怜见的,不怪他。
  宋家春对小姐怎么样感受呢?这可就有些复杂:有时他爱她,有时他恨她!
  家春爱小姐不必说,可爱的小孩谁不爱见?更何况耳鬓厮磨日日相守一道,连闻那小孩特有的乳腥味都成习惯了,仿佛上瘾似的离不开。而家春暗恨小姐是因为,正是由于她冯家,他没有了自己的家,没有了自己,单成为了小姐的附属。而家,即使父亲死后已然完全成为一处废墟,墙倒屋塌,荒草漫地,却依然让家春能嗅得出当年自己家所特有的那种气息,嗅到家里至亲亲人爹娘的气息。每念及此,家春难过得两腿打抖,感觉那心就像寺庙檐角的风铃,一无所依,一无所傍,就那么吊在风中甩来甩去,叮叮哀鸣。
  本来,母亲又怀了身子以后,那时家里是有多么欢乐啊!父亲虽然辛苦劳累,干完一天的活儿,踩着星光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第一个就去看母亲的大肚子,问母亲感觉可好?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再三再四絮絮叨叨叮嘱母亲,若感觉哪里有不对的地方千万就说,他立即就去接产婆来,可不敢闷了头不吭声。母亲从肚上拿开父亲的手,笑嗔说,知道知道,说了一千遍了,不嫌累?快掸掸身上的土,上炕吃饭,吃了饭早点睡,也好能多睡一会儿。父亲叹口气说:“男人猎虎,女人卸犊,世上最大险事,能不当回事吗?”母亲笑对:“看你说的,哪有那么比的?那老虎要吃人,我生小孩又不是头一回了,头回生,二回顺,没事的。”父亲大笑接着说:“头回生,二回顺,三回四回咕隆咚!——上茅房尿了泡尿,咕隆咚一声就生下来了!”母亲笑着推一把父亲,把父亲从身边推开,命令的口气说道:“去,快去带了你儿上炕吃饭,别说混话!”父亲听了,于是顺从地拉了家春上炕准备吃饭,同时吩咐母亲:“你也上来一块儿吃。”母亲说她肚子满,不想吃。
  吃饭的时候,父亲依然不想放开这个话题,就继续跟家春说,问家春是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家春说想要个妹妹。父亲略带忧郁地说:“也好,也好。”家春不解父亲何以那种神态说话,问:“妹妹比弟弟不好吗?”父亲没吭声。母亲爽朗笑说:“有个弟弟,将来长大了做你一个帮手,你老子说的,男人猎虎!”父亲就摸一把家春的头,问:“男子汉,打虎——敢吗?”家春内心里如同烧了火,一股无名的气焰就往顶门上扑,红了脸说:“敢!”父亲母亲对眼相看,双双会心一笑。父亲就又摸一把家春的头,自豪说:“好!宋家后继有人,我——不愁了!”那一刻,家春生平第一次感觉自己长大了似的,意识的镜第一次照见有一个男人的影像在远处山岩上高高挺立。
  然而就在仅仅四天后,这一天,家春正在羊圈里骑羊玩儿。那是一只黑头大羝羊,力大无比,长着两只牛角一般的大卷角,气昂昂的,犹同一匹烈马。是的,在家春的心中这就是他的烈马,他要骑到它背上当战士。他家没有马,他多么渴望能有一匹自己的马,像那些贵族人家的小孩那样骑在高高的马背上,抬头挺胸,多英雄!但他家穷,没有马,到现在为止,他连马的皮皮毛毛还都没有亲手摸过。于是他就格外亲爱他的羊圈,亲爱他的黑头大羝羊——那是他的英雄狮子马。他骑到它背上,手里高高扬起一根树枝,挥来挥去,挥来挥去,不知杀倒多少敌兵,数都数不清了。他看着地上铺满一圈的羊粪蛋蛋,那就是为他横扫倒下的敌兵,他们有的已经死了,被践踏为粪末;有的躺在地上呻吟挣扎求饶:“啊呀呀,天神爷啊,饶过我吧,发发慈悲救救我吧,我就要快死了!”声声凄厉。但家春只心里只有无比的快意,横木厉吼道:“饶你不难,报上你姓名来,向本大将军高声说你愿降!说!”但对方偏不这样说,却仍然在那里一个劲地呻吟哀号:“天神爷啊,饶过我吧,我就要快死了……”家春听着听着正要发那天地之怒,不知怎地忽然意识到那声音并非来自躺在地上的“伤兵”,却是来自羊圈外面哪个方向。而他玩兴正酣,完全顾不上这些,继续玩儿,手挥树枝,噼哩啪啦朝地上一阵狂扫,嘴里同时骂道:“让哪个来救你?不说愿降你就去死!你去死吧!”恶狠狠地狰狞,把地上羊粪扫起,整个羊圈腾起一圈的烟尘,如同战场。
  家春大获全胜。他玩尽兴了,也玩累了,这才跳下羊背,跨出羊圈,懒洋洋朝屋走去,肚里又饥又渴,打算回屋跟母亲要吃要喝。而当他跨进屋门的一刹那,一个惊天的场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母亲横躺在地上,身下一片血泊,满嘴的白涎,嘴唇一张一张似在说话:“我快就要死了,救救我吧。”声音比蛛子吐出的丝线还要细,几乎听不到。家春惊呆了,也吓坏了,心里想喊一声阿娘,喉咙被卡住,说不出。身子也被钉住,动不了。就这样不知过了是长是短多一会儿他全无意识,待到他意识里稍有清醒,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扑上去去喊阿娘的时候,阿娘已经没有气息了。
  阿娘死在了家春的面前,家春跌进无底黑洞中,没有悲伤,没有不悲伤,没有恐惧,没有不恐惧,只是一个黑,从眼到心一黑到底。
  父亲回来以后,家春对着父亲说不出话来,只眼泪汪汪盯着父亲不放,自责似的,想着让父亲来责问、数说自己。而父亲却并没有说什么,把一只手放在家春后脑勺上,眼望着母亲尸体责备说:“你这人心这么狠,丢下这么小儿子也不可怜,今后你让谁来管他!”
  家春心里开始剧烈地难过,像泼了烧红的羊油,烧心烧肺,滋滋冒烟。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他只认为母亲的死是由他造成的。这个念头一旦冒出,立即落地生根,以后家春用了一生的时间也再没能把它抠出去。那一年他六岁。从那一年开始,他不爱大羝羊了,不爱马了,不爱刀枪兵器了。小伙伴们成群结队在他面前抡枪舞剑,兴奋得玩疯了,他不玩儿,只在一边看。大家就不理他,嘲笑他。他也不理他们。于是他就被孤立起来,没有伙伴,没有朋友,只有父亲。
  父亲早出晚归,总是个忙,忙家主派下来的活儿,忙自家田里的庄稼,牧场上的牛羊。一年四季披一身风霜,一身的泥土。那风霜泥土是他脸上第一层皮肤,衣上第一层服色,家春几乎都记不起来父亲本来究竟什么脸色和服色,后来每当他看到驴马在地上打滚全身沾满土草的时候,看到猪从水塘里拱出来浑身糊满泥糊的时候,看到深秋地上落霜、隆冬树头披雪的时候,他就总是不由自主想起父亲,想起父亲头顶草叶、身披尘土、脸挂霜雪的那个样子。是的,那就是他父亲本来的样子,而父亲本来的本来究竟什么样,在家春的印象中似乎从来就没存在过;即使存在过,也早在他出生时就落到衣胞里连同衣胞一同被埋到深土里去了。但生活也就这个样子,没什么奇怪,谁家的父亲又不是这个样子?除了贵人!
  母亲死了,家里只剩下他跟父亲,他们是父子,又是朋友,是被遗的牛栏里的一头老公牛和一头小牛犊,只有他们互相知道他们的存在,小牛扬首舔舔老牛的脖子,老牛回头舔舔小牛的屁股。除此以外,关心他们的就只有冬天从窗外吹进来的冷风,以及夏天成群打伙前来赶会的蚊蚋。
  但他感觉他傍在父亲臭哄哄的羊皮袄下,那日子过得是快乐的。父亲自己过得快乐不快乐,那不是问题,他没想过。
  但这样的日子也就只过了一个冬天一个夏天。冬天和夏天,家春都依偎在父亲的胸口前睡觉。冬天,父亲用长胳膊把家春圈到自己怀中,烂羊皮被子揪上来能盖住家春半个脸,而父亲的膀头却露在外面。夏天,父亲把一块粗麻布包袱皮当被子搭到家春身上,父亲自己则赤光着身子睡在家春的旁边,有时偶而没睡着,家春睁开眼就瞥见了父亲那全裸的天体,从头到脚裸得一清二楚。第二天早上起来,父亲就抓痒痒,满身满胳膊的抓。家春就奇怪,说父亲,自己身上没痒处,没招蚊子咬,父亲是怎么了?父亲的肉是甜的?父亲笑笑说,他老皮老肉老血汤,吃上顶劲不饿,所以蚊子就爱吃。家春就说他今晚上不睡了,专为父亲打蚊子,不让它咬阿爹。父亲说,那你就打,不用睡。但什么时候家春早睡过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直到第二天早上又看见父亲抓痒痒,他这才又想起昨儿晚上说要打蚊子的事。而父亲已经披衣出门急着赶牲口出圈放露水草去了。一个多时辰以后,父亲从外面回来,匆匆热口饭,与家春一块儿吃,吃完,他就又走了,说是去给家主到老君山牧马去。家春则按父亲的吩咐去到自家田里去拔草,他想拔就拔一会儿,没兴趣了就不拔,去到堰下捉蛇马子玩儿,反正父亲从来不会说他。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到秋天的时候,一天,父亲早上临出门前吩咐家春说,他今天要到老君山为家主接马群下山,回来得要晚,中午家春就自己吃点干粮、渴口水算了,干粮就挂在半墙上,家春自己踩了木墩子去取吃。干粮之所以挂到墙上,是为防避老鼠和猫给偷吃了。
  半下午了父亲还没回来。太阳落山了,父亲还没回来。家春跑出门外望了个没遍数,不见父亲的踪影。星星初眨眼的时候,家主派了人来把家春接到家主府上,就安顿家春住在家主家。家春不敢跟家主府上任何人打听半个字,抽紧头皮就那么在下人房中睡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只听轰轰隆隆一阵马蹄响,家春从门缝里往外瞅,只见一群四五个人骑马进到大院里,一人高声报着:“寻见尸了,寻见尸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就从大房里出来,走到一匹驮尸的马跟前,问牵马人:“死了?”牵马人答:“早死了!不是寻见得快,一黑夜准让狼给啃得啥也没了!”管家就说:“驮出去,驮出去,去给穿上点衣裳,埋了算了。”牵马人问:“还埋白狐沟?”管家说:“嗯,还埋白狐沟,跟他老婆埋一起。”四五个人听了就牵了驮尸马往院门外走。兴许是有感应吧,那时家春浑身一个激凌,也不知哪来的胆,什么也忘了,踢开门就往外追,一边追一边嘶喊:“爹!爹!”
  《石头志》连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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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伙计们的口中家春得知,父亲落崖而死是为了去追一匹小马驹。那天,父亲与伙计们一道赶着马群正准备下山,突然从林中蹿出一头大黑熊,马群受惊,四散奔逃,一匹小马驹与母马跑散,单独跑向另外一个方向。父亲就去追,不幸一脚踩空,坠落悬崖。父亲给家主干活儿一向是十分的忠诚尽职,再说当时马匹是很贵的:一匹马的价钱值三匹绢,而一位女僮的价钱才值两匹绢;因为战争的缘故,当时男孩值钱,一个男孩能值到五匹绢。
  母亲死那一年家春六岁,父亲死那一年家春八岁。母亲死去后,家春的心是木的,像一块冻硬的黑羊血,没有了感应的能力,只有呆。父亲死了,被从山崖下寻见,用马驮回尸来,家春的心像一块新白羊脂被投入火炉,滋啦哔啦暴燃暴烧,似要把那炉腔给炸掉。他追在马后,双手拢住父亲两只脚,几乎就是连续不断地呼叫,一下不停:“爹!爹!爹!爹!”声音嘶哑难听,凄怆里挟着丝丝恐怖,听得人毛发竖,心打抖,连成年的牵马人都受不了。他们也都是冯家的佃客,平日里与家春父亲是一块儿干活儿的好伙计,现在好伙伴一旦突然横死,留下孤儿家春对天嚎恸,他们的心也就倍加难过,每个人拉长着脸,前头牵马,中间拢尸,后头打马,四五个人脚步惶急,一刻不停急往家春家赶。
  终于到了家春家,伙计们把父亲尸体由马背上抬下来,放到一块门板上。两位伙计就蹲下身来,给父亲解衣服,脱去。由于尸体已经僵硬,脱衣服的时候不好脱,他们就拔出刀子将衣服割开,然后从父亲身上扯下。一个伙计端来一瓦盆水,用一块麻布蘸了清水,给父亲全身上下擦抹一遍,把脸上也抹擦一遍,把头发拢拢顺。然后一个伙计打开包袱,准备给父亲换穿新衣。一位年老伙计这时就把家春推向近前,对家春说:“这是你亲爹,你再看一眼,好好看一眼吧,把他记住!”
  家春立在父亲尸身前,看着看着身子就瘫跪到地上,眼中一片五彩混沌,像颜色搅成的稠粥,什么也看不见了;与此同时,耳边是一片声音搅成的稠粥,什么也听不清了。年老伙计遂把家春搀扶到一边去,吩咐众人给死人穿敛衣。尸体僵硬,穿衣比脱衣更难。年老伙计就喊其中一位年轻伙计,说:“快,给念几句天师道。”年轻伙计说:“我哪会,我不过隔三片二从道士嘴里捡了几句,我哪会念咒?”年老伙计说:“会几句就说几句吧,莫吱唔,快念快念。”年轻伙计再不推辞,就念起来:“子午卯酉,上天有路。金木水火,中央加土。三十三天,无边仙福。敕敕敕敕,住住住住……”这样念着,其他人就给父亲穿好了敛衣。
  接着,一辆牛车开进院来,上面拉着一支薄皮杨木棺材,众人一起上手,就把父亲由门板上抬进棺材里,然后一位伙计抱起家春,让他站到牛车车栏上,老年伙计对家春说:“看吧,看吧,再看你爹最后一眼,把他记住。”家春看棺材里的爹,完全不是平日里的爹,脸色煞白,嘴张开着,牙龇得很厉害,眼窝塌陷,面相难看,怎么看怎么跟爹联不到一起。家春心里就冒出一个念头:这不是自己阿爹!正这么想,伙计已经催:“行了,行了,看一眼就行了。”把家春由车栏上抱下,把他扶到一边,众人抬起棺盖就要盖棺。家春突然尖叫一声:“等一下,不要盖!”说完拔步跑进屋里,由炕角摸出一个宝贝,一枚据说已经家传了多少代的五铢钱,表面磨得黄灿灿的,就像金子。家春带了钱奔出门,也不用人扶,嗖一箭步飞身跳上车栏,凝神屏气把钱塞进父亲嘴里,然后把手平放到父亲嘴上,用手掌心小心按抚父亲的嘴,一遍,一遍,直到把父亲的嘴按抚到合拢闭上,旁边的人又催:“行了,好了。”家春看了父亲最后一眼,跳下车栏。
  众人七手八脚将棺盖盖上,叮叮嘎嘎钉上钉子,一人赶车,众人扶棺,轰轰隆隆开出院,直朝远山开去。正午之前,一切便都全然结束,白狐沟添一座新坟,父亲被埋进坟丘的深土里,与已死的母亲合葬。从此以后,在这个世上家春再没有一个亲人,唯那座坟丘,那想像中坟丘深处的父母,成为家春心底里依然明亮的一盏小灯,在照亮着家春前行的每一步路。幸赖有这盏小灯,每当家春心苦无方、心迷无路的时候,这小灯给他聊胜于无的一些指引。
  但埋葬父亲的当天下午,家春就被接到了主家,与冯府其他那些仆役住到了一起。他说他不想去,只愿住在自己家,人家听也不要听。他请求哪怕就让他再只住上三天,不,只一天,一天也未被应允。从此,冯府成了家春的家,而他自己原先那个狗窝家就再不存在了。不,家屋起先还在,也没人住,就那么荒着,只因家春几次偷着跑出冯府,跑回去瞧家,家主生气,就给它全拆掉了,平成了平地。当家春最后一次偷跑回家的时候,他已经全然辨不出原初家的一点点踪迹。家院消失,这一回对家春的触动几乎就可以与母亡父死相提并论,而成为家春有生以来第三次的最大痛心,母、父、家——这三样存在原先在家春心中是最最坚固永久的,甚至就是永恒,就仿佛与那天地山川一样的坚固恒久,永不磨灭,永远值得托寄心灵性命,而不想,却一朝尽灭,找不到了任何的痕迹。母、父、家——那可是家春的根啊,自己的人生是由这根上长出来的一片叶,开出来的一朵花!而今而后,根不存在了,自己的生命之苗全失去依托和根据,活着、长大——又要怎么样呢?又要怎么样呢?家春一个字回答不出来。由此,家春喜欢上了读书,没命地读,希望能从书里得到答案。
  读书?苦儿家春从哪里能得到机会读书?现在该来说一说这冯府了,这是一个什么样人家。
  冯家是高门大户,不是一般的高一般的大。冯氏家族原籍长乐信都,为当地望族,祖父冯弘甚至登上过北燕国君的高位。北燕为由汉人冯跋建立起来的政权:后燕灭亡,冯跋拥立慕荣云为主,再造中家,建都龙城。不久慕荣云为部下所杀,冯跋率兵平定叛乱,自立为天王,田齐代姜,仍称燕国,都昌黎。开学校,劝农桑,国家虽小,政治稳定,为一方人民辟出一安定的小天地,暂得休养生息。冯跋死后,其弟冯弘继位,放弃原妻王夫人不立,而立慕荣氏为王后,因其为旧燕公主,身份高贵,冯弘亦借此以提高自己的身份名望耳。慕荣氏气焰高涨,权势熏天,王夫人所生三子冯崇、冯朗、冯邈遭忌,忧惧万分,惟恐性命不保,而无计可施。其时北魏已大兵压境,欲灭北燕,志在必得。冯朗、冯邈兄弟于是私逸出都,前往辽西投奔他们的长兄冯崇,劝说哥哥,三人还是一块儿投附北魏吧。冯崇同意了,带着他所统辽西十郡之地,带着两位兄弟,一道归降拓跋焘。拓跋焘极为高兴,优容三冯:封冯崇为辽西王;封冯朗为秦州刺史,后转雍州刺史;封冯邈为北疆沃野镇将军,率一支国防军,专一防守北地柔然——时被北魏人蔑称为蠕蠕。天王冯弘守着北燕宁死不降,都城被攻破后,他率领少数人马奔附高丽,苟活没一段时间,为高丽王所杀。北魏吞并北燕,没拿住冯弘,掳获冯弘的一位女儿,也就是冯崇兄弟的妹妹冯潺湲。拓跋焘十分喜欢,将其纳入自己后宫,后封为皇妃。
  这样,冯家虽然王国和王位没有了,却依然家族煊赫:兄妹四人,一人在宫为妃,一人在京为王,一人在州为督,一人在边为将,广有土地庄客,骡马成群。单就转任雍州刺史的冯朗而言,他家仆役上千,荫户逾万,势大金多,贵而且富,无与伦比。而国家又已初步统一,基本安定下来,则接下来整个冯氏家族看起来就只有享福的份儿了,前景光明,福乐无涯。
  冯朗娶的是乐浪女子王氏为妻,王夫人为冯朗先生一子,取名冯熙,后生一女,取名冯飔,小名儿宝扇,溺唤扇儿。家春先后服侍的公子与小姐,即此兄妹二人。
  冯氏家族虽说早已鲜卑化,但毕竟汉人血统,残存有汉人的家风家教传统,那就是,十分看重教育,对家中子弟,不分男女,打小就让其进塾读书。那学塾是冯氏自家的家塾。家春父亲暴死后,进到冯府,时年八岁,与一帮小儿住在一起,他们的情况与家春差不多,都是孤儿。冯家为什么要好心收容这些孤儿呢?这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因为这些孤儿都是冯家佃户子弟,的的确确属“冯家的人”,冯家有责任收养他们,这既是社会公义,也是家族道德,不能推托的。其二,孤儿们在冯府长大,将来就是冯家最忠心的子弟兵,平时应差服役,战时冲锋陷阵,绝靠得上。须知这是战乱年月,“人口”格外金贵,尤其是男子。国家如此,家族也如此。
  但是,在所有孤儿中,惟家春被视为异类,原因就是——其他孤儿虽也都是父母双亡,但均为得病自然死亡,只有家春的父母非正常死亡,被人视为死于血光之灾,是为恶死。如此家春的身份也就变得不同于常人,大人们公开议论,说这孩子命硬,把父母都妨克死了,最好离他远点,不要沾上他身上晦气,倒大霉。也有的人不这样认为,说,情况也许还正相反:是这孩子命相实在太贵,有大造化,他父母因洪福太低,福不住他,所以双双死于非命。岂不闻那古来的传说:老寿星不就是这样的吗?因为造化太大,生下来后,哭头一声爹死,哭第二声娘死。兴许,这苏家儿就是这样的人,谁知道呢?
  知道不知道,反正家春属特殊之人,这一点大家是认定的了,就都有些“怕”他,躲着他,觉得他身上沾着鬼气。他身边那些孤僮们呢,受了大人们议论的影响,跟着也都疏远家春,就仿佛他是害人虫。只有一个叫秋木根的,人如其名,木木的,还继续跟家春亲近,为家春唯一的朋友。由是其他孤僮就明里暗里合了伙一起欺负家春和秋木根。
  在冯府,孤僮们并非被白养,他们每人都被分派了差役,干各种杂活儿,有的负责清扫院落,有的喂狗,有的喂马,有的放羊,有的跟随大人巡夜,有的负责汲水抬水,有的在灶下帮厨。家春被派的差事为跟秋木根俩人一道抬水。水是泉水,那泉在距冯家有三里多远的一处小山包下,叫作八斗泉,水量甚小,虽有四处滴水口,但一日一夜也就只滴八斗水。而泉水水质甘冽,特别好喝。于是泉为冯府独占,在旁边的石崖上刻上“冯泉”二字,禁止别的任何人来此取水。冯府独取此水也不是供大厨上烧饭用,而是专供敬神,及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烧水煮茶吃。
  家春跟秋木根抬水用的是木桶,每日上午抬四桶水,下午抬四桶水。但他们一共却备有五只桶,通常的做法是,晚上,他们就把四只木桶分别放置于四处滴水口下接水,天明以后他们抬一只空桶去,取下满桶,换上空桶。他们抬水是用一根木杠,前头一人,后头一人,舁着大桶小心慢走,因为走快了那水要往外晃荡洒泼,运回家的水就不够量了。同时,天气不好的时候,譬如刮风下雨下雪,他们尚需在桶上加一木盖,以免杂物落入水中。但这样一来就更加重了分量,他们抬着会更吃力,所以但凡天气晴好,他们都不带桶盖。
  于是孤僮们就利用这一点来给他们搞破坏:当家春和秋木根抬着水在路上正走的时候,负责放羊的小厮就故意赶着羊群把他俩给围起来,群羊踢起来的尘土一丈高,浓稠弥满,就把水桶里的水给污染了。当他们抬着水进到院里,负责扫院的小厮就故意拿起大扫帚扫院,轰起尘土污染他们的水。不得已,家春和秋木根只好无论好天赖天都盖着桶盖抬水,小厮们看着他俩满头大汗负累喘气的样子,就得意地对着他们拍手,一边拍手一边嘴里念:“宋家春,秋木根,猪獾腿,抬木桶,龇牙裂嘴鬼头神。”二人听了,只好忍着,不敢回应。他们人多,特别有一位厉害的角色李福胜作他们王头,指挥他们往东就东往西就西,跟一个人似的,加十个胆子谁敢触他们蜂子屁股?挨了欺负还不会有人同情,反而更招人看不起。那时的社会风气是,“男人硬,滚地龙。男人软,骟马的鞭。”大人社会如此,小儿社会也如此。
  小孩发起坏来更残忍,完全没有同情弱者那概念。孤童们看见家春和秋木根好欺负,就越发得寸进尺,做出种种的恶作剧,来折磨二人。有一次,他们在野外将二人截住,生把一只活着的蜥蜴揣进家春的裤裆里,并用草绳扎住裤腿,就让那蜥蜴在家春裆里乱蹦乱撞,把家春心痒得都要掉出来。又有一次,他们把秋木根放倒,绑在一根横木上,在秋木根脚心上抹上盐泥,然后牵一只羊来舔秋木根的脚心,差点没让秋木根背过气去。最可怕的是,有一次他们竟把一只蝎子塞进家春的裤裆,毒蝎子蜇了家春,家春下体肿得像发了面,一连十几天屙屎尿尿困难之极,上一回茅房,钻心入骨的疼,简直就是生死一回!
  从那以后,家春懂得了恨,是那种刻毒的仇恨,恨不能挺一杆枪将对方穿心透背,钉到树上!但他没有那个力量,他做不到。于是他常耽于幻想,特别是当对方正当他的面得意狞笑的时候,他脑子里就会突然出现一个神奇的景象:天上忽然掉下一团锅盖大稀牛屎,啪!不偏不倚正好砸到那人头上,砸他个爆头开花!要么是:自己体内忽涌一股神气,将自己充大,哧哧哧哧,眼看就长到房子那么高,俯视对方,直如大树覆盖老鼠,把对方吓死过去。或者反过来也行:一股鬼气扑向对方,瞬时对方缩骨,哧哧哧哧,缩为虫子那么小,仰视自己看不过小腿,其尖利的笑声也变作吱吱吱可怜虫鸣……但没一个幻想成真,孤僮们依然肆无忌惮逞英雄,家春和秋木根依然像小虫子一般忍气吞声。
  有一天,宋家春实在忍不住就问秋木根:“你恨不恨那些人?”
  秋木根像完全没听懂家春的意思,两眼直愣愣望着家春,问:“你……说谁呢?”
  家春说:“他们总欺负咱们,咱们也得想点办法治治他们。”
  秋木根嘿嘿傻笑,看着家春说:“谁、谁们欺负咱们?”
  家春都气死了,踢一脚秋木根屁股,扯着秋木根头发骂道:“死木根,我这是踢谁的屁股?薅的谁的头发?你没感觉吗?你不疼吗?”
  秋木根扯着大嘴说:“唔不,啥也没觉。”
  家春气笑了,问秋木根:“不疼?这头发,这屁股,谁的?不是你的吗?”
  秋木根突然反问说:“我不是屁股、头发。我是屁股、头发吗?”
  这回该着家春呆了,他简直听不懂秋木根在说什么:世上就连最痴的痴汉也说不出这等没头没脑胡言乱语。可是呢,这胡话没头脑,下面却似乎埋有一个根,深得很!是什么根呢?家春解不出。因为解不出,家春就感觉被秋木根压住了一头,由此他对秋木根再不同情,转而内心里完全地鄙视他,视他如物,视他如虫。宋家春陷入一种彻底的孤独。他跟秋木根看上去相随相伴在一块儿,好像是一对伙伴,但家春心知不是,他之所以跟他在一块儿完全是出于一种没奈何:除了秋木根,宋家春实在再没有一个伴儿了。
  宋家春既内心里鄙视秋木根,渐渐,他就也开始欺负起他来,对他发号施令,让他干这干那,有时甚至对他恶作剧,尿他裤腿,吐他鞋子,把食物丢到粪土上让他捡起来吃,把抬水的扁担故意抛到水里、扔到崖下,让他去捞、去捡。其情形与那帮孤僮欺负宋家春自己如出一辙。前头,家春受了孤僮们什么样的欺辱,后头紧接着家春就将此欺辱如法炮制加给秋木根。他让秋木根学过狗叫,学过猫叫,学过猪拱地,学过牛拉犁。至于在干活期间,苦活重活家春都交给秋木根去干,就更成为一种常规,几乎天天如此。这样做,家春总算在心里找到一点平衡,感觉到自己毕竟仍还活在世上,是人,不是狗,是活人,不是死人,不是活死人。
  但即使如此,家春对那帮孤僮内心所蓄恨恶不但未解,反而更加重了,因为正是在对秋木根的虐辱中宋家春忽然开了窍,他明白了:任何人都不是不可对付的,只要敢!
  宋家春站在风里哆嗦着腿问自己:敢吗?哆嗦着嘴迎风出了好几口大气,最后他强迫自己回答:敢!一声回答以后,他知道男儿说话赛如誓约,是没改的了,于是正式决定对付那帮人,首当其冲,必先治死王头李福胜!用什么法子治死这位小阎王呢?宋家春天天在琢磨这件事,走着也想,站着也想,无时不想。
  《石头志》连载三
  3
  李福胜大名李化林,祖上亦为官宦人家,因遭奸臣陷害,家产抄没,大人被杀,小孩们尽没为官奴。李化林的大名为有学问的先生所取,说是取古典“夸父逐日、弃其杖化为邓林”之意,以与这孩子天性顽皮多动的性格相契,而将其引向正向,就像夸父那样追逐光明顽强不息。李福胜十三岁,长得干巴精瘦,尤其手上力道奇大,像两把铁箝子,扭住能把人骨头捏断似的,为此所有僮奴孤儿谁都怕他。他本人也性格如火,凶得要命,对待孤儿们像对待手下奴隶。他就是奴隶国的国王,他说什么是什么,孤儿们必须绝对服从,否则将受到可怕整治。有一次,一位孤儿因什么事违抗了他的命令,他摁住他头让他喝鳖尿。那鳖是从河滩逮回来的野鳖,有五斤多重,平时李福胜将其养在自己身边,但凡有事,立即将其“请”出来,用来宣示他的权威。怎么宣示?那就是让“犯人”喝鳖尿。鳖就是王八,为所有牲口中最低等生物,人们骂人时就这么骂。现在,有人竟然喝了鳖尿,那表示他连鳖都不如,比鳖还要低一等。凡喝过鳖尿的人,自然被开除出群体,在人群中失去站脚的地位,谁也可以欺负他。李福胜就用这种办法,把二十多号孤僮群体治理得服服帖帖,谁都怕他,怕他那只鬼魅一般的王八,怕喝了王八尿而被开除出群体。已经有两个孤儿喝了鳖尿被开除出群,活得灰头土脸没人样,走路溜墙根,站脚站在最低地,眼皮不敢抬,眼里沉着混浊迷乱的光,说话赛如蚊子放屁。他们一个叫迟子,一个叫摸玉。
  但即使迟子和摸玉的地位也比宋家春和秋木根高,他们可以叉着腰跟他俩讲话,可以用指头点他俩脑门,捏他俩鼻子。怎么?敢不服?这时李福胜就会率领他的打手立即站出来为迟子、摸玉主持“公道”,让宋家春知道“规矩”的厉害!所以,迟子、摸玉心里觉得自己活得还是很好,没有什么不舒服。当宋家春私下里试着欲跟他们靠近一些关系的时候,遭到他们断然拒绝,甚至简直竟要揍他,像受了莫大污辱。秋木根不识时务替家春讲了一句话,迟子一把把秋木根搡到一边,骂说:“你站一边去,呆子!”的确,秋木根只是因为傻才做了家春的陪绑,他们对他只是小瞧,却并不恨恶,他们集中要排斥的只是“灾星”宋家春。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季,从春天到夏天。宋家春实在活不出来,没法忍了。初秋的时候,大雁来了,一声声从清湛的天空掠过。到天黑的时候,它们就齐落在河滩的芦苇地里,在那里过夜。这天,宋家春与秋木根抬完最后一桶水后,天还早些,家春实在不愿呆在那犹同地狱般让人窒息的僮舍,就一个人手提一根羊鞭悄悄溜出大门。放羊鞭是孤儿们人人都有的物件,东家发给的,就让他们甩,预备着再过几年他们大一些的时候让他们去放羊。家春手提羊鞭信步走啊走,不知不觉就来到河滩地,透过芦苇丛,他听到大雁们三三五五咕呱轻唤。家春兴起,就想捕到一只大雁。他从树上折下一根树枝,弯作弓,而把羊鞭的鞭梢作了弓弦;然后,再折一根直的树枝,来作他的箭。这样的装备怎么能够射到无比警觉的大雁,不是开玩笑吗?是的,家春本来也就为好奇心驱使,不过闹着玩的。当他举弓搭箭轻脚靠近芦苇滩地的时候,雁群嘎啦啦一声暴叫,立即群噪飞起,飞走。家春只好灰心离开,再到下一个地点去试,结果一样的失败。当他兴尽正要准备离开的时候,只听得前面芦苇丛中扑楞扑楞有什么声响,循声望去,就看到一只受伤的大雁正在芦苇里扑扇着翅膀在那里挣扎。家春愣了一下,一下扑过去将大雁擒到怀中。
  家春大喜过望,万万没想到今日竟会有这样的意外收获,这给了多日以来精神极度萎靡的家春一个格外刺激,他的心焰一下提振了不知多少倍。回家的在路上,他的脚尖都是踮起来走的,脖子也梗得像桥墩,硬挺硬挺。他实在太兴奋了。但他还觉得不够,他要把自己的奇遇更上推一把,使自己成为英雄。是的,自己就是天降英雄,不然,一只飞天的大雁怎么会无端倒下在自己的脚前呢?那不明明有神在背后拨撩吗?这下好了,他就这么抱着这只雁回去告诉他们,就让李福胜他们看看,自己究竟为怎么样人物!以后,大家准保对自己另眼相看,再不把自己视为灾星,那样欺负自己了。
  就这么兴奋着,就这么走着,快到家门的时候,宋家春却突然犹豫了。犹豫什么?他突然意识到:这雁究竟怎么到他手的,他该对众人怎么说呀?说大雁是神使,从天上飞扑到了他的怀里,显灵给他,兆示他是英雄?说大雁在那里落着,他施展英雄神功双手将其一把扑倒抓获于手中?谁信!他们不光不信,还将更加嘲笑自己,欺辱自己。谁看不出来,这只是一只伤雁,自己只不过是凑巧捡到而已!何况,这样的事以往也不是没有人遇到过,只能说是幸运,又有什么神奇!
  这么想着家春一下就泄气了,心里再没有了一点点的兴奋,他几乎就要一把把那雁给扔了,然后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悄没声儿回家去,而后接着再过那忍气受辱、没有任何希望的日子。除此之外,又还能怎样呢?家春不甘心!他一定要摆脱这种为奴之奴的处境,一刻也不能再继续了!想到这里,宋家春的心不由自主就发起狠来,牙关紧咬,鼻翼怒张,有点像决斗前的儿马。他情不自禁手摸到自己的弓箭,就是他刚才用羊鞭和树枝做成的那弓那箭。突然,他噌地一下掣出他的箭来——就是那支直木杆,不遑犹豫,左手持雁,右手执箭,噗哧一声就将箭刺入雁的嗉囊正中。那雁嘎嗷一声惨叫,在家春怀中扑楞了几下然后不动了,鲜血顺着宋家春手指流向他手臂,滴落到他裤腰上,裤腿上,鞋上,地上。看着眼前景象,宋家春心里只小小沉滞了那么一下,如此着便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气焰来,是那种决杀天下一往无前的胆气,豪气,英雄气。即时,宋家春感到自己如热气蒸腾一般冉冉膨大起来,越来越变得高大,对,就是他以前在幻想中看到的那般情景,他几乎都能听到这膨然胀大的声音——唰呜,唰呜!
  宋家春左手持弓,右手提着身带血箭的死雁,昂首挺胸走进院门,目不旁视,正步走向管家屋舍,用膝盖磕开房门,跨门而入,大声报告管家,他射到了一只雁,献给管家爷爷,说着双手将雁托到管家面前。
  管家眼看耳听,为眼前的事实感到吃惊,由宋家春手里接过雁,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绕了圆地看,嘴里啧啧:“好大一只雁!好大一只雁!”他用一只手将插在雁嗉中的木杆拔出来,细细端详,问家春:“你就用这——射住的?”
  家春答说:“是。”
  管家大睁了眼,手举木杆儿,晃一晃,不相信包似地:“就这箭?”
  家春答:“嗯,就这箭。”
  就好像那木杆儿箭上有什么神密机关似的,管家上下前后又仔细端详了一阵后,方才迟疑将其放到一边,然后看向家春,问:“弓呢?你用的什么弓?”不等宋家春回话,随说随由家春手中接过家春的“弓”,那“弓弦”的一端还搭拉着羊鞭杆。管家更加惊奇了:“这就你的弓?用柳枝、鞭梢做的?啊?啊?”
  家春答:“啊。我现做的。”
  管家把那弓仔细看一阵,还双手扯一下,试试力度,边拉边说:“一点儿也不硬嘛,这软的弓咋射恁深的箭?”
  家春解释说:“我离得近,它正起飞到我头上,叫我给射住了。”
  管家嘴里答应着:“噢,噢,这样。”他把弓、箭还给家春,一手加到家春后脑勺上,夸赞说:“不错!不错!太好了,这真是太少有了。”
  家春说:“那我走了。雁就给爷爷了。”说完,手拿着他的弓箭跨步出门。
  管家在家春身后说:“以后有啥事来找我,啊?”语气里隐含了爱惜、关照的那种亲切。
  宋家春回到屋舍,跟谁也没说什么,就倒到炕上睡去了,心里是那种波涛汹涌后的疲乏,睡梦中梦见他手持一支雕花大宝弓,上搭一支黑竹飞翎箭,一箭射出,将李福胜射了个前后洞穿。
  第二天,管家找到宋家春,笑哈哈对他说:“你那只雁是只伤雁——有一只翅膀撞断了。怪道能叫你给射下来,他原来就飞不起来了。”
  家春含糊答应:“噢,噢,是那样?”
  从这天起,管家就对家春格外照顾,也不让他去抬水了,改派他去饲狗,一日两顿,不过十来只狗而已,活儿又轻松,又好玩儿,身子还自由。一只名叫军哨的狗很快就成了家春的朋友,他跟它亲密相知的关系甚至要超过秋木根。应宋家春请求,管家批准,秋木根也去饲狗了,做家春的助手。而抬水的差事管家改派了孤僮队里另外两个人去做,就是迟子和摸玉。
  李福胜那班人简直气死了!恨死了!逮个机会就对家春下手,推他一把,踢他一脚,恶狠狠对家春说,下次给他灌裤裆的就不是蝎子,会是蜈蚣!家春心知道李福胜他会说到做到,但现在的宋家春已然不同于以前的自己,在他的心里既不乏胆也不乏恶也不乏毒,他正还要对付他呢,只不过一时没有找到法子而已!
  办法终于被找到了,宋家春立即就开始实施。
  由于家春与管家拉上了好关系,又负责喂狗,就偶而有机会跟了大人们外出野猎。这一天,家春看到几个猎人在一处山林中挖陷阱,他当时就灵机一动,心知机会来了!晚上,家春偷偷将李福胜一件烂羊皮袄盗出,连夜将其送往山林,摆放在陷阱的那边。
  第二天起床,李福胜怎么找找不到自己的皮袄,那时已到仲冬季,天气正寒,李福胜又没有第二件皮袄,急得跳地。他手下的人帮着他一块儿找,到处也找不到。宋家春牵着狗,只在旁边冷笑,说:“皮袄平空怎能就没了?肯定是得罪山精林妖了,叫给攫去了。”
  李福胜骂道:“放屁!你咋知道?你是狗鼻子,能闻出来吗?”话刚出口,目光正好就落在家春身边的狗身上,心生一个灵感,说:“狗能通灵。宋家春,你牵了狗,帮我去寻。”
  宋家春问:“到哪寻?”
  李福胜说:“到树林里呀,这就走!”李福胜就说就从身边一位手下的身上剥了件皮袄穿在自己身上,拽了家春就走。家春不走。李福胜一把由家春手里夺过狗绳交到秋木根手里,命秋木根:“你去。”李福胜领头,一帮人簇拥着牵狗的秋木根,轰轰隆隆出门,就朝西面的山林方向走了。家春紧跟在人群的后头。
  进了树林以后,人群赶狗,让狗前头领路,那狗却一个劲往秋木根身后躲,不肯在前头走。这样旋来转去,折腾半晌,找不到个方向。家春于是主动由秋木根手里接过狗绳,一手按住狗头,让狗轻闻一下李福胜的裤腿,然后拢着狗往前走去。左转右拐,走了约有二三里地,家春突然停住脚步,不走了。李福胜就问家春怎么回事,怎么不走了?家春还未及回答李福胜,那秋木根人木讷,眼睛却灵光得很,一眼就看见前面不远处地上弃着一领皮袄,就大步奔过去捡。家春吓坏了,急忙喊:“秋木根,站住!站住!”这时李福胜也看到自己的皮袄了,快步也往那个方向跑。家春也跑,众人也跑。家春是去追秋木根,众人是去追李福胜,看稀奇。
  但已经迟了,秋木根先一步跨到陷阱之上,咕咚一下栽入陷阱,没顶不见。李福胜急刹止步,看着黑咕隆咚的陷阱口,惊得说不出话来。众人也都惊怖万分,伸脖子张嘴,哼、啊怪叫,说不成语句。此时的宋家春,用世上任何的词语难状他内心,心里脸上一阵白一阵黑,一阵虚一阵实,一阵打雷一阵刮风,哪一个形容都形容不出宋家春心情样状。
  秋木根就那么死了:一根签子直插他当胸,由胸前直贯后背,与家春梦中所见箭射李福胜同一情形,而景象却更凄惨十倍,鲜血淋淋,和着泥土,血泥中张着肉皮肉瓤,泥黑、血红、肉白,简直让人不忍、不敢下眼去看。
  人们各种议论都有,有说李福胜得罪了山神的,有说秋木根前世欠了孽债的,有说系臭鼬寒冬饥饿叼去了皮袄,有说不是臭鼬而是为猪獾所窃,等等不一。最后是,由管家出面,请了寺院大法师,正正式式做了一场法事,祛邪禳灾,超度冤魂,保祐活人,事情才算完结。李福胜本人虽说内心里种种狐疑,但没几天就过冬至,他到了十四岁,随即被抽调到了成年仆役群中,离开了孤僮队。分类不同,从此李福胜开始了他与大人们相周旋的新生涯,不再做小儿王,宋家春的对头。宋家春从此与李福胜脱离关系,平日间二人偶有碰面,李福胜对宋家春呲牙一笑而过,眼含不屑,不过是那种大人对小孩的不屑,并没有其他;而宋家春的心里就有些复杂:既恨李福胜,又恨自己,皆因为秋木根的惨死。
  是的,宋家春的内心里深深打入一根签,再拔不出来。这根签就是秋木根。宋家春认为秋木根是被李福胜和自己合手害死的,想起这件事来他的心就不由抖一下,秋木根那可怕的死像时常萦绕在他脑际,让他呼吸都有些发紧,得卡上那么一下才能出出来气。特别是秋木根活的时候说过的那句话,不知为什么,总是咬住宋家春不放:“我是屁股、头发吗?”宋家春明知这是再不能傻的傻话,但就是忍不住一再心里暗自重复这句话。他变得越发沉默了,仿佛秋木根死去,其呆气遗给了自己,宋家春成为了活着的秋木根。有时,宋家春莫名其妙伸出一只手来,看着,痴痴地说:“这是我的手,是我吗?”踢起一只脚来,看着,说:“这是我的脚,是我吗?”这样念念叨叨的时间长了,一天,家春脑子里顺势就蹦出这样一个问题来:“那么这个‘我’究竟是什么?他又在哪里?既然屁股、头发、手、脚等等身上的每一样东西都不能称为是‘我’,即使身体的所有部分都攒聚到一起,一件也不缺,照样不能是‘我’——就如死在炕上的自己的母亲,摔到山崖下的自己的父亲,以及落入陷阱的秋木根。那么‘我’呢?他在哪?”家春感到这个问题特别有吸引,但他回答不出。
  有一天,他大了个胆,去问管家:“爷爷,你说‘我’是什么?”
  管家随口就说:“你就是你呗:苏家儿,冯家奴,现在喂狗的,以后撵牛放羊种地赶车的。”
  家春说:“我不是说我,我是说……我是说……”
  管家说:“不是你是说我啊?我是你爷爷!”
  家春说:“我也不是说你,我是说那个‘我’,就是那个……”
  管家不耐烦了,斥道:“你就是你,我就是我,能有几个你我?什么这个那个!你痴了?”
  宋家春越急越解释不清,不由自主就举起自己手来,说:“爷爷,这是我的手,这是我吗?”揪一下自己耳朵,“这是我的耳朵,这是我吗?”
  管家无比吃惊地望着家春,说:“这孩子疯了,这孩子开始说胡话了。看来不能让你饲狗了,要把狗也给带疯了,疯狗不认人,可不是玩儿的!”
  家春连忙解释:“我没疯,爷爷,我不是疯,我……”
  管家几乎是带着几分恐惧逃似地拔腿就走,走出七八步回头张望,仿佛此刻家春不是家春,一个刚入九岁的小屁孩,而是疯魔。
  就在管家决定打发宋家春,再不敢让他饲狗,却为究竟给他改派什么活计犯难的时候,事情陡地出现新情况:六岁的少爷冯熙要入学了,挑书僮,少爷本人恰巧就相中了家春,只要他陪。
  《石头志》连载四
  4
  冯熙大公子入学专挑宋家春做他书僮,别的人谁也不行,这件事无道理可讲,小孩子心性,没人说得清楚。王夫人疼儿,事情就这么定了,宋家春当日遂即上任。书僮也是僮,但比别的僮奴可就体面多了,王夫人专门吩咐给家春洗了澡,拢了头,换一身新衣服。仿佛做梦一般,宋家春离开了狗舍,跪在了宽敞明亮的大客厅上,王夫人的面前。
  夫人上下左右仔细打量宋家春一番,又严肃又亲切地问他几岁了,哪里人氏,父母为谁,几时来的府上,干什么活计,家春一一作答,口齿清楚,话语连贯,声音不高不低,王夫人听得舒服。当听到家春讲述父母双亡情节时,王夫人为之叹息一番,让他站起来说话。宋家春肚里凑不出话来跟夫人讲,就扯到他的祖上,告诉夫人,他家祖籍邯郸,苻坚的前秦王朝败亡后,当地驻军姚羌军西撤,裹挟了好些当地民众一块儿走,遂把他们家携至秦陇,从此成为了秦人。王夫人听了更高兴,因为冯家原根河朔,跟宋家系为同一地域。
  这时,公子冯熙活蹦乱跳跑上堂来,二话不说,就靠上去家春肩膀跟家春比个儿。家春侧过脸朝冯熙龇嘴腼腆憨笑。冯熙一边比一边乱叫:“比我高恁多,高恁多。”揪住家春衣袖往下扯,“你低一下,你低一下。”家春闻声屈腿。冯熙伸手在自己跟家春额头上划一道线,说:“我俩一般高,一般高。”
  王夫人笑嗔儿子:“他比你大三岁,自然长得比你高。比你高好啊,有力气,可以好好服侍你。”
  冯熙不等母亲把话说完,一下就跳到家春背上,让家春背他,高兴得什么似的,说:“我让家春背着我上学。”嘴里说话,两只小脚翘起来扑扑敲鼓,拽得家春身子东摇西晃。
  王夫人连说:“下来,快下来,自己直腿活身的,叫别人背?”但看到儿子这么喜欢家春,家春对儿子绵善温和,的确像个大哥哥一般,是个能保护儿子的,王夫人心里甚是满意,于是温语吩咐家春一番,告诉他一些注意事项,打发家春下堂。
  冯熙却兴奋难耐,一刻也不忍了,说是此刻就要家春带着他去上学。王夫人说不行,先生今儿后晌才到,明儿正式开塾。你想先到塾中看看也行,都给你布置好了。冯熙拉了家春蹦下堂来,一路就往府院的大后院跑去,在那里专辟出一所院落,为冯家学塾。
  学塾为一座小院,正面一溜五间正房,一明两暗,中间一间开门,为正堂,旁边左厢两间为先生寝室,右厢两间为学生课堂。课堂上为一溜靠山大炕,炕上摆着六个小炕桌,为学生书桌,书桌上摆着笔砚。为什么是六个?因为预备有六个学生,一个冯熙,其余五个为冯家本宗和亲戚子弟。
  冯熙手牵着宋家春进课堂绕一圈,空荡荡的,就没兴趣了,再返出中堂,看到后墙正中挂着夫子画像,门牙外露,面目蔼和。冯熙盯着看了一会儿,问家春那人是谁。家春告诉冯熙那是孔子,天下所有学生的祖师,明儿来正式上课之前,先生领着先要拜他的。
  冯熙突然问:“祖师爷怎么是个老老头儿,一点儿也不威风。”
  家春说:“他是教人的先生,又不是打仗的大将军,威风了学生害怕。”
  冯熙说:“我喜欢威风的,不爱见老绵羊。”
  家春说:“反正他早就死了,又不走下画来亲自教你。”
  冯熙说:“那我也要他威风,跟我爷爷似的,我才肯拜他。”说着跑进右厢学堂,由书桌上拿起毛笔,在石砚里蘸了墨,一手举着,命令家春:“蹲下,你蹲下。”
  家春不明所以,顺从地蹲下。冯熙一下跨到家春脖子上,骑到家春肩上,然后命令家春起身。家春站起来,冯熙举起手中毛笔就给孔子画胡子,一条,一条,三下五下,孔子下巴上、两腮上便挂起一道浓密的门帘。家春的头被冯熙压着,也看不见冯熙在干什么,等到冯熙令他蹲下,他由冯熙裆间抽出头,站起身,往上一看,立即被冯熙的恶作剧吓了一跳,定定地问冯熙:“你这是……干什么?”
  冯熙却一脸的认真,兴奋说:“这下就行了,才像个夫子,让我拜他。”
  家春说:“你那哪是画的胡子,明明是立了一排栅栏,可以圈羊了。”
  冯熙说:“我爷爷就长着这样的胡子。”
  家春问:“谁告你说的?”
  冯熙说:“我在祠堂见过他画像。我爷爷他当过天王!”冯熙仰头看向家春,眼睛里发射着特别的光芒,清澈,却锋利,有点像打碎的冰凌碴子。家春虽然个儿比冯熙高一头,却被冯熙凌利的目光所压制,不由自主身心瞬时蔫软下来,如同被扯掉根须的嫩草芽子。他又一次有了仿佛立在小孩儿王李福胜面前的那种感觉,身子和心同时被上了绑,不开展,只往里缩,一天来那种被挑选来做书僮的荣耀和兴奋随即也消蚀大半。但是这样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那冯熙并非对家春以势压人,他从小养在贵府,虽说骨子里骄横,表现出来的却属天性自然,而非蓄有心机,以贵凌贱。他只有六岁,还是一纯真孩童。宋家春很快就与他熟悉起来,摸清并适应了他的脾性。
  但是,为夫子挂胡这件事却成为宋家春做书僮以后发生的第一个事故。第二天,先生到来,正式升堂开课,进学堂后头一眼就看到墙上的夫子像,惊得差点跌个跟头,连忙追问这是咋回事,六个学童谁也不说话。
  辱圣这件事非同小可,这样的东家全无教养可言,既然连先圣孔子都不当一回事,敢对其圣像乱涂乱抹,那么对待当先生的自己肯定也与普通下人差不多,如此东家不能待,必须离开!先生二话不说掉头出门,就去找家主辞职。王夫人听了大为吃惊,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后,偕先生急匆匆就来到学堂,亲自升堂问案,问管家,问六个学童,究竟谁干的。管家当然一头雾水,说不出个所以来。六学童依然谁也不吭声,没有人承认。那时王夫人的心里多半以为这是学堂外边的什么成人干的,单看那画像挂那么高,小孩自然是够不着的,不是成年人干的还能是什么人?她就命令管家,立即这就去调查,务必把那个作坏的人给查出来,严加惩办!管家领命,马上行动,就要去集合府中所有下人进行讯问。
  一直站在门外的宋家春眼见事态越来越严重,内心里又害怕又熬煎,害怕当然是怕事情的后果,熬煎当然是一种良心的自我斗争:自己明明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如何不站出来承认,却要牵连他人受责呢?他就想起了秋木根,一下来了勇气,就在管家迈出堂门的同时,宋家春噗嗵一声跪倒在地,大声说:“爷爷别去找人查了,这事是我干的。”
  这事实在太出乎人意料,管家和王夫人怎么也想像不出,宋家春他为什么要这么干,失心发疯了吗?但王夫人问来问去,宋家春就是那两句话,事是他干的,他只是觉得好玩。王夫人再无别的话可说,就把所有的怒气发泄到家春身上,命令管家:动用家规,责宋家春二十皮鞭,撤去书僮职事,打发到灶间干劈柴掏灰的杂活儿去!
  管家执行命令,就在当院,把宋家春摁倒在地,退去裤子,对着宋家春屁股就开始行刑,一鞭,两鞭,三鞭,鞭声清脆,声声入耳。宋家春一声不哼。
  晚间,王夫人总觉得事有蹊跷,就把儿子叫到身边好语相问,终于问出事情真相,不由叹息,大夸家春忠心,竟肯为主子临危受过,不皱眉头,这样能为主子卖命的仆人到哪里找去?对宋家春爱见得不行,忍不住当晚就要找来家春对他奖赏,但转念一想,立即就又止步了,为什么?王夫人是这样想的:家春忠心是忠心,但还是要识得什么是正道,什么是邪门,走正道的时候奴才随着主子舍生忘死,好!但主子要走邪路,就不能这样了,要对主子进行劝谏,不能一味随顺主子,主子想跳火坑,奴才就帮着主子跳火坑,就完全要不得了。尤其,儿子方才六岁,人事不懂,做奴才的就更要上心还要有心,这才合格。想到这里,王夫人于是故意沉下心来,不急,到第二天,这才唤来宋家春,对他一番严肃训诫后,将其交予管家,命宋家春继续做冯熙的书僮。
  晚间,冯朗老爷回来,王夫人把发生的事情说与老爷听,夸奖宋家春的忠心。没想到老爷听了,对书僮宋家春并不感兴趣,却对儿子冯熙大加赞扬,两眼眯成一条缝,反复顶问王夫人:“儿子真是那么说的?——‘我爷爷是大胡子天王,只有像我爷爷那样才是英雄!’”王夫人答儿子就是这么说的,所以他才自作主张为夫子画胡,他这也倒是好意:想让夫子成为英雄嘛,又不是要糟踏夫子。冯朗听了更加高兴,暴笑如雷,口里喷出热气,如同城门洞吹大风,把一脸浓密如猬的大胡子吹作一片风中丛林,沙沙作响。
  于是王夫人心里吃了定心丸,于次日即领了冯熙和宋家春前往学堂,向先生说明原委,恳请先生不要走,继续留下来教授子弟。想不到那先生却犟得很,认死理,不肯接受夫人解释,说,除非让肇事者本人当面向夫子像谢罪方才可以。王夫人问怎么谢,先生说,更换夫子圣像,就在夫子圣像前连跪三天三夜,此事算完。王夫人一听要冯熙在夫子像前连跪三天三夜,当时就急了,为难说,小儿才只六龄,连跪三天三夜,怕是受不了,万一生病,老爷回来责问,如何交待?请求先生能否通融,减轻处罚。先生说,减轻处罚是断乎不可以的,这已经是最轻的了。不过,依“刑不责贵”的古义,主子有过,奴才有代为受过的义务。当年秦商鞅对秦太子就是这么做的: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太子贵体不可领刑,商君于是就处罚太子的师傅,让他来承刑。目下此事,即我做先生的也有责任,我愿与书僮一起受罚,同跪圣像!先生说这番话时,脸上一派的庄严,大义凛然那种样子。王夫人不忍,再三恳请,先生勉强答应将三天三夜减为一天一夜。王夫人听了,连连叹赏。
  处罚当天就实行,学童们暂放一天的假,回家。宋家春拖着伤臀,陪同先生一同跪像,由日间跪到晚间,粒米不进,滴水不沾,就那么跪着。那先生真是好样的,近五十的人了,硬是咬牙挺直了身板,一动不动,像座石像。家春在旁边也就只好硬挺着,挺着,几次差点就要挺不住了,要断气似的,但有先生的榜样在那里立着,终于还是撑下来了。次日日出,先生拉着家春向圣像连磕三头,双双起身。先生问家春叫什么,家春报上自己姓名。先生用异样的目光望着家春看了好一会儿,这样夸了一句家春:“嗯,是商宋的根苗,好骨头!”家春不懂先生说的什么意思。后来家春才知道,先生说的意思是为:天下一宋,均为商朝宋国后裔,与孔子同系一族,当然根正苗红,非同一般,在行为表现上就应与常人不同;又兼那先生还是一位儒佛双修的信士,既深研六经,又参禅打座,他夸奖家春好骨头那意思是说,小小孩童竟能陪同一位老修士挺直身板连跪一天一夜屹立不倒,确乎少有的好骨头!
  学堂这样就开学了。起先宋家春把冯熙公子送进学堂后,他自己就站在窗下,一直等到放学,这才领着公子回家。天气很快就冷起来了,深秋冻雨一场接一场,家春在窗下待不住,就瑟缩到檐下墙角。那冷风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并不放过家春,搜寻着追打家春,打他的脸,他用手捂脸,就打他的手,打他的胳膊,把家春浑身上下打成一只冻鸡。紧接着,下了第一场初雪,原先那冷风像是一把湿皮鞭抽人,现在湿皮鞭变作了刀子,钻膛入胸,直刺家春的心。但先生在堂上讲得正起劲,家春不肯放过听讲的机会,到堂上息讲,学童们练习书写的时候,家春这才到院中跑步跺脚呵手,活动活动身子。有一天家春没注意,跺脚的声音大了,咚咚咚敲小鼓,惊动了先生,先生出门看到家春受冻情景,于是把家春喊入堂中,让他坐到屋角。家春听讲听得更清楚了,他把先生讲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
  一个冬天下来,到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家春自己感觉他肚里已经装了不少的东西,他的心就像是一个池塘,那些他学到的学问,字词、句子和道理,就同一只一只的小鸭子,一会儿凫上,一会儿潜下,在他脑子里打转转。他的心思完全被这个新奇的学问世界给占据了,有时竟忘情地自言自语起来:“天地合德,万物资生。死生大矣,永恒轮回。”有一次恰好被先生看见了,对他发生兴趣,就把他叫去,单独与他交谈,问了许多问题。家春就根据在堂上所听先生讲义,一一予以作答,先生极为满意。此后先生就让他坐在炕边上作旁听,把他当一名编外学生对待,有时竟还当堂向他作提问。
  小孩子是最敏感的,先生对谁好对谁不好他们立即就有感知,有学童就不满意了,回家后向父母学舌,先生如何爱见宋家春。慢慢闲话就传到王夫人耳中,她跟冯熙一打听,知道宋家春竟也被安置到了堂上听讲,当时就把先生请了来,当面来核对这件事。先生说那是冬天天冷,才把宋家春唤入堂上的。王夫人双眉紧锁,说,那么现在春暖花开了,外面不冷,就不必再这么做了。先生只好照办。但是冯熙却不干了,有家春在堂上待他旁边,他已经习惯了,写字的时候让家春磨砚递笔,念书的时候让家春从旁展纸把卷,甚至替他亲自代书答题,他怎么肯放家春离开?王夫人就好言反复开导儿子,说上下有序,尊卑有别,下人不可以跟主子平起平坐,这是世界的大道理,儿子怎么连这也听不明白呢?但不论王夫人怎么说,冯熙就是不依。没办法,王夫人只好跟先生这样商定:听讲的时候,家春必须离开堂上;课间休息和书写作业的时候,允许家春上堂去端茶递水,磨墨捉纸,侍候公子。
  这些都不是问题,对宋家春来说,于堂上还是窗下听课,他都一样听得清,因为热爱,所以那耳朵听起来就特别的灵,过耳不忘,字字入心。只是这小主人虽然看他对缘,跟屁虫似地常跟在他身后,却也并不好伺候。究竟是主子,人虽然小,心却豪强得很,家春对他,既不能前了也不能后了,太前了冯熙嫌他压过了自己,恨他;太后了冯熙嫌他呆钝,不跟趟。比如冬天二人在雪地里打雪仗,家春就得掌握着,让公子掷过来的雪球打中自己的点数多,自己打中公子的点数少,公子打中自己可以打到脸上、脖子上,他打中公子就只能是打在身上、腿上,否则公子一定发脾气。到了草地上野跑,家春可以超过公子,但不能超得太多,而且到终点时一定须让公子赶上、超过自己。到河里捞鱼,爬树上掏雀儿,到崖畔上去套松鼠,因为有一定的危险性,家春说好说歹终于才说服公子,让公子站在岸上、树下和坡上来当大将军作指挥。最后,他把猎到的收获物,鱼啊鸟蛋啊松鼠啊,一起献给公子,说是我军获取全胜,特向大将军献俘、献上战利。冯熙乐得天昏地暗。
  只有一件事宋家春不能满足公子,那就是,当冯熙要家春四脚着地来当他的马骑的时候,家春当下就拒绝了。他记着他母亲临死前的情景,永不能忘。冯熙于是就发怒,提了鞭子,说是要“驯马”。冯熙这是跟大人们学样:小马驹长大后,即将进入服役,或是拉车,或是作为坐骑,先要对其进行驯服。作拉车的马,就强行将其套到辕里,四个大汉,笼头上两个,齐腰两个,左右紧紧摽住,车上压上阶石等重物,然后扬鞭打马,就让它听着口令向前、向右、向左,如此一直驯一直驯,直到将其驯服,能做到按令行事。做坐骑的马也是这样来驯,只不过是去掉车,换上骑手骑到马背上。现在,公子冯熙竟要这样来对待家春,家春他该怎么来应对?凭力气,他当然一拳就能将小冯熙打倒在地,但那是不可能的,否则,被驯的马儿竟一头将主人踢翻在地,那马还能再有活头?公子再小,也是宋家春的主人,他必须听主人的,不可反抗。
  家春对冯熙说:“我爹当年是赶大车的,他说过,驯小马前要先牵着它跑,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小马累了,跑不动了,草鸡得不行了,它就对人服了,这时再驯它,一个绵,要它干啥它干啥!”
  冯熙信以为真,就领着家春跑,开始的时候他小腿儿欢得很,蹦蹦跳跳,跑在家春的前头,还不断回头挑逗家春说:“快呀,快点跑呀!你老马腿了?”
  家春不紧不慢,只跟在冯熙的身后跑,不应冯熙的挑逗,反而用话来激冯熙:“我就跟着你,你跑哪我跟你哪,你蹦沟我蹦沟,你跳崖我跳崖!”
  冯熙来劲了,回头笑说:“真的?你别草鸡!”
  家春说:“行,只要你能把我熬倒了,我什么都听你的,就算你把我驯服了。”
  冯熙得意地说:“那当然,你遇上本少爷我,不服行吗?”
  冯熙、家春二人就开始发力跑起来,再不说话。冯熙两条小腿儿跑得真是叫欢实,那脚底板下简直就是踩了弓弦,还没落地就又弹起来,比兔子还蹦得灵快,不长的时间便超出家春一大截,而且越跑越快。家春跨着大步,眼睛紧瞄着冯熙后脑勺,步伐均匀,呼吸均匀,就那么不疾不徐跟着。如此跑出去快要一里地,冯熙渐渐气喘不接,头上开始注汗,步伐也渐渐慢下来,回头张一眼家春,见仍在二十来步开外,他就又鼓出劲来,加力往前冲。跑出二里多地的时候,冯熙全身力气基本耗完,头上脸上汗水淹成一片,浑身烧成一个火疙瘩,努出一点力气回看家春,一看吓了一跳,原来他就紧跟在自己的身后,并非他预想的在几十步开外!冯熙这就心发慌,一发慌,全身跟着泄气,一点劲儿也没有了。家春三步两步跨到冯熙的前头,抬手笑呵呵跟冯熙招呼说:“来!来!跟上!”冯熙看到家春超过了自己,不由心生怒意,就又生出点力气来,挺硬了脚脖子,紧追到家春身后。家春并不额外再加力,就那么让冯熙紧贴了自己,匀匀地往前扯。扯啊扯啊,终于冯熙实在支撑不下来了,一股恶气突由心中暴出,停下脚步,大喘着气对着家春后背恶吼道:“宋家儿,你站住!”家春充耳不闻,只顾继续往前跑。冯熙没奈何,只好拖着两条软腿再跑,去追赶家春。家春于是有意放慢脚步,就让冯熙追上来。这时的冯熙,内心里极其渴望:家春体内的力气快没了吧,快跑不动了吧,一下就停下来吧!这种渴望几乎就变作一种声音由冯熙嘴里给念叨出来。可惜,冯熙心里的咒语并未对家春起作用,家春一如继往梗梗地跑着。此时冯熙只把面前的宋家春看作是夜道上遇到的一个恶鬼!而宋家春则像一个驯马人似的,开始撩逗起冯熙来,向他挤眉弄眼,勾着手指头逗他说:“小马驹,来,跑呀!跑呀!”冯熙连恨人的力气也没有了,心里一股窝囊委屈油然升起,一轱辘就倒在地上,滚在那里低声哭起来。家春不顾,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到一棵大树下,抹一把脸上的汗,撩起衣襟一边扇凉,一边放眼四顾,看四野的风景,就仿佛那远处倒卧在地的冯熙根本不存在,或是存在,也不过一具被杀死的敌将,根本不值一顾。
  两个人就那么僵持着,都心里想着由对方主动来找自己,但谁也不肯行动。
  家春更能沉得住气,他索性坐到树下,再后来躺下,再后来就睡着了。睡梦中感到有人用脚踢他,家春一扑愣坐起来,见是冯熙站在他面前,说他:“咋,草鸡了吧?爬不起来了?”
  家春原地蹦起,看着冯熙,问:“咋,还想再来一程?”说着拉起冯熙的手,“再来就再来,起,跑!”
  冯熙拖住家春,一步不迈,嘴里说:“啊呀,跑不动了嘛。”
  家春说:“那咱走着回吧。”
  冯熙仍然不动,面露难色,说:“走也走不动了。”
  家春上去,半蹲了身子朝向冯熙:“来,我背你走。”不等冯熙回话,扳住冯熙两个腿弯将冯熙背到背上,再欠欠身将冯熙往上颠一颠,照直朝着冯府方向走去。
  维加维加《石头志》连载五
  5
  宋家春赢得了冯熙的友谊,三年之中,一主一仆两个少年人关系亲密,超过兄弟。这时,冯熙的妹妹冯飔,也就是宝扇,也已长到三岁,会说话、走路了,满地乱窜,吱哇乱叫,为王夫人极为宝爱。老爷冯朗则最爱儿子冯熙,他认为冯熙长得像爷爷和自己,将来必成魁英,上继祖德,复兴家门。
  是的,在冯朗的内心里,他一日没忘父亲曾为燕王、自己曾贵为太子这样的荣耀,当然更忘不了父王身死国灭这样的惨痛。为此虽然当今皇上对他不错,而他魂牵梦绕醒着睡着仍然渴望能光复自己的王国。他随时随地都在为此做着准备,秘密结交豪杰,招纳、培植勇夫死士,厚蓄家财,私置武库,普施恩惠,广结善缘,把个以长安城为中心的雍州地区几乎就治理成他的独立王国,一旦国内有警,他立即可以就地起兵,首先占领整个关中地区。关中,向来为王畿之地,那可是能成大事的地方,远的不说,氐人苻坚不就是在这里称帝统一江淮以北多半个中国的吗?羌人姚苌不就是继前秦苻坚之后在长安建立后秦王朝吗?当然,事属绝密,冯朗行这些事时极为谨慎小心,即使他的至亲家人如王夫人都不知道。举例来说,他的兵器武库就并不设在他府中,亦不设在他州衙署中,而是秘密藏在一个外人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寺院!
  这么说,那冯朗是跟寺院的寺僧也密结了关系不成?是的,那里有他一批秘密基干力量,文的武的都有,文的为他高参,武的为他干将。寺称元化寺,前秦时代苻坚初建时称为五重寺。来此敬香的广大信众香客们绝想不到,当他们上天王殿烧香敬佛,那天王殿的后墙夹室其实就是冯朗的地下武库,里面私贮有一大批军兵武器!
  宋家春也成为冯朗决定拉拢培植的对象。他通过三年的暗中观察,桩桩件件,看到了宋家春身上所具忠诚、刚毅的特有品质,认为这孩子可以信赖,具有培养价值。这一天中午,刚放学,家春陪着冯熙由学堂出来,就被一名衙门执吏模样的人截住,也不说话,拉了他直接就去见老爷。
  冯老爷的州府衙门其实稀松平常得很,简直就该称为是破墙烂院了,与冯家府邸的豪华气派远不能比。也是三进院,大堂,二堂,后堂,一进不如一进。三进院走完,宋家春统共只见到约有十来个衙役公人,东倒西歪,个个无精打采,像没睡够觉似的。进到老爷后堂,才刚过午,里面就黑糊糊的一片,如同进到当地百姓人家的窑洞一般。宋家春连老爷的眉眼都没看清,只看到一位粗大男子歪在榻上,脸上黑糊糊一片须。他知道这就是老爷,进门后朝着影子倒身跪地磕头,自报家门:“家僮宋家春来见老爷。”家僮——就是自小养在主家长大的奴仆,也被称为“家生仔”,内含有自家人可信任的意味。
  冯老爷直起身,由密须深处透出两点亮眼,看着家春,蔼语问道:“家春,你今年几岁?”
  宋家春答:“十二岁。”
  冯老爷伸长臂把一只手加在家春后脖项上,说:“唔,大小子了,能办事了,该出去闯荡闯荡见见世面了。”
  家春答:“是,老爷。”
  冯老爷说:“派你出趟远门,到沃野镇,给二老爷送绵衣去,你可愿意?”
  家春说:“只听老爷吩咐。”
  冯老爷说:“你跟寺院的开智师傅一块儿去,路远,一千多里,你们俩路上小心点。”
  家春说:“是,老爷。”
  正说着,门外衙役报,开智师傅到。冯老爷让进来。接着就见一位身材粗壮、著一身黑衣的和尚进来,对着冯老爷行礼。冯老爷同时还礼,指着跪地的宋家春介绍说:“这就是我给你派的伴当,你们俩一块儿去,一定赶在九月半前到达沃野,把寒衣送予二爷,他们那里冷得早。”
  开智抬手数一下,说:“现在八月半,到九月半还有一个月,一定能赶得去,不误事。”
  冯老爷说:“好,那么你们这就去府上拿上东西,赶在天黑前出城,就在城外的驿站住一宿,第二天一早就可上路了。”说完拍一下宋家春肩膀,“家春你起来吧,起来跟了开智师傅走。”宋家春站起来,答应一声,跟了开智出门。
  家春内心里要多高兴有多高兴,十二岁的他如同一岁的儿马蛋,那是青春正开始走旺的季节,简直就是初阳勃发,恨不能上天入地,狂泻自己的力量,而今整天关在高墙大院中,连飞脚都不敢痛快踢一个,狼嚎狗叫都不能吼上一嗓子,怎么能不受憋屈呢?做梦也想不到,竟有这趟意外的派差!这对宋家春来说真是想啥到啥,太让人惊喜了,黄昏前出城到达驿站,一夜他兴奋得几乎都没睡两个时辰觉,天不到五更,他就醒了,跟着开智匆匆收拾一下,就双双正式上道了。
  开智是十七八岁的青年人,虽说是出家人,但并未怎么抑制他活泼开朗的性情,跟宋家春有说有笑,很快就熟了。两个人兴致出奇地高涨,再加以互相鼓荡,就如同出笼的鹞子,感觉那脚下长长的路也不足够他们伸展,身子轻得像羽毛,一张开双臂就要飘到空中似的,由长安城郊出发,直北而行,刚半日工夫就走出平原,进到山中。这下他们无穷精力找到可发挥的地方了,这是陕北连绵的大山,虽说也修有官道,但那山架实在太大,许多时候官道也如羊道一般,或细细挂在半山腰,或高高勒于山脊之上,一会儿又急转直下,盘盘于深沟幽涧之中,透过茂密山树仰视插天峰岭,犹同置身于地隧之下。到太阳落山、山鸟噪叫归巢的时候,他们头上出汗,脚底打滑,已然是全身力气用尽,再也走不动了。这时他们开始后悔,悔不该刚才遇到人家没有停宿,此时宿头已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深山荒岭之中却如何过夜?搞不好会被野狼给吃了,尸骨不存!
  这时那开智就嘲笑起宋家春来,说他小孩子家家,没见过世面,上有天不怕无盖,下有地不怕漏底,即使荒天野地独宿,又有何难?又有何惧?就吓成那样,非男子也!家春不服气,嘴硬反诘开智,你胆大敢一人独宿于此深山中吗?开智听了冷笑说,莫说这是山地,前有高树,后有靠山,就是千里沙漠、草地他也单人走过,那时,大地平旷无垠,四面不靠,孤客而遭群狼合围,你敢想像那是什么景像吗?你又将如何应对?怕该是要吓得尿濡肚脐眼了吧!家春听了,答不上话来,呆呆望着开智,希望他讲出他不同寻常的经历来。但开智偏不讲,领着家春边走边寻,最后在一处凹岩下停下来,说,就在此处歇息过夜。两个人遂解下包袱,立了铁杖,开智命家春拿了锡罐去涧底打水,开智自己则钻进树丛之中去捡拾柴禾。一会儿,家春打来水,开智也抱来柴禾,就地生起火来,二人坐在火堆旁,拿出干粮,开始吃喝。开智左手抓干粮,右手捏一根木棍拨火,边吃边对家春说:“这火可是好东西哟,有了它,就什么也不惧了!”
  家春听开智话里有话,就问:“听说你不是本地人,是由凉州来的。那凉州到长安得有几千里地吧?”
  开智继续拨火,悠悠说:“野外所有狼虫虎豹莫不怕火,但凡拢起一堆火来,它们就都不敢轻易近前。”
  家春两眼明光,看着开智。
  开智把手里最后一口饼子送进嘴里,回手摸来身后铁杖,将杖头放到火上,说:“也有不惧死的!有一次我一个人单独由长安回凉州,夜里宿在草原上,一群狼鬼鬼溜溜就蹭过来了。它们起先在我周围打旋,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在试探我的实力。这样一直熬了我有一个多时辰。狼是极有耐心的家伙,它们不探确实了是绝不冒险上手的。我心里坦然得很,我知道它们的底细,只要我不动,它们就不敢上!不凑巧的是,我预备下的柴禾不够用了,眼看就要烧没了,到那时事情恐怕就将不妙。我心说娘的,看来我只有使出我绝招来给你们点颜色,叫你们永远记住我不忘!我就把我铁杖枪头架到火上烧,趁着那点余柴余火,我把铁杖枪头烧了个亮眼红。一会儿,柴尽火灭,只剩下了烟。它们的领头狼就一点一点朝我靠近过来。我双手紧握铁杖,单等着它。等它近,近,近,只离我有三尺远,就要扑我的那一瞬间,我双臂一用力,铁杖突起,觑得准确,猛地一个击剌,正刺向狼嘴,那狼一声暴叫,横空跳了个半圆,吱儿哇地就跑走了,其它狼同时跟着落荒而逃,眨眼都跑得没踪影了。半晌,我回过神来,恍惚闻得空气中有股焦皮味,我心想,我一定把那匹头狼的半个嘴巴给烫熟了吧?得,再不会有事的了。我于是接下来放心歇意地倒头睡了,一直睡到日头高起。”
  家春听得入迷,像是在听一个神话故事。他对开智佩服得没法形容,再不跟开智争嘴,行走坐卧,一切都听他安排,他说什么是什么。但就有一个问题,家春走一路思一路,没法得到答案,最后忍不住还是向开智提出疑问,他说:“你们佛家人最讲慈悲,我小时候就听说过佛祖割自己的肉去喂饿虎的故事,那狼也是一样的啊,你为什么不可怜它,却要打它呢?”
  开智突如其来听家春这样问,一下竟给怔住了,上下仔细打量宋家春,像是发现一个新人似的,说:“没想到,你小娃娃家家,挺能想的嘛,你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家春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出来的。”
  开智亲切告诉家春说:“你听我说啊,家春,那佛祖割肉饲虎的故事,本是佛祖为方便说法,故意以化身现世,演给广大俗众来听的一个教案,借以启发人们的慈悲心出来,目的也就达到了。所以你看啊,扑到佛祖面前的那只虎它竟也是一只仁义虎,佛祖割一点自己的肉给它吃,它竟满足了;不然的话,若是遇上其它的虎,哪能等得及人割一点肉来喂它?它不早就扑上去把整个的人给吞了?”
  家春说:“噢,是这样,佛祖故意用这件事来点化人醒悟的。”
  开智说:“对,点化,教化。”
  家春说:“可我还是不能明白,若是遇到真的恶狼恶虎,那究竟是该打该饲?不打吧伤害自个儿,打吧,伤了慈悲。”
  开智断然说:“打!狠打!佛界还有护法金刚呢,那是干什么用的?就是用来毫不容情专打恶魔的。对付恶狼恶虎也一样,没什么好犹豫的。”
  家春问:“这么说,僧家也可以用武,手持武器……”
  开智一把掣起他手中铁杖,晃一晃,说:“没错,看,这是什么?它重九斤九两九钱,全身铁锻,没一寸木头,抡开来所向无敌,刀挡刀折,矛挡矛断,人挡人死!”
  家春看着极为羡慕,就从开智手里接过来一试,由于没有心里准备,开智刚一撒手,家春竟然未能接住,那杖当啷啷由家春手里滑脱,掉到地上,差点砸了他脚。家春面红脖子粗,心惭嘴拙,有些不知所措。开智却没有一点对家春看不起的意思,而是弯腰从地上捡起杖来,重新递给家春,和蔼对家春说:“没事没事,你头一回把捉这玩艺儿,不知道轻重,以后多玩弄,就了解熟悉了。行,行,你就给扛着吧,看你能扛几里路?”家春十分愿意,遂扛了铁杖与开智并肩前行,心里昂昂的,很美气。但走着走着就感觉不自在了,越来越觉得沉,左肩倒右肩,右肩换左肩,两个肩膀都压疼了,家春硬撑着,竭力在开智面前装作没事的样子。这一天他们宿在驿站,家春睡得像死人,一觉睡到大天光,连梦也没做一个。早上起来,只觉两臂酸胀,双肩灼痛,但家春一字不吭,起来该做什么做什么,像成熟的大人,男子汉。
  第九天头上,他们来到延州城下,老远望去,就觉那城不同于家春过去见过的所有城,那偌大城墙通体竟是白的,走到近前细看,用手摸,家春想不出究竟是用什么泥抹的。开智告诉家春说:“这算什么?再过几天到了统万城,才更叫你开眼,墙面白光白光,像用白油漆漆过,你想也想不到的!”
  家春脱口而出:“白城子!就是以前匈奴人赫连勃勃的大夏国都城,我听说过的。”
  开智说:“刘勃勃,刘渊的后裔,刘卫辰的儿子,得国以后不想用汉姓了,就改回到祖上老姓,复称赫连氏。”
  家春说:“现在的皇后不也是赫连氏吗?”
  开智说:“是的。有三个赫连氏,三姐妹,都是赫连勃勃的女儿。赫连勃勃死后,他儿子赫连昌继位,本朝皇上征灭大夏国后,杀赫连昌,娶了他的三个女儿为妻,封大赫连氏为皇后,两个小赫连氏为皇妃。”
  家春喃喃自语说:“跟我们家主家的故事一模一样。”
  开智说:“对,征灭你们北燕,杀燕王冯跋,娶他女儿冯氏为妻。本朝大皇上总是这样的,杀男娶女。”说到这里开智冷笑,“哼哼,天下所有皇朝哪一个不是这样的?有一个不是吗?目今二赵、三秦、四燕、五凉、大夏、成汉,一百多年来,十六国亡了十五,现在只剩下一个北凉,也是早早晚晚的事。古往今来,万事一空啊!”开智喟然一声大叹,不说话了。
  不知为什么,家春听了开智一番话后只感觉身上冷,仿佛那断续不连的话里包着一大包的冰,开智一声叹息将包袱抖开,冰气扑面而来,直袭人心。
  开智望着眉头紧锁的家春,噗地笑了,说:“哟哟哟哟看看看看,这小大人还真成大人,懂人事了!这些人事又与你什么相干?看把你给愁得,就要马上遁世出家似的!”
  家春随即问开智:“那你出家又是为的什么?”
  开智一下没有回答,停了一会儿说:“说来话长也话短,一句话说:我就是北燕人啊!”
  家春听了非常意外,瞪大了眼看向开智:“啊?你不是凉人,而是燕人——跟家主是同族啊?”
  开智点点头:“我只是到西凉去专修过三年。”
  家春又问:“那你……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跟着家主去当个官啊什么的,却选择出家了呢?”
  开智说:“我看透了,没兴趣!”
  说到这里,二人本来高昂的兴致全然澌灭,进到延州城里,也没心思好好逛一番,匆匆穿街而过,南门进,西门出,就直奔统万方向去了。
  走了好一程,家春心存疑问,憋不住,小声问开智:“你既出了家,为什么不一心修炼,还愿意受家主差遣,东跑西跑的?”
  开智好像有些无奈地说:“名分啊!名分在作怪啊!”
  家春不解,问:“家主强迫你的?”
  开智断然说:“不!是我心想的!”
  家春追问:“那……出家人修行不是说修心的吗,修得空空的,像铲羊圈似的。你没把它修掉?”
  开智闻言止步,回头直视家春,怒气冲冲说:“修掉?铲羊圈铲得空空的?说得轻松,你倒有能耐,你给我修铲修铲看!”说完跨步直前,再不理家春。
  家春内心里忽忽闪闪,感觉对不起开智,竟问了那些个愚蠢的问题!低了头闷声不响,没了理似的,只跟着开智走,走。不知不觉,一条大河拦在前面,是无定河,只见水流盛大,滔滔滚滚,令人望而生畏。
  开智望着宽阔河面自言自语说:“咱来得不是季节,秋水归槽,正是水大的时候!”
  家春得救似的,赶忙接住开智话头说:“那咱怎么办?敢不敢凫水过去?”
  开智回头砭一眼家春:“你倒本事!”略停了停,语气转为温和,解释说,“这水!你就是护法金刚也给你淹里边去。等着吧,等看有没有一只摆渡筏过来。”
  家春眼里转盼,水灵灵望着开智,问:“有吗?”
  开智说:“应该有,羊皮筏。”


    《石头志》连载六

    

6

如开智所言,羊皮筏果然就划过来了,渡二人过了河。家春问开智:“白渡咱们,不收钱?”开智告诉家春,那是官家渡筏,属驿站所有,不收费的。咱们是冯家人,官家人。家春接着就问,那要是老百姓和商人过河呢?收钱?开智说,也不,老百姓一年有两个月给官家服役,所以有资格享受这点福利。“商人属官,商事官办”——大魏朝通行全国的律令,哪里也是一样的。

统万城——白城子到了。到底曾为大夏的都城,那气派比之延州城可就要大得多,城墙高大,周回足有几十里,那城墙墙面更加白滑,远看像是用一整块白石砌成,抵近用手触摸,知道系用一种什么“白泥”抹成,但却格外坚实,不亚于岩石。家春刚说出“白泥”二字,开智就告诉他说,这是当年赫连勃勃调十万人马,用了六年时间才完成的。那筑城的方法据说为赫连氏督领汉人工匠所发明,称为“蒸土筑城”,就是把白石灰、白粘土和砂子用糯米汤和起来,然后打了模板进行浇铸,所以整个墙体浑为一体,干固以后墙体坚硬如铁,刀斧不入。当时领导筑城的总督名叫叱干阿利,为人极为残暴,他以锥尖验工,以锥刺墙,凡锥入一寸者,当场杀死负责该段城墙的工匠,将其尸体填入墙内。

家春说:“这不是跟秦始皇走马修边墙的传说一样吗?”

开智冷笑,反问:“从古到今,有不一样的吗?人总归是人,不是菩萨!”

家春问:“那蒸土筑城,真是一锅一锅去蒸的吗?那得架几万口锅啊!”

开智笑说:“我想那蒸指的就是熬糯米汤,并不是把所有的灰泥砂子都上锅蒸一遍。”

接着,二人就来到城东门下,只见门头上方内嵌一块石额,其中文字虽然被凿毁,但隐约仍能看出原系“招魏”二字,家春仰视自语,开智接说:“对,这门原称招魏门。那赫连氏气焰高得很,他还企图要平定天下,统一全国呢。这城总共有四门,东门招魏,西门服凉,北门平朔,南门朝宋。”

家春说:“哦,东、西、南、北,魏、凉、宋、朔,四地他都点到了,都想吞并。可是朝宋——那是他朝宋还是宋朝朝他?”

开智说:“那肯定是由南宋朝前来朝觐于他嘛,还用说?”

家春说:“他想得那么大,结果却是他最先就灭了,魏、宋、凉三国仍然好好的。”

开智说:“你看这城墙,墙高十仞,墙体上宽十步,基宽二十步,周长十八里。里面修有豪华皇城,宫殿楼宇,亭台馆阁,雕梁画栋。但未出三十年,我当今皇上率军一冲,它就覆灭了!唉,草莽武夫,单凭了一点刀枪功夫,拉了一杆子人,就要立国,能立得住吗?”

家春说:“那‘国’——不就是少些人拿了武器把多些人硬是统住,就好比用栅栏强行把牛羊关成一圈,那不就是‘国’吗?”

开智听了嗤之以鼻,说:“哧!什么话?人是牛羊吗?能关住人身,能关住人心吗?能关人一时,能关人一世吗?能关住一些个人,能关住所有人吗?我告诉你家春,你好好记住:是先有人然后才有国,所以呢,那‘国’绝不是‘圈’,猪圈羊圈那个圈!”

家春问:“那是什么?”

开智干脆说:“国是精神,是人的心!”

家春半晌不言语,突然问:“这么说,那猪圈羊圈的圈它也是精神,也是人心,因为,它也是人心造的,是先有了人以后才有的。”

开智哈哈大笑:“好啊,小子哎!这颗头没白长,能思索问题了——成个人了!”

家春憨憨地望着开智,等着开智继续说下去。

开智却突然抬手指着城墙问家春:“家春你看,这城周回十八里,它东西之长倍于南北之宽,你给我算算,那它长、宽各多少?”

家春抬头心算片刻,答出:“长六里、宽三里。”

开智再夸家春:“行啊,这么快就算出来了!你是怎么算的?”

家春说:“长倍于宽,就是说一长顶两宽,那么两长就等于四宽,再加上本来的两宽,总共便有六宽,六个宽合长十八里,一个宽自然就是三里了。长倍于宽,宽三里,则长为六里。”家春牙白口清,说了个清清楚楚。

开智对家春真正刮目相看了,像发现了奇才似的,直盯住家春看着不放。

家春微微红脸,低头嗫嚅说:“我在府上先生略教我些《周髀算经》。”

开智把手搭到家春肩上,腰身挺直,说:“走,我们进城!”边走边说,“还可以有另一种算法,五句话说完。”

家春即应:“两宽合一长,加上本来二长合为三长,三长共十八里,一长计为六里,宽为半长计为三里。”

二人且说且穿过城门进到城中,开智心情高兴,连街景也没兴趣瞄一眼,拉着家春急行,嘴里说:“走走走,到驿站,我有话对你说。”一派军情重大急不可耐的样子。但到了驿站,住进客房,家春等着开智跟他说话,那开智却兀自闷在一旁,不跟家春说一句话,仰头向天,两眼空洞,接着就躺到炕上睡去了,从始至终未跟家春交一言,搞得家春心下忐忑,倒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错,胡猜乱想,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早上,家春实在憋不住,试了几次,终于出口,小心翼翼问开智说:“昨天你,不是说有话要说给我,那是什么话?”

开智少精失采说:“没什么,再说吧,再说吧。”

二人闷声不响,各自收拾东西,离开驿站,准备穿街而过,出城上道长行。走到快到西门的时候,路过一家店铺,家春偶然侧脸瞥了一眼,看到檐头挂一面旗帜,上面写着“赫连刀”三字。这时开智也看到了,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突然来了兴致,猛地推了一把家春,大声说:“看,赫连刀!”家春闻声止步,而开智已然一个跳步,跨进铺中。家春没来由心口咚咚大跳,怀着巨大的好奇心,闷声不响立即跟了进去,看到铺中左面为铁匠炉,那炉火还正烧着,右边一溜土台,台上挨个摆满各种刀具,有长刀、短刀、直刀、弯刀、大头刀,种种不一。开智目光扫地一般往台上扫两个来回,然后从中拿起一把细长刀来,握在手里掂一掂,微微举起来晃两下,问店家这刀卖多少钱。店家伸出两个手指答:“两匹。”开智也不回话,提刀走出店门,就在店门口空地上挥刀舞了两圈,更不进店,对着店里大声说:“这刀我要了,过来拿钱!”且说且把刀递到家春手里,他自己由肩上摘下包袱,由包袱里取出两匹绢,交予走出店门的店掌柜。店掌柜笑微微看着开智,一边接绢,一边说:“两个人买一把刀,不再挑一把了?进店再来看看,还有好货,别处没有的……”开智嘴里答应着:“后会有期!”扶着家春就走。

此时家春的腿好像不是自己的,而是开智的,只由开智指挥着走就走,快就快,慢就慢,他自己的心全然跑了,跑到了那把刀上,两眼紧端着,手里舞弄着,背上挎个大包袱都斜一边了,全不觉得。这实在是太新奇了,简直跟做梦似的。从小家春就梦想有一把自己的刀,为此他不知折了多少树枝,一个人在那里喊着口号冲锋杀阵。长大了一点后他知道那是绝不可能的:持刀跨马,那是只有鲜卑人和贵族子弟们才有的资格,像自己这样出身的人,本分只是种田放牧以及做其他各种劳役,想当军人,军人跟官员是一回事,跟自己全不沾边。但他是男孩,战斗是其天性,他万分渴望。于是,他骑了大羝羊,手里挥一根柳树枝,就在羊圈里来回杀阵。可伤啊,但即使这点快乐,命运也不想让他享有,就在他快乐冲杀的当时,他的母亲临产遇难。从此,一个当头棒喝,喝断家宋春千古男儿梦,他对战马与战刀绝了念想,再不去想它们了。没想到,没想到,那梦竟然像是秋天的果子,突然之间,梆地一声今天竟由树上掉落,落到自己怀中!由于太出意外,家春竟至有些张皇失措了。

开智在一旁一言不发,就由家春那么张皇着,快乐着,内心咚咣乱撞着,直到二人走出五十多里地,家春略为习惯了他手中这沉家伙,心境也变得平和起来,这时开智才开口说话,问家春:“喜欢吗?”

家春腼腆说:“喜欢。”

开智说:“送给你了,你自己慢慢练习。”

家春说:“我不会。”

开智笑说:“你随便耍,时间久了,自然熟练,就随手随心了。”说着开智由家春手里接过刀,随便耍几个花,不费力,极好看。他把刀交回到家春手里,“这刀跟狗、跟马是一样的,你对它好,跟它熟悉了,它就跟你亲近,忠于你,听你调遣使唤,想叫它怎样它就怎样。”

家春立即说:“我以前养过一条狗叫军哨,极跟我好,听我的话。”

开智说:“那么你就把它当军哨好了。”

家春听开智这样说,心里一下就有底了,扬臂端详那刀,怎么看怎么像军哨,甚至能闻到它气味,那心里就有一种麻痒痒的快乐,好像得到一个朋友,一边走,鼻子里哼哼唱着,一边舞弄那刀,全然沉浸其中,把同行的开智忘在一边,好像他不存在。一连几日家春都这样,只管摆弄那刀,不跟开智说话,越玩越觉得有意思,犹同跟一个好伙伴在一起,父母死后第一次他没有了孤独的感觉,好像身边有了一个靠得上的好兄弟似的,心是那么的踏实、安定。

不知不觉,他们就走到黄河边,过了河那边,再走不远就是沃野镇了。

黄河滩涂水草极旺,像是茂密的树林。穿过茂草,来到岸边,遥望河面宽阔,一眼看不到边。河边渡口上停有军船,有军吏把守,看到来人,脸上现出恶狠的神情。开智向军吏说明他们的身份和目的,瞬间军吏由冷酷变为热情,甚至是过分热情了,带有了讨好的意味,立即就把他们让到船上,请他们稳坐下来,然后就开船朝河中驶去。上岸以后,那军吏恋恋不舍更亲自跟了上去,向他们指路,临别一再自报自己名字叫乙木干,一定让二人记牢似的。开智对家春说,这是想让我们在二爷跟前为他说句好话,提拔他。

二爷冯邈长的也是一脸的猬胡,很是雄伟。开智、家春渡过黄河,当天晚上就到达沃野军镇,军主冯邈热情接待了他们,收下寒衣,然后问讯家中情况毕,安排客房,让二人吃过饭后,即去歇息。

半夜,家春正睡得香,猛然听得耳边似有人在说话。冯邈问开智:“这个小子什么人?可靠吗?”开智答:“家生仔,可靠。”冯邈说:“回去告诉大爷,我最近可能就要受命出击蠕蠕,至时军员、军需都要加强,我手下力量就更强大,大爷什么时候需要,我立马拉了人马南下,去与大爷会合,请大爷放心。你记下了。”开智答:“我记下了,回去告诉老爷。”冯邈又说:“你们不能在这里多待,明儿你们就往回走,回的时候可以绕道往东,去一下京城,打探一下朝中有什么特别消息没有,回去以后报告大爷。”开智答:“是,我们明天就往回走。”冯邈说:“辛苦你们。”开智说:“愿为老爷、二爷效命,死而无悔!”

就在这时家春听出这是开智在跟人说话,猛地一睁眼,可不,正就是开智和二爷!他正努力清醒意识,欲搞明白眼前情景,开智抓了他肩一把就把他薅起,看着他,告诉他说:“刚才二爷说的话你可听清?这件事只有我、你、二爷咱们三人知道,回去以后也只报告老爷,除咱们四个人知道,其他任何人不能说!”家春愣怔作答:“啊,啊。”冯邈把一只手放到家春头顶上抚摸一过,夸说:“嗯,大爷好眼力,这小子不错,能成器。”开智推推家春,让他谢二爷夸奖。家春遂跟了说:“谢二爷夸奖。”

第二天,开智携家春离开沃野,一路往东,向京城方向赶。路上,开智比来的时候对家春更亲切,像对自家弟兄,家春只感到心里热乎乎的温暖。这样,二人膀子磕膀子,长行十余天,中途分别经过怀朔和武川两个军镇后,向南拐行,再行了两天,就到达京城平城。

京城就是京城,景像一下就不同:首先是人多——据说有一百多万居住人口,而地方上有的郡才只几千人,一郡辖数县,有的县甚至才只几百人!长时行走在地广人稀的旷野,一下来到车马辐凑人员稠密的京城,给人第一个感觉就是热,犹同从高山峰顶一下跌落到蒸锅中,感觉连头发都热烘烘燎着了似的。第二个感觉是兵多,都是鲜卑人,有步兵,更多骑兵,一群一队,跨马绰刀,人也威风,马也威风,一派凛凛肃杀之气。但城中普通百姓看上去却并不紧张,相反,人们脸上挂着悠闲的笑容,就仿佛从他们面前经过的军队原为他们自家子弟或熟人,不可畏,只可亲。城中房屋连片,栉比鳞次。再往前走,赫然一座皇城立在面前,冒过宫墙,可以看到里面高大楼台殿宇,金顶晕日,白塔融云,檐角风铃清响,一阵一阵由空际飘落,给人无穷遐想:住在那里的人该是一群什么样天上神人呢?

家春在那里发呆,开智问家春:“你想进去参观参观?”

家春回身说:“你能进去?不看有那么多兵把守着!”

开智说:“再多兵把守,那是挡外人呢。咱们是皇亲国戚,不是外人。”

家春问:“皇亲国戚?”

开智说:“你忘了——咱冯家长公主——啊不,咱冯家姑奶奶为当今皇妃,皇上御封左昭仪,她不就住在里面的吗?咱要想进去,那就只算是去探亲。”

家春不敢相信地说:“那是家主的亲戚,咱们……”

开智说:“咱们是下人,贴不上,怕人家抓个冒认国戚的罪名?那就算了,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哼!……”开智不说下去,拉了家春转身离开。

家春问开智:“刚才你要说什么,总有一天要怎么样?”

开智说:“咱们就好好跟了老爷干,总有一天会出头的。嗨!皇城又不是天宫,那世上哪座皇城不都是由人建的?那咱去过的统万城不就是吗?这眼前的平城不也是?现在咱所在的长安城建皇城的年月还更早、朝代更多更大呢!”

家春应着:“噢,噢。”

二人正说着话,就听身边人群议论讲话,一个说:“听说皇上要御驾亲征北凉了呢。”一个接:“当今皇上武勇盖世,灭他一小小沮渠牧犍,不过吹口气的事。”一个说:“不会不会,皇上还娶了沮渠牧犍的妹子为皇妃呢,又封他为河西王,平白无故怎么会去灭他?离得又那么远!”一个说:“看你说的,当今皇上只不过娶了沮渠牧犍他一个妹子为妃,要知道那河西王王宫里面美女还多得很呢!”一个说:“啥也不是,是那北凉国它挡了咱们大魏朝通往西域的道,所以必须灭它,打通西进之路!”一个说:“也是为了两面包抄蠕蠕,你们看着吧,灭了北凉以后咱大魏朝就该正式出兵远征蠕蠕了。”一个说:“那还有江南的宋朝呢,是更大一个敌!”一个说:“江南宋朝离咱们远着呢,到底是蠕蠕人,离咱们这么近,压咱们头上,是个祸!”众人附和:“就是就是,蠕蠕是个祸害,必须除掉,咱们国家才安稳。”一个说:“你们想得好,那蠕蠕势力大得很,能跟北凉比,想灭就灭吗?我看将来还是得实行和亲的策略。”众人大声反对:“不和!不和!打!打!”群声鼎沸,就吵起来。

当晚,开智、家春住在馆驿,二人脸对脸躺在榻上,开智小声问家春:“你说,咱们家主就在咱关中别建一国怎么样?”

家春说:“那皇上能让吗?不得马上率了大军来打?”

开智说:“咱关中跟那北凉不一样,四面锁山,只要有个十来万部队,分头把住关口,他想打也打不进!”

家春说:“哪来的十万大军?”

开智说:“嗨!现在这世道,只要胆大,敢张起旗来,有的是人来追附,十六国哪一个不是这样干起来的?再说,还有咱们二爷,他手下现成就有一杆人马,一色正规军。不行,我得回去跟老爷就提这个建议。”

家春说:“你这不是引老爷谋反吗?”

开智说:“看你说的!什么叫谋反?有正才有反,你说,哪个是正,哪个反?又是谁来规定的?说到底,还不得是实力来讲话吗!实力是什么?拉起人马就是实力,就是天,就是神,就是正,天下第一、大大的正!”

开智说得起兴,家春却听得困倦了,恹恹的想要睡去。

开智摇摇家春膀子,说:“哎,哎,你莫睡呀!你难道对你自己未来的前程也不关心吗?你不想想:这事若是能成,那咱俩到时该是什么光景!到那时,咱就是开国功臣,想当什么大官可着由咱们挑!不是吗?”

家春迷离着眼望着开智,略呲呲嘴,算是应答。

开智扫兴,说家春:“你太小了,还不懂人事。”再不理家春,阑兴地掉过脸睡去了。

十八天以后,开智、家春二人回到长安,向冯朗复命。冯朗夸奖二人能办事,说要奖赏他们,留他们在自己身边。就在这时,王夫人一个命令,调宋家春去做小姐冯飔的陪护,说出理由,连冯朗老爷和冯熙少爷也不能挡。

 

 

《石头志》连载七


2

 

7

长安城里有多所寺院,其中最大一座称为元化寺,为前秦时代苻坚下令所建,取名叫五重寺。前秦灭后秦兴,五重寺易名为元化寺,因前秦高僧释道安、后秦鸠摩罗什曾于此住寺,前、后秦王朝虽然相继灭亡,而寺院声名远播,深入人心。当今元化寺住持亦为一位大德高僧,他就是师贤。此人原为西域罽宾国王族出身,剃度后东游凉州,前凉灭亡后,他来到长安,做了元化寺住持。因他名声太大,当今皇上亲自下诏,召他入京主持全国宗教事务。就在他即将离秦赴京的前一天,冯家出了大事,请他前往禳解。什么事?原来,冯家小姐三岁了,一向好好的,突然之间,啼哭不止,不像是得了什么症,倒像是着了什么邪。王夫人吓坏了,连忙就去请了师贤来,恳请大师慈悲相救。师贤答应了,他将小姐居室屋里屋外察看一遍后,对王夫人说:“一切无妨,此后但觅一位与佛有缘之人前来陪护小姐,一年过后,百邪不侵,就都好了。”王夫人就求师贤,哪个又是与佛有缘之人?还要恳请大法师慧眼指明。

这时冯老爷插话说,现今就有一位我家家僧,也在你贵寺当差,不知此人可用得?师贤问是哪个。冯老爷说他名叫开智。师贤听了连连摇头。

王夫人就着急,说,连当身沙门都不行,可又到哪里去寻那有缘之人?

师贤想了想就说:“请将贵府上下所有人等请来一见。”

王夫人听了立即就让管家集合人,不一刻,全部立于庭院,排成行列,供师贤检阅挑选。师贤慢步由队列前走过,最后的结果就如本书开头所述,单挑中了宋家春。其后宋家春遂被人唤作“阿米”,因为在师贤挑人时他对师贤说了一句“阿弥陀佛”,以后又日日把小姐背在背上哄耍,人们就说他一句“阿弥陀佛”的佛号得了个“阿米——驮佛”的正果。这个戏称后来为阖府上下人等一致接受,宋家春本名遂失,阿米反而成为他通名。

让阿米作小姐陪护,其实老爷冯朗、少爷冯熙内心都不情愿。冯朗心里想的是欲培养阿米作自己贴身跟随,将来派更大用场,特别是派了阿米随开智北地长行一趟后,他对阿米十分满意,这主意就更加确定了。冯熙则是因为,阿米一向作他书僮,与他性情甚为相投,他舍不得放阿米离开自己。少年人是最重情义的,往往连血带肉,冯熙少爷也是这样,他已然有些离不开阿米了。但是这都挡不过王夫人,为了爱女的需要,其他的一切都必须为此让道。

与通常家庭重男轻女的习见不同,不知为什么,这位王夫人却是一反常俗,极其宝爱她的女儿,更超过儿子。当时,生下冯飔小姐的时间正是炎暑七月,人人都热得喘不过气来,王夫人却感到一身的舒爽,仿佛有凉风吹来,沁心入脑的一种舒泰。为此她认定这孩子为她吉星,必将带给她一生的好运。她把这个想法讲给丈夫冯朗听,冯朗说,这不过是你生产以后身虚,正需要热,所以身子感到舒服而已。为此就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却未免失之于愚,这不就同当年武姜生寤生、因难产而不喜欢儿子一样吗?结果怎么样?那寤生后来成为了一名极有作为的君主——郑庄公!妇人见识就是有限啊!

王夫人不服气,抗辩说,我哪里是不喜欢儿子了?我不过更疼女儿而已,她就是我“冬天的一块松木炭,夏天里一柄芭蕉扇”!冯朗听了,知道妇人之见不可理喻,也就再不与之争辩,连说好好好,那就依你,我女乃宝女,可给我们冯家带来大好运,我给她取名就叫她冯继,小字足友,你看如何?王夫人问继承什么?冯朗面色凝重说:“足友——跋!”王夫人明白了,跋——乃公爹冯跋的名字,看来丈夫志不在小,他一心复国之念仍然不灭呀!对此王夫人有自己的看法:丈夫高志固然可嘉,但太不合时宜,却可能给家庭惹祸,目下魏朝江山国业正旺,欲与它为敌,凶多吉少!于是王夫人就不同意,说这个名字太不类女儿名,她不喜欢。冯朗生气,认为夫人不支持自己志业。王夫人连忙解释,说,这个名字本身极好,但这是一男儿名,放在男儿身上,立地通天,再合适没有;而给一位女子作名,岂不徒然浪费?你让一位孙女儿去继承她爷爷的家国志业,从古至今可有这样的先例?如此好名,你何不等我再给你生一位儿子,然后予他此名,不好吗?冯朗听了,这才转怒为喜,连说:“夫人说得是,是我太心急了。女儿家家,到底不能做到立地通天。好了,好了,这事我就不管,起什么名,你找先生问去吧。”

王夫人就去找家塾高先生,跟先生说了自己心中感受。那先生到底是有学问的人,想了一会儿就说:“我看就叫冯飔,小字取名宝扇,昵称扇儿,怎样?”

王夫人听了大喜欢,即让先生书于纸上,晚上等老爷回来,拿给老爷看。冯朗微笑说:“也行,也行。”这事遂这样定了。

然而,夫人视为宝贝的这位宝扇小姐,却扎扎实实成为了阿米的一个负累,一份苦差:每天,但凡小姐醒着,他就必须得陪在小姐身边,无论明黑。白天还好说,常常,半夜小姐醒来,只不过哭闹了那么两声,他就立即被从被窝里唤起,跑步来陪小姐,直到小姐吃奶过后,再卧下睡去。白天的时候,不论他是正在吃饭,还是正在如厕,也是如此,他满头满脑都长了耳朵,时刻聆听着,一听到小姐有哭声,夹了半泡屎也得提起裤子赶紧就走,去陪护小姐。这样几个月下来,他都得幻听症了,耳朵边总仿佛有小姐的声音,把风吹门动、树上鹊叫也听成小姐叫声,脚简直踩在了棉花上,晃晃悠悠的,感觉自己身子就是在飘着,全没有了一丝的踏实。

但人是活物,无论任何的不适,时间长了,就会变不适为习惯,习惯而成自然,反而就是常态,倒又离不了了。三年下来,小姐已然成为阿米生活中之必有和必需,一旦离开,他的心立即就空,就同扁担挑水突然摘去了半边木桶似的,他踉跄不稳,站不定。一句话,他也已离不开了小姐。这使阿米想起一件事:当年,他被派去给府上饲狗的时候,有一只狗得了多虱皮肤病,管家怕它传染别的狗,就命阿米将那只狗关到一所废弃不用的荒园里,谁也不再理它,只阿米每日进去给喂一次食。由于孤独,阿米发现,那只狗竟跟园里的几只老鼠交上了朋友,阿米将食抛给狗吃,那狗竟自己不吃,先让老鼠吃。后来有一天阿米惊异地发现,不知怎么地,老鼠们都不见了,那狗凄然独处,没过几天就死掉了。阿米有时不免心想,自己已然一十五岁,响当当是大人了,小姐却只六岁,自己却竟留恋小姐难以释怀,这不就是那匹狗留恋那只耗子吗?他为自己成人却不当人的处境感到难过,时不时提了开智送他的那把刀到后园里去耍弄,把园里的树枝劈个满地铺。但当他一见到小姐的时候,立即就又生出亲爱的感觉,就同见到自己的胞妹一般,心里温温的,润润的。这时,原来与自己相亲相爱的少爷冯熙,由于长时间的分隔,已然变得冷淡生分,就像他们从来没有密切相与过一般。阿米主动上去与冯熙搭讪,那冯熙竟摆出少爷的架子,居高临下,冷眼逼人,阿米连连退步。阿米没有一个亲人,只有小姐!

但小姐也是有脾气的,六岁的她稚气地专横,初夏的时候,喜鹊夫妇在高树枝头喳喳喳为小喜鹊庆生,她仰头看到那树上有一大鹊窝,就说:“我要那窝里小鹊儿,你给我上树去掏。”

阿米仰望老榆足有七八丈高,说:“那么高,上不去,跌下来摔死!”

小姐嘟着小脸说:“不!我要你上去。”

阿米把小姐由背上放下,吩咐说:“我上,你站远一点的地方,千万别站树下来,万一我掉下来砸着你。记着,别到树下来,啊?”

阿米脱了鞋,就去上树。那树是老树,老树厚皮四处爆裂,如万年鱼鳞。阿米张开双臂抱紧大树,双脚底下用力夹踩,一蹬一抱,徐徐向上爬去,眼看人越来越高,人身越来越小。小姐只感到好玩,在树下为阿米拍手,高声叫着:“上去了!上去了!”声音嫩嫩地尖。

到阿米接近喜鹊窝的时候,老喜鹊愤怒欲狂,嘎嘎乱叫,如爆竹发爆,一边狂叫一边在枝间飞跳,连续朝阿米头顶掠过,有几次其翅膀爪喙就已经触到阿米头发。阿米一只手在空中挥舞,招架老喜鹊的进攻,一只手抓牢树枝,把头伸向鹊窝。那鹊窝用树枝密匝结成,是浑成的,只在侧边上开一口,为老鹊进出通道。一眼看去,窝中有四只小鹊,它们大概听了老喜鹊的惊叫,都害怕了,俯伏在窝底,一动不动。雏鹊身下铺着各色毛发,黑的,白的,黄的,已然踩踏成毡。老喜鹊叫得更凶了,飞过来一翅膀拍到阿米后脑勺。阿米不顾一切将手伸进窝里摸向一只小鹊,小鹊身上温乎乎的,像早上被窝里婴儿的小手。阿米将一只小鹊由窝里掏出,小心翼翼装入口袋,再掏一只装入另一只口袋,心慌得实在厉害,赶紧往下撤离。

下树以后,阿米由口袋里掏出小鹊给小姐,小姐高兴得踏脚,连声音都变了,两个手拢一只鸟,拢到胸脯前,又兴奋,又惊恐,左手倒又手,右手倒左手,咯咯地笑啊叫啊,什么也顾不得,只是快乐。阿米手里托着另一只鸟,抬起胳膊,看到自己胳膊上、包括光肚皮上一大片一大片蹭了油皮,有的地方蹭得很深,血洇洇的。

待到小姐头拨乐潮退去以后,阿米问小姐,这小鹊儿该放到哪里养呢?总得给它一个窝呀?

小姐立即就想起家里平时用来圈鹦鹉的金丝笼,跑步就往回走,一边唤着阿米:“来!来!”

回到府上,小姐兴高采烈把小鹊儿抱给王夫人看,嘴里一叠声跟母亲要金丝笼。王夫人就喊丫鬟取来,小姐将两只小鹊儿小心放入笼中,头顶着笼子,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看到小鹊儿伸长脖子大张着黄嘴吖吖乱叫,小姐急了,大叫:“它饿了,它饿了,快拿吃的喂它们吃。”

阿米在旁边说:“它吃虫子蚂蚱,得到地里去捉。”

小姐就指着阿米和丫鬟们命令:“快捉去,快捉去。”

阿米就跟丫鬟们出府,到野地里去捉蚂蚱,捉了有几十只,用小布袋装回来。小姐也不害怕,就亲自从布袋里掏出蚂蚱来喂小鹊儿,喂了一只喂一只,喂了一只喂一只。王夫人和阿米齐说吃饱了,不能喂了。小姐不听,说:“没饱没饱,你看它们还在张嘴要。”王夫人说小鸟不知饥饱。小姐听也不要听,一气把袋里几十只蚂蚱都喂给两只小鹊儿,小鹊儿嗉子被撑得突起,如鸡蛋那么大,不一会儿就受不了了,眼看着低头闭眼,一会儿不如一会儿,俯伏在地,连站也站不住,恹恹的就要死了。王夫人说:“叫你不要喂那么多你偏不听,看,撑死它了吧?”小姐大为扫兴,一把把笼子推开,说:“我不要了。”蹦跳着下堂,玩别的去了。阿米立即紧跟在身后,前往陪护。

黄昏的时候,小姐玩累了,睡去。阿米去看那两只小鹊儿,竟奇迹般又活过来了。他就把两只小鹊儿装进口袋,再上到树上,将其放回鹊窝。然而,第二天,阿米看到树下丢着两只死小鹊,正是他昨日放回去的那两只。阿米不解这是为什么,跟大人们说这件事,他们说,那是小鹊沾了人气,被老鹊闻出来了,就不要它了,把它给从窝里扔出来了。阿米听了,心生难过,不由自主就想起秋木根,抬头仰望树上,半天回不过神来。

于是阿米就带了小姐来,让她看那两只小鹊儿,告诉她说,你看,它们死了,是我们给害死的,我们有罪过了。小姐用脚踢踢死鹊尸体,抬头看树上。阿米问:“你想对它们爹娘说什么?就说声对不起吧,说我们以后再不这样干了。”

小姐目光如箭,直射阿米,说:“这话该你去说!小鹊儿是你掏的,又不是我掏的!”

阿米听了,情不自禁倒吸一口气,回不上话来。这件事对阿米触动很大,一是他第一次真实感受到了小姐的厉害,心想只不过才六岁的她竟如此出口如刀,毫不容情,将来长大了不定会成一什么人物呢!二是,这使他回想起来他在八岁时狠心残杀那只伤雁那回事,把这两件事合在一起,阿米的心就觉得特别的堵,又觉得虚,是那种又堵又虚的感觉,形容不出来。他想,像这样杀生的事,他以后是再不干了,再不干了!

好在,转眼过了年,冯飔小姐七岁,王夫人决定送她入塾去读书,阿米于是就同以前陪护少爷冯熙那样,开始陪护小姐上学,而她到外面惹是生非的事也就越来越少,更没有发生过杀害生灵的事。

小姐在塾中读书,那学的课本不同于少爷,她学的是《孝经》和《列女传》一类的书,除了识字写字,主要教授女德。也是先生教授得法,这教育真是管用,一年多下来,八岁的冯飔竟然跟一年前的她比起来像换了个人似的,明明越来越温文尔雅起来,简直像大姑娘,喜得王夫人连连夸她说:“这才像个大家闺秀模样!”

冯飔小姐不特人性变得雅静,脑筋也大开了,常常私下跟阿米讨论历史上的人和事。她最爱跟阿米讨论的是班婕妤,一位汉朝宫里的才女。阿米虽然以前跟着先生学了一些知识,对此却一无所知,竟无法跟小姐对话。他就觉得特别的不体面,没有资格来当小姐的“哥哥”——是的,由于长年累月在一起,他照顾她无微不至,在他跟小姐之间暗中就产生了不同一般的情谊,他心里直把她当妹妹,小姐私下里也把他当哥哥。这是很自然的,为任何人间俗规俗矩所无法阻止。

还有更进一步的!这时阿米已经十七岁了,进入到青春勃发的年代,由于青春的力量,他有时在旁边望着小姐,身体里边竟不由自主暗生出一种莫名的冲动,想拉她手,想背她,想抱她,压也压不下去!阿米害怕极了,有一次竟至偷偷跑去佛寺,跪到佛爷跟前,心里默默恳求佛爷救他,去掉他心中的魔鬼。机灵的开智看出不对劲来了,就追问阿米是怎么回事,阿米抵死不说。但不说也瞒不过开智,开智把手放到阿米脸上刷一把,说:“想媳妇想得憋出一脸疙瘩来!我这就跟老爷说去,给你配妻。”

阿米推一把开智,斥道:“去你的,谁想了!”

开智笑嘻嘻说:“你不用瞒人,瞒人也瞒不住。”

阿米就呛开智:“你为什么不娶?先给你娶了我就娶!”

开智一下变了脸,看着阿米说:“我好心为你,你咋这不识好歹呢?”气乎乎就走了。但背后他还是跟冯朗老爷说了这件事。

老爷当回事了,就把阿米叫去,问他看上哪名丫鬟没有。

阿米坚决不从,说他谁也不要娶,这辈子都不娶。

老爷奇怪了,问他:“那你是想跟开智一样,想入僧吗?”

阿米没有回答。

老爷就耐心解释说:“其实当年开智入僧也不是他自选的,是府中为超度先王,将他舍入佛寺的。你跟他不一样,不需要入僧。你是咱府中家生仔,就应早娶,早娶早生仔,为咱府中多增人口,咱们冯府才越来越兴旺,能干出大事。你明白吗?”

阿米一声不应。

老爷心不高兴,半放下脸,说:“这事就这么样了,我明儿就告诉管家来办这件事,让他由府里挑一名丫鬟配你。你下去吧。”

阿米下得堂来,脸就像鬼捏了一般,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当然他自己是看不见,却被旁边一个人看见了,这个人就是冯飔小姐。


《石头志》连载八


8

冯飔小姐看到阿米脸色不对,穷追阿米究竟怎么了。不得已,阿米只好如实相告,告诉小姐老爷如何要给他配妻,他没办法拒绝。小姐盯着阿米连问三次:“你真的不愿配妻?你真的不愿配妻?你真的不愿配妻?”阿米三次坚定回答:“绝对不愿!”

小姐就问他:“那是为什么?难道你想入僧吗?”

阿米答不上来。

小姐咬住不放,继续追问。

阿米就跑。

小姐追上去扯住,还是要问。

阿米没法,情急之下,蹦出一句:“我是想入僧。”

小姐一下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半晌,幽幽地泛起话头,说:“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家?难道我家对你不好吗?”

阿米说:“好。”

小姐问:“那你还要出家?你出家是要逃谁?”

阿米吭吭哧哧说:“谁也不逃,是逃我自己。”

小姐问:“你自己怎么的了?犯什么大罪过了,要逃?”

阿米越发显得不自然,说:“我曾经杀生害命,一次杀死一只伤雁,一次害死两只小鹊儿。”

小姐说:“嗨!那算什么杀生害命?你没说实话,你说的是假话!”

阿米无言辩解,但仍坚持说:“反正……我就是想要出家!”最开始的时候,阿米说出家入僧不过随口那么说,以为遮掩,讲到现在越说越挺,竟至内觉仿佛自己心里从来就是这样的,而精神也有了靠山似的,眼中射出明亮的光芒。

小姐不说话了,又愤怒,又失落,猛地转身,捂住脸跑走了。

看到小姐难过,阿米心里更难过,在她身后连唤:“小姐,小姐。”

冯飔小姐已经跑出偏院,转往正院去了。她是去找他父亲,欲当面问问清楚,为什么要给阿米配妻?所配对象为谁?冯朗不在。小姐就坐在庭堂,一个人闷坐闷气。王夫人进来,问她怎么了?起初她闭口不言,最后喷薄而出,把预备说给父亲的话泼向母亲,严正质问。王夫人一脸的懵懂,说,她没听说过有这回事呀?兴许老爷自己安排,她就不知道了。王夫人看到小姐面色凝重的样子,忍不住就问,老爷决定给阿米配妻,那配就配吧,阿米也已十七岁了,也该到这个年纪了。你一冯府大小姐为什么要关心这件事?还那么郑重其事的样子!这是你大小姐该关心过问的事吗?小姐就说,阿米是自己贴身陪护,她当然要关心。

王夫人亲切地说:“话是这样说,但那是你小的时候。今年你也已八岁了,是到该由丫鬟来侍奉陪伴的年纪了。你身边不跟丫鬟,再由阿米出来进去单人陪护,那看上去成什么样子?不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就是平民小户,也断不可以这样不合体统。”

小姐不讲理说:“不合体统就不合体统,我就是单让阿米来陪我,别的任何人我一个不要,来一个我打走一个,踢断她腰!”

王夫人笑了,说:“看把你厉害的!人家是被派去侍奉你,你倒要踢断人家腰,你也太不讲理了!你在学堂里学《孝经》,那上面是怎么说的?《列女传》里可有你这样讲妇德的节孝女子?你今年八岁,眼看就到明年九岁,后年就十岁,就成大姑娘了,你就一直由一成年男子做你陪伴,不要丫鬟,你说,全天下人可有你这样的?还不叫知道的人给笑杀了,我们赫赫冯家成什么人家!”

小姐被说住,一急眼,就憋出这么一句话来,说:“笑死总比恶死强!”

王夫人不解,问小姐说的什么意思。

小姐说:“阿米是我护身佛,这是大法师封的。没有他护我,我必遭恶鬼缠身,遭到恶死!”

王夫人一听小姐出如此凶险之言,脸都变了,连忙就捂小姐嘴巴。同时,她脑子里迅速作想,由于过分害怕,竟认同了小姐所说之理:不怕一万还怕万一呢,若果真如此,那不骇死人!就不敢再提不要阿米陪护小姐的话,只说:“就是让阿米陪你,那也身边得有个丫鬟使,才方便,天下没见过身边不跟丫鬟的小姐。”

小姐听出母亲有让步的意思,心里就不再那么骇急,放低声音嘟囔说:“跟就跟呗,她愿意跟就跟。”

王夫人嘲笑说:“那你可不要踢断人家腰!”

小姐说:“谁懒得理她!”

王夫人不以为然,说:“嘴说呢!怕到时候你少使了人家也不算数!”

小姐突然说:“那也不能放阿米去出家!”

王夫人笑说:“好好的,谁说要阿米去出家了?养他这么大,正才好用他呢,谁放他去出家!”

小姐一听母亲这口气,完全放心了,接着就再跟母亲纠缠阿米配妻这件事,她说,阿米必须得陪她到十二岁,在此期间,不许给阿米配妻成家!

王夫人因为有了前面的惊吓,再不敢跟小姐硬顶,就说:“行行,十二就十二,依你。”

小姐紧追不放,说:“那你跟爹说去,让爹照办。”

王夫人把女儿揽到怀里,怜惜嗔怪说:“你呀,娘咋生你来,像个愣头小子!”

小姐从母亲怀里挣出,当下跑出去就找阿米,看着阿米的脸得意锵锵说:“你别想出家,也别想娶老婆,就老老实实做我护身!你听到了吗?”

阿米由小姐笑容里看出有文章,就问:“凭什么?”

小姐脆声说:“我已经告我爹我娘了,就不许你配妻、出家。不许!不许!不许!”

阿米听了,没有小姐预期的那种失望,反而如释重负似的一脸的轻松,问小姐:“你是咋跟老爷夫人说的,他们就依了?”

小姐反问阿米:“你是高兴,还是恨我?”

阿米恁大后生,比小姐高出几乎半截,这时却现出忸怩害羞的神色,脸蛋红扑扑,像刚下过蛋的母鸡。

小姐一派大得胜模样,像个将军,把手一招,命令阿米:“走!陪我到书房写大字去!”

阿米像一匹骆驼,乖乖随在小小牧人身后,长腿迈小步,驾驾地跟走,进到小姐书房。

的确,此时阿米与冯飔小姐之间,如果说产生了一种恋情,那么这种恋情只可说就是——在荒天野地,一匹大骆驼与其小女童牵驼人之间的那种互相依恋:对于小姐来说,骆驼的高大雄伟既让她觉到一种无比安心的可靠,背靠它犹同背靠一座山岳;与此同时,她指挥调动这头骆驼却又是那样的随心所欲,犹同自己心在指挥自己手,这让她感到一种无比的适意、快乐。这是那种人人都有的在游戏中遂心称手的快乐,就仿佛自己为世界绝对主人,一个指头就可拨动世界,那真是叫人赏心悦目,美不胜情啊!于是,玩着玩着她心不由己沉溺其中难以自拔了,一如玩手离不开了自己的玩具,牵驼人反过来深深依恋被牵的骆驼,高大骆驼给了牵骆人一种主人身份的终极确认!

与此相同,阿米对于小姐也是这样一种的感情:他在小姐身上依稀得到一种他极其渴望得到的“身份认同”。这是怎么个意思?原来呀,随着阿米年龄一天天长大,他越来越对自己的“身份”发生迷惑:自己是什么人?是作为国家主人的“国人”鲜卑人吗?不是;是一个有家庭家族文化传统作为精神支撑的汉人吗?他没有这种精神建构,也不是;那么,是鲜卑化的汉人,抑或汉化的鲜卑人?更都不是,因为在种族上原本他既非鲜卑人,而在精神上又非汉人,于是也就谈不上进一步的所谓化——鲜卑化或汉化了。一句话,因为从小家庭的缺失,家长的缺失,他根本就没有形成自己的“身份”。在他的内在精神世界里,完全不形成建构,只不过是一堆乱七八糟随便混和进来的东西的杂合,没有形体,没有面目。而今他已然长大,不再是小孩,他渴望自己能给出自己一种“身份”——我究竟什么人?但他单凭了自己给不出,他只有凭借了他所依附的主人给出,这位主人就是小姐,尽管她还只不过是一名小孩。于是,骆驼深深依恋小小的牵驼人,小小牵驼人那小小的手给了骆驼一种身份的确认:他,就是她手下一匹骆驼,再不是非驴非马非鹿非牛的四不像!

阿米与冯飔之间的精神依恋与咬合就是这样的。至于说到所谓男女私情,在阿米是有的,但那多半是出于阿米自己越来越长大的身体,那身体中越来越滋长的青春的力量;小姐冯飔对于阿米,这种情如果说有,那也极其朦胧浅淡得很,因为她实在还太小,完全没有自觉意识。

小姐没有意识,阿米开始有了意识。这种意识导致阿米在他成长的道路上平生第一次发生精神危机,那就是,他越是依附迷恋小姐,他就越不满意于自己!自己?什么东西!哪一点都配不上小姐,即使是只做小姐手中牵行的一匹骆驼也不配!做小姐呼喝的一只狗也不配!这种危机感是那样的强烈,以致阿米时常半夜忽地醒来,身上出一身的热汗。

于是,阿米身后像有一只神的手在推着,开始拼命地学习。因为小姐爱学习。

高先生看见阿米爱学,高兴,就把一堆的书交予阿米,每到晚间,点上羊油灯,让阿米在先生房中抄书,阿米抄了一卷又一卷,有不懂的随时跟先生请教。这样,又是三年过去,阿米抄了总计三百多卷的书,而冯飔小姐也更加出落而越来越有了少女的模样。

阿米自己肚子里夯满了东西,都是扎实的学问,六经二史,诸子百家,无不俱全,每到小姐问起什么的时候,他张口就来,予以对答或解答。阿米感到欣慰。此时的他,平生第一次真确感到自己有了一颗“心”,真实不虚。因为,知识建构了他,一个精神的他已然平地立定,再不像以往那样的虚弱不堪,吹气就散。他对事物有了自己的判断,他对世界有了的判断,他对自己有了判断。他告诉自己说:唔,在这个世界中有一个“我”,我与世界同在,没有人能予以铲除,哪怕是打死我!

这时,他内心的眼开始平视小姐冯飔,他知道她出身高贵,而自己只不过是一名她的佃客,但是,这只是生活,不是心灵,生活是可变的,事实上时时都在发生着改变,而心灵却是永久的,不变的。前此不太久的历史,不就真实发生这样的事吗:前赵的胡人刘曜连杀晋朝两名皇帝,娶了晋廷美丽的皇后羊献容,羊皇后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夸说她找到了世界真男子!接下来,后赵的羯人石勒也从奴隶干起,当上了皇帝。生活,变得实在太快了,有时就是游戏,不,简直就是一个凑巧,一个玩笑!惟有心灵真实不虚。

由于有了这样的心思,阿米看小姐身上的每一处都无不虚灵妩媚:他看她的脸,她的脸写着善;他看她的眼,她的眼里荡漾着洁;他看她的身,她的身子摇晃着美;他看她的发,她的发飘扬着雅。由于每天抄书到半夜,阿米睡眠严重不足,渴睡得厉害。但他又要早起。于是他就发明了一项为他独所有的醒来术:临明,渴睡迷蒙的他一睁开眼就立即去想小姐,于是脑筋哗地随之大开,全膛敞亮,他便全醒了,全然没有了一点瞌睡迷糊和难受。对,他就是要去想她,他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是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无耻,是对小姐的一种不可接受的玷污。

阿米,他的心真的变大了,难道说,他也有了刘曜、石勒那样的想当皇帝的野心吗?不,完全没有。那么,是什么样的理想前景使他变得如此精神强健,欲坐地观天呢?他也不知道,他不知道等在前路之上他的前程前景究竟为何,但他就是觉得自己要向前伸展,无限伸展,直伸展到一片光明之地!

他跟小姐见面越来越少了,有时两天三天才难得见上一次,那都是小姐要外出的时候,由他拉开一点距离那么身后跟着,以为护卫。小姐走一路,他的心咚咚跳一路。他渴望小姐偶而回头时给他一个回眼,但他又极害怕这回眼,每当这样的时候,他的头瞬间晕到天上去,心蹦出腔子;而回去以后,他要花几天的时间来慢慢消化这种幸福,同时渴望着下一回的神光再遇。

然而,这一回他没等到神光,却等来一声惊雷炸裂他眼前:一名宫使带着几名伴当,骑高头大马,轰隆轰隆飞骑入院,送来宫中一封信。阿米起先是好奇,接着就由小姐嘴里获知,那是冯府大姑奶奶——也就是小姐的姑母,当今皇上后宫第二夫人左昭仪冯潺湲——寄回来一封家书,信中告诉老爷夫人:好好教育小姐,准备好随时接入宫中,选为太子妃!

阿米听了,心由天上直堕地狱,四周一片漆黑。

小姐就问阿米:“你怎么了?听到这样的消息,难道你不为我高兴吗?”

阿米僵僵地说:“高兴,高兴。”

小姐断然喝道:“明明看你不高兴,还故意说高兴,哄谁呢!”

阿米一下被喝成木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姐却又满面春风说:“别怕啊,我若进宫,准保也带了你一块儿去,不会丢下你不管。”

阿米还未来得及高兴抑或愁苦,小姐接着就望着阿米大笑说:“可是那样你就得做太监,你愿意做我太监吗?”说完又笑,目光如钉,就钉在阿米脸上不离开,欣赏阿米表情。

那一刻,阿米感觉他的心被一只铁手给捏住了,就那么捏,捏,流出来的血都是黑紫色的,像酱汤。当晚,阿米一夜未眠,想哭,哭不出;呼出来的气都是呛的,像毒气。

第二天,小姐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嘻嘻哈哈把一张纸交给阿米,让他抄写,说是她自己写的《女诫》。阿米虽然心里浊潮仍未退尽,还是习惯性地顺从,默默由小姐手里接了文稿。小姐吩咐阿米认真写好点,热情盈盈地说,若写得好她奖赏他。阿米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要走的时候,小姐突然叫住阿米,踮起脚,伸大拇指轻轻抚住阿米眼睑摸挲一遍,问阿米:“你这眼是咋了?昨儿晚上你没睡好吗?怎么暄暄囊囊就跟肿了似的?”她做那动作,说那话的语气,统跟大人似的,全不像小姑娘,为阿米向来所未见。阿米的心一热,眼里禁不住就细细渗出一层水来。小姐就说:“你看你看,这眼一摸拉它就出来酸水,你一准是没睡醒。”说着由阿米手里拿过那张纸,告诉阿米,“去吧去吧,去睡一觉再来。不用你抄了,瞌睡眯麻你也抄不好。”阿米还呆在那里,小姐就推了他一把,说:“还不去睡,呆着干什么?”

大个子阿米拖着沉沉的脚木呆呆地往前走,走到二门,就要出二门的时候,阿米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小姐仍站在原地,张着他。

出二门,进二院,阿米回到自己小屋,倒头跌到炕上,闭上眼睛欲睡,眼里金光四射,团团成花。他告诉自己说:若是小姐进宫,他情愿自宫,就跟了小姐做太监去!“自宫”是文词儿,阿米知道它的含义,跟骟马骟驴劁猪劁羊一个理,阿米见得多了。但此时他的心壮得很,一点不惧!

傍晚的时候,阿米去到塾院,等小姐散学,由学堂出来,主动迎上去,说自己睡醒了,手腕灵活了,可以为小姐抄那份稿了。边说边转转手腕让小姐看。小姐却说,不用了,那篇稿写得不好,她已经给撕了。阿米听了,怃然失望。小姐看出来了,说,等过两天她仔细想好了,再写篇好的,让他抄。阿米奉称小姐说了不起,都著书立说了,要超过男子了。小姐先是不屑,说:“谁说著书立说只是男人的事,女人就做不了了?”不等阿米反应,立即改换表情,扯转话题,贴近阿米放低声音神秘地说:“我那篇文原是写着玩的。姑母来信说要接我到宫里去,那我就得正经写个好的,不能不像样子。”

阿米听了,身子震了一下,不假思索就把早已憋在肚里的一句话告给小姐:“你若进宫去,我愿意做你贴身太监!”

小姐听了吓了一跳,怔怔看向阿米,半晌,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哈哈大笑说:“我那天是说着跟你玩儿呢,你倒当真了!”

小姐阳光灿烂一般笑容和山溪跳波一般笑声并未震动阿米,阿米眉头紧锁,一脸的严重,认真说:“我愿意服侍小姐一辈子!”

小姐听完笑得更厉害了,是那种爆发式、敲锣似的笑,就笑就说:“你想当太监,那不得先动刀子,劁了你?”

原来小姐她也知道这回事,她见识过那场景的。阿米一下脸就红到耳根叉,在小姐面前简直无地自容,想像自己就是那头被劁的小猪——被摁到地上,扳开两条后腿……这样想着,红脸遂变为赤紫,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站都有些站不稳。

小姐也不说话了,二人相对无言。

黄昏降临,雀噪始喧。

小姐嘟囔似地突然说了一句:“我也愿意你跟我一辈子。”拔脚快步就跑走了。

阿米飞眼相追,觑见小姐脸上隐然绯红,犹同少女。惊鸿一瞥,阿米随即胸口狂跳如捣,而眼望小姐离去的背影,那垂发的飘扬,襦裙的鼓涨,两只小胳膊张张如小鸡,追魂摄魄,样样好看如天女!

 

 

《石头志》连载九

9

自从接到宫里姑母来信,冯飔小姐一连数日沉醉,见面只跟阿米讲她的憧憬,如何进到宫里,穿什么样衣服,过怎样的生活。阿米隐着心痛,与小姐一道憧憬她的憧憬,美好小姐的美好。

就在这时,二爷冯邈由沃野镇送来秘信,老爷冯朗接信后,立即喊来开智、阿米,派他们二人身带秘信,前往河西送达北凉国主沮渠牧犍。北凉为大魏藩国,老爷信上写了什么内容,阿米一字不知。但开智似乎知道什么似的,接到任务以后,他显得很是兴奋,路上他对阿米说:“就快了,咱们出头的日子就要到了!”阿米具体问他什么出头的日子,他又不肯说了。直到到了北凉都城姑藏,将文书呈递国主,阿米由北凉国主沮渠牧犍与开智的对话中才猜出大概:这可能是冯家兄弟与北凉国主暗中联络,他们欲联手相机反叛朝廷,自立国度!

阿米内心里就开始犯嘀咕:这样做对吗?能行吗?须知,反叛朝廷那可是重罪!冯家老爷这么做那是欲兴复他们家的大燕国,自己跟这事又有什么关系,要卷入这样的危险中?但这样的念头只不过一闪而过,接下来他立即就想到小姐冯飔:至时一旦事发,小姐又将如何呢?若事不成,满门抄斩,小姐不是也将一同遭到杀头的下场吗?啊不不不,这太可怕了,他决不能坐视不管,一定要救出小姐!

说得容易,救出小姐,怎么救?阿米马上就没招了:立即回去直告冯朗老爷,朝廷强大,此事万不可行,否则连累满门性命不保,劝老爷不要这么做?可笑!老爷会听阿米他的?怕他话还没说一半,就叫老爷给剁了脑袋,就单凭他获知机密这一样事!那么私下里去禀告王夫人,让夫人转劝老爷怎么样?也不行,夫人劝不动老爷,到头来老爷获知为自己背后撺掇,自己还是个死!死,阿米并不怕,问题是自己死了,仍然救不下小姐,这让阿米死不甘心。最后一招:就只有悄悄告知小姐实情,然后领了小姐偷偷逃走,离开冯府,到一个冯家人找不到的地方躲起来,以避大祸。然而,那时小姐若是不听自己的,坚决不肯跟自己走,又怎么办?阿米一咬牙,决定:那时我就一拳将其击昏,扛了她就走,不由她听或是不听,为救小姐的命,我什么事也做得出来!……阿米一夜不合夜,胡思乱想,想像着一个又一个办法和行为,时而悲壮,时而悲怆,悲壮时心跳如海涛,悲怆时心上扑泪。第二天起来,一切全皆落空:国主将开智、阿米二人召去,亲付开智一封秘信,令其立即返程,呈送冯朗老爷;却把阿米单单留下,说是大国师昙无谶相中了他,欲收他为徒。

阿米晴天霹雳,坚不肯留。那国主沮渠牧犍登时就翻脸,先告诉开智,命他回去报告冯老爷,说阿米人他留下了;回头怒斥阿米:“大国师为全天下人所尊,他看上了你,乃你三世之缘,你竟敢违背佛命,你想死吗?”

这时,就见由国主幕帐后转出来一人,秃顶无发,一脸虬髯皆白,而佛眉佛眼,眼里慈笑,的确一派的佛相。他上去拉了阿米的手,那手温然而柔,蔼和说:“且随我来。”就把阿米拉下庭堂,出宫院,一路迤逦而行,来到一座寺院。也不知怎么的,其间阿米人如被摄去魂魄,完全没有了自己的意识,任由国师牵行。

国师将阿米牵至一处禅房,什么话也不说,扶阿米至案前,将一支笔递到阿米手里,铺开纸,就让阿米写字。

阿米不解,问写什么字。

国师说:“你随便写几字,想写什么写什么。”

阿米还是不懂,愣怔问说:“为什么?”

国师说:“你只管写,写了便知。”

阿米停笔略想,遂于纸上写下如下六字:“秋风起,忧扇藏。”

国师在一旁看着阿米写好,微笑不语,而由袖筒里慢慢掏,掏出一纸,交予阿米,让阿米打开。阿米不知就里,懵里懵懂展开那纸,刚展半纸,心间訇然而惊,他看到,那上面正就书有六字:“秋风起,忧扇藏。”

阿米简直如堕雾洞之中,不知身在何处,恍如作梦,身不由己,噗嗵就跪倒在国师脚下,嘴里连唤:“神仙爷爷救命!神仙爷救命!”

国师将阿米搀起,拉他一起坐炕,说:“说吧,你欲相救何人?”

阿米话要出嘴,立即拍回到唇里,说不下去。那是,即使国师为真神仙,初次与之见面,阿米又如何敢将心中绝密如实相告?

国师对阿米的惶急视而不见,平静说道:“世上从来只有自救,没有人救和救人这回事。人救是虚妄,救人是狂妄。”

阿米大张了嘴,吃惊地望着国师:“啊?啊?”他完全出乎意料:向来号称普度众生慈悲救人的佛家,竟然会说出如此冷情言语,世人各顾各,见死不救,救也枉费!阿米对国师就产生怀疑,心想这个所谓国师一定是假的吧?想到这里,阿米一下倒平静下来,由地上爬起,冷眼看着国师,等着他对他刚才的言语做出解释。

国师也不说话,摁阿米坐到炕沿上,随手由墙上摘下一只铜圆箍,轻轻往阿米头上那么一套,突噜一下就套到阿米脖子上。国师微笑对阿米说:“暂且把你心事放下,先自己摘下这箍。”说完转身就出去了。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阿米内心一片混沌,待回过神来,只感到脖子里那箍凉浸浸硬绷绷,碍首碍肩,特别的让自己感到不自在,甚至连思想也完整不起来,连注意力也集中不起来。他就双手两边用力捏住,试图往上推,欲将那箍脱出头去。可是却哪里能够?那箍刚脱至耳根叉就被卡住了,感觉那大小,连鼻子也过不去,更不用说后面的大后脑勺,是绝对脱不下去的。阿米脑门上那汗就下来了,心间瞬时像点起了火,明知道并不要命,仍然忍不住焦躁,如肚里揣了只老鼠,在里面刨自己的心。

阿米前试、后试、左试、右试,扭捏挪兑来来回回折腾了有大半顿饭工夫,终于,他铁定,这箍是完全不可能摘下的了,除非削了自己脑袋!

完全的无望使阿米逐渐平静下来,他抹一把脑门上的冷汗,顺势仰倒在炕上,仰面朝天,一边看那房顶棚上的芦苇席子,一边想心事:这个和尚究竟什么人?刚见面他给我来的这两招究竟什么意思?迷惑我,让我服他,跟他走?还是在点化我的悟性?还是只不过是给我变把戏,诈唬我!这么想着,阿米就有了好奇心,并且越来越强烈,想弄弄明白究竟。

这时,门开了,进来一人,进门一叠声连喝:“嗨嗨嗨嗨!干什么呢你,叫我好找!我要走了,你是怎么着?定下来了,决定就在这里跟了老和尚出家修法了?”

阿米嚯地坐起身来,见是开智,那心里的委屈一下就全涌出来,差不多快要哭的样子,跳上去拽住开智,凄声叫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开智看着阿米脖子上新套铜箍,上手试捏一下,调笑语气说:“看看看看,这都给套上箍了,还走得了?”说着睁大眼睛,表情严重地说:“这可不得了!你这是碰上梵魔法师了,他给你加的这箍名叫缩颈箍,会一天缩一点儿,一天缩一点儿,直到有一天完全束住你脖子,把你脖子给勒断!阿米,你前世或是今生一定犯过大罪,你可是得好好忏悔赎罪,不然必将遭到恶死的重报!”

阿米半信半疑问:“你怎么知道?你听谁说的?”

开智不答,却说:“你得诵经三万三千遍,才有希望获解脱!你好好就留在这里跟了老法师诵经吧,我救不了你,我先回去了,回去赶紧跟老爷复命。”说完,怜惜似地望着阿米问:“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老爷说吗?”

阿米脱口而出:“告诉老爷派人赶紧来救我!”

开智点点头,说:“行,我回去禀告老爷。”

阿米急切地说:“你快点儿,一回去就说!”

开智说:“忘不了。不过老爷准不准我就不肯定了,这样吧——就以两个月为期限:到两个月头上若是还没有人来接你,那就是说老爷不管你了,你就安心在此修行吧。”开智说完,依依出门。

阿米一声急喊:“你再等一下!”

开智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回头看着阿米:“还有什么事?”

阿米干张嘴说不出话,急得一甩手,憋出一句:“你告给小姐小心点儿……”

开智听了,不屑地说:“嗨!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屎克螂望月——小姐用得着你来挂记吗?多余!”且说且笑哈哈一径走了,把一个空屋子和一屋子的潮腥味留给阿米。

阿米呆呆地坐在屋里,第一次尝到做一个囚犯是什么滋味,心里抓抓的,像有一只蜈蚣在走圈。他几次走到门口朝外张望,希望那老法师能来,回来带给他意外好消息:国主突然改变主意,愿意放他走人了。但都空望,老法师不见人影,偌大寺院,竟没有任何一个人到这边来。阿米就走出屋子,察看那囚禁他的小院,这才看清,这是一座荒院,靠墙一溜堆放着旧椽旧檩、拆下来的烂车轱辘、废砖破瓦柱础诸杂物,皮面上挂一层厚厚的绿苔,许多小树杂草由杂物逢隙中长出,油绿可爱,倒像是杂物枯木生芽发出枝条。有老鼠突然从杂物间蹿出,张着胡须翕动嘴唇四下张望一阵,复又没入,倏忽不见。阿米来到山门,正打算拉门出去,猛见门上一边一个书写二大字,左边为“静”,右边为“定”。不知为什么,阿米的心不由就动了一下,定定地盯着那字看了一会儿,轻脚回步,退了下来,连回屋时都提脚提气,仿佛受了噤咒,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再次回到屋里,阿米坐下来,来正式感受他目前的真实处境,那感受就只一个字:空。这是一种扎扎实实的空,空得实在太夯满了,倒成为一种实,四面八方向他攒来,对他作严严的压迫,仿佛心都给挤住了,动不了个儿,完全不能想事,刚一露头,立即遭到抹煞,消失于无形,包括连想小姐这样的念头也不能成形。阿米不由就骂了一句:“谁他娘的说佛家论空,越空越胀!”刚说完这句话,像是有神显灵似的,阿米感觉自己的头就开始胀憋得厉害,是那种空胀空胀,如同羊皮筏子下面那被吹胀了的羊皮囊子。阿米两只手放在太阳穴上使劲按、揉,想放放气,但不顶事。

这时,平地爆破似地,一声鹊噪暴响于空际,阿米吓了一跳,随声朝屋外望去,见是两只喜鹊飞来,落到旧椽头上,紧接着又喳喳喳连叫了几声。真是神了,阿米憋胀的脑袋瞬时如同针刺皮囊,滋一下被放了气,感到不那么憋了。他双眼一动不动紧盯着那喜鹊,似乎欲用他的目光将喜鹊给笼住了,就那么落在原地,莫要飞走。但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那两只喜鹊在废椽堆上叫着跳跃了几下,随后扑楞楞展翅,竟飞走了。阿米复又重新堕入无边空寂之中。

随后的几天都是这样,每天有小沙弥进院,按时给阿米前来送饭,阿米抓住机会赶紧跟小沙弥说几句话,但小沙弥只是嗯噢相应,极少讲话。阿米日日盼老法师来,老法师泥牛入海,没有任何消息。阿米就期待有喜鹊来,给他叫上几声也好,而喜鹊也难得来一次,阿米早上等到晚上,空等一天。

空寂简直让阿米要发疯,他家里转到院里,院里转回家里,肚里五脏六腑倒海翻江都要胀出来似的,恨不得动手去刨地,顶头去撞墙。就在这时,他意外在禅房的山墙上触着一处墙面,表面虚软,像是为纸所糊。阿米什么也顾不得了,手指一勾,把那纸给抠开,撕下纸来,墙上现出一个龛,龛中整整齐齐码垛着书卷。阿米开始心跳,定了定神,小心翼翼从龛中拿出一卷书来,展到炕上来读,见起头一行写着“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四十卷  后秦鸠摩罗什译”字样。《般若经》,阿米以前由开智口中听说过的,知道那是一部讲“空慧”的经书,就是佛家关于空的智慧。开智说,这部经书为佛家最高智书,普通人难以领悟,一旦领悟,坐地成佛。当时阿米还问过开智:“你领悟有几成?”开智张口即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阿米问:“什么意思?”开智哈哈大笑:“你问我不如问脸前头那堵墙去!”

“问我不如去问墙”。阿米默念着开智这句话,那心里依稀升起一道微光,就趴到炕沿上一字一句来细读那经。由早读到晚,连读完三卷,阿米一身的疲倦,四肢关节嘎嘎作响,但却再不觉得头昏脑胀了,而是心清如水——就仿佛原先那空寂的心池中注满了清水,连上面一圈一圈的涟漪阿米都看得到。连读半月,阿米将四十卷的全经通头阅过,奇怪,他心池中清水反而不见了,甚至连池岸也越来越模糊,不辨存在与否。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什么境界?阿米从未经历过,他只觉得恍惚,难以言说。按下书,阿米一连两天反省自心,仔细踏勘,依然一无所辨。他就接着从头再读那书,这一回读过,他的心开始发明发亮,看眼前一切事物,同时明亮,有点万物一体、形将失去分际那种意思。阿米就一遍一遍地读,大概读了五遍还是六遍他记不清了,他的心开始涣然趋空,感什么看什么想什么,全皆不成形状,无形无性,犹同清光过眼,清风过耳。世界在冉冉后退,越来越离他远去。或者反过来说也可,他在冉冉撤离原有的世界,越来越远。这样不知不觉就两个月到头,阿米回思当初跟开智说好的两月后来人救他的话,恍如隔世。他只感到浑身无力,抽筋蚀骨,犹如一滩稀泥卧地,甚至连想小姐的心情都难调动起来。

这一天,大国师昙无谶忽然来到,蔼然微笑,对阿米说:“已经请准国主,你想回的话,现在可以回了。”

阿米本能反应,一个激灵由炕上蹦起,看着国师:“真的?我可以回去了吗?”

国师点点头:“可以。”一阵强风挟沙打门打窗,国师皱眉看向窗外,喃喃自语,“天就要变了,寒霜将至,长路艰险啊。”

阿米说:“我不怕,下雪也不怕,拦不住我。”

国师说:“我这里两部经,必要合读,方才可以‘空’‘有’相济,心体入真如之境。你读了一部,是只得其一半。事半等无,你不可惜吗?”

阿米说:“那一部是什么经?我带回去读,可以吗?”

法师摇头,望天叹息:“劫波将临,法难不免!《大般涅槃经》天下只此一部,由你带去东国,恐遭不测。”

阿米不懂国师的意思,但“只此一部”的话是听明白了,就说:“那就让我来抄一部好了,我最善抄书的了。”

国师摇头:“你既归心如水,我怎好强留你安心写经?你还是回吧。如若有缘,后必再会。”

阿米看着国师佛脸,不知为何,心间突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惆怅来。尽管他与国师相交这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在他的感觉中却仿佛从来就认识似的,他甚至觉得这位老人明明就是一位亲人——为他没见过面的爷爷!这种幻觉是从哪里来的,阿米也不知道,他只觉得心下十分的难过,预感他这一离开,眼前这位老爷爷将遭遇什么不测似的。

然而毕竟小姐在阿米心中的位置更为重要得多。阿米一横心,还是决定马上就走,难得侥幸获国主批准,此时不走,设有意外,就走不成了。阿米遂一手扶了项间铜圈,说:“国师把这铜圈解了去吧。”

国师只说了一句:“至时自解。”

阿米再不说什么,收拾行囊背了,提了赫连刀,跟随国师走出禅房,走出偏院,走出寺院,挥手向国师告别,拽开大步,射箭一般朝东方大路上赶去。

阿米赶路赶得急,而天变变得更快。此时虽然九月刚过,那冬天的凛冽却已扑面而至,大风沙铺天盖地而下,似要将大地全体掩埋。风沙过后,大风雪接踵而至,忽嘟忽嘟简直由天上往下倒雪,一霎时整个乾坤憋天夯地成了白混混一片,人仿佛被搅进白面糊之中,连吸气感觉都团块粘稠,吸到肚里的是雪粥。方向就更不必问,阿米连看也不去看,只闷了头顺着风的方向走,他知道,风刮的是西北风,那么他顺风而行必指向东南,就没错了。

大方向是没错了,但道路呢?须知在此茫茫戈壁雪野中行走,不辨路径,那是要出人命的!阿米虑不及此,一意急于赶路,希望能在天黑以前赶到下一个驿站,不然,必将冻死在无边雪野上。结果,正走得惶急,一脚踩空,整个人如从房上跌落,唿喳跌入雪洞之中,头顶上的雪随即闭合,将他全体掩埋。阿米赶紧挣扎上爬,越挣扎身子越往下陷,直到脚下踩住一块硬的岩石这才停住,这时阿米凭感觉判断,自己肯定已在两丈以下的沟底了!

由于脚下踩住硬地,嘴里仍能呼吸,虽然身在雪墓,阿米脑子却开始变得清醒,他知道,松雪埋人那是埋不死的,自己身下只是一道深壑,踩稳了,慢慢爬上去,也就是了,没什么可怕。他稳住神,歇息一会儿,开始四脚并用,乌龟爬山一般,一点一点往上蹭。上来以后,四外一望,天已然全黑,风刮得更猛了,阿米浑身激灵灵打一冷战,这才想起,自己的包袱背囊和赫连刀全然都掉落雪洞之中。大雪仍在忽嘟忽嘟一个劲猛下,不一会儿刚才阿米爬出来的那个雪坑就要被填平了。阿米心中大急,若是此刻不立即刨开雪洞,找回背囊和刀,再过一会儿,风雪漫地,连痕迹也觅不到了!阿米于是俯身赶紧就双手去刨那雪,希望老鼠打洞一般,一直打下去,从而找到自己的东西。刨着刨着,脚下一滑,哧溜溜一下,整个人再度滑入雪洞之中,脚下踩住一个东西,凭感觉,阿米知道那是自己的包袱。阿米遂一点一点用膀子、膝盖和屁股,前顶后拱,左扛右揎,挤压那身子四壁的雪,慢慢,竟拱成一洞。随后,阿米俯身摸到包袱和刀,他心里不急了,徐徐喘几口气,索性身靠雪壁,蹲坐下来,一时竟感觉很舒服似的,绵绵的,不寒不冷。阿米就心想,外面已然天黑,风雪交加,自己如若摸黑瞎走,凶多吉少!还不如就在这雪洞里待一宿,也冻不死,也憋不死,明日天明再走,最为上策。这样一想,那精神就松懈下来,才觉到全身已然倦极,稀里糊涂昏昏沉沉就睡过去了。

一夜风雪,第二天是个大晴天。阿米大熊似地由雪洞爬出,刺得眼睛都睁不开。急行一程,转过一个小山包,总共未走五里地,驿站赫然出现在面前。阿米又惊又喜,心想,早知是这样,我就不睡那雪洞了。急忙赶去驿站,狼吞虎咽吃喝一气,背包提刀起身就走,驿站军吏留也留不住。好容易天气转晴,阿米万不敢耽搁时辰。

就这样,阿米晓行夜宿,每日急赶一百多里路程,越往东走,天气越暖,二十多天过去,时令物候即变为内地景象,树色黄绿相间,尚在中秋。阿米精神愈健,又行二十余日,终于到家。遥望长安城,阿米情不自禁一颗热泪滚上脸颊,对城长语:“小姐,我回来了!”

 

 

《石头志》连载十

10

阿米由北凉回来后,见到冯飔小姐,小姐又长高了,阿米又熟悉,又生疏,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小姐却不客气,见面即朝阿米喊道:“你跑哪去了?狼把你叼走了?”

阿米像犯了错似的,嗫嚅说:“老爷派我到北凉国,走的时候我告过你的。”

小姐说:“派你到北凉,开智早就回来了,你不回来,凉国那里有什么好东西把你给勾住了?”

阿米说:“凉国主不让回。”

小姐不屑说:“你是谁,凉国主要扣留你?为什么不留开智?”

阿米说:“其实也不是国主,是他们国师要留下我。”

小姐更不信了,一扁嘴说:“哧!国主又变成了国师!国师留你做什么?留你念经吗?”

阿米连忙接话:“对对对,他留下我念两部经,我只念了一部,硬想回,他这才放我回来。”

小姐上下重新打量阿米,目光柔和下来,说:“走了三个月零二十二天,看风沙把脸都磨成铁锉了!”说着突然笑起来,亮眼瞄着阿米,“我说你这人是咋回事?为什么老有和尚能看上你?你身上有香灰气?”抬手揪住阿米脖中项圈,“这是什么?是老和尚给你套上的?啊,完了完了,你这辈子算是叫佛爷给套住了,成了佛爷供桌底下的狗,再也跑不脱了!”

阿米微微斥道:“别胡说,佛前供桌底下哪有狗!”

小姐立即快语接道:“那就是耗子,老佛爷供桌底下养的耗子!”说着咯咯咯笑个不停。

阿米往前凑上一步,用手背轻轻触一下小姐,低声说道:“我要跟你说件事,一件大事。”

小姐脸上半挂着笑,反起头看着阿米,好奇问:“大事?什么大事,这么神秘?”

阿米俯身,略凑近小姐的脸,低声而用力地说:“我在北凉得到消息,说是北凉国主他要联络咱们老爷,一块儿,一块儿……”

小姐问:“一块儿怎么样?”

阿米头越低,几乎触到小姐的头发,说:“他们谋划联合起来一块儿反叛朝廷!”说完这句,阿米急速吸口气,快语接说,“这可是一件大事,是满门犯抄的大罪!你想,朝廷现在实力强大,老爷别说联合北凉,就是再加上江南的宋朝,也不是朝廷对手,必难成功。到时候,若事情起来,你,还有夫人的性命,太危险,太危险了!怎么办?”

小姐坚决不相信,朝阿米呸一口,说:“你胡说!我爹会干这样的事?”

阿米说:“我不胡说,我亲耳……”

小姐双手猛地推一把阿米,把阿米推出有两三步远,变眉立眼呵责阿米:“你胡编这些话是想害死我爹、害死我宫里的姑姑吗?你滚!你滚开!”

阿米本来是预备着先把情况告诉小姐,然后二人一道商量个办法,如何应对眼前重大局面,没想到小姐翻脸翻这么快,根本不听阿米讲。阿米赶紧向前一步,想跟小姐解释,那小姐更怒,简直跟疯了似的,俯身从地上掬起东西来就掷阿米,掬起来树枝烂草朝阿米掷,掬起来石头土块也朝阿米掷,狗獾刨洞似的,忽嘟忽嘟朝阿米头上身上就泻,眼里喷火,红得像狼。

阿米起先挡起双臂招架,后来见小姐真发怒了,不是一般的发怒,是那种狠不能咬人吃人的怒,他从来未曾见过,一下也被吓住了,连忙就后退着逃走了,边逃边心里暗自犯嘀咕:难道——真是自己听错了?想错、判断错了?自己的那些想法倒不是真的,而是由梦里梦见到的?

阿米失魂落魄跑回自己的小屋,两眼无神,呆如木桩,形神涣散,半日恢复不过来。以后接下来的数日,阿米脑子陷入一片混沌之中,像熬了一锅的大粥,分不清里面哪是豆哪是米。他就去找开智,想从开智那里得到一些个确证:究竟是自己听错了还是想错了。

开智见了阿米,还是像往日那般随便亲热,见面就打趣阿米,问他,大国师怎么把你给放回来了?不用你白天端水、晚间捧夜壶了?

阿米没心思跟开智斗嘴,问开智:“你说,那凉国主他是不是心怀不轨,想反叛朝廷?”

开智反问:“你咋知道?大国师告你的?”

阿米说:“不是。就咱们那天在凉国主堂上,他不是说……”

开智一撇手:“嗨!你想哪去了!他那是说,想联络咱们老爷,今后万一有个天旱雨涝荒年灾年什么的,两下互相救应救应,度过难关。你想成什么了?”

阿米大张了嘴:“噢,噢。”

回去以后,阿米反复回想:那国主明明说过“魏朝无道,灭人国家,无情狠毒”这样的话,难道,这倒是假的?阿米忍不住,就又去问开智,开智再不跟阿米嘻哈说笑,当时变脸训斥阿米:“什么魏朝?他说的是天道!天道!你没听清吗?你一个当下人的,冯府家生仔,不傍着老爷想事说事,平空抠住一个字眼,反复问问问,打听打听,你想干吗?想背叛老爷吗?”骂得阿米抬不起头,直不起腰。

打这以后,阿米强行按下自己心中疑问,再不胡思乱想。他想把这个想法告诉小姐,但小姐却一直不肯见他,有时偶遇,从他面前走过,也是昂首而过,视他为不存在。阿米感到极度的失落和孤独,仿佛心上蚀掉一块儿肉。孤独中,他就又想起他在大国师昙无谶处读过的《般若经》来,一个“空”字在他脑际回旋打转,驱之不去。

这样难熬的日子,一天熬一天,熬过冬天,刚过完年,阿米突获一惊人消息:先是,二爷冯邈于过年期间被派,由沃野镇出兵,出击柔然,全军覆没,冯邈本人没入柔然,生死不明。紧接着又说,皇上拓跋焘要御驾亲征,远征藩国北凉,那加给北凉的罪名十二条,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对朝廷怀有二心,私通柔然。

两个消息都由京城传来,确实可靠。整个冯府陷入一片暗淡之中,特别是老爷冯朗,走路时低头弓腰,没有了往日那种昂昂的风采。阿米身为冯府人,并还跟二爷见过一面,虽说也为府中这种悲戚的气氛所感染,不免心中悒悒不乐,但他内心之中尤为惦念的却是另一个人——谁?就是大国师昙无谶。

奇怪吗?杀人只不过一刀,也不奇怪。只有两面之交的昙无谶,却给阿米留下太深印象,阿米犹如见到他前世的爷爷!唉,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白头如新,倾盖如旧,没道理可寻,没道理可寻呀!那么,阿米又惦念昙无谶什么?那就是,国军西征,玉石俱毁,老法师身在其间,危险莫大,阿米为老爷爷心怀忧惧啊!怎么办?怎么办呢?阿米又一次以蚂蚁的身量遇到大象的难题,既无力解决,复释之不忍不甘。

不!阿米决无法做到舍之不顾,他必须去救老国师,不论中途会遇到多大险难。阿米决定:他要亲赴河西,提前告知老国师,必须及早躲开沮渠牧犍那个危人,撤出姑藏那个危地!

但是,又找个什么借口去跟家主说呢?没有,阿米思想一夜,找不出任何一个能成立的理由借口。而老国师是必须去救的。既然如此,那么不告而走就是了,还说什么说?说了走不成了,岂不自限脚步耽误大事?一切等救过老国师回来再说不迟,那时家主他要打要杀且由他好了,在所不计!想到此,阿米一刻不犹豫,跳下地,背了小包袱,提了赫连刀,连大门也不走,翻墙而出,躲开众人视线,一径踏上西行的大路,朝河西的方向奔去。三天过后,府中发觉阿米失踪,到处去寻他的时候,阿米人已然走出四百多里,没入宝鸡西面的大山之中了。

春寒料峭,越往西行,寒气越甚,到处冰天雪地,冻野无边。但阿米熟人熟路熟走法,掐着指头算,这一回阿米只用了二十七天,即飞脚赶到姑藏,可谓神行!

到达姑藏已是黄昏时分,阿米一切不顾,直奔寺院,首先就去见昙无谶。一气赶到寺院门下,刚要上去打门,昏暗中猛地闻得一声唤:“阿米,是你吗?”

阿米闻声止步,抬头一看,面前立有一人,却正是老国师昙无谶本人,孤身一人立于暮色寒风之中。

阿米三步并作一步,扑上去滚身抱住昙无谶腿,喘气连呼:“国师快走!国师快走!”

昙无谶扶起阿米,端视着阿米的脸再一次确认:“阿米,是你吗?”

阿米大声说:“是我,是我。”

昙无谶问:“你为什么让我快走?”

阿米说:“我在长安得到由京城传来消息,说皇上即将御驾亲征河西王,我恐老法师受祸,玉石俱焚,所以急急赶来告知,请老法师速速离开此地!”

昙无谶手抚浓须,坦然说:“噢,我已经知道了,之所以没有离开,只在等你。”

阿米惊异问:“你等我来?”

昙无谶拉着阿米跨进寺门,一边说:“我知你必来,有事寄你,今你来了,我也就可以走了。”

阿米急问:“老法师想寄托我什么事?”

昙无谶说:“莫急,你长途奔急,暂且歇息吃饭,容我慢慢跟你讲。”说着牵阿米进禅房,吩咐小沙弥去端来饭食给阿米吃。

原来,这昙无谶为中天竺人,六岁时丧父,母亲靠为人织毯,辛苦养他。她看到寺院沙门为信众供养甚好,于是把儿子送与一位法师做他弟子。昙无谶天资极好,到十岁时就聪慧超群,日诵经万余言。他起初所学为小乘佛典,后来遇到白头禅师,跟白头禅师激辩,辩不过白头禅师,于是拜白头禅师为师,改学大乘。白头禅师于是授予他一部经本,是为《大般涅槃经》。昙无谶日夜攻习,到二十岁时,已诵各种经典二百万余言,其中《般若经》与《涅槃经》两部经尤为精通。随后,昙无谶又学得密咒术,出神入化,可念咒平地出水。于是,他立志前往东方弘法,先至罽宾,继到龟兹,最后来到姑藏,为河西王所重,尊为大国师。

那时的河西王为沮渠牧犍之父沮渠蒙逊,他起先对昙无谶很是敬服,号召国人虔信佛法。后来发生一件事:北凉国与吐谷浑打仗吃了大败仗,太子沮渠兴国为乱兵所杀。那沮渠蒙逊大为沉痛,认为佛法无效,下令对其罢黜,国内凡五十岁以下僧人皆勒令还俗,决不通融!眼看法难即将发生,众多僧人就来找昙无谶。昙无谶面见沮渠蒙逊,对他说,你通令罢斥佛法,可曾向先国母报告?沮渠蒙逊说没有。沮渠蒙逊为大孝子,其母死后,他特请僧人为母刻石造像,像高六丈,沮渠蒙逊奉之为神,每有大事必先祭拜禀报,然后施行。这次罢佛,沮渠蒙逊由于太子遭丧,心情太过激愤,竟未遑向圣母禀报,经昙无谶提说,猛然惊醒,遂携了昙无谶一道至神像前虔诚祭告。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那高大石像竟眼中流出泪来!沮渠蒙逊见后大惊,吓得当场跌倒在地,脸都黄了。昙无谶告诉沮渠蒙逊:“亟请大王收回成命。”沮渠蒙逊爬起来连向神像磕数十头谢罪,立即回宫下令收回诏命,通令国人谨身事佛。

阿米正在吃饭,听到这里,嘴里含着半口饭,停在那里,眼望昙无谶,简直如听神话。

昙无谶蔼然说:“莫驻莫驻,你吃你的,我讲我的。”

阿米还是咽不下那半口饭,大张着嘴,一动不动,如遭定身。

昙无谶笑说:“你吃饭为你身事,你听我讲话为你心事,你心为你身所缚,未得自由啊!”

阿米回过神来,咽下嘴里的饭,问:“国师怎么说我心为我身所缚不得自由,这是什么意思啊?”

昙无谶说:“吃饭喝水,本为你身体的事项。眼观耳听,原为你心灵的事项。你今吃饭即不能听闻,听闻即不能吃饭,岂不是心随身动,心灵被身体绑缚了吗?”

阿米略想了想,感觉真是那么回事,而此事为他向来从未想过,觉得道理真是新奇,就问昙无谶:“身为心缚,心为身缚,心在身中,身心原为一体,即心为身缚,又有什么不妥呢?老法师为何这般看重这件平浅常事?”

昙无谶看着阿米,反问:“你认为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平浅小事?”

阿米说:“可不?人谁不这样?”

昙无谶轻轻叹气,说:“此正为‘我不知我、徒然为我’之根因所在啊!”

阿米语塞,吞吞吐吐说:“我、我……那何者为我?”

昙无谶断然说:“碎拆全身,无处觅我!”

阿米犹遭当头棒喝,呆如断桩。

昙无谶说:“你,眼观、耳听、鼻嗅、身触、心想——你眼观看到五色,耳听听到五音,鼻嗅嗅到五味,身触触到百感,心想想到百事,我问你,这五色、五音、五味、百感、百事是什么?难道是你的心吗?”说到这里,昙无谶随手举起一只黑碗,问阿米:“看到这黑碗了吗,这难道就是你心吗?”阿米朝昙无谶噢了一声,昙无谶随即问阿米:“你这一声噢为你心吗?”抓住阿米手臂狠狠掐了一指甲,阿米受疼,不由啊呀叫了一声。昙无谶问:“你这一疼为你心吗?”

阿米一句答不上来。

昙无谶直逼不放,问阿米:“你现在告诉我:‘我’是什么?‘心’是什么?”

阿米说:“观、听、嗅、触、想,处处与我心相联,若这些不是我心,我心该是什么呢?”

昙无谶说:“阿米你且记下:你的心——所谓‘我心’,它不是别的,只是我能观、能听、能嗅、能触、能想的那个‘能’!”说到这里,昙无谶再不说话。

阿米仰首高视,忽然领悟似地噢、噢轻唤两声,嘴里喃喃流语:“能……能……”

昙无谶推饭给阿米,说:“你吃,别停下,我接着再讲事与你听。”

阿米感觉心里从来没有过的亮堂,全身内外一体的轻松,遂端碗捉筷再吃起来。昙无谶则从容不迫接着再讲他的故事。

北凉国沮渠蒙逊死后,沮渠牧犍继位,他虔信佛法,整个北凉国的佛教事业一片的蒸蒸繁荣。昙无谶于是安下心来,一边传法,一边翻译佛经。他所最看重的两部经,《般若经》已有华语译本,《涅槃经》为其师父白头禅师独传于他,尚未有华语译本,昙无谶就一边学习华语一边翻译,用了五年的时间终于将其全部译出。佛学经典浩如烟海,白首难尽,而昙无谶为什么最看重《般若经》《涅槃经》这两部经典呢?他认为,《般若经》为整个佛学精神之“开门”——那是讲佛学智慧的,只有领会此种智慧,才可尽扫俗尘之见,达入“空境”,也就是跨进到佛学精神的境界之门,所以称为“开门”。但这还不够,光有“空”只是佛精神之半截,故进入大门以后,须进一步由“空”达“有”,即到达佛学真如之“有”——妙有,方才可最终证道得果,而达涅槃之境,终极“常乐我净”之佛真境。是谓“关门”。昙无谶对此深信不疑。为此,他将他的《涅槃经》视为他的独得之传,不轻易示人,多年来一直在暗中物色,欲找到他的衣钵传人,可惜一直得其人。

阿米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饭,望向昙无谶。

昙无谶看着阿米,说:“而今,这人就到了!”

阿米此时敏悟异常,立即就说:“老法师难道是指我吗?”

昙无谶说:“对,就是你!”

阿米听了,内心轰然而响,身上灼热,头顶清凉,没有犹豫就说:“我愿意。”那声音听上去极为陌生,仿佛不是由他嘴里说出,而是来自头顶上的空际。

昙无谶两眼亮如星辰,庄严站立,命阿米跪倒在他脚下,将手加在阿米头顶,左抚三匝,右抚三匝,再左抚三匝,庄严声调唤道:“昙曜!”

阿米不明意思,抬头仰观昙无谶。

昙无谶说:“以佛祖庄严名义赐尔法名,尔请受名:昙曜!”

阿米庄严应答:“在!”随着这一声应,阿米项间铜箍无声自解,消失不见。

昙无谶再唤,阿米再应。这样三唤三应,授名仪式完成。

接着,昙无谶由壁龛取出经卷,双臂平端,递向阿米怀中。昙无谶说:“庄严《大般涅槃经》,为佛祖亲授,白头禅师亲传,今由我单传于尔,尔其独荷宝命,传法东土,拯救下土灵魂,勿失勿懈,真灵起曜!”

阿米将经卷紧紧抱在怀中,庄严宣誓:“愿负宝命,无失无懈,生死如一!”


《石头志》连载第十一


 

11

阿米受经,昙无谶扶起阿米,突然一扫刚才庄严相,竟变得有些慌张起来。阿米不解。昙无谶告诉阿米说,他已经再不能继续待在凉国传法,他要消失。

阿米听了大惊,急问宗师何故?

昙无谶说,魏国拓跋焘欲灭北凉,他闻我名,心怀忌惮,曾两次派专使前来征我入魏,诏命河西王克期将我送达,不然大军西指,将灭凉国!我料河西王他必不敢公然抗拒拓跋焘强命,但他定然也不甘心将我贻魏,弱己强敌。而我自己呢,早已决定决不赴魏。当此严峻时刻,我只有自动消失,别无他选。

阿米就问昙无谶,去魏有什么不好?魏土广大,人民众多,宗师若到那里,上借皇上强力,正好乘风扬帆,顺水行船,岂不是弘法广宗之大好机会?

昙无谶眼中冷光清幽,看着阿米说:“拓跋焘,此人豺狼本性,我料终有一天他必将反噬,祸法害法,法难将不可避免!所以不特我不能入魏,即你,回魏之后,也宜善藏;只待法难过后,然后你再出世传法,定可光大。”

阿米点头应下。

昙无谶最后说:“我送你六句偈,你牢记于心。如何解悟应用,但凭你心。”接着昙无谶就念出那六句偈,是为——

 

即色即空易,即空即色难。

真空非断空,断空空相顽。

常乐我净谛,妙有惟涅槃。

 

说完,昙无谶打发阿米且趁夜半人寂疾走快走,离凉回魏。阿米含泪受教,背起包袱,绰了护刀,告别老法师,依依出门,离开姑藏城,踏上东行大路,一径走了。

三天后,昙无谶料得阿米已然走远,于是也趁暗夜无人,离开姑藏,往西方去了。不料那河西王沮渠牧犍把昙无谶视为对抗北魏宝器,看他看得紧,次日,他发现昙无谶不见了,立即就想到这一定是昙无谶他给跑了,悄悄投魏!沮渠牧犍一下吓坏了,本来自己就无力抵抗强大北魏,若昙无谶再跑去助敌,那自己的国还活什么,连一线生机也没有了!立即就派出大队人马分头去寻,下了死命令:“找见即杀,只要死的,不要活的!”结果有一队军兵就在西去的路上找到昙无谶,不由分说,将其当场杀死,提了脑袋回去找沮渠牧犍请功。那沮渠牧犍听说是在西行、而非东往的路上找到昙无谶,当时便呆了,心知昙无谶并非跑去资敌,是断断乎杀错了!而事已至此,他有苦说不出,只有暗暗焦心叫苦而已。

其后,魏使弘文日日严催沮渠牧犍交出昙无谶,沮渠牧犍交不出,又没理由搪塞,弘文就断定沮渠牧犍是不怀好意,有意欲与大魏相抗,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回去报告拓跋涛。拓跋焘闻后大怒,六月,安排太子拓跋晃留都监国,他自己亲率大军远征北凉。沮渠牧犍无力应敌,勉强抵抗几小阵,率五千余众出城投降。拓跋焘将北凉能找到的所有文士、工匠及大部佛寺僧人全皆带了,迁归魏都平城。这大魏朝既得广阔国土——至此整个北方全皆扫平,统一于魏;又平地一下增了这么多人才,那气象就更盛了。

阿米回到长安,日日打探大军进展消息,暗中为昙无谶祈祷,惟愿宗师能躲得此劫,平安西归,回到他天竺故国。终于有一天,阿米得到确切消息说,大军已然攻灭北凉,皇上亲自跟沮渠牧犍要人——要昙无谶,沮渠不得已只好说实话,说昙无谶已为他所杀,如何如何。阿米听了,心如刀剜,难过至极,暗暗发誓,一定继承大宗师衣钵,弘法广宗,普度众生,不完宏愿,至死不休!

但这已是靠后些天的事,事实是,当时阿米由北凉返归长安,一到家就被管家给关起来了,理由是,当初阿米不告而走前往北凉,算是私逃,这可是严重的罪,亏得他自己主动又回来了,若是在外面被冯府家兵捕获,将遭到死刑重处!当时豪门家法对待家奴就是这样处理的,为国家律法所认可。这倒也好,阿米一点不觉得苦,每日就在囚房里抱经苦读,不觉得累,反而越读那心里越明洁,身子也日觉其轻。他每日只吃一顿饭,半下午的时候,那前来送饭的家仆看到阿米精神健旺,都感到惊奇,问他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到西凉吃上仙药了?阿米连说,是呀是呀,就是吃上仙药了。说着原地立定跳高,去摸那屋顶,说:“你看我体轻如气!”那家仆听了就冷笑说:“我看你是吃不上饭快饿成一把子气了!”阿米听了不愠不怒。

冯飔小姐来看阿米,见面怒斥阿米,喝问他到西凉干什么去了。阿米说他是救人去了。小姐问救谁?阿米老实相告说,是为救一大德高僧。小姐上上下下打量阿米三个来回,不敢相信地问:“你该不会是迷上释教了吧?”

阿米答:“我正苦于身在迷途不得而入,是想迷怕也迷不进去!”

小姐看阿米脸上一脸的真诚,不像是在说谎,心下不由大惊,立即尖声予以喝止:“谁让你迷那玩艺儿来?不行!不行!你赶紧给我停下来。”

阿米摇摇头,说:“我迷释家,是为向善,你为何要反对呢?”

小姐说:“你既迷释家,接下来就可能要出家,以后谁管我!”她说得倒直接,不遮不掩。

阿米听了,心里噔地像被什么东西磕了一下,赶紧说:“你说哪里话,即便出家,也并不就是死了,我能不管你?”

小姐说:“那你总是两头分心,怎么来顾我?”

阿米笑呵呵说:“看你说的!世界就数心大,比宇宙还要大,又不是一个饼,一分就小了,不够吃了似的。”

小姐说:“心就是一块饼,分了就小了,难道还是大了?”

阿米断然说:“不,你错!世界万物是越分越小,惟心是怎么分也不会变小,就好比用那瓢来舀海水,你就是十万大瓢舀一万年,那海水也仍是那么多,舀不竭,或者反而还会多了!”

小姐怒说:“胡说!你去量过那海?”

阿米平静说:“心量而知。”

通过这一程对话,冯飔小姐感到阿米这次由河西回来人明显大变了,变得有主意得多了,说到哪里他都不慌不忙,仿佛吃了定心丸,万事不惊那种样子。这让冯飔隐隐感到有些不安,因为,一向在精神上对自己完全依附的阿米,此刻变得独立了,不受自己掌握了。这对冯飔来说当然是不能容忍和忍受的,她把眼睛就落到阿米面前那佛经上,目光犀利,问阿米:“这就是你从河西带回来的经书?”

阿米点点头。

一股无名怒火不知从哪里蹿出,冯飔小姐扑上去就去抢那经卷,咬牙切齿,狠不能一口将其生吞活剥。阿米赶紧俯身遮护,冯飔手快,上去就叨了一抓子,没叨住那经书,却叨住阿米头发,粘皮带肉,薅下阿米一大把头发来;指甲顺带由阿米脖颈划过,把阿脖颈给划出三条粗血印。冯飔手里抓着头发,胸脯一起一伏,眼里赤红,瞪着阿米,说不出话来。

阿米张惶护经,生怕小姐再度疯扑,嘴里却平静说道:“这佛经是善经,它只能教我如何更用心服侍小姐,对小姐好。你却把它视为妨碍,敌人对待,你是大错了。”

小姐脱口而出:“它就是我敌人!”

阿米嘴里喃喃唤道:“小姐,小姐。”

小姐毫不容情尖利叫道:“善不善不用它教!好不好不用它教!我只要你全心属我,不能分走一丝一毫!”

阿米说:“我的好小姐啊,佛心广大,人心有限,我若不向佛,即把我一颗凡俗之心全部交予小姐,又能有怎样一指甲大呢?”

小姐立即无情反驳:“看!看!说漏嘴了吧?你刚才还说世上人心最大、越分越大,一眨眼怎么就变成一指甲大了呢?可见你是在说谎糊弄我,我绝不容你哄我!”

阿米赶紧解释说:“人心原本有限,皈依才致广大……”

小姐听也不要听,厉声打断阿米:“不要再说了,红口白牙,颠三倒四,胡说八道!”

阿米勉力用目光找到小姐目光,诚恳说:“我真没有胡说,我说的是真的,请小姐务必相信我,这佛经对于我们是宝,不是……”

小姐再一次打断阿米:“打住!今天这事,有我没它,有它没我!”说着就又要动手去抢那经。

阿米两只长胳脖紧紧将佛经护定,双目宏正,直视小姐,朗声说:“冯飔小姐,请你长大一点,莫要耍小孩脾气耍过了,好吗?”

冯飔第一次看到阿米这样的目光,听到阿米这样的声音,身不由己那气焰自缩了三分,就停下来不敢造次动手;而焰头降下,回憋至心里,那内里的怒火就烧得更盛,索性连佛经带阿米本人一起痛恨,却又一时想不出如何对付的办法,情急之下,那眼里轱辘辘就滚出一串大泪来。

阿米心疼,赶紧就安慰她:“你看你,你看你,这气生得多无谓,我每日诵经为你祈福,祈了今日祈明天,祈了一年祈一生,你却转过来要恨这经卷,你说你……”

小姐怒说:“我天生自有福,不必你多余饶舌!你只说你要我还是要你那烂纸卷子?给个回答!”

阿米将经书庄严托起,表情肃然,说:“你一小毛女子,你倒知道你一生的命运了?我到北凉亲自见过那西河王,前次见他他还高高如神,这才过了几月,他已经被打入囚牢!”

小姐毫不畏惧,立即说:“我就被打入囚牢也决不跪倒在这烂纸卷之前!”

阿米喝道:“别胡说!”这是阿米第一次出语不敬斥责小姐,小姐一时愣住,阿米赶紧解释说:“你决不能出问题,你若出事,我也没法活。”

小姐却听到另一边去,斜眼乜视阿米:“你是在咒我出事吗?”

阿米叹口气说:“你实在太小了,那外面的世事……”

小姐却再也听不下去,盛怒如山,甩门而出,吩咐看守:“把门给我用钉子钉死了,三天不要给这人送饭,谁送他饭吃我砍下谁脑袋喂狗!”

小姐的命令当然就是命令,看守把事情报告管家,管家吩咐照令执行。三天之中,粒米无人送入囚房给阿米吃。阿米怎么样了呢?他继续读经,越读越心清,完全无饥无饿,精神矍铄,反超平日。

第四天,小姐携丫鬟带了吃喝前来探视阿米,小孩心理,心想这回一定把阿米给制服了,进门闻见饭香,跟饿狗一样,只要给吃,要他怎样他怎样。而砸开铁钉,打开囚门,进到屋里一看,却见那阿米正襟危坐,正忘我读经,似乎连进来人都无所觉察。

小姐不相信地走到近前,歪头先看阿米脸面——察看究为一张活人脸还是已然坐化的死人脸,一看看到阿米面色红润,呼吸绵长,双目目光似被钉到那经卷之上,完全不理会已然俯伏至脸前的小姐。这小姐就又来了气,劈头就捣了阿米一拳,骂道:“你失心了吗?”

一拳下去,许是小姐手劲不大,许是阿米头劲实足,阿米那头颈竟如木根,岿然不摇,徐徐回身,望着小姐,目光蔼和,无边温厚说:“是你呀?你多会儿进门来,倒没听见。”

小姐听了,又看那阿米表情,气得笑了,回身朝丫鬟招呼一下:“端上来。”然后斥阿米道:“也没饿死你?快吃吧,猪头!”

丫鬟将饭食端到阿米面前,阿米像是端详什么物件一般,平静如水,不说不动,只是看。丫鬟又把碗由案上端起递到阿米手里,阿米这才吃起来,不紧不慢,既不热烈,也不厌弃,就跟干一件平常活儿似的,不急不徐,就那么一板一眼筷夹嘴咬,同于老绵羊卧地倒嚼。但小姐在一旁仿佛看景儿,看得很有兴味,甚至腮颊偶而一动,似乎在为阿米咀嚼加力。看着看着,小姐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突地由阿米手里夺过饭碗,说道:“你不能吃了!行了,不给你吃了。”

阿米反起头来看向小姐。小姐抿嘴一笑,先问阿米:“饭香不?”

阿米傻傻呆呆地答:“香。”

小姐大声说:“香也不能吃了,再吃吃死你!”随后缓一下语气,“你饿了有三天了,一下不能吃饱,只能半饱,要不能胀死人!”

阿米说:“你还知道不少道理。”

小姐斥阿米说:“我什么道理不知道!”说着朝丫鬟呶呶嘴,丫鬟随即倒一碗水给阿米喝。在这当儿,小姐抱起经书交予丫鬟,丫鬟抱了经书出门就走。阿米看见,急起身欲行拦挡,小姐挺身挡住阿米,说:“你不是说那是救人宝书吗?先让我看看,救救我!”阿米无话可说,而内心里却万分担忧,告诉小姐务必爱护那经,别毁损了。小姐大剌剌说一声:“放你的心好了!我岂是个不敬佛的?我只不过不要你昏迷而已。好了,我去读你那宝经去了,看它究竟怎么救我。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打坐修行吧。”说罢,朝阿米莞尔一笑,扬头出门去了。门外看守随即将门关合上锁,把一片沉寂关锁屋中陪伴阿米。

许是小姐进来这么一阵闹,许是阿米肚里吃了些饭,阿米的心、身同时眠后初醒一般,就开始活动起来,而且越来越活跃,阿米想扯扯不住,想压压不下。一股什么气味像看不见一条蛇一般在阿米脑际绕、绕,随后绕腔入心,渗透全身,感觉满身心都为这种香气所充满、鼓荡,挠挠着他每一根神经,阿米像被什么东西牵引了,几乎连坐都坐不住。阿米惶急自问,我这是怎么了?什么东西作怪,让我心如此鼓舞,仿佛若有所期待?猛然悟出:哦,是这香气,就是它——小姐留下的芳泽!

想到这里阿米脑子里轰一声炸响,炸得阿米直要打抖,连连自警:我为女色侵入了!我为女色侵入了!就赶紧在心里又是清理又是筑坝,想把“女色”的念头清出去,挡在外。但哪里能做得到?阿米愈是想清除那念头,那念头愈站得稳扎得牢,推不开拨不去,顽如夏日蚊虻,打走再来。清来清去,到后来连小姐本人也历历在目了:那眉,那眼,那如云乌发如兰气息,那裙,那襦,那如玉纤手如脂颈项,一样一样在阿米心板之上刻像,阿米用老镢头刨也刨不起,用赫连刀刮也刮不去。

阿米脑门上渗出汗来。他就开始诵老恩师昙无谶留予他的六句宝偈:“即色即空易,即空即色难。真空非断空,断空空相顽。常乐我净谛,妙有惟涅槃。”翻来覆去,嘟嘟囔囔,却只有声从唇过,无法义达于心,那心室里为小姐所驻定,别的任何东西难入其垒。

阿米脑袋完全的昏了,身子开始微微寒战,全身内外没一个地方不难活,明明就是病了,倒到炕上滚过来滚过去,团起来展放开,怎么弄怎么不行。到最后实在忍受不住,下个恶断,下地狱就下地狱吧,干脆索性就来想小姐,要咋地!哎!天开日出豁然明朗,小姐婷婷往阿米心窗前那么一立,阿米立竿见影一般那病反而药到病除,竟全好了,一点不难活了。

阿米哆嗦着唇叹口气,自言自语:“恩师啊恩师啊,你佛眼误观,是错看我了,我要辜负你老人家了!”说着那眼里不由流出两行泪来。

于是,阿米心里开始发热,是那种滚油沸汤的热,烧得阿米全身瘫软,即使展卧于平炕,仍然感觉随时要塌陷似的,要融化灭失似的。昏昏沉沉他就睡过去了,一切不知,如同死尸。

 

 

《石头志》连载第十二

12

外面门锁响得急,阿米心怀鬼胎,败军降将一般,准备着小姐进来对他一顿好训,奚落他,瞧不起他。瞧不起就瞧不起吧,没办法,谁让自己离不开小姐。

门打开了,小姐风火扑室,抢进来顾不上说话,先把一抱经书塞到阿米怀里,十万惶急对阿米说:“快快!快抱了你东西看往哪里藏一下,快藏起来!”

阿米懵里懵懂不明所以,小姐急推一把阿米:“别愣着,马上按我说的去办,把经书埋藏起来。皇上下令全国灭佛,诏命已经下达长安!”

阿米听了,心里一切的念头全顾不上想,只凭了逃生的本能,抱了那经夺门就往外跑,一口气跑出冯府,直往城外就奔。出得城来,四顾苍茫,不知所向,蒙头乱走,走到一片乱石岗子,杂草荆棘累累堆堆,独一棵杨树鹤立鸡群钻天入云,上面一个喜鹊窝黑乎乎一团,赫然挂于枝头。这阿米心一下就开窍了,想也不想,脱下小褂包了经书,袢到背后,蹭蹭蹭就往树上爬,一气爬上去,连小褂带经书原封不动塞到窝中,褂子也不要了,光着肚皮出溜下树;仰首回望,经书安放其中,连个角角脑脑也不露头。阿米全放心了,心说可找了个好地方,官家要想找到,除非他们有本事长了翅膀变成鹊子!就轻轻爽爽返城回府,回去告诉小姐他已然将经书藏好,十万稳妥。小姐训他莫要说大话!这可不是小事,一旦被人发现,自己掉脑袋小事,牵累全府跟着倒霉。阿米自信说放心,接着就跟小姐打听那皇上诏命究竟怎么说的?怎么好好的平地想起灭佛来?小姐看着阿米只是笑,笑容里隐约挟着得意。

阿米问小姐笑什么?

小姐噗地喷笑一声,说:“从今以后你再也不用妄想出家念什么经了,皇上这一剃刀剃了个净,省心了!”

阿米急切问道:“这么说,从今往后这佛家在中国就算全取消了,一点点不让存在了?”

小姐说:“那当然!”

阿米再问:“不论男女老少任何人都不让信佛了?”

小姐说:“那当然!”

阿米想了想,不相信似的,说:“你可知道,那皇上诏文具体是怎么说的?”

小姐一甩头:“我哪知道!我又没见。”说罢,梗着脖子挺挺地走了,把阿米留在原地发呆。

在随后的几天里,皇上诏命雷厉风行铺开来往下贯彻执行:尊道教为国教,本年改元为太平真君元年。罢黜佛教,天下僧尼凡五十岁以下者一律还俗,禁王公以下至庶人一律不得私养沙门,不得私藏经书画像诸物,违者治罪!

阿米长长舒口气,心想,多亏小姐及时提醒,经书已藏,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他就四下打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的,皇上他怎么就突然崇道黜佛了呢?不久,事情就搞明白了,原来,那皇上拓跋焘雄心极大,自从灭了北凉统一北中国以后,他开始把目光投向江南,想把江淮以南的南宋朝也给灭了,从而实现最终统一全中国的宏伟理想!然而,那江南宋朝上继东晋王朝,从来都以中华文华正统自居,视北方的魏朝为夷狄野蛮之邦,北魏朝欲图征服江南,首先必得在文化上站得更高些,比江南更高明,更文明,那样江南乃至全天下人才会心服,愿意跟你走;光有弓马武功是完全不够的。然而,怎么样才能显出大魏朝比南宋朝高明来?拓跋焘首先就想到这“国教”上来,“国教”是一国的旗帜,一个国家打什么样旗帜,不就首当其冲决定这个国家其“国品”之高下吗?然而现实的情况却是:首先,魏朝是鲜卑人创建的国家,难以与中华之祖什么炎黄尧舜等正统统绪挂钩,可谓血统不正;其次,魏朝奉佛教为国教,而佛教却为西方外来宗教,夷狄之教,非中华正教。这两者合起来,则大魏朝其“国品”也就定了,一句话,一夷狄之国而已矣,岂有他哉!在这种情况下,若欲收复中华人心,异想天开,简直就不可能!

怎么办呢?拓跋焘为此事一连多日苦思冥想,不得其计。就在这时,拓跋焘手下宰相崔浩为拓跋焘出一妙计——他对拓跋焘说:“皇上只有罢黜佛教,尊崇道教,一切难题迎刃而解!”拓跋焘问此话怎讲?崔浩解释说:“佛教乃夷狄之教,佛法虚诞不实。道教为老子所创。老子,在世为中华圣人,在天为太上老君。我大魏朝若罢黜释家夷狄之教,改奉道教为国教,岂不高屋建瓴,一举站于中华文化之至高之地,以此号召人心,号令天下,直如天水泻地,将无往而不胜!”

拓跋焘听了大喜,命崔浩具述道教其详。崔浩于是不失时机向拓跋焘推荐了天师道道士寇谦之。寇谦之见到拓跋焘,天上地下一顿神侃,当场演示一套法术,显示灵验。继而,隆重立说,谓当今皇上就是天上太平真君下凡,乃太上老君化身人间,以完成一统天下之天命。此命崇矣隆矣,皇上万不可辞!一席话,如甘露灌瓶,甜蜜蜜全然灌入拓跋焘心坎里,当时就五体投地,全信了,表示自愿入道。寇谦之于是当场亲自授予拓跋焘符箓,拜号“太平真君”。拓跋焘任命寇谦之为道人统,统领天下全部道人道事。继而下诏,国家改元,崇道限佛。

不是说灭佛吗,怎么仅成为限佛?这都是太子拓跋晃的功劳。拓跋晃为信佛之人,他闻听皇上听信崔浩、寇谦之,欲崇道灭佛,急走入宫向拓跋焘力谏,拓跋焘这才收回全面灭佛计划,而改为限佛,着令五十岁以下僧人还俗,保留老年僧人可以继续留居寺院,以后自然淘汰好了。

皇上诏命下达以后,对冯府没有什么太直接大影响,只开智等数人为冯家私养僧人,蓄发还俗,回到冯府;冯府中所藏一些佛像、佛龛等物撤下、毁掉,也就是了。其他一切如常,人心安定不慌。

但是有一天夜半突然下起雨来,阿米睡梦中为雨声惊醒,忽地坐起,想起那藏于鹊窝中的经书,失惊道,这般大雨,那树上经书虽有包袱和衣服包裹,毕竟不是雨布,一旦淋湿,岂不毁坏?想到这里,什么也顾不得了,跳下地夺门而出,一气狂奔,奔至城外,冒雨上树,而将经书取下。小心打开来一看,还好,树头枝叶浓密,经衣淋雨不多,里面经书一些未湿。阿米心里高兴,先找个崖畔躲起,待雨过天明,阿米回身抬头一看,却不是有佛祖显应保佑:原来阿米于晚间躲雨那崖畔之上,却现成正有一处鸟洞,只是高了点,离地面约有三丈余高。阿米仔细察看一番地形之后,找到一处路径,脚踩手趴,攀了上去,将经书塞入其中,然后用烂柴禾堵住洞口。这是一处红嘴鸦掏建的窝洞,是面有很多干柴草。

阿米由崖壁下到地面,一身的轻松,嘴里哼着小调往回走。刚进府门,迎面就碰上一人,两眼炯炯,盯住阿米上下死看不休。这人谁?李福胜,就是阿米初进冯府时常遭其欺负的那位孩子王。如今他早长大,在府中作长工苦力,对受小姐青睐、开智拉拢、地位节节高升的阿米,他内心里既羡又恨,只是不像小时候那样,他再无力对阿米怎么样了,阿米要是主动跟他说句话,那倒是给他面子!而阿米并不是记仇的人,他见李福胜上下盯着自己看得奇怪,低头自察,这才看见原来自己全身上下已然滚满了泥巴,像是掘墓人刚由坟墓里走出。

阿米对李福胜笑笑,也不说什么,抬脚继续走路。

李福胜朝着阿米后背突然尖声冒出一句:“你一黑夜去哪去了?掏狼羔子去了?”

阿米头也不回,随声应一句:“噢,掏狼羔子去了。”

李福胜咬住不放,紧追一句:“你掏的狼羔子在哪?送给狗奶去了?”

阿米说:“噢,送老狗奶去了,奶大了做一只家狼。”他不想跟李福胜多说什么,边走边随口漫应。

那李福胜突然大步追过来,跳到阿米面前横住,眼对眼瞪着阿米问:“听说你从河西回来带回来了什么经书?”

阿米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杵住脚步,问李福胜:“谁说我带经书了?你听谁说的?”

李福胜诡异一笑,说:“大家都这么说。你真没带?”

阿米坚决说:“没有!”

李福胜目光如鹰,说:“那你半夜起来到外面干吗去了?不是偷偷瘗埋去了?”

阿米一听秘密被李福胜点破,心里訇然而惊,大声说:“你胡说!是小姐的小猫咪走失了,我出去寻,寻了一黑夜也没寻见。不信,你跟我去问小姐。”

李福胜见阿米说得理直气壮,半信半疑,嘿嘿干笑两声,退走了。

阿米以为这件事这么就算过去了,第三天,两名公干突然来到冯府,上堂跟王夫人打了声招呼,说是遵巡察之命,前来提调阿米问案。王夫人不能阻挡,两名干办就带了阿米走,一直来到一处公廨,把阿米摁倒到一位大人面前,说:“禀告大人,案犯提到。”

巡察大人身着一身戎服军装,一脸的雄武,上来直截了当就问:“你就是阿米?你由河西带回了经书?现在经书藏于何处?你是乖乖交出来交给本将军,还是等本军爷先把你屁股拍成八瓣,然后才交?还是打烂屁股你也不交,惹本军爷生气,把你脑瓜骨嘟子给你摘下来?”一看就是一火爆急性子,不遮不掩,一口气把要问的事由呼噜呼噜全倒出来,摆出一幅自信如山的样子,向阿米显示:只要是在大爷我的面前,那就没有个不服的,你趁早不要跟我犟嘴!

阿米心里急速运思,估量着眼前的形势,心想,眼前这个家伙由京城来,为皇上钦使,下到地方督察罢佛事宜,他仗着皇上龙威,连冯老爷和夫人也不敢忤他,家主是定救不了我的了,面对如此猛恶军爷,看来我今天是只有死了!想到这里,心里就默念:恩师啊,小姐啊,阿米今日就与你们别过,来世再见吧……

巡察大人猛吼一声:“嗨!狗头,刚才问你话你没听见吗?说话!”

阿米平静说:“我由河西回来,并没有带什么经书,请大人明察。”

巡察再也忍不下,刀早已出鞘,刀、鞘并排摆在案上,巡察顺手操起刀鞘,照阿米凌空直下,直拍阿米当头。噗哧一声,血由阿米头顶滋出,流注满脸。阿米只觉得一阵晕眩,倒并没觉得疼。他身子摇晃了下,勉力挺住,正跪巡察面前,再说一句:“大人明察,我没有从河西带回经书。”

啪!巡察举鞘照阿米左胳膊又是一鞘,嘴里同时说:“敢跟我嘴硬!”

这一回打到了骨头上,阿米胳膊当时就断了,他感到一阵钻心刺痛,咬牙闭眼闭气,硬撑了那么两三口气工夫,挺过去了,说:“大人明察,我没有从河西带回经书。”

巡察听了,后退三步,像瞧怪物似地两眼盯看阿米,嘴角挂着豺狼龇牙那般狞笑,说:“哟?哟?我今儿倒是碰上黑石头了!”举起刀鞘朝着阿米右胳膊又是一鞘,阿米右臂登时被折。

这一回阿米疼是疼,却并不如前次那般刺心。他看着巡察再说:“大人明察,我没有从河西带回经书。”

巡察开始有些惊异了,绕着阿米转圈,左转一圈,右转半圈,人转头不转,眼里长着绳,系在阿米身上不离开。转着,巡察忽然停住,说:“这倒是只西岭头上的石鸡子,翅膀断了身子还不倒。”说着手起鞘出,一个击刺,刺向阿米面门,阿米应声而倒。巡察随即出脚,以军人神速,提起脚来嗨地一声跺向阿大腿,只听嘎嘣一声,阿米大腿内骨当时就被踩断。

巡察看着蜷缩在地上的阿米,掂着手里的刀鞘,热情漾溢朝阿米招呼说:“来呀,来呀,起来,起来。”

阿米缩在地上不动。

巡察于是收起脸上嘲讽笑容,说:“我看你倒是条骨头汉子,你起来,起来,你若能再起来,正正跪我面前说你没带经书,我就饶你!”

阿米于是在地上挣扎,一点一点的动,像将要入茧的蚕虫。而左蠕,右蠕,阿米起不来身。

巡察已把刀鞘放到了案上,搓着手,在旁边鼓励阿米:“来,来。用劲起,用劲。”这时的他好像面目心肠全换了个人似的,他不要害阿米,倒是要救助阿米似的。

阿米动作越来越加大一些,左滚一头,右滚一头。他两只胳膊都已折断,只用头锥着地作为支撑,试图看能否把身子撑起,但那哪里能够!

巡察脸上现出厌恶的表情,是那种面对一头没有希望垂死挣扎的病马时的那种表情。只待什么时候他的厌恶达到极限,随手一刀,除灭眼前废物了事!

就在这时,只见阿米一腿拖地,一腿单腿跪地,前面用额头顶住地面,把身子撑成一个长弓形。巡察正要张嘴说什么,阿米头项猛地用力,嗨一声挺起身子,满头满脸血污汗泥,大喘几口气,略定定神,正望巡察,说:“大人明察,我没有从河西带回经书。”

巡察嘴里“噢、噢”连呼两声,脸上现出敬服的神情;接着就声如雷霆发起怒来,一叠声朝旁边两个军汉吼道:“去,去,立马给我把那个告事的给我捉了来!”

军汉跑步出门。巡察面色如铁,严正吩咐阿米:“你给我好好坚持跪着,莫要倒了。我这就把那个告你的给带了来与你对质。你可莫要给我倒了啊!”

阿米一声不吭,脸上血汗仍在一道一道往下静流。

不一会儿,两位军汉就把李福胜给带了来,跪下。巡察怒视李福胜,喝问:“你还坚持告说他私带了经书回来不?”

李福胜两眼突突闪烁,连说:“告,告。”

巡察手指一下阿米,说:“你可看见:他两条胳膊一条腿都已被我打断,你若也能像他一样三肢折断跪我面前,我就信你!”

李福胜一下就被吓住了,嘴也秃秃的说不成话了,啊啊噢噢是是不不,不知他要说什么。

巡察眯细了眼,再问一次李福胜:“你可还坚持要告他不?”

李福胜哇地一声暴哭起来:“求老爷饶命,求老爷饶命,我那都是听人说的,不是我看见的,求老爷饶命!”

巡察问:“你听谁说的?”

李福胜答不上来,咕哝吱唔。

巡察说:“你不想说?”

李福胜说:“我只是听说,实在记不得谁说了。”

巡察说:“那你就去死吧。”

李福胜赶紧说:“啊不不不,不是我听说的,是我瞎想冒猜的。”

巡察又眯细了眼,问:“你为何平白去想个那?”

李福胜犹豫说:“我就想害害他。”

巡察说:“你想害他,你就那么去想?”

李福胜点头,说:“我忌妒他,凭什么他比我得时?”

巡察不再问什么,在地上转半圈,忽地从案上拿起刀,两眼冒白光,将刀架到李福胜脖子上,喝问:“你说谎害人,就不怕死吗?”

李福胜返起头来看向巡察,嘿嘿一笑说:“既然我站不到他头上,那就叫我去死吧!我没怨!”

巡察听了,收起刀,叹口气说:“这也是个上进不要命的。好了,我不杀你,你去——”巡察呶呶嘴指向一旁的阿米,“你去把他扶起来,案子审结了,你们去吧。”

李福胜头斜甩到天上,呛声说:“要杀由你,叫我扶他,下辈子没那回事!”

巡察听了,再看李福胜那生瓜蛋犟样儿,给气笑了,就问阿米:“凭你一句话:这个人他诬告你,该不该杀?”

阿米呆望着巡察,脑子里像揎了干草,一句话说不出来。

巡察可没那多耐心等待,突起飞腿将阿米一脚踢翻,与此同时,手起刀落,嘎喳喳一声横空劈下。阿米只看见一道白光闪过,人就昏过去了。


《石头志》连载第十三

13

阿米被抬回冯府,王夫人命管家单辟出一间房,让阿米卧炕养伤,为他请了接骨匠接骨,派了丫鬟和僮奴侍候。冯飔小姐坐在炕边一坐就是半日,一言不发。阿米虽然伤重,疼痛刺心,也硬忍着,一言不发。如此苦熬一月有余,阿米伤情略有痊愈,人扶着能坐起来了,小姐开口说话,问阿米:“你舍去两条胳膊一条腿,保住了你宝贝,你可高兴?”

阿米面色平静,说:“这是我本分,没什么高兴不高兴。”

小姐狠狠地说:“没把你那条腿也给你打断!”

阿米浅浅一笑说:“那巡察不过留一腿让我跪他而已。”

已经还俗、成为府上一名仆役的开智来看阿米,对阿米连连竖拇指,大赞阿米好骨头,保全冯府未受牵连,连老爷都背后夸奖,说你是块材料,将来必有大用!阿米听了也只是浅笑以应,并未表示什么。开智于是逼问阿米:“老爷夸你,你难道不高兴?”

阿米说:“区区小节,过眼成空。”

开智睁大了眼,惊奇望着阿米说:“啊呀不得了了,‘过眼成空’!我离开了寺院,这个人倒入般若了!”

阿米谦虚说:“我哪里是,且差得远哪!”

开智说:“不过你说的那‘过眼成空’依然不过尘俗之语,非我佛般若真智。世界万物万事,并非过去了它才空——过眼成空,而是‘当体成空’——它当时当体就是个空!我说的可对?”

阿米勉力抱一下双手奉向开智,说:“受教了。”

开智看着阿米眼里透出真诚目光,不由赞叹说:“啊呀,这个人……这个人……真是佛的人啊,师贤、昙无谶二位大师没有看错!”

阿米苦笑说:“连上你是不是就是三位了?”

开智说:“我半吊子,哪里敢与二位大师并列!”

三个月后,阿米基本伤愈,可以下地走动,冯飔小姐冷眼旁观,越看越感觉阿米那行为动作言语举止像一位僧人,往日那位活蹦乱跳的野马蛋子阿米越来越模糊了,她感到一种深深的失落,甚至恐惧;而内心里却决然不肯放弃幻想:不,我的阿米没有变,他只不过巨伤初愈行动不便,显得有些呆滞罢了。可怜的纯情少女!一颗纯心编织了一间彩色梦屋,住在里面不愿出来,而不知道那梦屋之外“我的阿米”却正独自经历着一场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精神危机和精神蜕变。

这是一个全封闭的战场,阿米在其间正进行一场灵魂的恶搏。自从他被抬回冯府以后,鬼缠了似的,一个场景就不断出现在他的心眼之前:李福胜满身血污,张着血嘴,瞪着血眼,连续发声质问阿米:“你为什么不救我?你为什么不救我?”阿米答不出来。

阿米回答不出来。他回答不出来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及时讲话去救李福胜,是因为巡察行动太过迅速突然,自己没意识到他真会杀李福胜吗?不,那巡察先已说过:“凭你一句话!”自己当时怎么就说不出来话呢?明明,是自己内心里想让李福胜死!还有什么话说?

现在,冤家李福胜他终于如己所愿——死了,而且死得那样悲惨,那么我——高兴了吗?阿米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就是高兴不起来,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觉得难过,难过变为一种痛,痛变为一种良心的压迫,让阿米透不过气来。这其中特别有一点让阿米无法原谅自己——阿米自己对自己这样说:此事如果发生在我认识昙无谶宗师之前,那么竟或还情有可原,因为那时的自己只不过是未经灵光点化的普通之人,懵懂无知;结果却是,自己在受到宗师点化之后,在苦读宗师独传《大般涅槃经》十数遍以后,心思竟然仍同一般众人,恩仇之心重如泰山丝毫未消,这叫什么事呢?师父完完全全是错观自己,枉相托附了!更何况,即使以世中众人的标准来衡量,自己也并不够格:当年冯府塾师高先生教自己读史传,那里面许多真正英豪人物,大义灭亲的也有,化敌为友的也有,他们尚自能做到超越俗世恩仇之上,言动行止,惟义所归!自己是连他们也不如的了,更何谈超入净空追求涅槃真如之境了,简直梦呓!

阿米嘴里喃喃自念师父临别赠他偈语:“即色即空易,即空即色难。”此时,他才对这两句话有了一些初级理解:当人心绪恶劣的时候,将一切视为无聊没有意义,这是容易的,众人向来实际就是这么做的;而若反过来,欲由此“无聊没有意义”之中觅出意义来,却非常人所能做到,最为难能。就譬如说李福胜吧,他在阿米心目中即为没有意义和价值一个存在,及时将其除灭正倒是一件好事!然而,李福胜作为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存在,精神和心灵存在,这个价值无论如何要高出于那些俗世恩仇原则之上,不可同日而语,这一点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和发现呢?难道一定得付出鲜血生命的代价以后,自己才受到天启有所觉悟吗?是啊是啊,人心私发,常将实有蔑为虚无,以遣无聊心绪;而超拔私心之上,由虚无中把捉到实有,才为人杰啊。

然而,这“有”究为何境何有?苦思冥想之后,阿米悟到:这实有不是别的,它就是“善”,超绝一切分别之上的善!人若有了它,那么面对屠刀,当时不论是李福胜也罢,是最亲爱的小姐也罢,阿米他就会一视同仁,不加分别地舍命赴身以救;自己当时没有去救李福胜,相反还隐隐希望他去死,就是因为自己心中无善所致。而今而后,自己的所谓修行,那第一步首先就该是培植心中的善念,大善之念,它是师父所传《涅槃经》中“妙有”的最初根芽,一切修为,定须由这里出发,去努力,去精进,才断断乎为唯一正道,舍此别无他途!

这样一连多日,阿米苦思冥想,尽量排空内心浊物,让自己的心趋净趋明,那清明内气外散,他脸上遂有了些光泽。这一天冯飔小姐进来,看到阿米精神变化,兴奋喊道:“哎哎,阿米,你今儿个是怎么地了?像脸上涂了油,光亮光亮的?”

阿米说:“没有呀?我又不是女子,涂什么油?”

小姐上下端详阿米,说:“不对,我怎么感觉你今天好像换个人似的,你心里有什么喜事?说出来我听听。”

阿米说:“我终于悟到什么是有了。”

小姐眉头皱起:“三肢叫人打断,还不儆心,还说你那一套!”

阿米笑微微说:“值得,值得,就是四肢全折也不亏。”

小姐大声说:“再来就不是三肢四肢,小心丢了你小命!”

阿米正色说:“我愿舍身护法。”

小姐骂道:“放屁!你的身命不是你的身命,不能由你作主!”

阿米犹豫问:“我的身命不是我的身命,那是谁的?”

小姐一声喝断:“我的!”

阿米不吭声了。

小姐目光尖利,盯着阿米逼问:“怎么?你不愿意?不服气?”

阿米低三下四连说:“愿意,愿意,服气,服气。”

小姐接着追问:“我作主?你作主?”

阿米说:“你作主,你作主。”

小姐拉长声说:“这可是你亲口许的啊!”

阿米答应:“啊是是,我亲口许的。”

小姐说:“那你就再不能许于别人。”

阿米亮眼望向小姐:“我还许于别的什么人?”

小姐咬牙说:“佛爷!”

阿米不说话了。小姐长久地逼视,阿米长久地沉默。好一会儿,阿米幽幽说道:“佛爷他是神,不是人啊……”

小姐早就把话准备现成,立即说:“我不管他是人不是人,我的就是我的,谁也不能跟我争!你若是说话不算话,哼!”

阿米笑问:“怎么样?”

小说紧绷了嘴唇说:“看我不要了你命!”

阿米连说:“好,好,我没意见,没意见。”

日子就这么继续过下去,到第二年,旧事重提——管家跟夫人提,夫人跟老爷提,那给阿米配妻的事就又被重新提起。岁月不等人,阿米二十岁了,是该到配婚的年龄了。这一天,开智把阿米带到老爷面前,老爷把决定告诉阿米。阿米灵机一动,就说:“老爷决定,阿米服从就是。”说着看向一旁的开智,说:“但是开智哥他比我大,都快三十的人了,他还没有成婚,我作兄弟的怎么好抢到他头里?不合礼,也不够意思。”

冯朗老爷听了,不由噗哧一声笑了,看向开智,笑问:“你看你看,阿米他扯出你了,叫你先婚。怎么样?那你就先婚吧,给兄弟开个道?”

开智甩头甩得如同狂风中小树,大声抗议说:“老爷说什么呢?老爷别听阿米胡说,我是出家人,他阿米怎么能跟我比?”

老爷说:“那你不是已经还俗了吗?”

开智说:“那是被迫无奈!”

老爷轻轻叹息一声,转向阿米:“你听到了吗?他说他是出家人,并不挡你的道,你不能跟他相比。”

阿米欲言又止:“我也……”

老爷说:“怎么,不至于你也想出家吧?可是晚了啊,皇上诏命在那里!”

就在这时,由外面一头冲进来一人,对着老爷就大声嚷嚷:“晚什么晚?真心向佛,不分早晚。阿米他内心里早就把自己许给佛爷了,所以不能结婚。”说着侧身直问阿米:“阿米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冯飔小姐早就在门外听他们谈话了,她看到阿米无法应对老爷,就一头撞进来,直接跟老爷分辨。

阿米朝小姐点点头,应道:“是的,小姐。”

开智看向阿米,问:“什么时候?是在河西吗,昙无谶大师座前?”

阿米低声说是。

开智几分惊奇几分埋怨似地说阿米:“怎么没听你跟我们说起过啊?”回身对老爷说:“这事可就大了,他已在昙无谶大师座前许身,那就不可以改了。”

老爷直视阿米,问:“是这样吗,阿米?”

阿米答:“是,老爷。”

老爷两手一摊,说:“要是这样,那就不可以再谈婚配之事了。你这孩子也太内向了,什么也捂在肚里不说!”说着转向小姐,“亏得扇儿及时进来提醒,若不然,让我跟着也犯下罪孽!”

小姐向老爷撒把娇,说:“我就是爹爹的千里眼,亮着呢!”

老爷笑容满面,连赞:“是是,你是阿爹千里眼,千里耳,以后好好帮阿爹看着事!”

由老爷处出来,小姐一脸的得意,朝向阿米夸嘴:“怎样?是我救了你吧?”

阿米与小姐四眼相对,说:“你说的:我已然许身于佛!”

小姐两眼明净如秋日碧空,说:“是的,我说的。怎么了?”

阿米说:“那……那……”

小姐一声喝断:“你别胡思乱想。我就是佛!”

阿米大惊,看着小姐,说不出话来。

小姐说:“你看我做什么?你忘了当初师贤大师在府里选人作我陪护,那时你跟师贤师傅说的那句话了吗?”

阿米说:“阿弥陀佛。”

小姐说:“对了嘛!阿米——驮佛。你的名儿不就这么来的吗?”

阿米说那都是众人那么浑叫的。

小姐说:“什么众人浑叫,连我爹我娘都承认,不然众人再叫得多,也成不了你名儿。”说到这里小姐笑了,“哎我说,你本名儿叫什么呀?我都还不知道呢。”

阿米脸上微现戚容,低低说道:“宋家春。”

小姐实在太聪明,立即就瞧破阿米内心,安慰阿米说:“别难过,别难过,你有家:有我的家就有你的家,花开长春!”

阿米垂首低应:“谢小姐善顾阿米。阿米有家。”

小姐说:“你先人都没有了,哪里有家?你就死心塌地跟了我吧,我必给你一个荣华富贵之家,让你满意!”

阿米越加低声,说:“佛家就是我家。”

小姐听了仰身便倒,亏得花畦旁一棵老柳树靠住,没有跌倒。阿米赶紧上前相扶,小姐厉声斥道:“滚开!”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阿米天天徘徊在小姐庭院门外,想跟小姐解释,却见不到小姐面影。他的内心里犹如一口沸泉,咕嘟咕嘟翻热浪,压也压不下。晚间,一个人躺在土炕上,透过空窗遥望天上星月一片灿烂,头昏得却成为一盆粥,一千遍向佛祖祈祷:大智大能的佛祖啊,告诉我吧,天上明月,身下大地,我究竟该怎么作出选择呢?

第二天,阿米又到小姐庭院门外等候,等了多半日,还是不见小姐从里面出来。就在这时,忽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响,阿米回头一看,却见小姐携丫鬟由外面急匆匆赶回来,那丫鬟怀里还抱着个大包袱。阿米立即迎上去,刚要说什么,小姐抢先开口说:“快快,皇上灭佛!你赶紧收拾东西逃走吧。”说着由丫鬟手里接过包袱一把塞给阿米,不容分说,推了阿米就走。阿米说他屋里还有东西要拿。小姐说没了、没了,她都让丫鬟收拾上了。阿米说他的刀拉下了,必须拿上。小姐说:“你先走,我去取,你在城西门外等我。”

阿米懵头懵脑挎了包袱前脚走,小姐后脚返回阿米居屋取上刀,刚走到府门口,有三个骑马巡捕便赶到,说是奉持节巡察之命前来搜捕妖僧妖人,任何人不得离开。小姐说我是冯府大小姐。巡捕说就是冯老爷本人也不行!小姐大怒,喝道:“我看你们就是强盗,竟敢到刺史大人邸舍来撒野!”嘴也快,手也快,这边嘴里说着,那边手起刀落,一刀搠向马屁股,喳的一声将马尾马齐根削下,马尾毛发纷纷扬扬落地,马尾根部沥沥啦啦往下流血,犹同房檐滴水。那马受疼,呜咕咕一声鸣叫,连尥两个蹶子,马屁股甩个大掉个儿,差点把一旁的一位巡捕给撞翻。三名巡捕一时被镇住,小姐提了刀夺门而出。

出城以后,在城西的河滩芦苇地里,冯飔小姐赶上了阿米,把刀交给他。阿米看那刀上沾有鲜生生血迹,吃惊问小姐是怎么回事。小姐笑笑说:“走得急,一头瞎驴挡了我道,我剁了它!”

阿米惊愕地望着小姐:“一头驴能挡你什么道,你杀了它?”

小姐不答,说阿米:“你快走!”用手一指,“过了河,只往那边山里边走,快走!”

阿米一肩挎包袱,一手提刀,一步三回头,朝河边走去。

小姐遥望阿米趟水过河,满脸通红,如晚间西天云霞。


 

《石头志》连载第十四 


3

 

14

太武帝拓跋焘前次罢佛,一年不到,怎么突然更下狠手要全部灭佛了呢?原来,拓跋焘征灭北凉以后,将北凉大批人员携至京城平城,其中有二人为北凉法师,一名玄高,一名慧崇,二人均为高僧,妙解佛理,拓跋焘对他们很是敬重,特意将其交于太子拓跋晃,让太子跟着他们修习。那时的拓跋焘对佛教还没有什么成见。其后,拓跋焘因觊觎江南,听信崔浩,受道士寇谦之符箓而自号太平真君以后,做出黜佛限佛的决定,从此他内心里对佛教厌恶日甚一日。在这期间,太子拓跋晃却一如继往,继续崇佛信教,与玄高等高僧相与密切。拓跋焘看在眼里,隐忍没有发作。这天夜里拓跋焘忽作一梦,梦见先祖当面谴责自己说:“太子是仁爱太子,你不应该无端猜疑于他!”拓跋焘醒来心下十分不快,次日将此事告于崔浩,问崔浩此梦何意?崔浩说:“这不是太子的过,这是太子那位师傅玄高他暗施法术,致先祖入梦前来恐吓陛下,意欲陛下收回罢佛崇道圣命,破坏陛下统一天下宏图伟业。”拓跋焘问,玄高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崔浩说:“陛下难道忘了玄高他从哪里来吗?他这是欲为灭亡的北凉复仇啊!”拓跋焘听了,心中怒火腾地烧将起来。崔浩不失时机再加上一句:“区区玄高阴志如何可以得逞?而玄高施术影响太子却为大患啊!”这一句话敲中拓跋焘最痛处,当即下令捕杀玄高、慧崇二人,同时有了全面灭佛的想法。

就在这时,发生了另一件更大的事,加速了事件的提前爆发:卢水地区,胡人盖吴于杏城聚众十余万,打出旗号,发动叛乱。军情紧急,太武帝放下手头一切事务,亲率大军西下平叛。到达长安后少作留驻,拓跋焘巡察寺院,却在一所寺院中发现大量私藏兵器。拓跋心下大疑,怀疑寺中沙门暗与盖吴通谋,即将有关僧人予以逮捕,严词审讯,僧人含糊其词,没承认却也没有否认。拓跋焘大为震怒,下令诛杀全寺僧众,与此同时,特下严旨一道,派出快骑飞送留守京城监国的太子拓跋晃,令其通令全国灭佛,那诏曰:“通令各州、镇、军:所属辖地不论寺院人家,所有佛图形像及胡经尽皆击破焚毁,沙门无少长悉坑之!”

太子拓跋晃接到父皇诏旨以后,心痛如割,但皇命如天,又不能不执行。于是,他故意拖延,把诏旨拿在手里不往下传达,紧急派出人马分头通告消息,让僧人们赶紧逃避。这样,僧人们就得到宝贵的时间,凡得到情报的,纷纷瘗埋藏匿经卷圣物法器,躲进深山或民间逃命,而没有及时获得情报被杀的也不少,全国总起来有数万之多,许多寺院遭到拆毁。长安地区,由于由太武帝亲自坐镇,行动雷厉风行,后果最为严重,杀死僧人、灭毁圣器佛像无数,就连当年为苻坚大帝所建赫赫有有名的元化寺也遭到拆毁。幸亏又是冯飔小姐得到情报早,及时安排阿米逃走,躲过去一劫,否则后果难说,因为他两次赴凉,与高僧昙无谶交往密切,外间纷纷传说他由昙无谶处带回了独传经卷。昙无谶,赫赫大名,那是连太武帝本人也熟知的。

开智也躲过去了,因为他前此已然“还俗”,头发也长长,足可盘顶。

然而事件并没有就此就算完结。一个月后,拓跋焘平定杏城叛乱,抓获首领盖吴,盖吴向拓跋焘供状:在他发动叛乱之前,先曾与雍州刺史冯朗有过联络,欲与其联手共图大事,冯朗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拓跋焘听了,豁然明白过来,那长安寺院私藏武器,其背后真正谋主却原来系为冯朗!啊啊,这位北燕王太子,我待他不薄,他背地里却一直在暗作准备,阴图复国。这一回,我必灭掉冯氏一门,绝不留情!说干就干,拓跋焘立即起身,亲率一千人铁骑禁卫军,杀气腾腾直奔冯府而来。

在冯府这一边,当冯朗获知盖吴兵败被俘的消息以后,他当时就明白自己的命运了,于是紧急安排:让王夫人带了儿子冯熙、女儿冯飔及男仆女侍速速外逃,他自己则坐守家中,等待最终命运的到来。开智坚决不肯离开,要留下来陪老爷。

拓跋焘率军冲入冯府后,冯朗平静携开智下堂亲迎皇上,从容礼拜,冯朗中跪,开智侧跪,二人风度均极好,一时倒把拓跋焘给镇住,不免心生疑惑:难道说那盖吴是胡说的,冯朗其实并无反心?

拓跋焘于是收起脸上杀气,下马携了冯朗上到堂上,亲问冯朗:长安寺中兵器是否为他安排私藏?他是否阴谋谋反?冯朗答,寺中兵器确为他安排私贮,目的只为应付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西北地区种族众多,部落林立,形势不稳。他本人绝无谋反之心。

拓跋焘不信,就单独审问开智,施行最残酷的刑法,用铁锥把开智的一嘴牙全部敲掉!开智满嘴淌血,依然坚不认状,跪在地上身子挺直,西向躬拜佛祖,口诵佛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可除一切苦厄……”拓跋焘大怒,举起铁杵照开智当头一杵打下,开智脑浆迸裂,当场被砸死。

接下来拓跋焘再审冯朗,问冯朗:何故遣走家人,自己单独留下?冯朗的回答是:遣走家小是为免枉死无辜,使皇上英名受累;自己独自留下,乃自己职守,本分所在。

拓跋焘怒道:“你以为你遣走家人我就找不到他们了吗?天下一统,除非他们插翅飞到江南!”

冯朗平静说:“相信皇上那时已然回心转意,改了念头。”

拓跋焘怒问:“你做梦!我改什么念?我恨不能把你冯家院里飞的蚊子也尽皆灭了,我改什么念?”

冯朗无话可说,只念一句佛号。

拓跋焘听得冯朗念佛,怒火万丈,再也忍不下,当时牵了冯朗衣领拖行出门,扔至阶下,令卫兵以白绫将冯朗勒死;随即任命将军凌忽接替冯朗做雍州刺史,命凌忽立即撒开人马穷追猛打,务必捉到冯朗所有家人,活要见人,死必陈尸!

这时,王夫人领了冯熙、冯飔兄妹及男仆刘贵女侍奉帚正没命逃亡在西行的路上,空气紧张极了,大道上,广野中,一队一队官兵不时出没,马嘶人唤,刀枪撞击的叮叮声清晰入耳,声声椎心,惊得人魂儿都要掉了。一杆人伏在深草里一动不敢动,直到天色向晚,侧耳谛听,四外一片荒寂,惟有老鸹呱呱孤鸣,王夫人这才领着大家小心翼翼走出深草,不敢走大路,专拣荒僻狼道,如鬼魅一般蹑脚前行。

天色很快就全然昏黑。俗话说,狼黄昏,鬼半夜。远处什么方向隐隐传来几声狼嚎,声音凄厉,如地狱鬼叫,恐怖之极。一群人吓得发抖,前有恶狼,后有追兵,进退失据,不知如何是好。

终是冯飔有主意,她说:“我们后退是必死,只有往前走还可侥幸,就是真遇上了狼群,我们人多,不是孤客,不见得那狼就敢扑我们。走吧,莫犹豫。”

王夫人说:“我们虽然人多,只两个男人,两手空空,走得急,别说刀枪,连个叉子耙子手里都没得有,万一真遭遇恶狼,如何抵对?”

冯飔也不答话,四下略一张望,忽地拔步朝一棵树跑去,扳住一棵胳膊粗小树,就去折那树干。那是一棵柳树,树身被冯飔扳弯、压倒,却柔软得很,冯飔怎么也折不断它。众人围上去,七手八脚将树压在地上,冯飔猛一个跳步,双脚跳踩至树干上,只听嘎叭一声,树干折断了。夜静时分,那声音特别的响脆,仿佛能把天幕划破,露出后面的天光,照见他们一群人原形。大家的心不由齐往上提,吊到嗓子眼,谁也不敢说一句话,只侧耳谛听,听四外是否有什么动静反应。

并没有什么动静反应,众人心稍稍放下。冯飔、冯熙双双上手,往下扯那半折半连的树干;男仆阿贵和丫鬟奉帚则往下打掐那树头枝桠,嘎嘎叭叭的折枝声遂又响起,众人的心于是重又上吊,嘭嘭狂跳。

树干折下,枝桠打尽,一根大杖就这样被收拾出来。表面粗糙且不说,那长短却实在太不合体,足有一丈多长,阿贵将其拢到手里挥两下,简直如同挥一根旗杆,笨重迟缓,一点也不称手,用这样的武器去对付狼群,纯属虚摆架势,只比没有强一点点。

冯熙说:“那就从中间把它一折为二,正好做成两根棒子,我一根,阿贵一根。”说着就与阿贵一起上手,脚踩手扳,嘎叭一声,将树干折断。

这时,就听不远处隐隐似有脚步声传来。大家都吓傻了,赶紧蹲下身子俯伏道边,五双眼齐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瞄去,凝神屏气。

脚步声越来越近,昏暗中,一个人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轮廓越来越清晰起来。

冯飔小姐尖声喊道:“阿米!”

人影闻声止步,冯飔一个箭步跃起,扑到阿米身上,接着就嘤嘤哭起来。

来人正是阿米,左肩挎包袱,右手提赫连刀。原来,阿米由冯府逃出以后,出长安城,一气西行,三天两夜赶到陈仓,自感已然脱离险境,就进到陈仓城中,心想吃口饭,略作休整,然后再作打算;却忽在街上听得人们议论说,雍州刺史冯朗谋反,本人被杀,家人逃散,官府正在全力追拿。阿米听了,惊得灵魂片片飞散,连忙凑上去打听那冯府家都有些谁?他们逃哪去了?众人听了就呛他说,这问的什么话!家人自然就是老婆儿女,都要连坐的;逃哪里去了,连官府都在寻,普通人哪个知道?你若知道,还不赶紧去报官领赏,傻在这儿干什么?阿米听了,他的心呜地一沉到底,头上立即就渗出汗来,什么也顾不得了,挤出人群,就出陈仓城,失魂落魄,急往回赶,嘟嘟囔囔嘴里念佛号不断,热祈佛爷慈悲,保佑冯家家人,保佑小姐冯颸,肚里饥渴全部忘诸脑后,危险也记不得了,天光明黑也没分辨了,只一意蒙了头走路,往长安方向奔。天可怜见,正当王夫人一行黑天半夜彷徨恐惧痛苦挣扎于无边旷野时,恰就与阿米相遇了。岂不知,那时的阿米本人正心焦得要命,犹同一只虫落入到水潢中,除心里边一个愿望之外,没有任何一片实地可倚。两面都为焦苦人,一见之下,真有濒死得生的感觉,那份喜悦就不必说了。冯颸小姐双手紧搂了阿米脖子,整个人几乎就吊在阿米身上,全无顾忌放量哭泣悲伤。阿米则挺挺竖起木桩,任凭小姐吊在他身上刮风下雨,把温汤辣水喷洒他全胸,一动不动。在场的其他人等也都一个个眼热鼻酸,忍不住流下泪来,其中丫鬟奉帚哭得尤为厉害。

还是王夫人心里清醒,及时制止了小姐,说,现在趁黑逃路要紧,其他话少说,赶紧行动。

阿米就问夫人,心中可有既定目标,将逃往哪里?

王夫人声带哭腔,说:“啊呀我的好阿米哩,我们哪有!不过脚打了后脑勺,紧着往没人少人的地方跑就是了,天下广大,哪里是我们的地方?”

阿米说:“那么我们且往西行好了,越往西人烟越稀。”

冯熙摇着阿米高兴说:“对对,你去过西凉,知道沿路各处地理人情,对吗?”

阿米说:“是,我走过,我知道。”

冯熙就推了阿米领头,说:“那就跟你走,走走走,马上走。”

于是,阿米、冯熙前头走,众人紧跟其后,一行人高低脚深浅步于暗夜中杂遝而行,有了主心骨似的,仿佛前面阿米的脚步就是他们的脚步,踩着这脚步,不久他们即将到达一个安全安定地方,有吃有住,性命衣食无忧。而此时阿米的内心却煎熬得很,他越来越感到自己肩上担子沉重,每向前迈出一步,就加一分分量:从此刻起,夫人、小姐、公子的身家性命就交给他了,他又将把他们领向哪里?哪里是他们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他是说过,往西面走,那里人烟稀少,是可以减少被人认出来的危险,然而,人毕竟是要在人群中生活,纯粹没人烟的地方,怎么活?食虫嚼草吸风饮露吗?那不是绝地吗?可是,又有人烟、又没有危险的地方有吗?在哪?在哪?

阿米正这么一边走一边思索着,那小姐冯颸仿佛与阿米长着一个脑子,她先就把这个问题给提出来了,跑上前去问阿米:“你要把我们领到哪里?”

阿米突然听了,突给吓了一跳,腿下一个趔趄,差一点歪倒,吐噜着嘴说:“哦,哦,到一个、到一个路断……人少……安全……的地方。”

冯颸立即就问:“那是哪里?是西凉吗?”

阿米犹豫说:“哦不,西凉还远着呢,得一个月才能到达,再说,再说那里现在也是朝廷的地方。”

冯颸说:“那我们还能到哪?哪里不是朝廷的地方?”

阿米说:“你只跟我走着,山长水阔,总有那么一个地方可以让我们安身,你放心。”

冯颸听了不吭声了。路越走越难行,进到了山里,风也明显凉下来,沾着湿气,像是在下雾。走了一夜,到天明,四外一看,果然浓雾漫地,十步之外不辨人身,惟听不远处哗哗水声,知道那是有一条河。冯颸问,我们这是到了哪里?阿米答说,这是羌门山。冯颸说,看不见山。阿米说,这是浓雾遮着,等雾退了,你就看见山了,好高好大的山。

冯颸问:“那我们是不是翻过这座山就安全了?你说过的,找一路断不通外界的地方。”

阿米说:“嗯,不错,就是那样的地方。”

冯颸问:“那翻过这座山是到哪里了?”

阿米随口答:“羌寨,羌人部落。”

冯颸好奇地说:“我们难道是要到羌人的部落吗?他们……”

阿米听到这里,瞬间心间灵光乍现,停步,回头面对冯颸,反问:“为什么不?那正是我们要去、也只能去的地方!”

冯颸大眼看着阿米,问:“为什么?那羌人不是说凶悍异常吗?”

王夫人及时加入进来,跟着说:“听说还很野蛮不驯,平素连朝廷都难治他们。”

阿米看着小姐,看看夫人,说:“对呀,这正是能够为我们利用之处:他们不全听朝廷的,有自己的主张!”

王夫人问:“他们肯收容我们吗?”

阿米说:“我与世界为善,世界与我为善。”

 


《石头志》载第十五 


15

那羌门山真是一座好大的山,由阿米领头,王夫人等一行人整整走了三天,到第三天天黑的时候才走透这座山,借了黄昏暮光,举目下望,看到山下为一大平川,川中草树连铺,密织如堆绣。森树上,彩云下,几缕炊烟冉冉升卷,饥饿的人看在眼里,心间油然生出诱人的饭香滋味,肚子里随即咕噜咕噜轰响如雷,向人发出权利的呐喊。冯熙、冯颸兄妹一刻也忍不得了,催促阿米快快下山,下山找饭吃烧汤喝,好像是到家了似的,只要下得那山,一切全皆现成。阿米却告诉王夫人,让大家就地停驻山上,不要乱动,由他先下山去探路联络,待一切联系妥当,然后再来接他们下去。说完,阿米把手里的赫连刀交予刘贵,吩咐他小心保护家主,自己独自个儿就下山去了。冯颸愣了那么一下,随后急起追上阿米,问他说为什么不带刀?阿米说带了武器反而危险。冯颸说她也要跟了一块儿去。王夫人赶紧上来就喝止,喝止不住。

阿米说:“你去干什么?有危险!”

冯颸说:“我想吃饭,我快饿死了!”

阿米听冯颸这样说,一时语塞,但想了一下,还是劝她暂时忍一忍,安全为上。

冯颸无限委屈,声带哭音说:“忍忍忍,都几天了,天天吃树吃草吃烂果子泥萝卜,我的肚都吃成羊肚了,我忍不了了!”

阿米笑了,安慰说:“就再忍半日,只半日。”

冯颸暴叫一声:“我要吐了!”说着剧烈咳嗽起来,真汪汪地吐起来,一口接一口,像要把肠子也给呕出来,所吐物一色的绿。阿米急忙去扶,一边轻轻为她拍背。好久,冯颸咳嗽呕吐才刚止住,红眼相向,对着阿米尖声叫道:“我要吃饭!我要吃肉!吃猪肉、羊肉、牛肉、鸡肉,我要吃,现在就吃!”

阿米无奈说:“现在什么肉也没有,只有人肉,你把我生吃了算了。”

冯颸上手就抓捺阿米,半痴半真说:“我就吃你。吃你!吃你!”

阿米说:“我就在这里,那你吃好了。”

冯颸噗地一下又笑了,眼里却水汪汪,溢着泪。

阿米拉了冯颸手,说:“好好,那咱们快走。看,天已经全黑了。”

冯颸跟阿米走了几步,一下又不走了,说她走不动了,说着身子一软,全然瘫到阿米身子上。阿米二话不说,背起小姐,小心踩着山道,快步往山下走去。就在转过一个山嘴,快要下到山底的时候,有一伙四五个人不知由什么地方突然蹿出,扑上来将阿米和小姐四面围定,其中二人一左一右分别执住阿米两个膀头,一位小校模样的领头喝问阿米何人,为何深夜到此?

阿米继续身背小姐不放手,喘口气说:“皇上灭佛,我家主一门信善,无处安身,连夜逃亡,不辨路径,来到这里。你们这是哪里?求你们好心收留善人!”

小校疑惑说:“你说你家主一门受难,为何现只有你二人?你背上所背何人?”

阿米说:“夫人、公子现仍在山上,小姐病了,我背了她先行下山,求施主无论如何发大慈悲救她。”

小校听的阿米说“施主”,立即就问:“你是和尚?”

阿米答:“是是,我是我家主所养家僧。”

小校听了,所有警惕敌意顿时涣然冰释,变得友好起来,连扶带搀,簇拥着阿米呼呼啦啦一气急走,把他带至一个处所——那是一个大堂,里面有许多人,席地围坐,中间摆放着酒肉,众人又吃又喝,好像正在举行宴会。小校称其中正座的一位为大人,向他报告,如何如何。大人听了,许是酒兴正好上来,高兴说:“好啊好啊,既是佛祖信众,他鲜卑人不要,我要!”继而听小校报告说阿米为僧人,就更高兴了,睁了明亮的眼睛,欠欠身子,用手拍拍身旁座位,说:“当真?来,来,入席,坐这里!”

阿米听了,磊磊落落,背着冯颸照直就走过去,先放下小姐,十万恭敬先安排小姐入座,然后自己小心坐到小姐之侧,整个动作一派主尊奴卑的样子,就仿佛小姐是皇家公主天女下界一般。这样一来,那大人跟着也变化心态,眉宇之间,透出对小姐的崇敬。接着,阿米不等大人招呼,先自告白:“我们是逃难饿人,就不讲礼貌客气了,见谅,见谅。”且说且由席间抓起一只大羊腿,双手奉予冯颸,告诉冯颸:“小姐先吃,吃饱了再说话。”

那冯颸也真不客气,拽过羊腿就大撕大嚼起来,哪里有半点小姐公主模样?明明一头真真儿的饿狼。大人及席间所有人等都看得呆了,好像在看一种没见过的奇景儿。那大人更是看得入了景儿,暗中为小姐加力似的,小姐抓肉,他双手用劲捏指,小姐撕肉嚼肉,他鼓腮咬牙。好半晌,才由景儿里走出来,亲切笑道:“看来是真饿了,真饿了。”

阿米在一旁一直看着小姐,不吃也不动。待小姐把手中那只羊腿吃下,意犹未尽,亲自上手,又要往席间取时,阿米及时制止了小姐,把她手挡回,说:“不能吃了,歇歇,且歇一歇,喝口水。”冯颸不依,坚持还要吃。阿米一手把住小姐手腕,另一只手扬起,大声吆道:“水来!”

一个羌兵递上来一罐水,阿米将水交到小姐手上,轻轻扶罐至小姐唇上,小姐一气喝下。阿米随即站起身来,朝大人深打一躬行礼,说:“救饥疗伤之恩,义同救命重生,山高海深,小僧代表我家家主万分感谢大人,没齿不忘!”

大人笑眯眯望着二人,看戏似地有趣,听阿米这样说,方才回过神来,说:“你还没给我介绍,这是哪家小姐?”

阿米说:“小姐病了,还请大人给我家小姐安顿住处,让她先行休息,回头我向大人详细禀报好吗?”

大人立即就变了脸,不悦道:“这怎么说话?架子也太大了吧!吃了我饭,一个谢字未道,转身又要住处,即皇上公主也不会如此大模扯样!”

阿米连忙道歉说:“啊啊,我家小姐她连日奔走道上,喉咙上火肿痛,不能说话,还望大人体谅。”

大人厉声说:“打什么诳语!喉咙肿痛不能说话,吃起饭来跟往水瓮里灌水那般凶猛,骗谁呢你?我看你这个和尚是真是假我也不能相信了!来来,你现在就给我诵一段经文叫我听,否则你们两个谁也出不了我这厅堂!”说了这些话还觉不够,紧跟着狠狠地加补两句这样说:“叫你们知道本大人我并不是那么好骗的!不论天王老子,欲骗本大人我,那是跟他自己的脑袋过不去!”那大人嘴里这样说,脸上隐隐浮现杀气,刚才一派的和善好模样瞬间不见踪影,像换了个人。

听了大人声色俱厉这样讲话,阿米心里有数,从容不迫正待要接,不想冯颸小姐性子火急,张张着两只刚抓过肉的油手,晃着,抡着,牙白口清,嗓音脆响,直视那大人,不客气抢白道:“你少来你那寒伧,平白叫人听了恶心!吃你两口子肉怎么了?倒是骗你了——你那两口子肉值几个糟钱,也值得本小姐一骗?也就道上饥人,有奈无奈,吃你几口,是给你面子,暂填我肚子!若在平日,你三请六叫本小姐再不会瞧你一眼。守寨奴!你没出过远门难道从小大人也没教过你:要善养德性,厚待道上行人吗?谁是出门顶着屋子走的?你就保证你一辈子不出门,永远缩在你这屁股大山旮旯里,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吗?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冯颸一席话把个大人骂了个脸白唇乌,直如刚孵出来的赤身小鸡遭一个暴雨当头浇,没有了形状,并没有了主张,光肚子里憋了臭气,两头放不出来,张嘴瞪眼,有眼无光。

阿米见状,知道大人不过是一时被打蒙,过后一准大爆发,那时倒不好收场,毕竟这是他地盘,自己身在难中,尚需要得到他帮助,如何可与他为敌,针尖麦芒,绝了余地?想到这里,就赶紧上前一步,笑脸对大人解释说:“大人莫要见怪,我家小姐出身高贵,是有身份的人,刚才听了大人说到骗这个字,她自然不能接受,以为受辱,一时性起,才对大人作了那些分辨。大人莫怪。大人一饭之恩,我家小姐她是记在心里的,异日必有以厚报!”

就在阿米说这些话的时候,大人一点一点昏而复苏,渐次缓过劲来,阿米的好话他一句也没听到耳朵里,心间嘎啦啦一个大雷打过,堤坝决开,一股恶浪随之汹涌爆出,泻向阿米。只见他喳一声拔出腰刀,一个豹子翻空,跳至阿米身前,将刀架到阿米脖子上,两眼里喷着黑光,嘴里恶吼道:“竟敢假冒僧人当面骗我!你不是说她喉咙疼痛说不了话吗?怎么倒像山鸡一般叭啦叭啦叫得恁脆?你给我解释解释!”

阿米哼哈两声,一时语塞,还真是解释不出来。

大人更气,喝问道:“你这不是骗人是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当面骗我?是小看我没见过世面、不懂得待客之道吗?是侮我羌人无德、没有善待行人的古道热肠吗?你说!你说!”

阿米连忙辩解:“不是不是,大人误解了……”

大人根本听不进,接着就问:“你是什么僧人,真的假的?你说!你说!”

阿米定了定心,轻轻把大人的刀扶开,直视大人,问:“我是货真价实正道沙弥,要怎么样你才肯相信?现场对佛祖焚香赌誓吗?”

大人冷笑说:“赌誓?一禅提无信恶徒哪个又是怕赌的?真言假誓,谁能分别!”

阿米斩钉截铁说:“赌假誓下地狱!”

大人说:“那是佛祖才能裁判的事,我裁判不了,你别拿这个来敷衍我,没用。”

阿米听了叹口气,就再不说话,双手合十,眼睛半闭,目光平视,不说不动,澄心净虑,现出庄严相来,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那明晃晃握在大人手里的刀也不存在。

那大人感于眼前殊景,身不由己,那拿刀的手腕就软下来,全身紧绷的筋犍也软下来。但他心里仍是狐疑不定,望着阿米正言道:“即请法师诵经布教。”

阿米周身一动不动,嘴唇也不动,而由喉间发出声音,声调平衍,字字庄严,起诵《大般涅槃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拘尸那国力士生地,阿利罗跋提河边娑罗双树间。尔时,世尊与大比丘八十亿百千人俱前后围绕。二月十五日临涅槃时,以佛神力出大音声。其声遍满乃至有顶,随其雷音普告众生:“今日如来、应、正遍知,怜愍众生,覆护众生,等视众生如罗睺罗,为作归依、屋舍室宅。大觉世尊将欲涅槃,一切众生若有所疑,今悉可问,为最后问。”

尔时,世尊于晨朝时,从其面门放种种光,其明杂色青黄赤白、玻瓈、玛瑙光,遍照此三千大千佛之世界,乃至十方亦复如是。其中所有六趣众生遇斯光者,罪垢烦恼一切消除。是诸众生见闻是已,心大忧愁,同时举声悲啼号哭:“呜呼慈父!痛哉!苦哉!”举手拍头,捶胸叫唤,其中或有身体颤慄,涕泣哽咽。
  尔时,大地、诸山、大海皆悉震动。时诸众生共相谓言:“且各裁抑,莫大愁苦!当疾往诣拘尸那城力士生处,至如来所,头面礼敬,劝请如来莫般涅槃,住世一劫若减一劫。”互相执手复作是言:“世间空虚!众生福尽,不善诸业增长出世。仁等今当速往速往,如来不久必入涅槃。”复作是言:“世间空虚!世间空虚!我等从今无有救护,无所宗仰,贫穷孤露,一旦远离无上世尊,设有疑惑,当复问谁?”

 

阿米刚诵此三节,那大人就同经中众生一般跟着哭泣起来,刚才纠纠金刚雄武身姿此刻变作柔柔女子一般,里面骨头都是软的,殷殷仰望阿米,一如婴儿之望慈母。在场其他所有人亦是如此,他们嘴里喃喃念着:“佛祖涅槃,设有疑问,当复问谁?”仿佛当年佛祖涅槃庄严圣景经由阿米诵经而重现于此刻他们的眼前,他们每个人都变得无比无比神圣起来,连头上胳脖上所有皮肤都麻麻酥痒。

大人告诉阿米说,他们这里也遵皇上诏命毁寺灭佛,他们已然好久未能听到经声,身心俱虚,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今日闻大经师诵经,如听天上梵音,灌溉心田,心神复归,眼前一片光明!

阿米说,人人心中有佛,内见真心,即见真如自在,不必惊慌。

大人问阿米刚才那诵为什么经,阿米告诉他说是《大般涅槃经》。大人说他们从来未听说有此经。阿米笑笑说,此经为佛祖涅槃前所留最后一部经,为大宗师昙无谶由天竺携来华土,尚未公开,今日系由我第一次于羌中发布,你们羌人有福了!

大人听阿米这样说,拍手喜道:“佛祖保佑,我们羌人有缘,我们有福了!”

阿米说:“此经四十卷,设若有缘,我即在此地首传此经。”

大人连说:“有缘,有缘,即请大师在我地开坛授经。”

阿米回头看一眼小姐,对大人说:“今日晚了,什么事明日再议。即请大人速给我家小姐安排宿处,让我家小姐休息。”

大人赶紧说:“好说好说。”随即招呼手下两名寨兵前头引路,导阿米和小姐出堂,手持火炬,把二人领至一处净室。阿米安排小姐卧榻休息,他自己则退出门外,盘腿坐在门下,闭目敛神,为小姐守护。冯颸小姐实在累坏了,一句话未说,任凭阿米摆布,倒到榻上就睡去了。一觉睡到三更,做了一个怕梦,一轱辘翻身醒来,连喊阿米、阿米。西月窥户,阿米推门进去,月光下只见小姐坐于榻上,满脸通红,瞪眼张嘴,目光呆滞,忙问小姐怎么了?小姐眼珠不转,望着虚空,惧惧连叫:“娘,娘,娘你在哪呢?”

阿米赶紧上前扶了小姐一只胳膊,说:“醒醒,小姐。有我呢,莫怕,莫怕。”

冯颸听了,定了定神,这才回转目光,看向阿米,半醒半怔问道:“这是在哪里?”

阿米答说是在羌寨。

冯颸不解问:“羌寨?那我娘呢?我哥呢?他们到了哪里?”

阿米说:“他们尚在山上,还没有接下来。”

冯颸听了,略想了想,忽地全然醒神,昨儿晚上发生的一切遂全部记起,一霎时情绪大发,先是朝阿米大喊大叫,质问阿米为什么不把夫人、公子也都接来,却把他们丢在山上,又黑又饿,生死不明,自己却独享肥宴,又吃又喝,吃饱喝足,安然入睡,这做的是什么事?禽兽不如!阿米也不分辩,任由小姐发泄。冯颸这样喊着骂着,突然捂了肚子说她肚紧,欲要如厕。阿米四下看看,说:“那只好到外边解决。”小姐说她怕。阿米说:“不怕,有我陪着。”说着伸手扶小姐下榻,出屋,送小姐进到丛树中,阿米则立于丛树之外,远远等着。突然间,小姐由树中一头蹿出,照直扑到阿米怀里,哆嗦着身子,嘴里连喊害怕。阿米拥着小姐回到屋里,问怎么了,看见什么了?小姐脸色煞白,连说鬼、鬼,接就扑到阿米怀里呜呜哭起来,身子紧贴阿米,一起一伏,阿米都能感到她身上小肉肉那嫩嫩的弹性。

阿米安慰说:“夫人、公子暂时委屈他们一下,之所以不敢当时就接他们都下来,主要考虑安全。你也看到了,昨儿晚上那什么情景。”

冯颸哭着说:“我才不要待在这里,跟牲畜野人待一起!带我离开这里,现在就走!”

阿米看着小姐微笑说:“我们现在是在逃难中,离开这里,哪里收留我们?”

冯颸住哭,断然说:“哪怕走到天边去我也不留在这里,坚决不!”

阿米把小姐推开一点,看着小姐的肚子,笑问:“昨儿晚上你吃饱了?忘了我们一路上吃草的光景了?”

冯颸听了,突然噗哧一声笑了,说:“嗯,这羌人的羊肉做得还真不差。”

阿米说:“就是嘛,单为了这肥羔我们也该留下来,是不是?留下来起码先好好吃他几日,养养身子。看,你这才出来几天,人就饿瘦了,连眼窝都塌进去了。”说着伸手用拇指轻轻拭去小姐眼角余泪。

冯颸呶着嘴勉强点点头。

阿米扶小姐重新躺下,说:“天还早,再睡一会儿。天明以后,我就接夫人他们下来。一夜风寒困顿,他们大概也熬煎坏了……”刚说到这里,小姐已然酣然入睡。阿米轻轻退出房外,掩上门,重又盘腿打坐,守在小姐门外,双眼微闭,一心归宁。

 


《石头志》连载第十六 


16

羌人,为匈奴、羯、氐、羌、鲜卑所谓“五胡”之一,当年也曾登峰发达,继苻坚的氐秦之后,独立建过自己的国,也是以长安为都城,有自己的国号年号,国号也称秦——史称后秦。但时间很短,国主姚苌之后,不久就被匈奴的赫赫连勃勃打败,亡掉了。其后继起者为鲜卑人的魏国,打败了赫连氏的大夏,统一整个的北中国,建立了强大的北魏王朝,而与江淮以南的宋朝相对峙,是为北朝;宋朝系为刘裕篡晋而立,为南朝。羌人的后秦王国虽然时间短暂,但在文化上也不是全无建树,其中最为突出的比如说佛教,就曾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后秦主姚苌由西域请来佛教大宗师鸠摩罗什至长安,翻译了一大批的佛教典籍,又是传教,又是大规模的译经,一时间长安成为了天下释教中心,而一举将向以文化正统自居的江南东晋王朝其气焰给压了下去,不可谓不辉煌。也正因为有过这段辉煌历史,进入魏朝以后,羌人部落虽然被压缩至西北羌中一隅之地苟且存活,而内心深处高志不屈,对曾经带给他们辉煌的佛教格外爱敬难舍,信仰有加。北魏太武帝灭佛,对于他们来说不异于铲他们的灵魂根脉,表面上虽然不敢反抗,内心里大排拒,对太武帝严厉的灭佛诏令也是阳奉阴违,虚于应付,并不认真执行。他们又居于大山之中,自治自活,几乎与世隔绝,外边朝廷官员很少进得来摸到实底进行干涉,故区区羌中一州之地实同国中之国,阿米带王夫人一行人误打误撞进得此中来,可谓上善避难之所,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了,当时江南的陶潜先生若知道有这么一处地方,或许他写的《桃花源记》中的桃花源就该是这样写:草树葱茏,隐带刀之天民。老牛乳羔,并怡然而自乐。不知有晋,无论魏宋。

羌人部落其大酋长名叫姚略,他手下有数千兵马,守着羌中一境之地。而那一晚接待阿米和小姐冯颸的那位大人,只是姚略派在羌门山下守御山门的一位将领,他的名字叫姚疆。当晚,阿米现庄严相诵《涅槃经》后,一举震慑姚疆灵魂,他深信阿米是为释家大宗师,亦喜亦敬亦畏,当即安排净室让阿米和小姐住宿歇息。但他还是留了个小心眼:给阿米、小姐合共只安排一间屋,然后派了人暗中密窥,看阿米与小姐究将如何安歇,设若此二人并非如其所言为主仆关系,不过是一对私奔男女跑出来鬼混,那时——那时他将当场将其拿定,给他好看!哼,我羌寨清净之地,可不是外面什么污烂人随便进来淫行快活之所!而察看的结果是,阿米一宿盘腿打坐在小姐室外,庄严如神。报告上来,姚疆大喜,天明以后,亲自来到客房,向阿米和冯颸表达了他的崇敬之情,说,他这就立即安排人马,送他二人至部落大人处,而由部落大人亲自予以接待。姚疆说:“二位尽可以放心,外面他鲜卑人灭佛,我们羌寨这里护佛,绝保证二位人身安全,不会伤到一根毫毛!”

阿米谢过姚疆,这才放心讲话,如实交待出山上还有夫人、公子一行人等实情,请求将他们也接下山来,一起去见部落大人。

姚疆听了,先是一怔,接着哈哈大笑说:“噢,噢,原来是这样。”手指阿米,“看来你这出家之人还是心机未泯呀!你信不过我,并没有跟我全讲实话呀。”

阿米说:“我只是我主家家僧,保护我主夫人与公子、小姐乃我天职。佛曰:护持善类,不遗余力。”

姚疆说:“好,好。”遂派出一队人马,由阿米与冯颸领队,浩浩荡荡上山,去接夫人与公子。阿米与小姐都骑了马。

彼时,王夫人与公子冯熙携家仆刘贵、丫鬟奉帚诸人一夜缩在一山岙处,又饿又冷又怕,又担心前往探路的阿米和小姐的安危,经过漫长一夜折磨,人人憔悴得大走了模样,面色灰黄,目光呆滞,几同关押了二十年的监狱重罪囚犯。当阿米、冯颸偕同十几个羌兵骑马奔抵的时候,几个人当时竟反应不过来,还以为是追捕官兵赶到,吓得失声瘫体,浑身瑟瑟发抖。阿米、冯颸双双跳下马背,冯颸抱定母亲,阿米扶了公子冯熙胳膊,欲搀扶二人起来,二人像僵尸一般任人摆布,好久才哭出声来。丫鬟奉帚和男仆刘贵同时跟着呜咽流泪。

两名小兵让出马来,分别让王夫人和冯熙骑上,他们在旁边牵缰护持。阿米、冯颸与几名羌兵各各上马,一行人不一会儿就下山,来到姚疆兵站,姚疆正欲安排更大一队军兵护送他们前往羌中去见部落大人姚略,这时小姐冯颸却拦住马头,说:“不行不行,不能走,先给我母亲和哥哥安排饭,让他们吃饱了再走。”阿米听了同声附和。冯颸又说:“我也又饿了,一起跟着吃。”阿米笑着看向冯颸,冯颸嗔阿米道:“看什么?本来昨儿晚上我就没吃饱,只吃了个半肚!”

姚疆脸上堆笑,嘴上却说:“那就每人带上一袋干粮,一葫芦水,路上吃,边走边吃。”

冯颸接口就说:“那怎么行,不看我娘成什么样了?你不想让我娘活,要害死她啊?”

众人闻言,齐看向王夫人,果见夫人面色焦黄,人恹恹的,瘫坐在草地上,几乎连出气都很费力,像由深井汲水一般,汲了一口久久再换一口。丫鬟奉帚守在旁边轻轻呼唤:“夫人,夫人。”王夫人耷拉着头,连眼皮也不抬。

阿米当机立断,命令姚疆:“快,快安排夫人入室休息!”话刚出口,感觉语气太生硬了,温和目光望向姚疆,向姚疆表示歉意。

冯颸紧接着追加一句更严厉的:“我娘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叫你赔!”

还是冯颸这句话更点到要害,姚疆为避免节外生枝由此惹出意外麻烦,立即安排布置,将王夫人一行数人安排至一所别院,奉食奉水,予以招待。这别院向来是专留给部落大人姚略前来巡视时居住的,干净气派,又宽敞。姚疆之所以这么做,主要是担心,怕王夫人万一真给死在他这里,至时谁知道会引出什么后果?这一行人,看那穿着打扮谈吐举止,明明是有大身份的人,不光有家仆丫鬟,并还私养有“家僧”!这样身份的贵人,他当然须小心对待不损不伤将其完整交予大人面前,由大人明白察验,然后最终决定如何发落,他这才算完满尽职。为此,姚疆安排好一行人后,随即派出快骑飞奔羌中,紧急向姚略报告详情。做完这一切,姚疆才略略松一口气,如释重负。的确,作为驻守羌门山口的一位前哨官,这职任当然是不好当的。

回头再说王夫人,众人将其搀扶进屋以后,丫鬟端上来吃食,有肉有饼有汤,让她吃。王夫人什么也不吃,只要了碗羊奶喝了半碗,就躺下了,告诉众人:“我睡,你们吃,别管我。”接着就沉沉睡去,一动不动,像是死人。众人人人心里害怕,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敢问,不敢动,齐都看着夫人的脸,僵立在那里。好一阵过去,他们见夫人呼吸调匀,脸色也越来越明显泛起红润,知道没事,这才把吊着的心放下来,由冯熙、冯颸兄妹领头,饿虎扑食一般扑向那堆由羌兵送来的食物,不分干稀,风卷残云一气就把一堆东西吃了个净光。冯颸张着两只大油手,两眼放光看向阿米,心满意足说:“昨儿晚上硬不让我吃饱!这一顿吃得还差不多。”阿米听了微笑不言。

这时姚疆进来,领着一位女羌巫,说是要给王夫人驱邪疗疾。那女巫脸上画着脸谱,身上挂彩旗,两只手一手持剑一手摇着金铃,进门自挟一股森森之气,霎时气充满室,森然肃然。

阿米心里不愿意,上前用手指一下榻上躺着的王夫人,呶嘴低声说:“夫人睡了。”

女巫置若罔闻,左手剑指王夫人床榻,右手金铃摇向头顶,金铃唰啦啦响,银剑作霹雳回旋,整个人遂原地跳起舞来,嘴里同时念着咒语:“山鬼树鬼草莽鬼,虎神狼神黑鼬神。神上天,鬼入洞,闻听金铃皆收身,速速行动莫迟停。哒——呜,哒呜哒呜,哒——呜,哒呜哒呜,嗡!”

女巫就这样一直跳,众人看得好看,都直了眼瞧戏,谁也不说话。什么时候王夫人醒了,坐起来身,跟着一道看。只有阿米一个人闭了眼,默诵经文。

女巫跳完,收剑收铃,退了出去。姚疆看着床上王夫人,一脸的笑意,连说:“你看你看,夫人竟全好了,全好了!”

众人闻声齐看向夫人,可不,夫人全好了,脸上有了血色,目光灵动。她见大家都看她,倒不好意思,说:“你们这是——看我做什么?我没事的,不过倦了,刚才小憩一会儿,这就全好了。”说着起身下榻,正式向姚疆致谢。

姚疆逊谢,问夫人是否愿意这就起身,去见他们部落大人。

王夫人说,一切悉遵安排。

姚疆大喜,立即吆人备马备车,准备恭送夫人。

王夫人虽说喝过半碗奶,睡了一小觉,身体略有恢复,但究竟腹中仍然空虚,身虚腿软,迈步时身子偏斜,闪了那么一下。丫鬟奉帚就近赶紧扶住。冯颸扶母亲坐到榻上,连声说:“不行不行,阿娘还走不了路的,不能走!”

阿米插一句问:“夫人你还没吃饭,现在是否想吃一点?”

王夫人说:“也好。”

冯颸接口就说:“嗨!我们咋把这事倒给忘了,我们都吃饱了,阿娘其实还并没有吃饭!”说着朝向姚疆大声命令:“快快,快给我娘送饭来。”

姚疆再吆小兵命令备饭,不一刻端上来,王夫人吃过,一行人正式上道,王夫人坐车,冯熙、冯颸兄妹骑马,由一大队军兵护持,朝向羌中大道稳稳开去。

到达羌中已是下半晌时分,部落大人姚略早接到姚疆报告,派了人专等在城外,打发走护送军兵,而将王夫人等直接接入总衙一处羌驿别院安置,每日好吃好喝依时派人送达,姚略本人却始终不曾露面。王夫人心下狐疑,不知究为何意。冯颸性躁,几次欲出到门外打探消息,却被守门军士拦在门里,不许出门。冯颸就命阿米试着出去,而阿米也出不去人。一行人犹如被装入闷葫芦罐中,越来越心焦气闷,不知如何是好。

姚略当然为非常之人,他继承父兄祖业,这么多年中与魏家鲜卑中央朝廷相周旋,软软硬硬,进进退退,而得长立不倒,全凭了一己审时度势之非凡能耐。这一回,一队“贵人”夫人、公子、小姐连群从天而降,来至自家地面前来躲难,这其中必隐有绝大文章,是必须彻底搞清楚的,然后予以精准判断,决定如何处置,方才可以避凶就吉,而保万无一失,不出一点纰漏,否则后果难以逆料。什么后果?当然是与中央朝廷相对抗的后果:留亡纳叛,隐匿朝廷逃犯,此乃重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由是,王夫人等一行一到羌中,按预定方案,姚略即将所有人立即予以禁闭,完全与外界隔绝起来,然后派了密探紧急出动,前往羌门山外探听情况。在此期间,姚略本人既不露面,派来招呼的小校也严守口风,不向王夫人等透露一丝的讯息,只说:大人外出巡察未归,贵客一路辛苦,且在此安心将养身体,莫要外出,以免发生任何意外。说完,那小校就转身退走,并不要听对方任何的伸说。冯颸跟脚追出去,追问大人何时回来,那小校笑答:“这几日小姐感觉饭菜可适口?如有什么要求,直接告诉膳人好了,就叫他们做。”说完跨步出门,冯颸则被阻在门里,胀红着脸,手抓罗襦,差点要把襦襻儿给拽下来。

回到屋里,冯颸第一个就朝阿米嚷嚷,好像倒是阿米的错,尖声说:“你把我们领来这里做什么?是做囚犯吗?与其做囚犯,我们就在长安做朝廷的囚犯好了,也比来此做那野蛮羌胡的犯人强些!”

王夫人连忙制止,替阿米分说:“不要这样说话,我们能来到这里,有吃有喝有住,都是阿米的功。不然,我们单在路上也给饿死了,给野狼吃了。我们是难中之人,要多忍耐些。”

哥哥冯熙也说:“妹子就是性子忒躁些,需知出门在外,如何比得从前?还恁张大声势,又没有阿爹替咱们罩着,人家谁肯对咱多担待一分半分?还就是阿米跑前跑后,最得济,你莫要错怪了好人。”说着眼里滚出来热泪。

提到冯朗,王夫人不禁掩面而泣,丫鬟奉帚跟着偷偷抹眼,阿贵垂首不语。冯颸脸色由红转黑,由黑变白,如秋日西天黎明的淡月。是啊,老爷冯朗横死,一家人仓皇出逃,十几天来,大家只顾逃命,还没来得及认真坐下来好好悲伤一回,吊念亲人。现在总算得空,蓄积于胸中那份悲怆悲愤,便如决堤海水,再也无法阻挡,而海啸洪泻一般夺堤而下。一时间,仿佛眼前这宽大厅堂也盛将不下,那悲伤就如锅里滚沸的汤,咕嘟嘟直往房顶子上冒,直要把房顶子当了锅盖,要掀翻了似的,众人你哭我哭,哭作一堆。只有阿米一人盘腿打坐,坐在房门口,嘴里默念经文,眼睛一边张着门外,在为屋里的人瞭望把风。

众人哭了一程再加一程,哭够,伤心稍作退潮,冯颸一眼看见门口盘腿打坐静穆如泥的阿米,她简直盛怒了,上去就踢阿米一脚,骂道:“你死人啊!为什么不哭?难道老爷生前对你不好吗?”

这动作来得太突然,众人见了,一时都全皆呆住,齐齐看向阿米。阿米更加木偶,没有动作反应,只嘴里发声,说出两句:“大海如地,心海如天。”

冯颸听了更气,扳住阿米两个膀子狠了劲摇,就像船工摇橹那般,说他:“说什么疯话?起来,起来对天向老爷赔罪!”

阿米被冯颸提留起来,径走向书案,提笔在一面牌上写下“大天大地皆归至善”八字,然后双手捧了那牌,恭恭敬敬放至中堂正中的高案之上,定定地注目看了那牌两眼,后退三步,双手合掌,高高一揖到底,随即爬倒在地,一头接一头,连磕四头。众人心照不宣,明白阿米所立那牌就是老爷牌位,由王夫人领头,谁也不说话,一个接一个于牌前跪地磕头,每一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庄敬肃穆。待众人一一叩毕,阿米面向西墙望空遥拜,嘴里不知念了句什么;又面向东墙遥拜,嘴里说句什么。冯颸问阿米,他这又拜的是谁。阿米说:“西墙拜祭开智,东墙拜祭所有枉死冤魂。”

就在这时,突然由外面闯进一人,身形高大,一身素服,上得堂来,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径自走到那“牌位”前,双手合十,长长一揖,然后望着牌位宏声祝道:“冯兄啊,不知是你驾到,兄弟我前来吊你!人生命运难测,你不幸中道殂命,人神共惜!你且放心,你的家小就是我的家小,我必悉心照拂他们。有我在,就有他们活法。我兄安息!”祝毕回身,目光炯炯如电,扫视一遍所有在场众人,最后停在王夫人身上,向王夫人施礼,然后自我介绍,说道:“鄙人姚略,见过嫂夫人。不知嫂夫人到来,迎驾不周,多有得罪,尚请嫂夫人见谅。嫂夫人一家遭逢大难,冯兄遭戗,家人离散,姚某深为痛惜。尚请嫂夫人节哀顺变,善自珍摄;暂屈鄙地,作一时之避,以待天时。冯某不才,愿效关羽。”

众人听了,再细端详来人,一时都呆了。原来,来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姚略!



《石头志》连载第十七


17

姚略何以对王夫人一家如此亲厚?听那语气,简直视冯朗如刘备,他自己直以关羽自命,这是怎么回事?原来,王夫人一行到达羌中之后,姚略避而不见,立即派出密探前往长安、平城诸地秘密哨探,一探探得冯朗一家被抄详情,姚略心下大惊,始知是冯朗家眷到了!冯郎何人?他身为梁郡公、雍州刺史赫赫身份不必说了,更有一层,这冯朗乃当年沃野镇将冯邈嫡兄,而这冯邈早年曾与姚略受朝廷之命联军征讨过柔然,战斗中二人结为生死弟兄,关系最为亲密,其后冯邈单军再讨柔然,全军覆灭,本人没入沙漠,姚略得讯后为此难过了好久好久。而今冯邈之兄冯朗因事被杀,遗下家小逃难来到自己地面,自己如何可以坐视不管?那样的话就太没有心肝了,与羌人一向所崇忠义传统相背,万万不可!可是,管,又怎么管?这可不是普通逃人,而是朝廷钦犯,隐匿朝廷钦犯意味着与朝廷作对,与皇上作对,一旦事泄,后果将不堪设想,那拓跋焘可不是好惹的主,他将率领鲜卑铁骑荡平整个羌门山,整个羌人部落将面临亡族灭种之大险!难道,为了忠义,自己甘愿拿全体羌人身家性命作冒险赌注吗?而相反,若是将犯人交出去,献于皇上,那么将会得到皇上大奖赏,对整个羌人部落的生存必定有大好处。面对两种选择项,姚略毫不犹豫先选了前者,他是信佛的人,内心早已根深蒂固,道义当头,善字当头,是决不会为了一时之利出卖道义的,那样的话,整个羌人部落都将鄙视他,他也会看不起自己。为了确定他这样选择是做对了,姚略特到佛前默念祷告,求佛给他指引。一个声音就在姚略耳边响起,这样告诉姚略:这是一群因信而受到迫害的难人,你切不可助纣为虐,枉害善良。一切皆空,惟善永存。切记,切记。闻听至此,姚略激凌凌打一热战,由地上站起身来,也不带随从,径直就往羌驿去见王夫人,先拜冯朗牌位,次向王夫人等说一席暖暖诚诚好言语,告诉王夫人他决意收留他们,叫他们百分放心。至于他与冯邈那层关系,他倒并没有提起。

王夫人万没有想到,漠漠荒野之中,竟意外逢得这样一位大王,仗义行善,情深义厚,简直就是救命神降,凡人中哪去觅这样的世界真男子?这反倒让王夫人感到有些不能相信了,心里犯嘀咕:眼前这位大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毕竟世界有真义人,恰好让自己给遇上了?若真是这样,救命大恩,十世难报,自家对他,又怎一个谢字了得!心里这样想,那王夫人嘴就拙了,上嘴唇找不到下嘴唇,连说什么话都不会了。

小姐冯颸反应快,抢上前深作一礼,对姚略说:“大人慈悲,救苦救难,救我一家落难之人。此恩厚地高天,叫我们将来怎么报答你呢?”

这几句话,姚略听得心里舒服,作答说:“不必,不必,图报即为不善,这正是我要做的。”

冯颸接着说:“大人虽不求报,我们于心不安。但如此大恩,欲将报答,又为我们落难之人力量所不达。我们只有求上天福报,来报答于大人。”说到这里,冯颸回身招呼一下阿米,吩咐:“阿米,你来给大人诵一段祈福经,代我们一起为大人祈福吧。”

阿米应一声:“是,小姐。”转身面向姚略,准备诵祝。

姚略抬手止住阿米,单看着冯颸:“不必,我只要小姐日后发达,莫要忘记我姚略之名就好,其他一切都不需要。”

冯颸大睁了眼看着姚略:“大人!”

王夫人赶紧把儿子冯熙推到前面,说:“我们母子将永记大人恩义不忘。”

冯熙跟着也说:“我们永不会忘记大人相救之恩。”

姚略只瞥了一眼冯熙,一扫而过,却把眼睛只盯住冯颸死死不放,说:“我刚说的话,小姐可听到了?”

冯颸并不躲闪姚略犀利目光,直迎上去,说:“我听到了,记下了。大人。”

姚略心满意足说:“好,很好!我相信你。”

王夫人心生恐惧,还以为姚略对女儿有了什么企图心,要对女儿怎么样呢,连忙抢上去拦到冯颸前头,脸上挂着又害怕又讨好的表情,张皇说:“她还是一孩子,还小着呢,大人莫逗弄她,小心她说出没体统愣话来。”

姚略笑了,意味深长对王夫人说:“夫人,你生有贵女啊!”

王夫人更摸不着头脑,强打精神说:“家门不幸遭难,我们逃难之人,幸得大人垂怜,苟存于世,已经谢天谢地,哪里再敢望富贵!”

姚略慷慨说:“哎!夫人所言差矣。人生有命,富贵在天。那富贵是上天所赐,又岂是人想不想要的?”

王夫人越加恐惧,心想这位大王看来是要强娶女儿了,这可如何是好?那脸色不由就胀作紫红,僵着嘴唇说:“可不敢,不敢,我孤儿弱女,只求平安就好,并不想什么富贵。”

冯颸看到母亲焦急难过,隔过母亲话头,直问姚略:“大人如何说我有贵命?莫非大人会看相吗?借大人吉言,若果然如此,那时必百倍相报,报大人搭救之恩!”

王夫赶紧制止女儿:“在大人面前,且压住你舌头,莫要乱说!”

姚略并不理会王夫人,接冯颸话头,说:“小姐金口玉言,山鸣谷应,看,这厅堂都微微颤动了!好,好,你我一定记住今天这个日子!”说到这里,姚略话锋一转,笑说,“不过呢,为求万全之计,这眼下可就要暂且委屈几位贵人了。”姚略朝外一招手,“呈上来!”

一队侍女应声由门外进来,每人双手托一托盘,每一托盘里平整放一套衣服。

姚略指指侍女告诉王夫人说:“我为大家每人准备了一套羌服,随后请你们换上。从现在开始,你们可就都是我们中的一员了——夫人,小姐,公子,即请忘掉你们先前的身份,从此以后,你们就是我羌部中一群羌男羌女,对谁都这样说,大家可记好了?”

听到这里,王夫人方才看出姚略并无强占女儿意图,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连忙喜欢说:“一切全听大人安排,我们都记下了,记下了。”

接着,姚略用手指一下一位年纪稍为老成些的侍女,说:“她就是你们的‘义达’,你们有什么需用就都跟她说。再不行,直接找我也可以。”说完,在众人千恩万谢颂祝声中,姚略大步跨出厅堂,告辞走了。“义达”乃羌语,为班头、管家的意思。

随后,王夫人等依嘱,主仆即时更换衣服,身著羌装。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先是新奇新鲜,互相指说评论,数日过后,也就习惯,渐次融入羌寨生活,安定下来。夜深人静,大家私下议论,你一言,我一语,仍然凑不成一个完整理解,理解不了这姚略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们好。

公子冯熙就说:“我看这位大人是个阅世之人,能识得人的,他必是看妹妹面相不凡,将来必有大贵,于是才如此格外照管我们。”说到这里,冯熙笑眼相视冯颸,说,“女子大贵不过皇后,妹子,难道说你要入宫的不成?”

冯颸未答。

王夫人却叹息一声说:“你们的皇妃姑母现今即在宫中,也不得消息,但愿她未受到家族牵连,已然谢天谢地!”

冯熙说:“不会,不会。当今皇上爱好的惟有国土和女人,从来都是攻人之国,占人妻女,他不会对姑母怎么样的。”

冯颸愤愤说:“他已经杀了人家家主,还要对人家大姑奶奶怎么样呢?”

那冯熙听到这里,脸色就有些变,不禁说:“‘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首先被杀的从来是我们男人!”

冯颸听了立即讥讽哥哥说:“那我们换了角色好了,我来当你这男人,你来当个女人,怎样?”

冯熙说:“我倒是愿意,谁让老天已把我生成男儿身,你让我怎么跟你换?”

冯颸斥道:“你就是爱享现成福,一点也没有父亲的志气!”

冯熙委屈说:“有志没志也要看天时允不允许,父亲他不就是由于……”

冯颸厉声打断冯熙:“闭嘴!不许你这样说父亲!”

王夫人凄然制止二人,说:“你们父亲身死骨寒,惟遗下你们二人一点骨血,难道你们竟不能一体相亲,要自相斗争吗?”

二人听母亲这样说,遂都不说话了。其后多日,冯颸不理哥哥,只让阿米领着满羌岭的乱窜。那阿米虽说心信佛祖涅槃之教,但人到野外,心归自然,既不与人打交道,便不生什么人间善恶,因此也就不违什么佛门戒规,遂任由着小姐放开来逞其野性,心享自然之乐。佛曰:“常乐我净。”只要这乐乐得干净,不杂污秽,又有什忌讳呢?

然而,小姐今年一十二岁,已然开始进入到青春发动之期,那自然之乐,野性之乐,便也不由自主越来越浓厚地加入男女性爱的成分,男欢女爱——这在佛世界算是纯净还是不净的呢?阿米明明知道,这就是欲望——人生一切痛苦的根源,最妨修为,要不得的。然而,他自己岂不也正处于这样一个青春如火如荼猛烈发动时期,他有什么特异道行功力,可以将那青春的火焰压得住焰头掐断燃烧?当初他之所以未假思想即接过昙无谶嘱托而将一部《涅槃经》背到自己背上,不过出于青年人一种善良纯情天性的冲动——实在原也为一种青春大爆发之力量推致,不知天高地厚,全无深思熟虑:这样一个旷世伟大使命自己究竟背得动还是背不动!除此之外,深入考察下来,若问那时他为什么不假思虑欣然受命,实在还有着另外一个极深刻的现实原因,就是:此儿他欲借此摆脱自己之卑微出身,超越现实,突出禁锢,而使自己获得一个宗教新身份,借此身份他得以重新做人,做一个有尊严的高贵之人,而与那些贵人们实现平等,平起平坐!彼时,他还恨不能这使命来得更崇高些更伟大些才更趁他心意!这世界,早已为一群一群一伙一伙的强人把持定了,不留一丝的缝隙给那些卑微者,卑微者欲冲破此铁幕天穹,惟有借助神的力量——进入宗教!这就是那时的社会实情。往前追一步说,即大师昙无谶其最初出道难道不也是这样的吗?在这个意义上讲,世界上所有伟大的宗教,实在都是救济穷人的一种发明——是它打破了那些贵人们只手遮天的局面,撕开一角天空,也让穷人们可以仰望得见日头。阿米的倾心向佛,明明也就是出于这样的社会现实和心理的原因。

然而现在,情况出现完全的翻转:冯家遭难,家破人亡,作为主子的夫人、公子、小姐完全失去依恃,无法自立自存,反倒需要作为奴隶的阿米来救助他们,引领他们,奴隶倒更具有了主人的资格,主人却成为为奴隶所放牧的一小群可怜的羔羊。对呀!他可以放开来爱她了,不是吗?既然眼前现成的,她主动前来扑己,自己凭什么不敢接住?自己是骒马吗?

于是,这阿米的雄性就一点一点发动起来,一个斩新的阿米全然诞生。他把《涅槃经》悄悄埋藏到一个山洞里,手提赫连刀,带了冯颸满山头乱窜,如同一公一母一对巡山的野狼。野狼只会嚎,不会唱歌,阿米却即时就学会了那羌人的风俗,隔一道山沟,就与小姐一男一女开始对唱起来。在山的这边,阿米唱道——

 

手提赫连过羌门,一山更比一山青。

对岭一个小妹妹,掩入花丛不见人。

 

隔沟山的那一边,冯颸就唱——

 

深树遮脸难遮心,心随歌儿过葱茏。

心如火盆歌如绳,长绳套起我的人!

 

那些当地土人听到山头上二人对歌,群起发动,男分一拨,女分一拨,分别加入到二人的阵营里,就隔沟斗起歌来。男方唱——

 

羌门岭上走白云,白云飘飘水淙淙。

妹妹眸子清如水,云随水走不放松。

 

女方对——

 

男儿健武走云岭,女儿妩媚绣云锦。

倘若胆小无能为,一风吹走岭头云。

 

双方斗唱,一波高过一波,男方向女方逞雄示强,女方不客气考问男方夸海口是真是假,缠斗不休,整一个山谷中歌声回荡,上达于云天。冯颸从小养在深闺,被十八般规矩礼仪捆着绑着,哪想到深闺之外广大山乡之野竟是别有洞天,洞天福地之中竟有如此这般赏心乐事,明明全身心完完全全地解放,不要哪怕一根丝线的牵系束缚,就是要全放开来,可了劲地放野,可了劲地快乐,直乐到灵魂全然片片飞散,而与那岭头的白云溶溶相与,全一个大自在,实叫人欲仙欲死,快乐到无可如何之境!这是冯颸第一次见识,她简直要乐疯了,心完全融化了。

再说阿米,这位从小失去父母之养的孤儿苦儿,这位寄身于主家当牛作马的悲惨奴隶,从懂事以来,惟知道看人眼色行事,侍候人,服从人,畏惧人,为其深入到骨髓的生存之道,快乐是什么?那就是只在没有人的某一片时片刻,当此之时,他偷偷地稍稍那么放松一放松紧绷的神经,就已经就是最大的轻松舒解,是为难得的快乐了。除此之外,他永远紧箍着一颗心,低眉顺目安心做自己被命运派定的人下人角色,以求生存,即为其生命之全部。是佛祖第一次打开他眼睛,让他看到,原来自己也有尊严,也可以获得与人平等的地位;借了伟大佛祖名义,众生平等,原来自己也可以与主人平起平坐,甚至超越于主人之上!于是,他信佛了,真心真意地信,义无反顾接过恩师昙无谶交与的使命,发大誓愿愿完成宗师嘱托。然而现在,在快乐的面前,他遇到考验了:一边是誓愿,他将背负经卷,从此漫无止境踽踽独行,修心弘道,至死方休;另一边是快乐,明明摆在眼前探手可得的现实快乐——小姐要他,他也想要小姐,而他也有资格得到她——是他救了她,救了她全家,并且从此以往他还将继续救助她及她的一家,难道他还没有资格成为她的男人吗?

于是,在阿米的内心里,佛祖与女人就开始打架,他绞尽脑汁没办法调和水火。终于在一天晚上的睡梦中突然听得一声音说:救人即行善,救人须救彻!他兀地一下惊醒,翻身坐起,心口突突狂跳不止,两只眼睛清汪汪像两只灯盏,瞪着黑暗中虚空,嘴里喃喃自语道:“啊啊,这是恩师昙无谶托梦予我了,他允许我——允许我爱小姐了!”是啊是啊,既然爱情是为了救人,救人必须救到底,那么我阿米去娶小姐这件事根本就与佛戒不相冲突的啊!这么个简单的道理,我怎么竟一向并未悟到呢?另外还有,此次冯家遭难,是自己将他们母子母女领出绝地死里逃生,这件事,又焉知不是佛祖保佑,暗中助己成事,最终为了成全自己呢?必定是!要不然,平白自己怎么就领他们正好进到这羌部,平白这羌部大人怎么就那么好说话肯接纳大家了呢?姚略他又不是佛祖,是佛祖在背后暗中拨撩他身不由己不得不那么做!

阿米小脑瓜千思百想,辗转沉思半宿,天明,他认为他已然把道理想通,一体的轻松,情不自禁,走出房门,展开双臂去迎接红彤彤一轮新的日出。当小姐冯颸看到阿米后,已然脱胎换骨一个全新的阿米站在了她面前!她拉起他要他带她去逛山,他毫无顾忌毫不犹豫就拉着她手出发了。于是,在那飘着白云的岭头上,在流着清泉的溪水边,在众多羌人少男少女的和应声中,阿米与冯颸,这对从小滚泡在一起的小男女,生平第一次卸下人间所有七规八矩,任由生命的本能领路,涵泳啊涵泳,沉浸啊沉浸,直沉浸到欢乐海的水底最深处。


 

 《石头志》连载第十八


18

当阿米牵着冯颸回到羌驿的时候,王夫人一眼看到女儿脸蛋红扑扑头发乱纷纷,她就明白可能发生什么了。王夫人什么也没说,她把冯颸带进内室,告诉女儿,从今日起,以后再不许跟了阿米出去乱跑!

冯颸大睁了眼问王夫人:“为什么?”

王夫人怃然心痛说:“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界?你可知道我们现在什么身份?女儿啊,我们现在不是身在你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我们的长安城啊!”

冯颸听了,旺突突一腔的心焰,就被母亲一盆冷水浇下来,低了头一句话说不出来。

王夫人又说:“你看一看,伸手摸一摸你身上穿的什么衣服?”

冯颸下意识摸一把衣角,那羌服特有的鲜艳颜色刺眼地跳入她眼帘,她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上午的无边欢乐以及刚才经母亲提醒而唤起的内心惭愧,互相缠绕纠结在一起,腾地一下忽变作一股怒气,挟着呛人的黑烟在她心间陡然升起,看着母亲怒气冲冲说:“谁说我忘了父亲?但父亲他已经死了,谁也没办法扶他起来复活。我们只有挺直起来好好地活,有朝一日重新复兴我们冯家家门,才算对得起父亲。不然,整天恼着个脸,期期艾艾凄凄哀哀,作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又有什么用呢?你就是整日垂着个头,把脑袋垂落轱辘到脚底下,又有谁同情你呢?”

王夫人几分绝望又几分想望地望着冯颸,说:“女儿说得不错,有志气,像你爹的女子!但我们家是被皇上压着,还哪有翻身的那一天呢?”

冯颸恨恨地说:“皇上!他也是人,不是长生不老的神圣。”

王夫人于是转到正题,说:“所以呀,你又怎么可以跟一个下人厮混在一起,不伦不类呢?”

冯颸说:“下人、上人不是天生的,若有人提携,一夜之间下下变为上上!不就是那么一身衣服吗?穿了龙袍当皇上,穿了蟒袍就是大人。”

王夫人听了吓得脸变色眉跳舞,问:“你不会、你不会就是那么想的吧?想望提携了阿米,给他换衣裳,然后……”

冯颸看着母亲惊怖的样子,哈哈大笑说:“看把娘给吓得!我就是想那么做,人家阿米还不干呢!人家已经发了誓愿,要把自己许给佛爷。”

王夫人不解,问:“阿米他发了誓愿?我怎么不知道?”

冯颸说:“早就了,就是他上回私奔凉州那一回,跟了一位什么天竺僧,天竺僧传他一部什么经,他于是就在那天竺僧前发了誓愿。”

王夫人轻轻吁口气,连说:“嗯,这是善事,发了好,发了好。”

冯颸于是接下来继续跟着阿米到处疯,像个野小子,走不动了,就让阿米背。阿米说,你现在大姑娘了,又不是小时候,我能背你?冯颸反驳说,小时候能背,大了就不能背了?什么道理!阿米吭吭哧哧答不上来。冯颸接说:“那一准是你心里起了邪念!”阿米听了,那脸就红起来。冯颸目光刀子一般盯住阿米不放,笑哈哈说:“你看你看,让我说中了吧?看那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阿米被冯颸又看又说,那心里遂燃起大火焰,脸色也由红转为赤色,连汗都下来了。

冯颸却只觉得好玩儿,一眼眼端着阿米,穷打猛追,追住阿米问:“你心里究竟起了什么邪念?啊?告诉我,究竟起了什么邪念?”

阿米看也不敢看冯颸一眼,脑门儿上蒸腾着热气,连声否认,说他什么也没想。

冯颸不依,说,你既否认,你敢对天发誓吗?

阿米呜呜嘟嘟含糊其词说,这什么私人小事也发誓,不当化化的,不可以。

冯颸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说:“你不发誓就是不敢。告诉我,你心里究竟想什么了?是不是,是不是,想娶我了?”

阿米听了,如头顶炸响惊雷,连眼睛都变为赤兔,嘴唇软得像面皮,跟犯了罪似的,大张了嘴,说不出话来。

冯颸的脸跟着也红了,但还是想知道究竟,鼓励阿米说:“你若真那么想我也不怪罪你,我还喜欢呢。告诉我,你是不是那么想了?是不是?”

阿米低了头,嗫嚅说:“是。”声音低得如老牛嘘气。

冯颸的脸由红转赤,由于实在忍不了羞,那喜欢遂霎时变作生气,呵斥阿米说:“那你还假装什么!过来,背我!”

阿米驯顺地走过去,屈腿蹲身,把背让给冯颸,冯颸趴到阿米背上,用一只手拍一下阿米的头,命令:“走!”

阿米背起冯颸一步一步朝山坡上走去。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只把心思交予虚空,在广大虚空中各各飘渺回旋。冯颸的胸脯紧贴阿米的后背,那柔软,那热度,加上耳根后冯颸一口一口的呼吸,吹气如兰,吹得阿米整个头皮都发麻,那阿米心不自住就心猿意马起来,浑身筋酥骨软,如踩着白云行在天上,灵魂片片飞絮飘绵。

突然之间,冯颸尖声喝令阿米:“以后有心思不许藏在心里不说,有什么心思都必须告诉我!”

阿米吓了一跳,收聚飞魂,连答是是。

二人来到一个山头之下,阿米将冯颸放下,由于心怀鬼胎,臊得不敢正眼看冯颸一眼,只管头仰得高高的,脸朝前,朝着对面山头盯住遥望不休,决不敢回一下头,生怕一回头与冯颸目光相接,那时顿将魂飞魄散断气身亡!而这一远望,意外竟望出名堂,他看见,对面山头,有一峰特别像一尊佛像,发髻高耸,有鼻子有眼,越看越像。阿米不由就看入了神,忘了刚才的心跳神臊。

冯颸在阿米身后,问阿米看什么呢?

阿米回身,手指远方,就让冯颸顺着方向瞧,问她,那像不像一座佛?

冯颸顺着阿米手指方向望去,看了一会儿,嘴里说像,的确像是一座佛。说着,冯颸灵机一动,拉了阿米就跪,说要跟阿米对佛盟誓,发誓二人相爱,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这阿米一听冯颸要跟他对佛发这样的誓愿,他那心底深处早已沉积的一个障碍,不经意间嘣地就蹦出来,拦路当前,阻止阿米发这样的誓愿。阿米如实告诉冯颸说,他先前曾对佛发过誓愿,许身佛门,至死不渝。现在如若中途改志,为情鸣誓,那不是出尔反尔,欺哄神灵吗?那是要下地狱的!我该怎么办呢?

冯颸瞪圆了眼看着阿米,说:“怎么办?你问我我哪知道?你这就问佛好了,问问佛爷:这设过的誓言是不是可以改变?佛祖慈悲广大,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对他无话不讲,只要讲的是实话,不谎言骗神,那佛祖定然不会怪罪。一切惟听佛祖指示!”

阿米为难说:“可我怎么知道佛祖其指示如何呢?”

冯颸听了也为难了,是啊,那佛祖并不现身显像,又怎么知道他具体指示如何呢?冯颸想了想,忽然灵机一动,手指近旁一棵树上落着的一喜鹊,对阿米说:“喜鹊通灵,咱们就以那只鹊儿为显应:你跪地蒙头,只管向佛祖说出你心中祈求。待你祷告完毕,起身站立,那时若是那只鹊儿仍站在枝头原地不动,那就表示,你的请求佛祖已然允准;相反,若是在你祷告期间,那鹊儿扑楞楞给飞走了,那就表示佛祖不要听你的话,他不答应你的请求。”

阿米一听有道理,心怕那鹊儿飞走,赶紧就趴到地上,以头触地,内心向佛祖默言祷告,说出自己要说的话。然后朝天奉揖,深叩一头,站起身来急去看那鹊儿,却见鹊儿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仍然稳稳当当立于枝头,连动都没动一下。

冯颸就高兴得跳脚,拍着手说:“噢!噢!佛祖显灵了,佛祖显灵了!佛祖允准你我的请求了!”活蹦乱跳,像刚出圈的小羊羔。

阿米却一时呆在那里,不敢相信这竟是真的。半晌,两颗泪珠由阿米眼角滚下,身子挺直,他也成为了一座雕像,而与远方那座山头佛像遥遥相对。而在阿米的内心里则泛起千重大浪,感慨如山一样,一浪滚过,一浪继来,直击阿米心堤,几乎不能自持。阿米的感慨是:自己一介奴隶,不成想,世事变化,今日竟得有资格有机会跟主家小姐盟誓定情,虽说是落难的小姐,但小姐就是小姐,佛爷啊佛爷,你老人家真是抬举阿米到天上了!该不会,这原是一个梦吧?

当然不是梦!活脱脱一个小姐就立在那里,立在阿米身边。此刻的冯颸,全然一副清纯少女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她为自己的聪智感到高兴,竟而想出喜鹊占卜如此一个好主意,一举将阿米由佛家巨网之下解脱出来,解决了长久以来一直横在自己心间的一个苦恼,在与佛爷的拉剧战中,终于,她取得了胜利,硬是将阿米由佛爷那一边拉到自己这一边,这是怎样一个了不得的大胜利啊!她实在太高兴了!跳脚也不是,搓手也不是,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是啊,打小她一直由阿米陪伴自己至今,这身边的这位大哥哥,如今的大男子,他身姿是那么的挺拔,他鼻梁是那么的高耸,他做事是那么的果敢,他对自己是那么的忠心不二舍命相从,他的后背就是她摇篮和马车,她几乎就是在他背上长大,睡梦中一醒来,睁开眼第一个要寻找的就是这位大哥哥。而今,大哥哥已然变成为一位大男人,而她自己也出息为前鼓后突身线曲美一位少女,少女的心开了,她要爱,她毫不犹豫就爱了,她要他!据说小鸡出壳时第一眼看到什么物它就认什么物为它母亲,看到一只母鸡,这只母鸡就是她母亲,看到一只猫,这只猫就是它母亲,看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它母亲。阿米就是冯颸这只小鸡出壳时认到的第一位精神母亲,其后这位母亲演变为一位哥哥,哥哥再变为父亲,而今父亲终变为爱人。事情就是这样因缘化变,如何能改?曾经,这位爱人他竟想逃离她,欲逃入佛门,如何可以!而今,她的摇篮,她的马车,他终于回来了,完全属于了她,人生赏心乐事,莫此为过!

于是,冯颸就拉了阿米,要对着山头盟誓。阿米也愿意。但就在这时,刚才那只喜鹊突然扑楞楞跳离枝头,飞走了。阿米就问冯颸:“你的吉祥信使它飞走了,这个又兆什么呢?”

冯颸怅怅远望,嘴里喃喃说:“它,它给我们引路。”嘴里这样漫说,心就信了,也不拜佛了,拉起来阿米就去追踪那只喜鹊。喜鹊是朝山沟里飞走的,冯颸牵着阿米一路往深沟里行,有路走路,没路阿米就用赫连刀开路,由丛林中劈出一条路来,阿米劈累了,冯颸接过刀来接着开辟,把雪白颈项努成深红。阿米心疼冯颸,就又背起她往前走。而喜鹊无踪无影,忽听得头顶上一阵噪鸣,抬头望去,却是成群的红嘴鸦在崖畔上飞来跳去,哇呀乱叫,把崖畔上的土松鼠吓得四蹿,扔掉嘴里的松果钻进草丛岩洞躲命。冯颸就开始泄气,一个劲追着问阿米喜鹊哪去了,喜鹊哪去了,倒好像那喜鹊是阿米给弄没了似的。突然红嘴鸦集体同时噤声,代之而起的是高空中嘹唳雕鸣,咯唠唠——,咯唠唠——。接着便看见有两只老雕平展双翼由远空悠扬盘旋而至,雕喙弯弯如钩清晰可见,两个翅膀则如拉长的簸箕,那么平,那么劲直。老雕盘旋一阵后飞走,天空湛蓝净明,像是一池的水。而喜鹊就飞来了,不是一只,是一群,高高低低,掠树而过,喳喳喳喳,然后就落到树的最高端,一忽悠,一忽悠,树枝大颤,但它两只爪子紧抓不放,小树枝压弯了身,喜鹊身子跟着大倾斜,它扑闪两下翅膀恢复平衡仍不离开。冯颸一下就亢奋起来,拍手庆祝,连叫:“喜鹊来了!喜鹊来了!”襦衣懈了,露出一抹胸,她也不管。

阿米斜过脸去,告诉冯颸,说她裳衣襻儿开了,叫她系上。冯颸只管高兴,不看也不听。这阿米看着冯颸这片胸,心不由己,就开始有些晃荡起来。这还是他生平头一遭。以往,他跟小姐虽说一向接触很近,肌肤相接也是常有的事,但与他小时候与父母之间那种肌肤相亲是一样的,自然得很。而此刻他第一次心头出现惊慌,是那种人走到神仙世界山门前的心慌,那种人将坠崖时的心惊神骇,一种令人惊悸的兴奋,诱人的慌乱,心欲拔而眼难离,一双死鹰眼一般,就那么被钉死在一个方向上,动不了个儿。

“喜鹊飞来了!”冯颸又叫一声,回头指给阿米看。这一回头,她就看见阿米的呆样,就问:“你看什么呢?”

阿米听冯颸这样问他,以为自己心思被瞧破,掩饰也掩饰不过来,窘得脖子上血管根根贲张,魂儿成为暴风中树叶,猎猎翻飞,即欲离枝被抛向天外。

冯颸莫名其妙,问:“你不看喜鹊光盯着看我作什么?”

阿米吞吞吐吐就说:“我看见你襦衣的襻儿开了,叫你系上。”

冯颸随手一边系一边说:“开了就开了,有什么好看。”

阿米看着冯颸把衣领扶起,系好襻儿,感觉刚才打开的天窗一闪而被关上,将天那边无限风景全然隔断,只留下无边遐想东驰西突咣咣乱撞,无法收摄具像,望上去惟一片混沌朦胧:一会儿觉得那像是一团色彩,新鲜净洁,亮光光明艳艳……一会儿又像是一缕乐音,缭缭绕绕吐丝撩人……一会儿又觉得那仿佛是一种滋味,甘甘酸酸,回味悠长……终于全部混和融和,而成为飘飘荡荡淡淡浓浓一汪气息,那是一种馨香,清凉而沁爽,仿佛伸手可以握摸,像夏日的清泉,像冬日的温汤,透脑入髓,轰然扫除一切,惟余麻麻痒痒饧饧醉醉一片混沌,那混沌非云非雨非雾非烟,那是一种透明的含混,空明悠远,悠远空明,不含一物,却包蕴万有,超越超绝,不可思议!阿米身在其中,全然被融化,而融入到那无边的透明混沌之中,明明身子在飘而不觉得飘,明明心儿在飞而不觉得飞,身也没了,心也没了,一切的一切全都没了,净空了,唯有纯和、纯和……

阿米不由哇呀大叫一声,暴喊道:“啊!我悟了!”

在一旁的冯颸给吓了一跳,回看阿米,只见阿米身如槁木,面色灰黄,两只眼珠直如琉璃蛋子,有色而无光,有光而无神,明明就是一双活人的死眼,与盲人石眼一般无二。冯颸重呼:“阿米!阿米!”轻唤:“阿米,阿米。”伸两个指头到阿米眼前来回晃动,阿米只如僵尸走魂,毫无反应。冯颸真怕了,扑上去两手擒住阿米两只胳膊,推后拉前,左摇右晃,嘴里一边叫着:“阿米,阿米。”阿米只是不应。但那阿米的身子却坚挺得很,冯颸那么用劲推拉他,阿米岿然立定,推不动,扯不赢。

冯颸吓坏了,一手死扯住阿米,站在半山腰上,前看,后看,左看,右看,想不出如何应对的办法。她腿就开始发软,突然脚下踩住个什么,一滑,差点没把她滑倒。冯颸低头一看,见是一段枯树枝子,她不假思索,捡起那棒子,抡起来照住阿米脑门就一棒打下。只听阿米啊呀一声,随即眼睛也像推窗纳月也似,由里面射出光来,他一手摸着脑门,两眼定定地望着冯颸,愣愣怔怔问:“咋了?咋的了?”

冯颸见阿米活过来,比刚才看他枯木僵尸模样更加害怕,像看见鬼,身不由己就倒着往后退,脚下又是一绊,仰身就往后倒。阿米眼急手快,扑上去双手将冯颸搀住。冯颸从阿米手里挣脱出来,退在一边,浑身簌簌发抖。

 


《石头志》连载第十九 


19

实在,阿米比冯颸更害怕,他惊鸿一瞥在冯颸身上窥见一种境,是那样的奇异、超著,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回响,告诉他那就是“真如之境”。瞬间,阿米简直惊恐之极,难道、难道说他竟然悟入佛境了吗?阿米的惊惧是那样一种惊惧,就好比说吧,当人突然之间被安了一双翅膀,立地拔天而飘颺于万丈高空之时,那时飞翔者的感觉即略当于此时阿米的感觉。他与宇宙全然混一了,宇宙万物不存在了,连宇宙这个名儿也不存在了,唯一只有一种无边无边的眩晕、眩晕……彼时,他想做任何一种分别、分辨都是不可能的……世界完全净空了……他在无边空际中飞翔……

冯颸一棒打下来,打醒阿米,阿米再回思那种境时,已然境界全失,什么也看不到了,眼前只有天、云、山、树,历历清楚,冯颸立在他面前,她人、衣、身、脸以及脖下完整衣襦,历历清楚,每一样存在都与他刚才所窥奇境联不到一起,就仿佛刚才他所“见”是一无比无比邈远的梦境,如烟如气,霎时那烟气遭到冷凝,凝结为现实中一一具体物事,而欲再由此冷凝硬物回返至烟气,办不到了。

阿米陷入一种无比的怅惘之中,或者说他本身就是那凝结物儿,失去了才刚烟气的一切明洁虚灵,而陷入一种僵滞呆钝的状态之中。

冯颸对此全然不知,她只以为阿米是附魔走魂了,笑着问阿米:“你怎么了?跑魂儿了?”

阿米嘴动心不动,傻呆呆说:“我……我……”说着说着那目光不知怎么就又落在了冯颸衣领下方那片地段,他像被针扎了一下,晃然忆起先前情景,他的脸不由就烧起来,心跳如奔马,勒嚼拽缰扯不住,心一着急,跳起来,跌跌撞撞就往山上跑去,像是撵兔子,又像是身后被狼撵。

冯颸就在阿米身后呼喝:“你干什么去?干什么去?回来,回来!”

阿米头也不回,一口气跑至一个小山包上,立定,周遭山风猎猎,吹着阿米周身火人,他感到格外的清凉,狂喘几口气后,身心火气渐平,这才走下山包,对冯颸说:“那山上的风真大,真凉快!”

冯颸则怒着个脸,不,是嘟着一张哭脸,一甩头,背对阿米,不要理他。阿米赶紧问,怎么了?冯颸一声不吭,后背如冰柱,夯给阿米,一动不动。阿米跑两步,绕到冯颸面前,笑意盈脸,问:“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恼了?”

冯颸用手一指,如甩马鞭,说:“看,喜鹊又飞走了!”

阿米顺着冯颸手指方向看去,喜鹊不见踪影,惟剩一空树,不免愧疚说:“飞就飞走吧,它长着翅膀,谁又能禁住它?”

冯颸怒声呛道:“都是你!都是你!叫你拜你不拜,先是装死人,后又跑,你山上扑死去啊?硬是你耽误让它给飞走了!”

阿米脸上讪讪的,就央及裹哄冯颸说:“它飞走也不怕。”说着抬手一指,“它是朝这个方向飞走的吧?你有话对它说,那你就朝这个方向拜它,把对它说的话说出来,它是神鹊,能听见的。”

冯颸紧憋着的脸突然一破,大声说:“我让你说!”

阿米有些不明白,看着冯颸犹豫问:“我说?我对它说什么?”

冯颸扑上去猛推了阿米一把,嚷嚷说:“说什么,说什么你不知道?鸣誓!”

阿米迟疑说:“那……不是说我俩一块儿……”

冯颸斩钉截铁说:“不,你一个人对着你的佛山爷爷说,说你——这辈子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就这么说!”

阿米望着冯颸:“光就我说,那你不说啊?”

冯颸说:“我的鹊儿飞走了,不说了。你说给你的佛山听,跪下,快说!”说着朝着阿米后腿弯踢一脚,阿米身不由己跪倒在地。

阿米闭眼,双手合什,朝天奉揖,一揖到底,然后是磕头。在这期间,阿米的内眼开张,一眼盯着冯颸的那片胸,那片玉佛一般脂白,对着对面佛形山头高声起誓说:“我,宋家春,在此面对真佛起誓:此生此世只属于小姐一人,不有二心,真佛为我鉴证!”誓毕,长久跪地闭眼,不起不动,一派的庄严肃穆模样。阿米他这是在追踪那片脂白,他希望,透过那片脂色天门,他能再一次进入到那片圣境,他曾经进到过的那境。然而白费,不论他怎么集中用力,内眼所见却只有肉白,先前所见那种明洁净空,全然不见踪影。他心烦意乱,只觉后脑勺一片热,像有股热气在吹来,回头睁眼一看,见是冯颸,她正俯身呶嘴朝着自己后脖颈吹气,眼含秋波,小脸挂笑,像是一树喜气洋洋刚成熟的樱桃。阿米心间烘热,情不自禁展开双臂,一个大圈抱把冯颸圈到怀中,两眼望着远方,两颗热泪由眼角滚出,跌到冯颸脖间。

冯颸一个激灵由阿米怀里蹦起,多少有些惊惧地望着阿米,问:“你哭了?”

阿米急忙用手抹一把眼,脸上现出难看的笑,尴尬说:“没,没有。”

冯颸看着阿米那难为情大孩子样,一时竟生出母性的冲动,由怀里掏出帕子就给阿米拭眼擦脸,动作温软含情,就仿佛阿米是她膝下乳儿。

这种感觉实在太超了,阿米依稀想起当年他在母亲的怀中那种情景,而却遥远遥远,仿佛那是前世的经历。他竟吓了一跳,一个坐地起身,由地上蹦起,看着冯颸,不知身在何地,半晌回不过神来。

冯颸轻轻叹口气,拉起阿米的手,二人默默无言,缓步下山。一路上各想各的心思,身边经过树啊花啊泉啊鹊啊,他们全不放在眼里,只是个空无。

回到羌驿,进门第一个看到刘贵,那刘贵脸上挂着一种说不出来诡异的表情,人倒光是个热情,低头哈腰,把冯颸让进屋;然后跟在阿米身后,一直把阿米送到他所住的下房。阿米心说,这个刘贵今儿个是怎么了?对人这么客气。但也没有细想,回到屋,倒头就睡。他着实有些累了,仿佛心打过一场大战似的。

阿米的直感没错,那刘贵是有事了——王夫人由于不放心女儿,暗中派了他悄悄跟踪,他就把阿米与小姐在山上的一切都偷窥了个一清二楚,回去以后,如实汇报王夫人。刘贵于是就心虚,凭他预感,夫人必将严惩阿米,痛责小姐!刘贵心下暗自祝愿:但愿夫人千万可别把自己给露出去,否则小姐和阿米饶不了自己,那冯家小姐那么厉害,阿米又耍一手好刀!

但接下来一连几天什么事也没有,家里平平静静,一如既往。阿米也还跟平素似的,吃过饭后,就由小姐扯着出门,跑一天不见人影。公子冯熙呢,则跟了一班他结交的羌人少年外出去打猎,也是一天都不着家。王夫人手里总拢着一堆针线活,闷声不响,一个人在那里缝啊绣啊,所有心思都给缝到一针一线针脚里,好像她已然完全认命,就把这羌寨当了自己的家,打算就长活于此,在此终了残生似的。

然而谁能知道呢?此时王夫人的内心,急火滚油,正在经受一场无比的煎熬,那一颗心就像煮在热油里,让她痛彻心髓!是啊,家门不幸,天降横祸,遭此大难,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孤儿弱女寡母,寄人篱下,像做贼一般偷活于世,人生在世,还有比这更让人伤情的遭际吗?有吗?而每到夜深人静,她只有偷偷一个人流泪,早上起来,又是挺挺铮铮一个人,一位能做主拿事的一家之长,决不让儿女及下人们看出半点痕迹。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现在,流出来的只有看不见的恨火,直欲把整个宇宙给全部烧灭烧光!

目下,王夫人恨阿米入骨。此无心肝的贼!老爷生前对他不薄,他却乘人之危,完全不顾身份,竟对小姐——他的主人,生出那种天地不容的觊觎之心,禽兽!豺狼!简直算不得人!不,即使是拼了性命,我也决不能让这贼骨头图谋得逞,不能让我女儿受侮,否则我将无颜面对地下老爷,更无颜面对一世为王的地下公爹!

王夫人决心报复,就地解决阿米,以绝祸患!但究竟怎么下手,王夫人一时无计。于是,她就拼命地做针线,一针一线,绵绵密密走心运思,终于,缝到最后一针,她想到了计策。

这一天,冯熙、冯颸及阿米像往常一样又都出门去了,王夫人安排刘贵、奉帚看家,她自己一个人出门,一径就来到羌主姚略的门下。守门军士通报过后,王夫人胆壮腿硬随管家来到姚略厅堂,坐下,且等姚略予以接见。

姚略却好一会儿不见人来,王夫人耐心静坐,举目四顾,周览堂上四壁陈设,中堂正面并排挂有三幅挂像,戎装肃肃,一派王者气象,王夫人猜想这三人应是羌姚三位开国先祖姚弋仲、姚襄和姚苌。东西两壁,东壁挂佛像和字幅,西壁为兵架,摆挂各种兵器。抬头上看,由屋顶转周下垂十数道垂丝,每一垂丝下吊一盏油脂灯,此刻白昼天亮,那灯都熄着。

堂下有脚步声传来,王夫人右手下意识伸进左袖袖筒摸了一把,就见姚略大踏步踏了进来。这是一位四十来岁中年人,虽然身著常服而非官服或军装,蓬须盖脸,额上皱纹深刻,散发一种黑铁的幽光,幽光发散为一种威气,五步之外就能感到它对人的一种无形压迫。

但王夫不是等闲之人。姚略再有威风,也不过他祖上曾经为王,姚略本人并未亲眼见到,亲身感受。而王夫人其公爹称王,当年她就身在王庭之中,身心亲受薰炙,那份气度绝不在姚略之下。她见姚略进来,从容由榻上起身,迎着姚略进前一步,目光迎视姚略,抱腕先施一礼,口里说道:“落难之人见过恩公。”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疾不徐,人一听就能感到这声话非出于沟洫草莱之间,而是来自公府高门之中。

姚略赶紧就还礼,嘴里同声道歉:“姚某来迟,姚某来迟。”声音动作虽说热情,细心人能觉出,那热情的表面之下隐约掩有一丝丝的慌张。

二人分宾主落座以后,先叙些客套,再说些家乡故里,由家乡故里这就扯到祖籍郡望,于是互相讨好,说些赞颂对方门庭的恭维言语。说着说着,气氛火候正自融融,姚略正待要动问,那王夫人先自行动,站起身来,由袖筒中摸出一块玉璧,躬身双手奉于姚略,嘴里说道:“落难之人今儿来见恩公,是求恩公搭救性命来了!”

姚略大惊,将王夫人递到手上的玉璧接在手中,不看那璧,只一眼端王夫人那一张万分愁苦的脸,惊问道:“夫人这是怎么说话?夫人难道在我处住得不好,遇到什么难事了吗?且说于某听,某为夫人解决。”

王夫人瞬间脸色由阴变晴,朝着姚略浅浅一笑,将姚略的手轻轻往回一推,说:“恩公先看那璧怎样?喜不喜欢?”

姚略这才将目光收回到手上,端详那玉璧,摸挲摸挲,捏一捏,然后拿到眼睛近前仔细端详,大叫一声说道:“这是一璧古玉呀!夫人由哪里得来?是要送于姚某的吗?”

王夫人脸上淡然明净,说:“据说是当年由石虎赵宫里流落出来的,我也不详它什么年代来历,就送与恩公,以谢恩公搭救宏恩。”

姚略听了面露不悦,正色说道:“夫人在我这里也住了有几月时间了,却不见夫人前来拜谢。今日前来,并携厚礼,定然有比当初夫人一家逃亡无路更急迫之事,临时抱佛脚,这才来见某,是也不是?”

王夫人解释:“恩公收留落难罪人一家,此恩厚地高天,落难人已然无法报答,只有暂时浑作无事,惟待天命还转,那时裂土以报,方才相称。”

姚略听到这里,脸上释然,忙说:“裂土以报!这话说重了,不敢当。”

王夫人说:“为今落难人难中出难,更遇心痛之事,思来想去,惟有恩公出手相帮,才可济事,故此前来恳请,务乞相怜相助。”

姚略两眼盯着王夫人,看她面色粉嫩,唇红珠黑,眼波流转,风致动人,心里就不由生出一腔怜爱,堵挡也堵挡不住,那眼里就渗出些许的色意,被王夫人及时捕捉得到,其粉白嫩脸便由里至表,浮出浅浅一层红晕,同时也叫姚略看在眼里。

姚略那雄性的力量于是暗中发动,隆声说:“夫人有什么难事?说出来,姚某不才,愿为夫人分忧!”

王夫人略犹豫一下,便说出心中病痛,请求姚略暗中除掉阿米,挽救小姐名节,但万不可让小姐知道。

姚略听了,沉吟一会儿,说:“若说呢,除掉一个下人,如抿一虮虱。特殊之处只在,这阿米他身上背经负佛,莫要得罪了佛爷,则你我可都罪愆不浅!怎处?”

王夫人坚决说:“佛爷根本也是向善除恶的,坏人家女儿名节,世上行恶数此最大,就是佛爷也不会坐视不管,要打他下要狱!恩公明明就是佛祖由天上派下,金刚护法,来除世上恶人的,不但不得罪,还将受到佛祖福田奖报!”

姚略谦逊微笑说:“佛祖派下,金刚护法。姚某哪里敢挡!”

王夫人脖颈微微发赤,激昂说:“恩公莫要不信。佛祖已经指示于我,断然无疑的!”

姚略好奇问:“噢?那佛祖是怎样指示夫人的?”

王夫人说:“昨儿晚上佛祖托梦给我——我梦见:我女儿被一头青狼追着,我狂喊救命,四下里却见不到一个人,我急得腿都软了,嗓子也喊不出声了。这时,就见一团光焰由天而降,降到田里,变作一个人,那人头戴文字巾,那巾下垂两条长长的垂绦,五官面目看不分明,只看见长一只大口,他长开那大口,对着青狼只长长那么吸一口气,就把那狼给吸进嘴里。我大叫一声,惊出一身的大汗,像水洗过。醒来胸口咚咚擂鼓,简直要擂塌了。你说,那天降神人不是恩公是谁?”

姚略反问:“怎么断定就是我呢?”

王夫人说:“你看,那神人一团光焰,什么也看不清,惟看见降于田里,头戴文字巾,长一只大口。田、文、口合一起,请问恩公是个什么字呢?”

姚略听了,稍一想,就合出一个“略”字,那心咯噔一下不由就被触动了,接着遂陷入沉思,接着那被触动的心思慢慢越来越扩大,身子跟着也似乎越来越膨胀,整个人遂有了金刚一般那种雄浑威隆的感觉,再看面前王夫人,明明就一凡人小牲可怜巴巴,一派渺小无助、握不盈掬的样子。

 王夫人在一旁,低眉驯目,偷眼相觑,一声不吭。

一个声音低沉而有力,由姚略喉管的深深处传出——姚略问王夫人:“你是说你的女儿受到恶人纠缠,危情火急?”

王夫人答:“是的,恩人。”

姚略问:“你想请我把恶人除掉,救你女儿?”

王夫人答:“是,恩人。”

姚略答:“行,这事我应了,你回家等结果吧。”

王夫人临出门回头再叮嘱一遍姚略:“可千万不能让我女儿知道啊。”

姚略一摆手:“放心。”

 


《石头志》连载第二十 


20

羌中的晚秋,凉风尚未成势,树上枝叶已开始稀疏,露出天空一角,秋雁嘹唳,排队南翔,如庄语白驹之过隙。站在树下,那冯颸就开始伤起秋来,问阿米说:“那长安的山楂果该是满树红果了吧?那蟋蟀的哨子已是吹到人家的窗下了吧?”阿米箕踞坐地,仰脸安慰她说:“想长安了?这里的秋天一样美丽,总有一天你离开这里,那时你会怀念这里的。”冯颸把脸往上一斜,踌躇满志说:“那当然!这里是我福地。”阿米不解,问为什么这样说。冯颸锥了阿米一指头,嗔道:“木头!难道你会不想这里吗?”阿米就逗冯颸说:“我会记得这里的喜鹊。”冯颸做出更恼的样子,捏住阿米鼻头使劲摆两下,斥道:“都是你!都是你!”阿米一个大喷嚏喷开冯颸的手,这时就见丫鬟奉帚过来,传夫人的话,说夫人找阿米去。

冯颸陪阿米一块儿来到王夫人中堂,只见堂上立着一位来使,王夫人告诉阿米说,姚大人派人来请,请阿米前往说经,命阿米这就跟了来使前去。阿米答应一声。冯颸说她也要跟着去,王夫人砭一眼冯颸说:“哎!不要没有样子!”阿米安慰冯颸,说他去去就回来,说完,跟了来使一块儿出门。冯颸在阿米身后追一句:“早点回来,别扯老榆皮扯得没完!”

阿米跟着使人来到姚略府上,姚略对阿米很是热情,夸阿米说他慧眼,在羌山中发现了佛山,是个真有缘之人。姚略说,这是一件大事,他决定隆重献祭这座佛山,为此专请阿米来,请他这就到山里走一趟,亲自察看地形,确定哪一处地点可以搭台,哪一处地点进香,哪一处地点布众祷祝,以便布置。阿米点头应允。姚略随即派出一队人马,随同阿米一道进山。

一路上阿米暗自思忖,这发现佛山之事,只他跟小姐知道,如何这么快就传至姚略耳中?是谁传的话?他自己谁也没说,那么准定是由小姐嘴里传出去的——极有可能,是小姐先告诉了她母亲王夫人,王夫人说给了羌寨中什么人,羌人最后上传到了姚略那里。这么想着,突然间,阿米如同头遭棒击,轰地一声炸响——他想到,该不会,冯颸她把那天他二人在山里的那些事也都说给了她母亲听了吧?那、那、那、那……王夫人听了会怎么想呢?她会同意他跟小姐相爱这件事吗?毕竟,虽说自己为冯府下人,当此生死要命关头,是自己挺身而出救了她们一家,也算是于她冯家有大恩情,她把她女儿交予自己照顾一生,实在也不算太况外吧?再说,往日冯家已然完全不存,她不把女儿交予自己又交予谁呢?难道说还有比自己更可靠合适的人选吗?阿米这样想着,就有另一个声音反对说:不对!自古以来,下人就是下人,主人就是主人,哪有冠履倒置、下人越居主人头上的事?这不是欺天灭主大逆不道吗?世上只有最没廉耻的狂妄之徒才办这样的事!即讲众生平等的佛教,恐怕也难予认同,或被打入“一禅提人善根断尽”那一类去!一想到佛教,阿米就更纠缠了。本来,关于他与小姐相爱这件事,在佛教教义上阿米就未能从根本上予以理清,现在又加入王夫人这个因素,一切就更乱了……可是这几天来王夫人她一直都很正常,完全没有表现出对自己有什么异样,她是不知道呢,还是已然接受了自己?啊啊,佛啊,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请你告诉我吧。

这阿米心存迷惑,更多的是希望,一路之上胡思乱想,如跑野马,收拾也收拾不住,不注意,那脚下一绊,一个跟头栽下,不偏不倚,正正好好就摔到两块大山石之间的一个缝隙中去,人被卡到中间,没托没踩,没抓没握,起不来身。随他而行的几名羌兵回身就想救他,就在这时,只听山头之上轰隆隆一阵响,接着,山崩一般,便由山上累累堆堆滚下一大片的砂土山石来,犹如山崩,当时就有两三个羌兵被砸倒在地。有几个大石头由阿米头上滚过,幸而他人被卡在石缝中,未能砸到他,只是带过来的碎石渣土埋了他一身。未被砸到的几名羌兵及时跑开了,回身相望,吓得脸白脸黄,嘎嘎议论,却不敢回来救人。待了好一会儿,那几人看到山头上平静无事,这才返回,赶紧救人。三个被砸羌兵二死一伤,阿米被掩埋石缝中,刨出来,竟毫发未伤,腿上、胳膊上擦破油皮,是他当时摔倒时蹭的。这些人就决定不去佛山了,抬了死的,扶了伤的,狼狈返回,向姚略报告情形。姚略随即一一予以安置,死的抚恤,伤的疗治;对阿米好言抚慰,打发了回去。

阿米回到羌驿,王夫人看到他像看见由地狱里爬出来的鬼,惊得半晌合不拢嘴。冯颸高兴,上去捺住阿米胳膊问长问短,阿米什么也没说。

过了几天,姚略又派了人来请阿米进山,告诉阿米说,上回那件事,他请了卜师卜过,卜师说,是随行人中有人身负暗愆,不适宜进到神山,山神发怒,而引致山崩。姚略征询阿米的意见:这回进山,随行人员就由阿米自己亲自挑选,如何?阿米想了想,说,也不必什么人陪行了,只他自己一人进山就可。姚略大喜,当场赏予阿米一领羌袍,并亲自动手,给阿米披在身上。那袍缎面锦带,领口上缀有一条狼尾,毛绒绒,摸上去极细软,姚略告诉阿米那是一条狼羔尾。阿米谢过姚略,就出发上路了。

阿米走的时候,天还好好的,走了一个多时辰,那天上渐次铺过来阴云,把日头遮去;凉风乍起,带了几分冷硬的力道。阿米抬头望望四周高耸山峰,心说,好嵖岈一座大山,都快捅住天了!记得上次跟了冯颸一块儿来,山青水碧花红,感觉并不是这个样子啊。看来,这羌中的冬天就要到了,山先开始改容。这样想着,走着,天色被阴云压得越来越黑,阿米也不在意,又走了一个时辰,就来到那佛山之下,举目一望,却哪里像座佛像?完全改了模样,连一点佛像的影子也看不到了,怎么瞅怎么不像!咦,这是咋回事?难道说这偌大山体,秋尽冬来,树上落几片叶子,竟至将其改容改到连山形也走了模样的地步?不,应是这姚略无缘,看来他欲祭佛山的愿望是要落空了。想到这里,阿米怅怅转身,挪步打算离开,抬眼前视下山之路,眼前一个景象吓得他差点当时就栽个跟头。那是什么景象?阿米看到:有五只狼一字排开,拦在当路,挡在阿米的面前!那狼个个呲着尖牙,目光万分凶狠,直视阿米,摆一副随时发动扑上来吃人的架势,恐怖瘮人到极点!阿米下意识捏捏右手,手里是空的。进神山,他当然不可以带武器。

狼在看着阿米,阿米看着狼。阿米脑子里飞速运转,想着怎么摆脱的法子。法子就是,眼睛盯着群狼,身子缓步后退,这样慢慢撤开。然而白废,阿米这边徐徐后撤,五狼同步缓缓跟进。阿米退一步,五狼进一步,明显横下心来是要与阿米前来决命,不拼出个你死我活决不肯丢手!阿米跟野狼打交道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对野狼的习性他还是了解的。今日这群狼它们是怎么了?是饿极了?不太像。恨极了?有点像。可是自己并没有惹它们的呀,它们恨自己什么?阿米知道该怎么做了,他双手慢慢解开领口上襻带,将披在身上的羌袍抽下,一卷一卷,慢慢卷为一团抓在手里,觑准时机,照住头狼扔了过去。与此同时,阿米本人朝斜侧里一个跳步,跳至一高的土埠之上,旁边就是一棵大树,阿米预估,他一转身就可抱树上爬,上到树上,那时即可躲开狼群的现场攻击,不成问题。阿米内心稍定,准备着随时这么做。然而奇怪了,那群狼见阿米掷过来羌袍,一拥而上,各叼一角,群体一律行动,瞬间叼了那袍轰隆轰隆就跑走了,就仿佛它们之所以拦住阿米不放,原为专跟他来要这袍似的。它们跟阿米要这袍干吗?阿米百思不解。

狼走了,山中一片静谧。阿米的心中一片空寂,他开始深刻反思自己:并非姚略之过,而是自己哪里造了孽,所以才有,前面佛山不见,后头群狼拦道!啊啊,自己爱欲小姐冯颸,这红尘欲望未断,断断乎是绝了与佛的缘,所以才有今日这般的显应。以后,自己的路又该怎么走法?佛缘爱缘,如何选择?

阿米灰头土脸走出山口,心中茫然浑然,没有继续往前走,却不知不觉拐进另一个山口,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牵着他,目无所见,越走越深,耳边隐隐听得似有水声,猛然驻足开眼,看到身侧山崖下有一山洞,由山洞的门头上淅淅沥沥流下一道细小的山泉,啪啪哒哒落到洞口前地面,然后顺着坡势流到下面的深沟里去了。阿米身上忽感一阵清凉,本能驱使,双手合住接了一掬泉水送到嘴里就喝,继而将头斜过,仰嘴直接去接那泉水,咕嘟咕嘟连续猛喝,直喝到肚里肚外满头满脸都是水,里里外外浑成为一个水人,而他也完全清醒了。

阿米上前端详那山洞,只见旁边一块岩石上模糊刻有一行小字,仔细辨认,是:“鸠摩苦行处”五字。阿米全身如遭电击,未假思索,就撩开水帘走进洞里。洞有五六丈深,进到洞底,光线昏暗,适应一会儿后,阿米清晰看到,在面对洞底的正下方岩面上,清清楚楚有一圆盘印,仔细看去,是人盘腿正坐留下的印迹,用手摸去,光溜滑溜。阿米大惊:鸠摩罗什也是人,他什么样功夫,竟能磨下这样印迹?这不得坐上一万年吗?阿米试着蹲身盘腿也去坐那印迹,合卯合缝,刚刚好,屁股底下感到一种特异的舒服。而这一坐,阿米就再也不想起来了,像是磁石着了磁铁。整个世界变得渐渐遥远,越来越模糊,阿米与世界逐渐失去了分际……

再说姚略这一边,当天没看到阿米回来,第二天再等一天,也没有阿米任何消息,他心想:事成了!明日即可向王夫人复命。然而就在晚上他却做恶梦了,他梦见,一位金刚神由天而降,手持金刚杵直点他脑门,责他残害善人,将遭恶报!姚略一下吓醒,两眼瞪如灯盏,浑身打战,大叫一声,命侍女给他加被,再加被,把虎皮被、狐皮被都加上了,不得已,一名侍女全身爬上去压到姚略身上,可还是压不住那寒战,侍女浑身颠簸,一如爬身在了行进中的牛车之上!姚略嘴里一个劲呻吟:“啊啊,冷死我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数名侍女、侍卫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这样闹腾了足有一顿饭工夫,突然姚略大喊:揭被,揭被。侍女连忙下来,众人将姚略身上三层被一一揭去。姚略忽地坐起,左看看,右看看,抓抓手,甩甩头,哎,全好了,啥事没有!姚略问侍女,刚才我这是不是做梦?侍女答不是,说着手指被揭到一旁的狐皮、虎皮被让姚略看。姚略长叹一声,立即下令,近卫军三百人连夜出动,进山前往搜寻阿米,寻不见人,哪怕片布块骨也要寻到,立即回返报命。

三百羌兵在羌山中一连大索五日,终于在苦行洞中寻得阿米,其时阿米已近半仙,面色光润,呼吸平稳,而神智几无,像是睡着了一般,人呼喊、搬动他全无反应。

在这期间,王夫人、冯颸母女已与第三天就来到姚略府上,王夫人只做表面应付,假装向姚略问询阿米下落;冯颸则简直闹得要拆房,跟姚略索人,一天比一天闹得凶,王夫人呼喝也呼喝不住。姚略索性躲了不见。王夫人和姚略都在暗暗等待,一俟等到兵众搜到阿米身上片布块骨,那时大局已定,冯颸她就是再闹也没得闹了,只好接受事实,事情也就自然了结。

兵众们把昏昏入定的阿米给抬了回来。姚略大惊!王夫人大惊!冯颸大惊!

姚略惊的是,他所设定的绝杀死局,那阿米他怎会逃得脱?难道说他身上真有什么神气,有真神在暗中保护他不成?

王夫人惊的是,就连这胡羌魔头姚略亲自下手,怎么竟连一个小小阿米也治不死?难道说那姚略是嫌送他礼轻,在故意耍什么拖延的手段?

冯颸所惊则为,一则阿米竟然还活着,让她惊喜莫名,不异天上星星之意外落怀;一则阿米怎么会成为这么一副模样,有身无神,他究竟怎么了?那冯颸不顾一切扑上去抱住阿米就叫:“阿米!阿米!”声声凄厉,但叫不醒。冯颸就摇,然后是拍阿米脸颊,掐人中,手忙脚乱,万分急切。那样子显示,只有在至亲的亲人之间,才会有如此一份亲爱不释的心肠;半分掺假,也不至如此。王夫人看在眼里,痛彻心扉,她要除掉阿米的决心就更为急迫,目下惟愿阿米干脆不醒,最省事省心。姚略冷眼旁观,把一切看在眼里,心下却隐隐有些忐忑不安,拿不定主意是该祝盼阿米活呢还是死。

到底爱的力量毕竟强大,阿米终于还是被冯颸给唤醒了。冯颸脸挂余泪,眼含暖笑,问阿米他刚才怎么了?阿米淡然微笑,只说他睡着了。冯颸坚决不信。阿欧阳却就是什么也不说,光有微笑。人醒了就一切好说,冯颸也就暂时再不说别的,携了阿米当时就要离开。王夫人和姚略双双无话可说,眼看着冯颸扶了阿米贴身出门而去。剩下姚略与王夫人在堂上,你看我,我看你,目光往返好几十回,仍然传意不明,王夫人心急,忍不得再跟姚略打哑谜,就直接出口问姚略:“怎么回事?人还活着!”

姚略吃不住王夫人刀霜目光严逼,那内心的冤情就涌上来了,面红颈赤,脱口而出,大声说道:“前一回撬山滚石之计不成,此回我用出了我羌部祖传最后的决死绝杀之招,志在必得!但他有神佛暗中保着,就是不死,你叫我怎么办?”

王夫人听姚略这样说,再看姚略一脸的惶恐真诚,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就问那羌部祖传绝杀之招究为何招。姚略向王夫人这样解释:在他们羌部,祖先以来,欲除去疑罪之人时,采用三种决命绝杀之招,其一称为狼决,其二称为豹决,其三称为虎决。他这一回采用的是狼决之法:事前他命人潜入狼窝掏一只狼羔将其杀死,而将尾巴戴在阿米身上,然后送他进山。那虎豹狼均为报复心极重之恶兽,幼羔遭劫,一月之内不食不喝,一意寻找仇人,寻到仇人后群嚎而上,直将其撕为巴掌大一块一块碎片而后休!

姚略告诉王夫人说:“我就是这么做的——用狼决之法,在他进山之时,特意给他披了斗篷,斗篷领口上搭有一条小狼尾巴!”

王夫人听了,说不出话来。

姚略接着说,阿米有神佛保佑,他已经梦见了,无论如何他是再不敢动阿米一指头的了。姚略就把他所做奇梦详详细细讲给王夫人听,反问王夫人:“你说,这梦难道不是真梦?换作是你,你敢抗逆神意吗?”

王夫人半晌无言,突然目光如箭射向姚略,斩钉截铁说:“敢!不敢也得敢,没商量!”

姚略听王夫人言语,看王夫人表情,吃惊得大张了嘴,合不拢。

但接下来王夫人却霎时变得温柔起来,由铁人变作了绢人,拉了姚略的手安慰姚略说,她是母亲,希望姚略能理解她的大逆不道冷酷无情;而他并非冯颸父亲,她理解他的瞻前顾后左右为难,她不怨他。王夫人说完喟然长叹,泪如雨下,边哭边诉:“可怜扇儿要是有个父亲该多好!”整个人伤心蚀骨,完全成为软体,绵绵软软就倒在姚略身上。

姚略瞬时心醉心碎,跟着也魂飘骨软起来,而与王夫人抱在一起,嘴对着王夫后脖颈吹热气,边吹边说:“我愿意做你扇儿的父亲,我愿与你一道犯神,大逆不道,坚决铲除那该死阿米!”王夫人就扯姚略衣服,嘴里说:“你本清白,我这样拉你造孽,我于心何忍?”姚略同时扯王夫人衣裙,喘气张皇说:“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清就清,浑就浑,我什么也管不得了!”二人你送我接,如胶遇漆,化到了一起。

事毕,二人商定,再由姚略设计,务必悄悄治死阿米。姚略说,这回他将采用豹决之招!王夫人整衣拢发,方才放心离开姚府,回到羌驿,一边暗中窥看阿米一切行为动止,一边专心静候姚略那边采取行动。如此等了数日,不见姚略动静,却等来姚略亲自登门,一副大神秘模样,进门即将王夫人拉到一边,由怀里摸出一信,大喘气紧张告诉王夫人说:“宫里秘信!皇妃左昭仪来的信!她寻你们进宫!”一边把信交予王夫人手中,嘴里同时喇喇大说,“左昭仪说了,皇上心意已改,不再坚持灭佛了,也不再追索你们冯家逃人。石破天开,你们出头的日子到了!”王夫接信在手,读毕,当时就晕死过去。


《石头志》连载第二十一


4

21

命运在绝望中转圜。

迄今没有人能知道佛祖当时心意:是为欲搭救阿米性命,度拔一位不世高僧?还是为欲挽救冯氏家族,为一个国家降下一位不世女雄?抑或是故意为一对男女设计一段旷世奇恋,而欲借此作熔炉对他们进行特殊的熔冶锻造,最终成就一段人间不世大业——国家的不世大业,以及佛教的不世大业?总之,当冯昭仪书信秘密下到羌中,王夫人接读那信后,当时就晕死过去,不是吓的,是惊的。但这是一种欢喜的惊,很快她就苏醒过来,扑到门前,对着南天咕咚咕咚磕大头,磕了一脑门的灰土,她也不顾,站起来两手张张,嘴张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干什么了,继而一把把冯熙、冯颸一双儿女搂到怀里,放声号啕大哭,嘶着嗓子嚎伤:“老天有眼啊!佛祖有眼啊!祖宗有德保佑啊!”姚略在一旁讨好地说着好言语对她安慰,她理也不理,直当是身后贴过来一只寻食狗。

接下来,应王夫人的要求,姚略亲自安排执行,一队护送兵马很快就集合起来,护送冯氏一家,出羌中,过羌门,浩浩荡荡向京城方向开去。姚略亲往送行至羌门山口,临别,他怀着复杂的心情小心翼翼对王夫人说:“凤凰高飞,与夫人此别,不知道以后还能再见得面不?”

王夫人答:“天道好还,或有机缘。此行狼狈,多有借重将军,方才度得难关。将军情谊,永将铭记于心。还望将军保重,希望能有机会在京城接待将军,以报厚德。”王夫人也是心情复杂,虽说自己迫于无奈而委身于这个男人,不免有受辱之感,但那也是自己主动献身,并非对方趁人之危恶意侵犯,他整个人还是相当的不错,像个男人。故此,恨恨兼杂眷眷,便成为王夫人此刻心情,她说到最后一句那个“报”字,也就格外加重了语气。

姚略听了,受宠若惊的样子,连答:“承情,承情。”

冯颸并不知悉其母与姚略背后数度设计欲害阿米性命所有那些事,她无心无事,整一个没事人儿,笑嘻嘻对姚略说:“此回多谢你们羌部相救大义,来日方长,必有答报。”

阿米远远逊在一边,恢复自己一个下人的身份,任凭心间暗波涌动,只是强力予以按下,不使其抬头。事实上,那波就是抬头也抬不起来,此刻阿米完全陷入整一个蒙昧之中,怎么理也理不出清晰头绪:接下来自己的路该怎么走?是随冯颸一道进京甚而入宫?还是激流勇退,就此与小姐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阿米完全失去思考能力,脑子里一片空白。众人在那里人嘶马吼乱作一团,阿米苦思冥想,槁木死灰,像是一位失聪多年的聋人。

突然之间,冯颸一声尖叫撞断阿米思绪,睁眼一看,见众人纷纷围拢一起,七嘴八舌吵嚷着:“慢点慢点,先放躺下,平放,平放,有没有郎中?快叫郎中,快喊郎中来瞧!”阿米一个激灵,三步五步跨进人群,看到,王夫人面色灰黄平躺在地上,身旁冯颸左边扶头,冯熙右边扶臂,姚略蹲身中腰捉着王夫人两只手,丫鬟奉帚跪在王夫人脚下,五官攒成一个核桃,嘴里嘤嘤呼唤:“夫人,夫人。”王夫人双目微闭,呼吸深深浅浅,随时将断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一阵巨大悲伤由当头顶直浇而下,袭入阿米心间,然后由中心四向喷射发散,阿米的鼻子是酸的,眼是涩的,嗓子辛辣,耳中一片轰响,全身每一寸皮肤如火烧灼。这样的场面他已然经历多次,母亲的死一次,父亲的死一次,伙伴秋木根的死一次,义兄开智的死一次,老爷冯朗的死一次,此外加上灰人李福胜的死一次……倘若王夫人再有不测,今天这就是第七次!是的,阿米八岁起就生活在冯府,王夫人虽说对他并不能算亲,却日日见面,事事经管,他差不多就是在王夫人的直接抚养、管束和指教下长大成人的,不说别的,就单凭那份短距离近接触十几年,她也已然就是他亲人了,难道不是吗?更何况——更何况还有更厉害的一层:夫人她是冯颸的母亲!冯颸什么人?乃阿米心中至上珍宝,而夫人则为珍宝之母!苍天不仁,这样一个人此刻她,她正面临死亡,将永远离开自己,化入尘埃,一去不返,这对阿米来说,实比自己亲自去死更让他不堪。他的心已然不能用疼来形容,而是一寸一寸一毫一毫在解体消蚀,犹同盐块在水中慢慢溶归于无。

阿米拼了全身的力气抵抗着悲伤的溶解,一铢一铢搜罗捡拾散碎残片,将残片拼聚一起,勉强聚拢为一颗大体完整的心,慌不择句,赶紧就默诵起佛经来,为夫人祈寿祈福。

那一边,随军巫医即时被唤来,对王夫人实行紧急疗救,土药灌喉和神巫法事先后予以施行。确乎有效,就见那王夫人慢慢睁开了眼,眼里慢慢泛出光来。

冯颸一只轻柔搓着王夫人耳廓,呼唤:“娘,阿娘。”

冯熙扶着王夫人臂头跟着叫:“娘,阿娘。”

姚略抚着王夫人两手说:“夫人,你终于醒过来了。你这是怎么了?你可不要吓我们。”

就见王夫人那眼里的光越来越明亮起来,嘴唇蠕动几下,挣扎着就要坐起来。冯颸、冯熙会意,同时动手,将王夫人扶坐起来。王夫人周视一圈众人,把手由姚略手里抽出,抬臂指指众人,喘息说:“让……让他们退下,我有话对你们说。”姚略还以为也包括自己,起身命令众人退开,同时自己跟着后撤。王夫人说:“将军你也留下。”姚略几乎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即忙返身,单膝跪地,与冯颸、冯熙二人并排围在王夫人面前。

王夫人说:“我已经不行了,活不过今天去。”说着挨个扫视一圈三人,“你们都不要说话,光听我说,这是我最后遗言:我死之后,由姚将军派兵护送,你们兄妹二人扶柩,一路回京,把我与你们父亲合葬。刘贵、奉帚二人配为夫妻,让他们二人给我驻守庐墓。让阿米为我殉葬,我要带他,由他冥中给我引路……”

冯颸、冯熙听到这里大大吃一吓,失声惊叫:“阿娘!”

王夫人目光止住二人,厉声说:“不要说话!只听我说,照我说的去做。姚将军,你来负责草表,将我情况及我刚才所言,如实报告左昭仪,由左昭仪报告朝廷。”

姚略看着王夫人,庄重应答:“是,夫人,我一定谨遵夫人遗命,忠实执行!”

王夫人嘴角浅浅那么一勾,勾出一丝笑意,说:“好,我全放心了。”

冯颸心里电急,赶紧抢一句说:“阿娘,那阿米……”但还没说完,那王夫人如云移雨收一般,眼里的光渐次收了回去,目光暗淡,接着慢慢闭眼,头一侧,在冯颸怀中断了最后一口气。冯颸、冯熙大哭。姚略怔在那里,成为一桩砍过树后遗在地上的树墩子。

这个女人经历了太多人生的大起大落,这最后一次,她终于挺不住,倒下了,没有机会亲眼看到她女儿手托红日,而将冯氏家族乃至整个北魏王朝推向皇皇复兴的最高峰。

阿米混在人群之中,一直远远遥望动静。当冯氏兄妹嚎哭声起,阿米惊见三人动作异常,知道定是出了大事——王夫人已死!阿米不顾一切,拔腿就往过跑,一头栽倒。

冯熙、冯颸大放悲声。

阿米滚身爬向王夫人。

姚略如将军临阵,挺立高埠,指挥人马,安顿一应诸事:将王夫人尸体就近运回羌门山姚疆兵站,打造一口上等棺木安置入敛;与此同时,紧急草拟一道表文,快马加急上报皇妃左昭仪。冯颸由于悲伤过度,待到她突然想起来,赶紧去找姚略,信使已然发出五天,是无论如何追赶不及了,急得冯颸搓手跳脚地上转圈,却想不出应对的办法。她立即就去找她哥哥冯熙,要求哥哥务必不可以照母亲生前遗言那么做——处决阿米,让其陪葬。她说,母亲那是弥留之际,头脑昏沉,不清楚了,才说出那样的话。若不然,无论从哪方面说,母亲都不会那个样子对待阿米。不料冯熙听了却坚硬如铁,断然拒绝了妹妹要求,他说,母亲已然升遐登仙,她在天上看着我们,她的遗言就是神的旨意,无论当时她头脑清楚也好不清楚也好,都必须坚决遵照执行,不能打任何折扣,连意念上也不可以有丝毫其他掺杂,应正心诚意,紧闭嘴巴,一个字也再不要乱说!说罢,冯熙不等冯颸什么反应,立即就去找姚略,要求姚略立即逮系幽禁阿米,以免其人中途逃逸走失;只等朝廷正式批文一到,即可照旨予以执行处置。姚略听了冯熙讲话,呵呵一笑说,他早已经这么办了,现阿米已被幽禁在一秘密处所,万无一失!冯熙满意,连夸姚大将军真乃社稷之臣,国家干将。

冯颸得悉情况后,心急得要蹦出了腔子,却无计可施,她连阿米到底被关到了什么地方也无从知晓,出手施救就更谈不上了;每日惟跪在母亲灵前烧纸流泪,流泪烧纸,昏昏沉沉,只等那可怕的时刻到来。哥哥冯熙与妹妹冯颸并肩为母亲烧纸守灵,好几次,冯颸望向哥哥欲跟他讲话,都被哥哥那张铁板一样脸色给挡回来,欲言而止。这个冯熙,别看他平日里一派晃晃荡荡富贵公子不管闲事的样子,此刻临当大事,竟也毫不含糊,挺得住,拿得起,确有冯门男子气概,不错!

羌中的冬天也是冬天,来自北方的风,爬过山口,跌入盆地,在平川上打旋,一股接一股撞入灵堂,挟带着几分凛冽,透衣贴体,冯颸只感到一种入心的寒冷,即使她拼命去想、去憧憬即将入宫后的未来生活,那份荣耀,那份富丽堂皇,也无法抗御这种冷,它是那么的强大和持久,以至给人的感觉以为,这个世界原本即为寒冷所砌就,偶而风停,身上略感暖和,倒是上天一时马虎给搞错了。念想及此,冯颸对未来的憧憬也变得有些踌躇:宫中,广大无边的海,太阳升起的地方,威权通天,那里的寒冷又该是什么样子?一定更多规矩,丝毫由不得个人作主吧?就像现在,自己觉得冷,那就使劲拉拉紧衣襟,哪怕把身子裹成一个粽子,胸凸肚凹,全不成形状,也没得人干涉,若是到了宫里,就连晚上睡觉做梦的姿势也有人随时盯在自己身边看管纠正吧?不,这样的生活不好,我才不要这样,连自由都没有了,还叫人过的日子吗?我还是跟着阿米转山去,就让自己完完全全就做一头土狼,又怎么了?我高兴!我愿意!然而想到阿米,冯颸不禁冷颤颤打一寒噤。是啊,阿米现在不知被姚略关到什么秘密地方去,如此下去,等待他的只有一个死!我又如何能不去救他?却又如何下手对他实行施救?哥哥、姚略都不站到自己一边,他们只忠实执行母亲遗命,决不可能有半点通融,怎么办、怎么办呢?阿米必须去死!——难道说这竟真的是天意、神意?

冯颸心里在刮旋风,一时竟忘了冷。但旋风无头苍蝇一般只是在那里旋,却找不到任何出口、出路。冯颸胸口憋得像熟透的豆荚,心要由里头爆出来。她暗暗祈祷:快快就让自己在母亲的灵前睡着吧,睡着以后就让神来给自己托个梦吧,告诉自己那真的神意究竟为何。然而她一点也不磕睡,甚至眼睛连闭一下也不想,刚一闭眼,那心就憋得更加厉害,不立马爆出去呼吸就要断掉的样子。冷风如锥刺,冯颸竟感到自己浑身上下躁热难耐,像是里面蓄了火,憋不住,要喷出来。她就把裹紧的襦衣解开来,还不行,接着又解里面的棉衣。在一旁的冯熙觉得奇怪,就问冯颸在干什么?怎么了?冯颸也不答,只是在那里松衣,同时抖着衣襟连煽,显出一副盛夏暑热不禁的样子。冯熙简直太奇怪了,这么寒冷冬天,就是面前烧个纸盆出那么点烟火,连手指也热不到,又何至于热到人身难耐竟要解衣晾怀呢?冯熙就把手放到妹妹额上去抹温度,一抹,那上面整一个冰凉,比之冯熙的手还凉。冯熙于是捉了冯颸双手,将其捂到自己双手之中,怜惜地看着妹妹,说:“你心里难过,跟哥哥说,啊?”冯颸抬头望向冯熙,然而却两眼空洞,只是看,一句话说不出来。冯熙这心里就难过得要命,是啊,母亲死了,他成为小妹的唯一家长、亲人,如今小妹如此难过,简直活不过去的样子,这为兄的他心里直如锥剜!冯熙就站起来,同时扶冯颸一道起身,他把一条胳膊搭到冯颸后背上,揽着冯颸一道缓缓步出灵堂,举首仰望灰暗天空,流泪哽咽对冯颸说:“阿娘死得太突然,但她老人家肯定愿意我们活得好。我们千万不可以哀毁过度,给跌倒了,那样的话,未来我们冯家的复兴又去指望谁呢?以后谁到我们爹娘坟上去烧一张纸、浇一盏酒呢?”

冯颸泪眼看着哥哥,突然说:“我心里难过的只是,我们跟咱娘原来并不知心,我们连咱娘临死前她的真实心意究竟为何都还不清楚,这让我们一辈子都不能心安啊!”

冯熙问:“你还是想说娘让阿米陪葬那件事?”

冯颸说:“那你说娘她究竟什么意思?那阿米可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啊,我们若搞不明白娘那样做到底为什么理由,稀里糊涂就那么把我们家的救命恩人给送往死地,你说将来难道我们不要受天报吗?尤其,不是要推我们天上的娘到罪地吗?”

冯熙内心有些受触动,叹息说:“咱娘的用意咱们不清楚,娘说的话很清楚,她不像是迷糊说话啊。”

冯颸说:“那我们就该搞明白娘的真正用意,这也是为了娘。”

冯熙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问:“怎么搞?问谁去?”

冯颸胸有成竹,答:“问神去!”

冯熙问:“问神?什么神?怎么问?”

冯颸若有所思幽幽答道:“我跟阿米进山闲逛时曾见到过一座佛山——是一座真佛山,那样子像极了,我们就去占问那佛去。”

冯熙问:“佛山?在哪?远吗?”

冯颸说:“远是有点远,不过我们可以跟姚略要两匹快马,半日来回没问题。”

冯熙看着妹妹脸上蒙一层烟灰色,一脸的疲惫暗淡,格外让他心疼,什么也不说了,就痛快答应说:“好,咱们现在就走。”

姚略听说了冯氏兄妹要进山去拜佛,说是欲为母亲超度,以免灵魂遗落远地,回不到故乡,那警惕一下就提高到十二分,反复反复叮问,最后才勉强同意。姚略何以对兄妹二人进山如此警惕?原因很简单,恰原来,那阿米就是被姚略给秘密关进了山里——也就是上回阿米误撞入的那个鸠摩苦行洞。为防发生意外,姚略不仅派了一队羌兵专做把守,并就地和泥砌石,竟将那洞口整体封死,只留碗口大一小孔,羌兵按时往里送食,以保阿米活命不死。

冯颸领着哥哥冯熙快马加鞭一路驰入山中,却同前回阿米一样,无论如何找不到那佛山。他们就满山地逛寻,上一岭下一岭,出一沟进一沟,这样转来转去,不说人累,连马都累得快跑不动了。二人灰心丧气,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猛然发现,时近傍晚,就在这荒山野岭之中,远处却升起一柱炊烟,穿枝透叶,袅袅飘空,犹同云雾。他们就知道,那烟雾的下方必定有人,或者是牧羊人,或者是野猎者。二人于是打马就往过赶,快到近前,不提防,猛地遭一声喝,就见有四五个羌兵手持长刀,纠纠而立,拦在当路,喝问他们什么人?黄昏时分联马闯山为何勾当?二人赶紧下马,向羌兵说明身份,然后跟他们打听佛山情况。不想,那羌兵听说他们的身份后,神情越加警惕,哗一下几个人上前将冯熙团团围定,连连大声嚷嚷说,这山里哪有什么佛山?喝令他们速速离开此地,立即,马上!冯颸未遭包围,那是由于她是一名小女孩,没什么威胁性的缘故。就在一群羌兵跟冯熙强横交涉的空当,冯颸眼尖,一眼瞅见羌兵身后的不远处搭有一处简易帐篷,那烟雾正就是由那帐篷篷顶冒出来的,冯颸尖叫一声:“渴死了!给点水喝我们就走。”且说且朝帐篷拔腿急奔。围拢冯熙的那四五名羌后反应过来,冯颸已经跑出去四五丈远。羌兵情急,丢开冯熙就去赶冯颸,嘴里一边喊着:“站住!站住!”冯熙怕妹妹有失,丢下两匹马不管,跟身也追了过去。

冯颸跑得快,三下五下奔至帐篷前。帐篷里三名羌兵闻声,即由里面蹿出欲加堵挡,而冯颸已然瞥到“鸠摩苦行洞”,因为那洞就与帐篷正相对,中间不隔几步远;洞门虽被砌石严严封死,由那送饭口隐隐传出诵经声已然传入冯颸耳中,直击冯颸耳鼓,轰脑入心,刺心入髓。非因那声音有多高亢,只因那声音来自于一个人:他就是阿米!

 


《石头志》连载第二十二 


22

冯颸听到阿米声音由洞中传出,心脑受激,全身汗毛根根贲张,不假思索,本能驱使,不顾一切扑向洞口,将头扎向那传食小孔,嘴对着里面就狂喊起来:“阿米!阿米!是你吗?是你在里面吗?”洞里诵经声顿住,接着传来一声唤:“小姐。”而这时羌兵已然赶到,七八只手齐上,横拽竖扯,将冯颸扯开,不由分说直拖入帐中,随后冯熙也被带来。

兄妹二人双双被绑起来,七八个羌兵将他们紧紧围定,审问他们,难道是来抢人的吗?冯颸毫不畏惧,反问对方,阿米是她家家人,难道他们欲加害于他吗?冯熙也胆壮得很,质问羌兵,他们这样做是经由谁批准的?姚略大人知晓吗?羌兵们更加理直气壮,直告兄妹二人,他们正是奉了大人直接指令,来此看守要犯,你们不要胡来,有什么话直接去见大人问好了。冯熙、冯颸兄妹接声就说,带他们去见姚大人。羌兵也不含糊,押起二人出帐,扶之上马,接着就由四个羌兵押送,一路出山。

羌兵押送冯氏兄妹至姚疆兵站,已到下半夜时分。他们不敢惊动姚略,将二人关至一空房中,直等到次日天明,姚略起床,这才报告。姚略闻报大惊,当即赶往空房,亲手给兄妹二人解缚,当着二人的面,连抽四名羌兵每人两马鞭,边抽边骂,骂他们瞎了狗眼,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贵人?难道不想要狗命了!命令他们齐齐跪在二人脚下,向二人哀告请罪。

冯颸全不看羌兵,只盯住姚略,质问他为什么要秘密关押阿米,意欲何为?姚略张开长臂,左臂揽住冯颸,右臂揽住冯熙,走出空房,亲热将二人揽至别院厅堂,把二人按至榻上,高高奉揖,隆声致歉,然后苦着一张脸讲出他内心苦衷,请求兄妹二人务必原谅。他讲他内心的苦衷是:朝廷特下秘函寻索夫人一家,夫人不幸中道命殂,留下遗言如何如何,此为公子、小姐及姚某本人所亲耳聆听受命。此乃国之大事,既非冯门一家私事,亦非羌中一地之事,容不得姚某有一线一丝含糊!为此,他已然正式上表朝廷,具陈一切。目下只等朝廷批复,然后照章执行。在此期间,必须绝对保障阿米人身安全,不得有一点闪失,否则他姚某无法向朝廷交待。为此他才将阿米送至鸠摩洞秘密地点予以特别看护。区区此心,天日可表,还望贵兄妹二人无论如何给以理解。

冯熙听了,觉姚略所言诚恳有理,就不好给他什么责难。冯颸心痛阿米,肠子上翻快翻到嗓子眼,难过得想吐,冲着姚略喊道:“那也不能把人当老鼠待,圈禁到幽深黑暗的地洞里。你还不如干脆就一刀剁了他脑袋,也少让人受点罪!你是地狱里牛头马面,跑出来专为折磨人吗?”

姚略陪笑说:“我哪里是,我哪里是,我这都是亲自征求过阿米本人的意见这才……”

冯颸厉声打断姚略:“胡说!你骗人!你大骗子骗人!”

姚略看着冯颸温和说:“小姐,我也是虔信佛祖的人啊,阿米乃释家有道高士,我若不事先跟他商量,借我一百胆子,我也不敢擅自处治于他啊,那样的话,我得犯多深重罪孽啊!我难道是那种善根断尽一禅提人吗?”

冯颸问姚略:“你跟阿米什么都说了?”

姚略点点头。

冯颸盯着再问:“你把夫人临终遗命也对他说了?”

姚略答:“说了。生死问题,我不能欺瞒于他,瞒他即是瞒佛。”

冯颸眼睁得欲爆了眼框,寸气压声,问:“阿米他说什么了?”

姚略尽量平静自己声音,但仍带两分打颤,说:“他听了以后起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我内心里实也难过得很。小姐你想,我也是血肉之躯凡人啊,面对这样的事,我能不动心吗?我还有什么话好对他说呢?难道是好言相劝吗?那不是虚伪吗?我于是也就只与他沉默相对。过了好久,我才试探问他,问他愿不愿意传经——就在他涅槃升天之前将《大涅槃经》传留人间?他立即就摇头拒绝了。我说,你难道要把此经带到天上去吗?这可是佛涅槃前所留最后一部真经,你就不慈悲可怜世间众生,直欲他们永滞苦海,得不到救度吗?他听了长长叹一口气——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人叹气如此沉重,就像雷声埋到了地中滚动,简直暗波震人!——他沉重叹口气说:‘我哪里能得涅槃?我哪里有资格传此涅槃真经!’说着,他两个眼里就淌下两行泪来,是笔直的两行泪,明晃晃的,就同冬天檐头之冰挂!”姚略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目光上仰,陷入沉思之中。

冯颸忘了心中奇苦,与哥哥冯熙一道听得入神,而沉浸至某种异状情景之中,拔不出来。

姚略接着说:“我就争辩说,你怎么就没有资格传经了?你背负着真经,却不将其传于人间,任凭其淹灭迷失,这难道不是你的罪吗?他听了突然就说,自己根本就是罪人!又怎么去传那为人间消孽除罪的经呢?倒平白玷污了它!我就问他,你怎是罪人?你犯什么罪愆了?他只是不答。”

冯颸截断姚略,强横说:“阿米没罪!阿米没罪!阿米是世界善人,最大善人!”

姚略看向冯颸,说:“可阿米自己他不这样认为啊,奈何?他说他自己有罪,那他自己最了解自己了,应该不是平白说的。”

冯颸偏执己见,仍然咬定不放,连连说阿米是善人,阿米无罪。

冯熙中间插一句,问姚略:“那后来呢?阿米说他自己有罪,那么接下来他要怎样呢?就那么心甘情愿接受命运,同意你关他到山洞里,什么也不说了?”

姚略断然说:“不!关山洞不是我提出来的,是阿米他自己主动跟我提的。”

冯颸听了大惊,亟问:“阿米自己提出来的?”

姚略答:“对,是阿米自己提出来的,就连砌石封洞也是他自己要求的。”

冯熙问:“那他——什么意思?是欲自己活葬自己——就因为自认为有罪,还是,借此以洗消他罪孽——在他绝命之前?”

姚略叹息说:“我想两者都有的吧。我只是、只是不解,像阿米那样的善士,他自言有罪,又能是什么隐密深罪呢?”

冯颸简直疯了,狂呼尖叫,说阿米无罪。冯熙赶紧上去劝解,说:“妹妹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看,阿米他分明已然横下赴死决心,我们外人又能怎么样呢?还不如就依了阿米自己心愿:就让他平静呆在山洞,一心一意忏悔洗消自己罪孽,然后平静干净身登极乐,岂不倒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冯颸一把把哥哥推倒在地,号叫着夺门而出,说是要去解救阿米,路过下房,顺手捡一把铁揪,在手里挥舞着,嘴里号叫说:“我要铲平那山头!我要铲平那山洞!”

姚略与冯熙同时急追上去,姚略不便动手,冯熙一把把冯颸抱在怀里,急促安慰:“妹妹莫急,妹妹千万莫要乱跑。”冯颸哪里听得进?扭动身姿,蹬腿踢脚,挥舞手臂,手里并抓着一杆铁锨,整个人就同一头刚遭擒获的野鹿,拼出决死的力气挣扎踢腾,冯熙一个人哪里抱得住!姚略见状,大声喝道:“小姐别闹了,我这就带小姐亲自去一看究竟,小姐就明白了。”冯颸闻言,果然立时安静下来,两只眼里发散着怕人的白光冷光,就那么死死盯着姚略,却一个字说不出来。姚略放低声音温和说:“是真的,我这就带小姐前往。”冯熙由怀里释出冯颸,轻轻将冯颸手里铁锹抽出扔到一边,抓着冯颸一只胳膊,充满怜惜地说:“好妹妹,别难过了,啊?别难过了,咱们这就跟了姚大人进山,看看究竟怎么一回事,好吗?”冯颸满脸满颈通红,一声不吭,任由哥哥安排,随众人上马,姚略、冯熙及众羌兵簇拥着冯颸,踢踢腾腾,出院门,一路小跑,径驰山中。

一行人马到达鸠摩洞,看守羌兵看到姚略,赶紧上前行礼报告,姚略打断羌兵,命令立即刨开洞门。羌兵们于是拿镢拿铲,就去刨那洞口砌石。由于地冻墙坚,巨石夯大,虽然羌兵们七手八脚卖力干活儿,但工程进度还是显得有些慢,好一会儿了才刚拆开驴腰粗一个口子。站在旁边的冯颸看着着急,忍不住跳上前,由一位羌兵手里夺过一把镢头就自己刨,但她哪里有气力干这样粗重活计?刨了几镢头下去,只不过在墙上砸出几个白点而已,一块石头也没刨下来。而她自己已然开始大喘,脸努成一颗赤红的冻柿子。一旁的羌兵不敢笑她,默默由她手里接过镢头,正要准备自己干,只见冯颸突然一膀子夯开那羌兵,不顾一切竟由那洞口就往里钻。姚略见状,连忙喝止,冯熙赶紧跑过去要拽她回来,但刚扯住她一角裙摆,冯颸已然钻进去半个身子,光留两条腿在洞外。冯熙只好放手,就由冯颸那么爬进洞去,急得冯熙对着洞口直朝里面喊话:“扇儿,扇儿,小心,小心,小心脚底下有坑坎,头顶上落石头,小心里面有蛇蝎毒虫,切不要乱动,我们马上就全刨开了……”但里面一个字没有回音。

姚略厉声命令羌兵快刨!羌兵锹镢齐上,叮当乱响,整个洞口尘土滚滚,就仿佛那洞里着了火,憋巷憋巷往外吐黄烟。不一会儿,洞口全然被拆开,冯熙不等烟尘散去,一头钻进洞里,却眼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前方不远处有嘤嘤哭泣声。定了定神,稍为适应了一点洞中黑暗,冯熙看到,就在五步开外,妹子冯颸正蹲身在地,两胳膊圈住阿米双肩,头伏于阿米颈侧,又哭又摇又唤:“阿米,阿米,你怎么了?你答应我一声,答应一声。”而阿米却像是一尊泥胎座,一声不应,一个动作没有。

冯脚轻脚走到近前,轻轻蹲下,就近观察,看到,阿米双手合十举于胸前,盘腿坐地面壁,作打坐姿势。他身旁放置有一罐食物,一罐清水,竟都是满的,显示一点也没有动过;再细看阿米面部,见阿米面色极为平静,绝似人睡眠表情。冯熙轻轻解开冯颸紧抱着阿米的胳膊,让冯颸稍稍侧开一点,伸手放至阿鼻端,感觉呼吸调匀,一口一口吹出来热气。冯熙就回头安慰妹妹说:“没事,人活着,一点事没有。”说完将脸转向阿米,嘴对着阿米正脸连唤:“阿米,阿米,醒来,醒来。”阿米仍然一无反应。

冯颸一把推开冯熙,扑上去两手捺住阿米两个肩头就又使劲晃起来,叉气叉声悲怆嘶喊:“阿米,阿米,你若没死你就说句话!”由于太过悲愤,喊着喊着忍不住就抓了阿米两肩衣服拼了命往后拖拽,悲情力量大,小女子冯颸竟将大个子阿米拖出“坐坑”。冯熙连忙喝止妹妹,让她别这样弄他,应让多名羌兵进来抬阿米出洞。但冯颸已近于疯魔,哪里住得了手,她牙关咬住自己头发,全身发力,恨命继续往洞外方向拖阿米。冯熙见止不住妹妹,朝洞外喊了声来人,就赶紧动手帮着去抬阿米的脚。就在这时,只听得当啷啷一声响,冯熙摸到那阿米脚腕上竟系着一条铁链!冯熙立即喊停,由阿米脚腕开始,顺着那条铁链摸去,越摸越长,一直摸到洞侧一块巨石的后面,冯熙看到,那铁链的另一头就系在那里。

冯颸完全的疯了,由洞里跑出来,一头撞向姚略,双手就抓姚略,嘴里骂道:“你不是人,你是魔鬼,你是骗子!你说的是阿米自愿进洞,那怎么还有一根铁链拴着他脚?你是怎么把阿米弄昏的?究竟给他灌了什么药?你赔我阿米,你赔我阿米!你今日不赔出我一个活的阿米,我发誓我要把官司打到我姑姑那里去,你的命也不用想活了!”冯熙赶紧就上去拉妹妹,拉也拉不住。

姚略胸有成竹似的,等冯颸闹够,暂歇喘气,姚略面带微笑看着冯颸说:“那铁链也是应阿米要求给他拴的。你没看到洞底后壁上所刻那几字吗?‘鸠摩苦行处’。只有苦行,才能赎罪,才能解脱罪体悟道得道,就如当年高僧鸠摩罗什那样。阿米他之所以要求为他系上铁链,在黑暗中面壁,我想一定为的也是这个意思。不信一会儿等醒来你亲自去问他,看我说的是也不是。”说完,姚略朝羌兵一挥手,命令:“开锁,除链,备马,小心护人出山。”羌兵听了,立即兵分两拨,一拨拿钥匙进洞给阿米开锁解链,一拨抱鞍牵马。不一时,全皆做好,众羌兵抬了阿米出洞,安放于马背之上,五个羌兵一人前头牵马,四人于马腰左右各二人紧紧护定,其他人众也都上马,一行人安步下山回返兵站。一路之上,冯颸骑马行在阿米近侧,一句话不说,满眼端着阿米,却见那阿米与活死人全然一个模样,人端坐于马背之上,直挺挺的,却就是嘴不开,眼不睁。冯颸心乱如麻,只盼望早点到达地点,好好伺候于他,到那时,阿米或许就能醒神过来。

然而,一个多时辰后回到兵站,阿米被抬进屋里,冯颸亲自给阿米喂汤喂水,同时连声呼唤阿米名字。而那阿米仍然不醒,扶他坐起来他就坐,放他躺下他就躺,推他平躺就平躺,推他侧卧就侧卧,急得冯颸简直要哭。刘贵说:“要不给他喂口酒,他肚里发了热,看怎么样。”冯颸病急乱投医,立即就同意了,派了奉帚去跟姚疆讨了酒来,扳开阿米嘴给他强行灌下,但等了一刻钟,人仍是老样子,毫不见动静。晚上,众人都睡了,冯颸睡不着,悄悄爬起来,点起羊油灯,打开阿米身旁包袱——这包袱一直就背在阿米背上,回到兵站后方始取下——从中取出《涅槃经》,展卷对着阿米磕磕巴巴诵起:“如是我闻:一时,佛在拘尸那国力士生地,阿利罗跋提河边娑罗双树间。尔时,世尊与大比丘八十亿百千人俱前后围绕。二月十五日临涅槃时,以佛神力出大音声。其声遍满乃至有顶,随其雷音普告众生:‘今日如来、应、正遍知,怜愍众生,覆护众生,等视众生如罗睺罗,为作归依、屋舍室宅。大觉世尊将欲涅槃,一切众生若有所疑,今悉可问,为最后问。’……”然而白废,阿米全无反应。

冯颸心力交瘁,人完全崩溃,再也支持不住,倒在阿米身后榻上,软成一滩稀泥,昏昏沉沉就睡去了。说是睡,其实哪能算,只是昏飘——头胀得如羌门山那么大,意识如一片枯叶在山间飘上沉下,最下头一根无形的绳牵着心,牵得心疼,连睡梦中做梦都是梦见自己在连续呕吐不止。什么时候呕吐终于停了,身子感到稍轻,耳朵稍灵,就听得仿佛有人在唤:“秋木根,李福胜。”这是谁在叫谁呢?冯颸想睁开眼看,睁不开,挣扎,挣扎,最后狠命那么一睁,眼睛哗地打开,冯颸骇然看到:是阿米——他正伸一只胳膊,做伸手招人状,嘴里同时喃喃轻唤:“秋木根,李福胜。”

阿米醒了!冯颸大吃一惊,一轱辘由榻上爬起,跳到阿米面前,眼盯着阿米急唤:“阿米,阿米,你醒过来了?”

阿米不答冯颸,却一把捉住冯颸手,握得铁紧,眼里炯炯放光,满嘴喷热气,放腔高唤道:“秋木根,李福胜!”

 

 

《石头志》连载第二十三


23

阿米疯了,逮住谁捉了手叫秋木根、李福胜。

没有人知道谁是秋木根、李福胜。刘贵说,他知道,不过这两个人都已经死了,一个于十多年前跌落陷阱而死,一个于大前年被京城来的巡察将军杀了。冯颸急问,阿米跟这两个人好?刘贵摇头,说他也不十分了然,兴许是吧。冯颸听了,仍然不得线索,找不到唤醒阿米的好办法。

然而就在这时,朝廷批文到达,大意为:着命姚略入朝觐见述职,并兼领队:护送夫人灵柩,陪护公子小姐,即刻启程回京;同时携下人阿米、刘贵、奉帚同达,勿得有失!

王命如山,什么也顾不得了,姚略立即集合有关人等,安置有关物资,于次日就率领出发上路了。一路上,羌兵们极护得紧,严密看护着灵柩和阿米,即使有只蝶子飞过来也即时将其赶走,生怕有一点闪失。那冯颸的内心里简直架起了一口锅,在烧火熬那黄连,队伍越向前行进,她心锅里的黄连汤越熬得稠,到最后,水熬干了,变成了油,嘭地起火爆燃,一膛皆火,而开始活炼她的心。是啊,此行明明是送阿米赶去赴死,行路越远,距京城越近,那阿米他就离死亡越近,这让冯颸如何能够活受得!倒还不如就是自己去死,那样或者还好受些。

而冯颸想不出任何办法来搭救阿米。是的,一点办法也想不出。

而阿米仍然那么呆着,傻呆呆的目光冰冻,嘴里不住念叨着秋木根、李福胜,对着人念秋木根,揪着马鬃念李福胜。“秋木根李福胜秋木根李福胜……”一天接一天,一刻接一刻,这么二十多天一路连续听下来,冯颸都把“秋木根李福胜”听成了摇篮曲——对,就是她小时阿米在她身边几乎每天都要唱起的那首摇篮曲——

 

赤肚子鸡,毛几根,

吱儿吱儿叫笼笼。

一天长大出了笼,

飞到草地刨根根。

刨根根,刨出一只小虫虫,

吸溜吸溜吃了个尽……

 

——啊啊,这是哪个年代的事了?是上辈子的事了吧?为什么却那么清晰,就仿佛发生在昨日?昨日的事却为什么又那么模糊?那个唱曲的人,他的身影如何化作了一团烟雾?声音腔调仍然那么熟悉?刨根根为什么却变作了秋木根?他把自己的嘴头当作了镢头,一个劲刨那秋木根待要做什么?做什么?做什么?

“哪怕就是死,我也必须救下他来!”冯颸在心里暗暗发誓。

队伍行进着,出羌山,入秦中,出秦中,入晋中,渡过黄河,进到高大巍峨的吕梁山。那山架,一点不比羌门山小,只有更大。穿过这座山就到并州地面,以后一路北上,离京城平城就不远了,用不了半月准可到达。冯颸的心在一点一点收缩。时不我待,路不我待,一俟抵达平城,即是阿米死期,再没得任何转圜的余地!

羊肠小道,像飘带一样挂在山腰上,在云雾间钻进钻出。道路奇狭,刚可容车。羌兵紧扯着辕马笼头,死死剽住,生怕一不小心连车带马炮到外侧深不见底的崖沟里去。其他羌兵也都下马,身贴马脖子,手里寸住马缰,一步一步小心领马前行。阿米仍然驮在马背上,只有马头一位羌兵牵马前行,左右贴腰随扈全皆退于马屁股后头,因为道窄不容并肩的缘故。所有人都凝神屏气,只专注于自己的脚下。

突然,整个队伍都停住了,由前面传过来话,说是道路被山洪冲断,姚略正组织人马现场紧急抢修。冯颸把马交给一位小羌牵住,自己一个人手里单提一把赫连刀,擦着人肩马肚窜到前面去察看现场。对,那刀就是阿米的那把,连同那包袱经卷,本来一向为阿米的随身物,但出行以来阿米背上只背着包袱,刀却由冯颸给提着,原因是阿米迷神,无法自己携刀。这是阿米最心爱物,她当然不可以随便遗落,就是阿米真的要死,此刀、此经也应陪同阿米一起入葬。就是这样!

冯颸提刀窜至修路现场,只见那道断了足有两三丈宽,十几名羌兵纷纷抱了大石头往那断口处抛底,试图将断口处给垫起来。冯颸站在路边往下看,老天爷!下面崖沟无比幽深,加以草树茂密,几乎一眼望不到底。突然间,冯颸心间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把她自己都吓得打一抖,随即忍不住伸出长脖子再往那沟底下探头望去。就有一位羌兵一把把她拽回来,大声警告她说:“小心!掉下去可没办法救。”冯颸就缩回到崖畔,背靠身后一块巨石,一手提刀,一只手随手把住一棵小树,一心专注只看那羌兵们抛石垫道,好像这劳动场面很好玩,有趣好看。

道路终于修好了,人人马马一字长蛇,由冯颸面前鱼贯而过。接着是柩车,柩车也顺利通过了。接着是长长的马队,马都是由人牵着马头小心而行。姚略过来了,他问冯颸,不走等在这里干什么?冯颸答她的马在后头,她在等她的马。冯熙过来了,问冯颸,冯颸也是这般回答。不一会儿,那位为冯颸牵马的小羌就过来了,要把手里的马交还冯颸。冯颸说他,你先牵着前头走,我一会儿就赶过来。小羌迷迷惑惑牵了马去。

冯颸全神贯注一眼望着后面,远远瞥见,驮阿米那马由一位羌兵牵着正朝她走过来。冯颸那胸口就咚咚擂起鼓来,越擂越猛,她几乎有些透不过气来,脑袋一阵接一阵眩晕,像往万丈深沟里掉。就在这时,阿米骑马到了。冯颸什么也没想,爆炸一般,突地发狂,左手把住小树,右手举刀,啊呀一声,让过牵马人与阿米,照住马屁股凌空一刀劈下,那马受惊,一个大扬头,绝脱牵马人手里缰绳,双蹄奋起,欲往前跨,而前面堵着另一匹马,后退,身后则为四名扈羌堵道,那马无路可以腾挪,前半身朝外首那么一摆,轰隆一声,驮着阿米连人带马奔下深沟!牵马羌兵及后面四名马后随扈全蒙了,待看明白发生了什么,五人面面相觑,面色如土!

消息很快就被报到队伍全前头姚略那里,姚略急返回察看现场,他朝沟底张望了好一会儿,嘴里喃喃自语道:“交待了,任凭神仙来也捞不起来一块完整骨殖!”回身黑了脸与冯颸对面相向,冯颸一脸的铁青,胸脯一起一伏,两眼直瞪瞪,一派受了大惊吓、灵魂出离的样子。姚略把一肚皮大气咽回去,咬牙问冯颸:“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好半晌,冯颸幽幽答道:“我梦了个梦,梦里我娘告诉我这么办。”

姚略听了,愣怔一会儿,唉地大叹一声,甩手而去,用后脑勺呛出一句话:“回京以后你就把这句话禀告你皇妃姑母!”

冯颸什么也没听到,此时的她,心被吊在半天云,恨不得长一只神仙的天眼,一眼张见沟底,那滚下深沟的阿米,此刻他可曾活着?队伍走尽了,冯颸仍然木头一般立在崖畔,一动不动。冯熙由前头返回来,拉起妹妹胳膊,欲扶她离开,温语安慰妹妹:“咱们走。没什么。没什么。”冯颸突然一甩臂,由冯熙怀里挣出,仰天暴叫一声:“死活凭了他命去吧!”一刀劈去,将路边茂密草树削出一道罅。紧接着,她将那刀高高举起,奋全身力气朝沟底恨命扔了下去……

十八天后,冯熙、冯颸随队伍来到京城,被领进宫,立在皇妃姑母冯潺湲的面前。其时冯潺湲位领拓跋焘后宫左昭仪,这是仅次于皇后的一个职位,算得上显赫。她不顾兄妹二人一身的尘垢,上去一左一右将二人揽到怀里,问他们一路累不累?饿不饿?冷不冷?这两年在羌中是怎么度过来的?接着就问起他们的母亲王夫人,她是怎么死的?得什么病?说着就流下泪来。冯熙跟着流泪,正要跟姑母汇报详情,冯颸抢先回道:“姑,能见到你老人家我们就什么都好了,不累,不饿,不冷。”声音明亮鲜洁,而与她那一身的脏污形成强烈的对比,就仿佛一烂柴禾堆里探出一支新鲜的玫瑰。但声音刚落,她就爬到姑母肩上呜呜哭起来,身子剧烈抖动,热气水气吹了姑母一脖子,仿佛汇聚一生的委屈悲伤,终于于此刻找到了出口,恨不能一口气将其全部吹尽喷完,予以释放。姑母和冯熙跟着也哭起来,三个人抱在一起,扭作一团,东倒西歪,没有了形状。是的啊,冯氏兄妹的悲伤不必说了,那左昭仪冯潺湲,别看衣着光鲜高贵体面,她内心里的悲伤也是整整夯了一肚皮,货真价实,半点不带掺假。自从弟弟冯邈战死沙场,哥哥冯朗获罪被杀,全家抄没,她完全失去了依傍,孑然一身孤悬于偌大后宫之中,完完全全就是一根草——虽然是上等美佳香草——被孤置于云峰之上,四面不靠,整个的心都是虚的,连骨头都是软的,在如蜂巢般美女群集、无比拥挤的后宫之中,她的那份孤单,那份恐惧,那份凄苦,又有谁能体会得到?她又能跟谁说去?谁能代替她承受此种千钧超级巨大压力?在这个意义上说,今日她与侄儿、侄女重逢,恰也是她找到了一个情绪释泄口,而得集中释放她数年来郁积于心头之烦愁苦恨,她的那哭,比起两位小辈来,犹显得老劲而凝重。

三个人哭够诉够,姑母安排二人先去洗澡更衣。洗浴毕,霎时,一棵挺拔新松和一株只鲜不艳的水鲜草,便并排出现在冯潺湲的厅堂之上,连一旁那些侍女们都啧啧称赏不已,谓为仙童仙女落凡。冯潺湲大喜,当即给二人在宫中安置了各自住处,继而禀明皇上,为二人分别聘请了老师,对他们进行系统教育培养。冯熙的教育方向当然是集中学习儒教经典,冯颸则主要学习妇道及宫中各种礼仪规矩。冯潺湲心中是有计划的,此一双儿女就是她将来最贴心依靠,更是复兴冯氏家门之希望,她一定要将侄儿冯熙培养成为一名有作为能担挡的国家栋梁;至于侄女冯颸呢,她的期望就更大,那就是:要让她进入到后宫,为妃,为后,最终成为皇帝身边“第一人”,天下第一女人!

冯潺湲的梦想能实现吗?还是仅仅不过是一个美丽春梦?能!因为,眼下的现实恰好正提供了这方面的可能性条件。先来说皇上。皇上拓跋焘,经过十数年激风暴雨的开拓进取,国家版图也扩到最大,不能再扩。北方所有割据势力全皆扫平,目下惟剩北地柔然一部稍成势力,而远遁漠北,不敢南窥。江淮以南刘家宋朝,武帝刘裕、文帝刘义隆父子两代两次出兵北犯均被击退,这后一次,拓跋焘率兵直打到长江边上,宋朝举国震动,从此再不敢犯魏。大魏朝国土广大,武功煊赫,威震天下,没一个敌手敢出来挑衅,可以说是高枕无忧了;只待时机成熟,别遣劲旅一支,南下收复残宋,统一全国,大事济矣。在这种情势之下,那拓跋焘就渐次开始显出他的老态来,一方面当然是身体的老——经过多年亲冒矢石南征北战,浑身伤痛,他也的确是老了,精力一年不如一年。另一方面,他的心态尤其明显老化,先前锐进之心日逐衰退,越来越属意于守成。一个典型的标志就是,他不那么排斥佛教了,甚至——他对他三年前的灭佛行动暗中生有了悔意。是啊,人一天一天地变老,暮色已临,那不可避免的最后归宿之门已然远远打开,在向他发出召唤,他难道真的是铁铸的金刚,能不动心吗?他也有灵魂,有一颗活泼泼健旺的心,最终,那不灭的灵魂又将归往哪里?这是每一位趋老之人都不得不考虑的性命攸关大事,躲不开。由此,他更加痛悔太子拓跋晃的死。太子心善信佛,从一开始他就不同意国家灭佛,总是直接间接向父皇进谏,那时拓跋焘精力旺盛,一意锐进,信任宰相崔浩,听不进太子言语。由此父子二人之间产生裂隙,那大宦官宗爱就趁机进谗言,说太子对皇上有二心。拓跋焘于是开始变得不信任太子了,太子忧谗畏讥,郁郁寡欢,忧惧而死。拓跋焘越来越恨这两个人,一个是崔浩,正是这个人当年撺掇皇上作出灭佛的决策,改信道教。这个人该死啊!是他断了拓跋焘永恒之退路——也是永恒进路:没有佛国,自己百年以后灵魂将获归哪里?不是要作天不收地不留的游魂野鬼吗?拓跋焘深恨的第二人即为宦官宗爱,是他进谗离间皇上父子,害死了太子。贤德太子死,广大江山将来自己交予谁传谁守?崔浩,宗爱,此二人皆该死!

以上这一切就发生在冯昭仪眼皮底下,她于暗中冷眼旁观,断定,下一步皇上定立储君,有可能即选皇孙拓跋浚为人选。拓跋浚为太子拓跋晃与太子妃闾氏之子,为人仁孝忠厚,最有人望。太子妃闾氏为人胆小懦弱,立不起事,拓跋浚打小跟乳母常氏最亲,许多幽隐心事倒跟常氏私下秘商,让常氏给拿主意,常氏对其实际影响其实更超过闾氏。这就好了,冯昭仪本人一向与常氏关系最好,她必要好好来做做这文章,通过常氏来撮合皇孙与侄女,是完全可能够做到的。自己的侄女冯颸,人长的一表人材,年纪十三岁,又有见识,肚里又有上好文化,正好与拓跋浚相配;将来一俟拓跋浚继位,冯颸一步跨出即登皇后之位,这是多好的天赐良机!

但所有这些,冯昭仪都没跟冯颸讲一个字,她不要提前扰乱她内心,只要她无心无事做一自然人,就最含风致,楚楚动人,才可以吸引到拓跋浚。这事实在太过精微细微,须十二分用心把握,方才可能做到恰到好处,冯昭仪一丝不敢马虎。

而此时的冯颸却沉浸在巨大的哀伤之中,其一是母亲的死,虽然由朝廷出面主持,为其举行了隆重葬礼,哀荣备至,但她死得也太凄惨太突然了,这让进入皇宫过上了体面安定生活的冯颸,一想起来立感就有一把捅条直刺当心,欲哭无泪。还有就是父亲,他还未得国家平反,孤寒尸骨远葬于长安郊外荒野之中,未得与母亲合葬,父亲母亲,两处孤坟,两个孤独的灵魂飘荡无依,冯氏家门依然背负着耻辱,这一切,冯颸更连想都不能想——想不下去!其次就是阿米,被自己一刀劈下深涧之后,他怎么样了呢?粉身碎骨了呢?还是十万分之一侥幸——竟然没死,保得一条年轻小命?设若没死,接下来他又将怎样?全身骨头摔断,爬不起来,让野狼一口一口把他撕碎吃了,尸骨不存?还是瘸一条腿一点一点爬出山沟?扔下去的那把赫连刀他捡到了吗?爬出山沟以后他又将前往何地、投止哪门?

冯颸整个人比收葬母亲的方山还要沉重,只要不是面对姑母,她脸上全皆凝霜挂冰,别说少女的脸上鲜花盛开,就是连一丝丝笑意也难觅得。笑脸最美,恼脸最丑。唉,那冯昭仪一心欲把麻雀扶上高枝变为凤凰,十有八九怕是要枉费心机了,如冯颸这个样子,整天吊着个苦瓜脸,狗看见躲她八丈远,又岂能吸引到皇孙?

然而,那世上的事情往往就不是由人安排定的,所以才有“命运”。冯颸一张苦瓜脸,偏偏,这就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这个人偏偏就是冯昭仪一心瞄准的那位拓跋浚!

 

 

《石头志》连载第二十四


24

皇宫里充满了血泪。但在人前,特别是在贵人的面前,伸过来的无一例外全皆笑脸。笑脸丛集,密集为一座鲜花盛开的花市,不知情的老百姓遂传说那里面是神仙的庄园。

但笑脸看得多了久了实在也腻,就想换个景儿看看那些嵯岈恶景硬景。拓跋浚就属于想看恶景的那一类人,不特因为他看笑脸腻了,更因为他本人天天装笑脸装得烦了,累了,偶而瞥见一张怒脸愁脸,他到像置身花海之中看到一株铁蒺藜,让他感到格外的新鲜——岂止新鲜!简直就是心扉大开,有一颗真的心在向他招手呢。咦?这倒奇了,人说笑脸迎人,怎么这拓跋浚他倒反着来,反而是看到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愁眉苦脸生出亲切了呢?说出来很简单,那就是,此时的拓跋浚本人,他内心也正愁着苦着憋闷着,特别想有一个知心人能倾诉一快呢。他知道,那些迎向他的一张张笑脸大都是伪装的,完全不值得信任;而一张苦脸,倒真意真心真面目自然示人,可以与之真心交换。

那么,这皇孙拓跋浚心里究竟有什么解不开疙瘩,竟使他产生这样一种异样心理?这就要由拓跋浚本人他的特殊身世及遭际来解释。拓跋浚为太子拓跋晃长子,皇上拓跋焘长孙。生于东宫,从小聪明特达,皇祖拓跋焘对他甚为喜爱,常带他在身边,称他为“世嫡皇孙”。五岁的时候,拓跋焘率兵北巡,拓跋浚随在皇帝身侧,路遇一位军帅押解一位罪奴,蓬头垢面,身披枷锁,返起白眼哀哀张望,那目光正好就与拓跋浚目光相接。拓跋浚为之动心,就对身边的爷爷说:“那罪奴今日与我相遇,应该将他释放。”拓跋焘听了,哈哈大笑说:“好大的口气!此儿虽小,说话有天子气概!”对拓跋浚极为欣赏,立即下令军校将那罪奴予以释放。长大以后,拓跋浚时常跟在皇上左右,参决大政,受到拓跋焘信任。然而,宫廷风云变幻不测,太子拓跋晃因一向与大宦官中常侍宗爱不睦,宗爱千方百计欲构陷太子,遂趁在废佛的问题上太子与皇上之间意见不协,向皇上挑拨说太子对皇上存有二心,有异动,拓跋焘听信,对太子东宫进行清洗整肃,太子受惊,不久精神崩溃悒悒而亡。太子死,拓跋浚失去笼罩,地位摇摇不保,与皇祖的关系也一天天疏远。而中常侍宗爱并不肯罢休,用赶尽杀绝手段,在皇上面前进一步构陷皇孙拓跋浚,欲斩草除根而后快!——这就是拓跋浚当时所处环境:在花团锦簇的宫院中,时时处处暗藏杀机,一步错踏,即可能掉入万劫不覆的深渊!在这种情况下,拓跋浚怎么能有好心情?险恶的处境使他已成惊弓之鸟,精神极度紧张,迎面看见每一张笑脸都是一把蒙了锦衣的尖刀;相反,反而是那些愁眉苦脸倒让他放松,在放松中心间淌出难得的一丝欢娱之情。毕竟,人不能一苦到底,万苦之中,心仍然不放过任何机会来发现欢情,哪怕随手捡拾个一锱半铢也好,一如那压在磐石下面的小草由石缝中曲折探头去收得些微阳光。

然而,在宫苑中,欲于大面上去找一张苦脸就还真不那么容易。只有冯颸,她吊着这样一张脸。于是人未交言,那拓跋浚已然感觉与她灵犀心通了。

拓跋浚第一次看到冯颸,也就惊鸿一瞥,那么一闪而过。那一天,冯颸好容易跟姑母请准一天的假,不去上课,离开西宫,前往与西宫紧邻的西苑,一个人游玩散心。噢对了,大魏朝在京师的宫苑是极宏大的,其规模与样式,跳过西晋、后汉,而直接与前汉接轨,仿照建造:皇上办公的宫殿计有天文殿、天华殿、中军殿等二十四座,皇上后宫宫院计有西、北、南、东及宁宫等十五处,花圃有华林、永兴、永林园三处,苑囿有东、西、南、北及鹿苑五处。圃植木,囿蓄兽。冯颸在羌中野性惯了,她就去了蓄有野兽的西苑。野兽当然都是些狐兔羊鹿一类供观赏、游猎兽类,非豺狼虎豹等恶兽。但平素这些兽们都深藏于茂密林莽之中,难得一见。冯颸进苑之后,首先迎过来的是高大的天武楼。走过天武楼,曲折蹊行,来到临望亭。越亭继进,转过翠屏山,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大片浩瀚水域,简直像是海,称为天渊池。远远望去,池中央有一座小岛,即所谓蓬台。池边有小码头,码头下泊有各式船只,有小舟,也有华丽大舫。船奴看到冯颸过来,就主动上来,殷勤相问,小姐可要乘船上岛?冯颸说要。船奴于是摇摇将船泊正,然后请冯颸上船。也正就是在这时,拓跋浚恰好也是一个人来苑中散心,刚由山后绕出,他一眼就瞥见一张脸——正是他想要的那种苦瓜脸。而这时冯颸所乘小船已然摇摇启航,朝水中划去。别的船奴问拓跋浚,小王爷可要乘船上岛?连问几遍,拓跋浚一个字也没拾到耳朵里,他就那么怅怅地望,望,望着冉冉远去的人儿那张侧脸,如痴如醉,如堕梦中。

若问,那拓跋浚他为何不立即乘船追去,却只是立在岸上呆望呢?回答是,不明情况,怕踩到刀尖上,他不敢!他只有等,希望等到那位小姐一会儿返回,他相机细察,相机上前搭话,最为自然稳妥。可惜的是,那一天,冯颸上到蓬岛,再登上蓬台以后,放眼四望,凉风习习,山水在眼,猛然之间,她没来由浑身激灵灵打一恶战,霎时,恍如置身一个地方,她全身的血都涌上脑门。是哪个地方让冯颸如此动情难耐?对了,就是当初阿米曾带她登过的羌门山。一时间,冯颸对阿米的思念累累堆堆山洪泻石一般全皆奔来,招架也招架不住,整个人都瘫了。她就软作一团,靠在廊柱上哭,小哭,大哭,无声地哭,放声恸哭,哭得身后廊柱都像是在晃动。打小至今,阿米已成为冯颸生活甚至生命的一部分,她离不开他,更何况,这一回她把他踢下山沟,很可能就是杀了他!虽说她本旨是想要救他。这灵台是接神的地方,站在这上面感觉好高啊,然而那神又在哪里呢?冯颸只觉得从来没有的孤单。放眼望去,池水之外是远山,在池水的上空翔集好多燕子和别的水鸟,却看不见一只喜鹊。冯颸好想有一只喜鹊来向她报告阿米的消息。她就在那上面耐心等待,等的时间长了,她就睡着了,还做梦,尽是些模糊景儿,没分辨。

在湖水的另一边,拓跋浚立在岸边兀自守株待兔,他在等那张奇异的苦脸,但等到快天黑了,仍不见斯人返回。拓跋浚心脑间就产生恍惚,怀疑自己刚才所见莫不是一个幻影?他就越想搞搞明白,正要喊过来船奴,打算渡水上灵台去寻找,有两名小太监赶了来,告诉他太子妃闾娘娘找他,让他立马赶回到宫里。闾娘娘是拓跋浚亲生的娘,为故太子拓跋晃之正妻,被封为太子妃。

自从太子拓跋晃死后,身心最为紧张的头要数太子妃闾娘娘。本来她的前程一片灿烂,丈夫为储君,未来即位为皇帝,她即为皇后。却不料人生无常,太子中道夭殂,她的命运遂由云霞之表一下跌落至树梢头浊烟湍雾之中,前途陷入一片迷茫。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只有独生儿子,十六岁的拓跋浚。他是她的命根,有一会儿离开,她的心就飞上了天,六神无主,四处派了人去寻找。但拓跋浚对他亲娘闾氏,亲是亲,却亲而不近。拓跋浚又亲又近的人是他乳母常氏,可惜的是,闾氏与常氏之间,虽然同居一宫之中,关系却一向不好。这是可以理解的:常氏为人外憨而内明,她与闾氏之间形成了一种隐性的争夺关系,争什么?过去主要是争夺家主拓跋晃的宠爱,现在是拓跋浚。闾娘娘是性格软弱的人,太子死后,她失去靠山,人完全没有了主心骨,就一意去巴结皇后赫连氏,一切的事务惟听婆婆赫连皇后指示,皇后让她到东她到东,让她向西她就向西。反过来,皇后对她却是不冷不热,常常,还懒得对这位儿媳妇——前太子妃——下指示呢,只冷旁观,看她出洋相。冯昭仪对闾氏倒是不歧视,也想跟她搞好关系,反而却是闾氏对冯昭仪有几分看不起,因为她非宫中揆首,冯朗、冯邈兄弟出事后她本人又失去依傍,闾氏料定她成不了什么气候。亲近不来也就算了,冯昭仪也暂不强求,她就只跟闾氏手下拓跋浚的乳娘常氏好。

但有一个人却为闾氏真正敌手,她也姓闾,是皇上拓跋焘的妃子,封为夫人,人称大闾氏。她为皇上生有一位皇子,取名拓跋余,爵封南安王。她依傍右昭仪沮渠氏为后盾,先是欲推自己的儿子拓跋余与拓跋晃争夺太子位,拓跋晃死后,她继续暗中发力,与皇孙拓跋浚及其他诸皇子争。而她所倚为靠山的那位右昭仪沮渠氏,原为当年北凉主沮渠蒙逊之女、沮渠牧健之妹兴平公主,为皇上拓跋焘征北凉时所得,人长得高大细白,眉目分明,有棱有角,甚为拓跋焘所喜爱,气焰高张,即使皇后赫连氏也让她一分。她本人未有生育,故与大闾氏结为联盟,欲将大闾氏之子拓跋余推上太子之位,未来企将皇朝握在自己手中。现在,太子拓跋晃死了,正是下手机会!为此,她秘运手段,暗中与宫中阉人大宦官宗爱结成联盟,中常侍宗爱为皇上最贴近的人。

由此看来,宫中形势确乎异常凶险,小闾氏与冯昭仪一刻也不可以放松警惕。而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侄女冯颸进宫以后,冯昭仪差不多是把她给秘藏了起来,甚至对常乳娘都未作引见。冯昭仪她想的是,就先由冯颸本人暗中悄悄熟悉,待她对宫里的情况有了足够的了解,从而获具起码的自我保护能力之后,那时再相机让她与小闾氏、常乳娘及拓跋浚认识,待机而动,一举做成侄女与拓跋浚之间的姻缘。殊不知,这两个年轻人有缘还是没缘,竟不期而遇,遇而未见,徒留一片好奇在拓跋浚心中暗中发痒,冯颸这一边浑然不知。

拓跋浚与冯颸之间第一次相遇就那么一滑而过,给错开了。拓跋浚只看到冯颸一张侧脸,其他一无所知;冯颸对拓跋浚,就更连他的存在也不知道。但人真是奇妙得很,自美其美,由一颗心作指引,于是开始踏上精神意识的旅程,从此寻寻觅觅,一生都进入到一种“追寻”的状态之中,脱不得身,停不下来脚步。他在追寻什么?在浅表来说,是在寻找他所谓“美”——即适与我心相契合那么一个对象物,就仿佛那是由我心所抛出,抛至外边之别一个我心;往深处说,是在寻找“原我”——即根源“我”的那个我——因为作为精神意识的“我”,我不知道那所谓精神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仿佛突然之间无中生有自己从无名地一下蹦出来似的——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目下拓跋浚对冯颸的好奇尚处于最浅表的层次,一瞥之下,觉得动心,丢不开手,于是开始寻找。而接下来的一连多日,他再没有见到冯颸的人影儿。于是他的好奇心慢慢衰减,渐渐差不多就要忘了。但就在这时他又一次看到了她,那张黄连黄苦瓜苦的阴脸暗脸!

那是一个晴雪的夜晚,拓跋浚在宫院里漫不经心闲逛,一个人走在甬道上,忽听得头上树枝响,抬头一看,就看见西宫宫墙里的一棵树上竟趴着一个人,是一位女子,那女子长有一张苦瓜脸!拓跋浚失惊,差点喊出来,但声音到嗓子眼,被他给咽回去了。他就仰了脖子那么定定地看,只见那女子也把脖子高高的仰着,一动不动,似在凝视着什么。月光淡淡的白,洒在那女子身上、脸上,似给她整个身形镀了一层银。天,无风而寒,是那种烫皮灼肤的春寒。拓跋浚看得久了,忍不住就搓手,搓手又踏脚,嘴里就轻轻说出一句:“下来吧,掉下来可不是玩儿的,地冻如铁。”那树上女子听见树下人声,俯身朝下看了那么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喳啦喳啦抱了树就往下溜,眼看半个身子没于墙后。拓跋浚一时发急,大叫一声,问:“你是西宫的宫女吗?”而女子已然全然没身于墙后,什么也看不到了。拓跋浚越急,不假思索,隔墙对墙那边就喊道:“你是人是妖?回一声儿过来!”喊毕,拓跋浚不禁摇摇头自笑了,那是对自己的自嘲,他心知道那边那人儿是不会给他回答的。

但就在这时,墙那边突然传来一声骂:“你才是鬼呢——大黑夜夜游乱逛的无常鬼!”接着便是一连串滋滋的踩雪声,由近及远消失于无。

拓跋浚真一个叫憋闷!这是碰上什么人了?怪怪怪怪!他回去东宫,把情形讲给母亲闾氏听,要她马上就到西宫走一遭,到底问问那究竟是一谁?但那闾氏却胆小怕事,不敢去,说是还是汇报皇后,让皇后去查问究竟怎么一回事。拓跋浚听了泄气,赌气说:“算了算了,谁也别说了!知道跟你说了白说!”

拓跋浚负气走出小闾氏寝屋,一扭身来到下房乳娘常氏住处,常乳娘对乳儿子拓跋浚,劈脸给他一热气腾腾大迎接。怎么叫热气腾腾?是:常氏双手捧一在热水中早已预热的毛巾子,只待乳儿子拓跋浚一出现,立即捞出拧干,拓跋浚一进门,常氏迎头就将拓跋浚双手先给全包住捂住,然后是捂脸拭脸。于是,一股热气暖流,瞬间铜浆灌顶,渗透金身,拓跋浚的一颗心当时就含苞怒放了。他像孩子一般,由常氏手里接过毛巾,反给乳娘拭脸。常氏的脸绽成一颗笑石榴,连说,莫给我擦莫给我擦,我一直在家,不冷,不冷。拓跋浚就说,不冷有脏,你看这不是?一个灰道子!又你自己捅火炉了吧?常氏由拓跋浚手里拿过毛巾,使劲抹一把眼窝,眼里微红,看着拓跋浚说:“心想着你要来,果然你就来了!怕盆里的水给放凉了,刚捅了一火箸炉子,脸上倒挂幌子了。”拓跋浚闻言,转身走向红泥火炉,看到火炉上架一铜盆,盆里温着水,水面上冒着热气。拓跋浚两只手贴到铜盆上,把手温到发烫,突然转身,两手夹住常氏两面脸颊,大睁了眼盯住常氏问:“你一个晚上就盯着这盆水,是不是?是不是?”把常氏的眼都给夹出泪来。

小丫鬟默默走上前来,由常氏手里接去毛巾,正要去端了那炉上的脸盆去倒水,拓跋浚一把由小丫鬟手里抢过盆子,咚一声放到地上,撅屁股弯腰,手伸到盆里噗噜噗噜就洗起脸来,水花四溅。常氏正要说什么,拓跋浚反起头来,一张水脸看向常氏,大声说:“我刚才遇到了一个妖,一个树妖,女的!”

常氏一把由小丫头手里扯过毛巾,赶紧上去擦一把拓跋浚的脸,说:“看水都流嘴里了!什么事?洗了慢慢说。”

拓跋浚噗噜噗噜紧抹了两把脸,由常氏手里接过毛巾子胡乱擦两下,捞起常氏一只手双手握住,眼里透亮,看着常氏说,他真遇见女妖了,穿一身白衣,黑更半夜,一个人挂树枝头朝外张望,眉头紧锁,你说,这不是妖是什么?

常氏听了,脸上立即就现出紧张害怕的神情,眼睛珠子都不敢转了,急问:“在哪里?哪里的树上?”

拓跋浚告诉常氏,就是西宫靠墙一棵树头上,他正好路过那里,不期然抬头望见,当时倒没怕,还以为是人,就喝了她一声,让她快下来,莫掉下来摔着了。那女妖接着就哧溜哧溜下树了,下树后听得她在墙后头反而骂我是鬼,是黑更半夜乱跑的无常鬼!再喊她就不应了。

两个小丫鬟站在不远处,吓得浑身簌簌发抖。

常氏内心里实也害怕得很,虚绵无底。这是当然的,特别是女人孩子,天黑以后听人讲鬼故事——何况这不是故事,而是刚刚的真遭遇,谁个能不害怕呢?但她自感自己是唯一在场的“家长”,不能那么松包,不然“孩子”还不骇坏了?就黍稷杆当柱子——硬撑着,把住声口,镇定问拓跋浚:“下树哧溜哧溜,你听见声音了?”

拓跋浚答,是的,听得真真儿的。

常氏笑了,说:“那就是人,不是妖精。妖精是一点气色,走动是飘,没有声音的。”这本是常氏本着平素生活智慧即兴发挥的一个解释,而话刚出口,她自己就坚信不移了,那看向拓跋浚的目光同时变得无比自信坚定起来。

拓跋浚看着常氏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她一定是西宫里的一位宫女。”

常氏微笑说:“冷天冻地,一个什么样淘气的宫女要在黑夜里挂树头上,干什么呢?”

拓跋浚接说:“我起先也是这么想。我想她不是调皮淘气,一定是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苦情,所以她才……”说到这里拓跋浚双手一拍,“对了对了,这个人我好像见过的,就上回在西苑……”拓跋浚说了半截,已然出神。

常氏好奇地问:“你见过她,在西苑?”

拓跋浚仰脸向天,幽幽说:“是的是的,就是她,就是那个脸!”

常氏追问:“那脸怎么了?”

拓跋浚说:“一张冤愁脸,像是、像是新鲜刺槐花被老鸹给踩践了,土白无光,蔫不拉塌,歪着黑刺。”

常氏笑说:“女孩自然脸白,怎么能有黑刺?”

拓跋浚脱口而出,说:“是那眉头!黑黑的,耸得高高的,就像是攒了两塄的黑刺!”拓跋浚说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扑到常氏身上,抱住常氏摇晃着央及说:“奶娘你去,你就去一趟西宫给打听一下,问问她究竟什么人?是谁?”

常氏照例不能拒绝,连声答应:“好好好,别摇了,摇散我一把老骨头没人能接住!我明儿就去。”

 


《石头志》连载第二十五 


25

 

拓跋浚奶娘常氏也是坎壈人,命运惨怆。她原本也是贵族官宦之后,在她爷爷那一辈上因罪全家获愆,爷爷和父亲被杀,家产籍没,家人被充公为奴。那时她还小,才只三岁,被发充至一位宦官家做奴养僮,那宦官无后,养她养得亲了,就认了她作女儿,她跟着宦官父亲改姓为常。常氏长大后,眉眼倒是端正,但决算不上漂亮,最突出的特点是奶大、屁股大,走起路来仿佛胸前吊了两只铁铫,屁股上扣了一口草筛,前拉后拽,她走路的样子也就跟揉面一样,那么一揉一揉往前挪,年轻后生看了,有的摇头,有的却倍惹馋涎,心痒难耐。太子拓跋晃就属于这后一类人,看女人不喜瘦惟爱肥,高乳宽臀尤合他口味,一见迷得走不动路。结果,她被他看见了,他把她带进宫里,做了太子的专职寝人,每日单止伺候太子寝卧,出寝门之外,一根草的事不由她管。一年之后,她就怀孕为太子生了仔,却以血统不正,由皇后赫连氏禀明皇上拓跋焘,将那孩子给处置了,也不知是给溺死了,也不知是秘密送人了。继而皇后撺掇皇上为太子定亲,娶了小闾氏为妻,不久封为太子妃。

在常氏那一边,孩子生了,没了,常氏本人心里怎么样没人知道,她那奶却不依人,憋得如面盆里的一堆起面那么高,不吮自涌,急流如注,简直像是乳牛产乳。太子喜欢常氏,痛惜他与她的孩子不存,为了安慰她,也为了减轻她奶疼,就私下里趴到常氏胸上为她吸奶,她倒仿佛成为了太子的乳娘。而那奶越吸越旺,竟至顶了太子一多半的饭食。眼见太子面色红润,而饭量却越来越少,有人就把这件事报告给了皇后。皇后报告皇上,一追查,才知道原来是那么回事。皇后要阻止,逐常氏出宫,皇上作为男人却能理解,或许内心里还更羡慕呢,就没听皇后的,呵呵一笑,发话予以允许。又一年后,太子妃小闾氏生下皇孙拓跋浚,小闾氏没奶,拓跋晃顺水推舟,遂将孩子交由常氏来乳养。于是在拓跋晃的寝宫内便发生这样的奇景:常常,在常氏的胸前吊着两个人,一个是乳儿拓跋浚,一个是乳儿他爹拓跋晃,父子二人一槽同食,像是趴在母猪肚皮上的两只小猪。直到拓跋浚长到四岁,那拓跋晃才慢慢断了奶,差不多是跟儿子拓跋浚一同断的,因为那时常氏没有奶水了。

常氏对男人拓跋晃及乳子拓跋浚的感情实在太深太深,山啊海啊什么不足以形容。拓跋晃死后,拓跋浚就成为常氏的魂,常氏的命!

应拓跋浚的请求,第二天常氏就悄悄摸到西宫,私下打问那位“寒夜爬树女”的下落。为此她到了西宫没去见冯昭仪,而是直往侍女丫鬟堆里钻,立于廊下跟她们扯闲话,暗中摸捞线索。这也正常,依她的地位,跟这些人差不多的,她就该待在这一类人群中才对,无事去晋见冯昭仪扯闲搭讪倒不合体统。但冯昭仪偏偏眼尖,出门隔老远一眼就瞅见了她,没有命丫鬟去喊她,却是不寻常亲自降阶迂道来至廊下寻她,冲着几位丫鬟的肩背责道:“常乳娘来了你们不赶紧通报领来上屋,却把人拥在这里灌冷风,也不怕把客冻着,成什么话!”

几位丫鬟一听,惊回头见是家主到达,立时低头散开,而将常氏让出,露现冯昭仪面前。那常氏赶紧就给冯昭仪施礼,冯昭仪立换一副春色满园表情,拉了常氏胳膊,止住其行礼,携手便往中堂走去——身子往前走,那脸却是大斜扭,朝向常氏,边走边热辣辣说话:“几时你到的?也不打个招呼,叫我来迎你。看这天气,早入春了还这么冷,风嗖嗖的,直剃人的脸!”

常氏热语相迎,说:“我不冷,一点也不冷。时间长了没过来给娘娘请安,这不就过来了。过来了,碰上姐妹们了,就跟她们说话——也是多日没见面了;倒忘了娘娘,是进庙看香炉,竟忘了先拜佛爷。”

冯昭仪一听不依了,嗔说:“这说哪里话,你跟我是姐妹才对,怎么倒降班到她们堆儿里,你老也太谦得不像样了!”

常氏赶紧就逊谢:“啊呀看娘娘说什么话,叫我跟娘娘排姐妹,不怕把我给折死了!阿弥陀佛,可是不敢,可是不敢!”

这样说着话,二人就来到中堂上屋,坐下来,冯昭仪以肉干、奶干、干果诸物招待常氏,常氏嘴里嚼着,眼里四下偷觑,有意无意就把那话头往东宫丫鬟身上扯,奉称冯昭仪会调教人,把手下丫头们一个调教得有模有样,使女的身份,倒有着小姐的气派,或论什么样大场面都让人高看,为主母争脸。这样说着就点起名来:车前、扇底、跑汤、奉花……一溜那么掐指往下数,像牧人夸赞牧人朋友马群中的名驹那般。不想那冯昭仪却并不接常氏话头,更没有如常氏所想,将其得意“名驹”一一唤出来让常氏过目;而是一杆子直接将话头插到拓跋浚那边,问长问短,频夸常氏照料皇孙有方、有功,接着就扯到故太子拓跋晃,两个女人情不自禁还抹了两抹眼泪,再说到拓跋浚时,两个人的心已然滚热发烫,感觉那拓跋浚就是她们至亲亲人,心尖子,命芽芽!而她们二人共爱着这同一个人,二人的心也便合为了一颗心。

话虽如此,常氏那内心里却心猿意马地暗中奋急,因为她此行前来有任务,现在却一毫不得头绪,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呢!想到回去后面对拓跋浚一张失望的脸,她感觉她内心里像是给一把小镊子捏住了,麻痒痒那般疼,又干受着,说不出口,那脸上就呈现出异样的表情,只觉得紧尿。冯昭仪看出来了,殷勤主动相问,立马命了丫鬟车前带了常氏出门前往如厕。到了茅厕,常氏蹲里,车前立外,常氏吸着肚没挤出几滴尿,却仍然那么蹲着,一边隔门跟车前打起问话,问你们西宫里是不是有个丫头最会上树,她是谁呀?问了车前一个大愣怔,不明对方何以会问这么古怪一个问题,吭哧了好久摸不着头脑,回答不上来。常氏知道自己问得孟浪了,赶紧嘿嘿自笑解释说,她的意思是,若是有那么一个人,那夏天上树摘果子,秋天摘枣子,可就好办了。车前听了越发不明白,大冷天,这肥娘们儿光着个白屁股蹲那里不说赶紧尿完起身,却结记起园子里的果子怎么摘,真是奇怪!那不是有长杆子吗?谁家不是地上铺了鲜草,伸长杆子到树上钩打,那么来下果子?倒派了人上树去一颗一颗往下摘,人又不是猴子,能上到那树梢头吗!车前这么想着,就咕哝了一句说,我们园里只用杆子打,不用人上树。常氏没奈何,终于提起裤子,揉揉的跟了车前再回庭堂,跟冯昭仪说了一回子话,告别出西宫,怏怏回东宫,心里抓抓的,不知道如何与拓跋浚照面。而当真见了拓跋浚后,事情却出奇地简单,常氏脱口说出,她打问了,西宫里并没有一位会上树的丫鬟。那拓跋浚爽快得很,说:“没有就没有吧,不用打听她了。”竟一点也没有烦恼。常氏的心一下落肚,一身的肥肉也像由紧身衣中被脱出,一身的爽快,舒服!

那么,那冯昭仪为什么在常氏跟前单提拓跋浚,却一字不提她侄女冯颸呢?原因前面说过了,她认为时机不到:此刻冯颸虽然在人前殷勤活泼,表现出一派的高兴样子,但私下里却总眉头高锁,悒悒不乐,几次被冯昭仪不经意给窥见了,她敏感地意识到:这闺女有心事,有大心事!她必得探明为其予以解除,否则挟带沉重心病让她与拓跋浚见面,必无好结果可得!宫里宫外那么多如花如玉女子,浅笑如兰,盛笑如桃,一个个喜气盈脸,在皇孙面前尽献风情,皇孙高贵无比,怎么会待见心病兀兀一张苦脸的她呢?又不是美人儿西施,人家那是害心疼病,不是害心病,那么捂着个胸口,缭绕妩媚。对,就是缭绕,不是妖绕,——即同博山炉中升起那香烟,柔柔篆篆,意意悠悠,引逗得男人也跟着心里燎燎起来。

这个冯昭仪,她是有一套的!难怪在宫中孤立无援却仍立得住脚,没有人能撼动她地位。

这一天,冯昭仪把冯颸唤至私室,单独与她一人长谈。那室有名儿,唤作“摇摇窟”,是以往皇上来幸时与她单独相处的别室,除此以外没一个外人进来到过。从进门开始,冯昭仪就一言不发,也不看冯颸,有意让冯颸自己先领略这屋里的环境脾性,感受其内里的脉律气息。怎么,环境还有脾性、脉律,跟人似的?那当然,还用说!冯颸前面走,掀帘先进,进门迎面即遇一堵大屏风,说是屏风,实跟人家院门前大照壁差似,明明是一堵厚实的墙,且那墙修得嵯岈粗粝,就是大山中野狼洞壁也比这光溜些。不同于狼洞的是,这屏墙上坑坑疤疤的岩石壁面的墙缝里,却点点线线隐隐透着亮光,明显那后面点有火烛,有点像是炉膛。冯颸立在炉膛前有些发蒙,不知道该驻该走,走往哪里走。这时,冯昭仪上前往屏墙正中那么一推,一扇门呀地一声打开,一个小天地洞然出现在人面前:那是一间小室,有榻有案,案上陈设壶罐杯盏,壶罐杯盏间隐隐传来缕缕袭人酒香。冯昭仪默不作声在一边榻上坐下,手一指,指示冯颸于对榻坐下。冯昭仪拿起案上酒壶往酒盏里倒两盏酒,冯昭仪拿一盏,冯颸拿一盏,二人同时上唇,慢慢饮下。那酒实在香,冯颸喝过还想喝,于是伸手提壶欲给冯昭仪和自己再加一盏。冯昭仪已然起身,止住冯颸,携其离开,朝室后一门走去。推门来到一过道,长长的过道三拐弯,每一拐弯处墙上有一壁厨,壁厨里有酒有盏,冯昭仪领冯颸每过一处斟饮一盏。过道走完,是两扇双开门,冯昭仪示意冯颸自己推开,豁然敞达,为一巨室,窗明几净,靠墙设一大卧榻,卧榻前为一小几案,案上陈设精美酒具,铜壶银碗,牙柄刀,犀角杯。更吸引人的是,那榻上一剗羊羔皮平铺,新雪白,毛绒绒,简直就像是洒了半尺厚一层新羊毛,感觉人若躺身其上立即将被那羊毛埋没其中,尤其在这冬尽春寒之季,实在太诱人,想立即把自己扔到那里面,暖暖捂睡,三天不要醒来!尤其是,冯颸已然多杯酒入肚,头微醺、身微痒这种时候。但冯颸内心里还是清醒的,她竭力忍住了,未敢造次。冯昭仪当然看在眼中,携冯颸至榻前,命其上去躺试。冯颸一躺到榻上,立即就清醒地醉了,清醒是由于新鲜刺激,迷醉是因为躺在那上面实在太柔软、太暖和、太舒服,几几乎就像是赤身的自己躺在一位赤身的大男人怀里,那般,那般。啊呀!这怎么突然一下就扯到男人,还是赤身裹赤身,想邪门儿了吧?没有,当时冯颸的确就是那么想的,尽管她从来没有那么躺男人的怀里过。当姑母冯昭仪喊她起来的时候,喊头一声她都没听见,而沉浸在整一个囫囵的朦胧里,在那个朦胧里自己甜冰一样一点点被溶化。当姑母将她喊醒的时候,她心上突一个刺痛——其时一个人的身影光一样于朦胧中闪身一现,透入她心室。那个人就是阿米!

接下来,冯昭仪复推开一扇门领冯颸进到另外一室,没有一扇窗户,为全暗室,四壁挂烛,灯火烁烁,若明若暗,酒香里混和着浓浓的羊膻气,不知道是酒窖味还是羊圈味,一嗅之下,身子里莫名其妙一股暗火往起升,蠕蠕的,痒痒的。冯昭仪沉着冷静,同冯颸饮下两盏羊羔酒,冯颸身子里那暗火于是砰地被点燃,成为明火,洋洋溢溢往她全身漫然烧将开来,整个人随之陷入沉醉,感觉那身子轻如鹅毛,又像是往上飘,又像是向下坠落,总之全身悬在空中飞、水中泳,完全无法挣扎,无法摆脱,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只剩欲望:往纵深再纵深里挺进,挺进……

不知道过了多久,冯颸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她发现自己不是躺在别处,就是躺身在姑母的羊羔榻上!冯颸大惊,掀开锦缎被,一个激灵坐起身来,而昨日的所有情景一时全皆想起,一幕一幕涌至眼前。这情景经历实在太过复杂,酒香里混和着羊膻,羊羔毛中掺杂着尖利的砾石,温暖与冰冷,舒服与刺痛,同膛搅拌,冯颸怔在那里,好半晌无法理清自己思绪,脑子里仿佛成为仲春的马场,冻土消融,被马蹄踩为一片烂泥糊,只有两点似乎是最清晰的,一点是对皇家绝想像不到那种新奇生活的挡不住向往,一点是对阿米的刻骨思念。数日之后,这两点合为一点,那就是,若是能在这个温柔神仙窟里再加上一个阿米,那么人生美梦该就是全然美满无缺了。于是,她以无比的坚定告诉自己:阿米,你一定还活着,不能不活着!你就入了土钻了石,我也要掘土凿石,找出你!

冯颸就问姑母冯昭仪,那室名为什么唤作“摇摇窟”呢?

冯昭仪唇间含有无比深意微笑说:“自己摇摇,别人摇摇。”

冯颸不明白,问:“自己摇摇,别人摇摇,摇什么呢?”

冯昭仪当头锥了冯颸一指头,说:“摇什么?摇你的身子摇你的头,摇你的骨架摇你的心,你说摇什么!”

冯颸半懂不懂,半懂——就是懂了所谓“自己摇摇”——她已然初步领略,那种神仙一般在空中滑翔奇境,真是彻心彻骨美妙难言啊;不懂——“别人摇摇”又是干什么呢?这别人又是谁?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冯昭仪看着冯颸那童真未开的傻样,叹口气说:“看看你,没人教没人引的,几年在羌中放野,整个人都变傻了!”

冯颸憨笑辩说:“没有呀?我全身上下机灵着呢!姑母你不信就来测测我,我什么都会,也能跑能跳,也能爬树,也能下河,能骑赤肚马跟男人比赛不输给他,我还会耍刀,舞起来风嗖嗖地响……”

冯昭仪大笑,手指冯颸,说:“看看,看看,看都傻成什么样了!”

冯颸正说得兴头,被拦腰斩断,瞪大眼睛看着姑母,无措中自己也感到自己有些傻,那脸就由红转为苍白。

冯昭仪直视冯颸,说:“你那些本事不说我也知道,那不就是一个羌奴所会的一些个玩艺儿吗?又能成得了什么气候!姑母所寄望于你的是——在这个地方——对,就这个地方,皇宫——你能有大作为,有大出息,将来为我们冯家争大气!”

冯颸目光不屈,迎视冯昭仪凌厉目光,低声问:“就像姑母那样,在宫里占个位子……”

冯昭仪厉声打断冯颸:“不!姑母算什么!你要远远、远远超过姑母!”

冯颸的脸由白转红,由红变紫,头微微出汗,声音弱极,断续嗫嚅说:“超过姑母,那不就是、不就是要成为……”

冯昭仪再一次横断冯颸,说:“不要说!不要说出来!你只心里明白就好。告诉我,你心里明白明白吗?还是没有?照直说!”

冯昭仪嘴里这样说,目光如火炬一般无情刷扫冯颸,由上扫至下,由下扫至上,就仿佛把她看作一腔子羊肉,挂到大秤钩子上在称她分量。这让冯颸感到一种无比的屈辱,明明就是一种公然的蔑视,一种当面直欺!猛然间,冯颸身上那股子天生好战的劲头一下就被激起,或者说由长期压抑的沉睡中被唤醒,她嚯地跳起来,看着姑母呼哧呼哧喘两口气,几乎是叉了声朝冯昭仪砸过去:“我有!我有!我早就有!早就……”说到这里,冯颸忍不住呜呜嘟嘟就哭起来,越哭越厉害,几乎就是浑身上下在抽。冯昭仪在一旁冷眼冷视,也不管她,就由她那么尽情地丑哭,由高声至低声,由低声至无声。终于哭完哭够,冯昭仪轻轻拉冯颸坐下,与自己并排,身贴着身,把一只手伸至冯颸的脸颊上去划那泪,一边划一边说:“好!好!这不是泪,不是水,不是女人的软弱,是我们冯家人、冯家几代人的志气!”说到这里,冯昭仪情不自禁一个饿虎扑食将冯颸扑到怀里,紧紧搂定,急喘两口气,接着就失声恸哭起来。那是一种无比无比的沉痛,像是一只受伤的母虎用嘴衔住夹在自己脚上的兽夹在发出一声一声沉重的低吼,每一声都像是一只铁手深入冯颸的腔子里抓、掏她的心。

那一天晚上,冯颸与姑母第一次同榻而卧,同被而眠。姑母全身脱得光光,命令冯颸也脱光光。脱至只剩最后一件亵衣,冯颸有些不好意思。冯昭仪一把将其扯下,掷至榻下,将冯颸扯到自己怀中,全身上下抚摸冯颸肌肤。冯颸羞痒不禁,扭动身肢,像一条被擒的水蛇。不,是有一条水蛇在冯颸骨缝间、骨髓里在窜,由下往上,窜至喉间,变成痒笑,变成痒叫,变成一声声呻吟,然后是无边深广的沉醉。这时,冯昭仪的手停在冯颸两腿间,突然不动了,接着,恶狠狠暴喝一声,审问冯颸:“你,有没有男人动过你这里?”

冯颸犹受当头一闷棍被由云间打落地上,愣怔说道:“什、什么男人,动我?”

冯昭仪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说:“好,没动过就好,好。”

冯颸像受了侮辱似的,一把抓住冯昭仪手欲将其拿开,却扯不动。冯昭仪声音再度转狠,问:“你自己呢?你自己乱动过没有?”

冯颸双手握了冯昭仪一只手用劲将其扯到一边,嗔说:“什么乱动?姑母你说什么呢你!”

冯昭仪不为所动,继续追问:“那你受过外伤没有?有没有不小心碰到戳到,骑马啊,上树啊,把它给损伤了?”

冯颸再也不能忍受,忽地哗一下掀开半边被子,立地拔天,跳站于榻上,精赤了全身,立于冯昭仪的面前,全身脂白,头颈紫酱,声带哭音,对着冯昭仪喊道:“你看吧!你看吧!不用问我,不放心哪里你自己亲自察看吧!”

冯昭仪跟着半坐起来,看着自己面前立一尊银身人,紫金面颈,后面一头长长的乌发蓬乱披拂,两乳郁勃,乳尖朱红,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像是缎子,美得让人倒气。冯昭仪看得都呆了,完全忘记了这美人儿脸上做什么表情,委屈声中发什么怅怨,小腿跪榻,挺立腰身,即如对待圣像一般,小心翼翼一寸一寸抚摸检视冯颸肌肤。冯颸连委屈怅怨也没有了,冰人僵立,一动不动,任由冯昭仪摆弄验看。验完全身,最后冯昭仪命令冯颸折腰蹶腚,冯昭仪趴过去,把头尽可能伸至近处,一边一手扳开,细细查看一遍,看毕,一把把冯颸抱在怀里,铁箍也似紧紧箍定,呜咽着就哭起来,边哭边嘴里念着:“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冯家有望了啊!”冯颸完全被搞糊涂了,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冯昭仪把冯颸由怀里释出,揪起来被子给她披在身上,痛惜说:“快盖上,别给冻着了。”接着兀地自己赤挺身而立,就赤光光地站于冯颸的面前,两眼直迎冯颸目光,无比欣慰无比幸福地笑着对冯颸说:“别委屈,别难过,来,你想看姑母也行,想上来捏抓两把姑母这老皮子也行,别难过,咱俩谁也看了谁了,顶齐了,好吗?啊?”

冯颸目光呆滞看着冯昭仪裸体,心间空白,不知做什么反应。好久,终于醒过神来,由被子里跳出,欲拉冯昭仪入被,嘴里连唤:“姑母,姑母。”

冯昭仪拨开冯颸手臂,咚一声跳至地上,弯腰由地上一件一件捡了自己衣服抱在怀里,对冯颸说:“好了,我走了,你自己一个人好好睡吧。”

冯颸双膝跪榻,双臂张张伸向冯昭仪,哀哀恳请:“姑母来跟我睡,姑母来跟我睡。”

冯昭仪目光炯炯,隆声说:“从今往后你就只属于一个人了,只能跟他一个人合睡!”说完一径而去,头也不回。

冯颸眼睛瞪得像珠子,看着姑母白皙的后背消失于帐后,一夜不能合眼。

 

 

《石头志》连载第二十六


26

急难狠无穷。为救阿米,十三岁少女冯颸使出绝命之招,将阿米连马带人一刀劈下深崖,事后,灵魂天天在上吊,寝食不安,油煎汤煮,一分一秒漫长漫长地细嚼担心、惦念阿米的那份希望和绝望。与此同时,在那一边,她姑母冯昭仪则放出大火,直接对她进行无情炙烤,欲将其锻烧为一尊铜头铁臂佛面钢心的真正大器,以图一朝接得住天命,而彻底光复冯家往日荣耀。冯颸受内外两重夹攻,心苦万状,无处述说,只有以飞箭速度风速成长,以速生其身体皮骨的厚度以及心灵皮骨的强度和宽度,而勉力承对夹在火山与冰山之间那样一种空前重压。

那么,阿米本人他究竟怎么样了呢?死了,还是万分之一幸运,活着?天可怜见,他的罪还没有受满,老天并不要收他,他没死。那一日,冯颸一刀劈向他坐马,那马受惊负疼,载着他一头撞下山崖,由于那崖壁毕竟并非齐墙,上面有种种凹凸坡坎,并长有茂盛草树,阿米和马由上坠下,中间七钩八挂,先后三跌,才最后落至沟底:第一跌是跌在一坡坎之上停了一下,第二跌为被树挂了一下,第三跌直接掉在一棵树头上然后又往下滚,最终跌落于深涧。与此同时,也是由于他身后背一大包袱之故,护了他,阿米万分之一稀幸,没有被摔死,只是全昏迷了。他的马由于体量大,把肠子都摔爆了。他身后包袱摔得稀烂,里面所袱四十卷《大般涅槃经》卷卷断烂,七零八落,由高顶一直散至谷底,犹同落英漫坡。

阿米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午后了,太阳晒在他脸上、身上,给他加了温,阿米最终醒过来了。起初他睁开眼,眼里一片空白,对眼前一切视而不见,脑中则全然石化,纯粹一个活死人。但他眼睛就那么睁着,越睁越大,直对着午后强烈的太阳光。如此暴晒一个多时辰,阿米开始渐有知觉,眨动一下眼,眼里一片漆黑。阿米再眨数下眼睛,使劲闭上眼养一会儿,再睁开时,眼前依然昏暗不辩天地。他朦胧感到,自己眼神难道是死了?但他没有力气开始思考,更没有力气哪怕稍稍活动一下身子。他就那么躺着,一动不动,任凭意识犹同春天冰山溶雪那般,一点一点溶渗,一点一点汇水。这样由下午持续至天黑,他的意识方始汇聚为一小潢池水,而稍稍有了一点形儿。他仰面朝天,竟然看到了天上的星星,一颗,一片,一天,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一个不小的刺激,阿米猛地意识到:啊!我的眼睛并没坏,还可视物。他就一边数着天上的星星,一边开始思想:我这是怎么了?我是在作梦吗?我这是在哪里?我身后怎么好像有一种像是流水的汩汩声?我难道不是在家里,倒是横卧于荒野之中?

那意识的池水聚得多了,就开始一点一点往外流溢,一流初发,数流继进,长长短短各路径流徐徐向前伸展,向东,向西,向南,向北。终于,他回想起了此前的一切,一天雷大火球瞬间在他脑中訇然炸响,致他心眼全然的失明、心耳全然的失聪,仿佛当顶遭一闷棍打下,他倒一口气就一切均遭停顿,也不能感觉了,也不能呼吸了,也不能意识了,犹同奇寒立时塑水成冰那般,他全然成为了一个冰人。而天雷之火在他的内心里依然熊熊燃烧,很快,他被尽净融化,化为了水,化为了一团气,思绪变作了蒸锅,只见呜哆呜哆挨挨挤挤滚球抟团地往上冒白烟,却没有一条清晰的意念成形让他可以捕捉。他简直疯了,意识就成为了火焰本身,不,是油湖之上的火海,只疯了劲地一吐噜一吐噜往上疯泼四扑,任有万条钢索也难将其系缚。谁说世界疯狂?大地疯狂,天空疯狂,海洋疯狂,滚滚红尘累累人群疯狂?所有这一切加起来也难及于此刻阿里米心宇风暴其力量之万一!阿米只有眩晕,在无底眩晕的海中深沉、深沉,沉向无际,不知几世几劫……

天明的时候,风暴平息,消失得完全不知去向,就仿佛它根本未曾前来造访一样,一切都只是一个梦。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可能?阿米悬思难解,即派了最快速的思之飞马,瞬息无限,上天入地,却也追踪不到一丝一毫消息影响,连遗迹也觅见不到一点一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啊,是小姐她救了我,小姐她救了我!一万遍地无穷重复,一如平流静水,那么缓缓向前运流,前后锺继每一滴水都是这一句话。

阿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的舒服,对,就是被称为“大宁静大安详”的那种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而谷底仍是一片幽暗、幽静。只有山溪水在继流,汩汩不绝。那是山的呼息,一种跳动的均匀,活泼的安详。对面山崖的上半身已然明亮,枯黄的草树,突起的岩石,仿佛为容器,在它们的上面盛满着晕黄的阳光,洋洋溢溢,明明是谁家小孩手里端一碗黄酒,走路不稳,在那里晃荡。一排大雁由山那边飞来,在湛蓝天空上漂泳,那么轻滑省力,发出一声一声咕儿呱儿的划水声。宁静,宁静,惟有宁静。大宁静,大舒服。

然而,在宁静的舒服中,又不知过了多久,阿米宁静的意识海,其透明之堤开始出现管涌,思绪的止水遂获得方向,慢慢慢慢朝着那个方向一点一点暗流前涌。在他的意识中第一次明确升起一“我”字。是的,是小姐她救了我,他们所有人都已经走远了,而我还活着,独自一人躺在深山谷底。毫无疑问,没有人能下到此万丈深谷之下,再不会有人来要我的命了,从现在起我自己为自己的生命乃至全部的命运作主。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只剩唯一纯纯粹粹一个我——自由!啊,多少年了,由我出生、有记忆以来,我的身边总布满了人,我差不多一举一动所有行为都有我身边别的人为我作主,我自己不能为自己作主。对啊,我向来一直是有主人的人,主人为我安排一切,不用我自己为自己安排。现在,由此刻起,再没有人来为我安排一切了,我只有自己来作自己主人,自己来安排自己!这样是好呢?还是不好呢?唉!好不好都没得选择,我只有接受,接受我作自己主人这样的安排。又是安排!谁的安排,这是?谁的?只有天,那无边的佛性。好啊好啊,我接受,接受!阿米长长呼一口气,从来没有那么均匀、悠长的一口气。一口气呼出,阿米感觉,就仿佛由心里什么地方悠然生出一无形之物——抑或之神——抑或之我,而入主自心。他心里大明亮。

阿米立即睁最大眼去看世界,眼前却惟有一片漆黑。

阿米大惊,刚才我明明清楚看到明光晕黄的太阳铺满山头山胸,成排的大雁鱼贯翔泳于蓝天之上,咕儿呱儿,声声召唤,声声应答,怎么此刻眼前竟一团漆黑,全然无物了呢?难道是我的眼睛……就在这时,阿米耳朵清晰捕得身前有流水声,遥远天际有嘹唳雁声。阿米知道了:非天色彻黑,眼中无物,而是自己的眼睛真的坏了——全瞎了!

咕咚一声,阿米的心应声掉入无底洞中。他一个激灵,扑棱一下身子,想起来,但只不过就稍稍动了那么一小下胳膊腰身,一股钻心剧痛即如电一般激入他心中,差点没把他激昏。随后,那剧痛由心的中心一股接一股往身体四稍汹涌四射,他一口接一口倒气,脑门上汗出如浆,以邻为壑,汩汩注入他眼窝、鼻窝、嘴窝,但他由于疼痛浑然不觉。

阿米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他紧咬牙关,拼出身体所有的力量,来与疼痛,与那死相对抗。疼痛与阿米,他们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互抵同一扇门,门外的要夯门进来,门里的阿米拼死抵门不放。他们就那么互相抵着。阿米屏住气,不敢放出哪怕一油丝的松懈,就仿佛一旦半点松懈,门被夯开,阿米立遭没顶,尸骨无存——尽皆化作了疼痛!

终于,阿米守门成功。他未遭灭顶,开始感到脸上、身上一丝一丝、一阵一阵凉意,越来越扩大、加深,凉意变身为了寒意。就在这时,阿米突然看见了星星,一颗,一片,一天。啊!我的眼睛能看见了,我没瞎!这一意外发现让阿米心中为之一振,犹同十万危急中获得生力援军一般,心力身力同时倍增,同时发动,瞬时将那打门之敌一击而退,双手一撑,中腰一个打挺,阿米竟站了起来,虽然踉跄,并未跌倒。

浑身疼痛随之四面发动,来袭阿米中心。但阿米知道,这已是残敌最后一轮勉强反扑,强弩之末,它再无能为了。阿米忍痛一点一点挺直腰身,擦一把脸上、颈上残汗余污,仰脸向天,长长地、大大地吐纳两大口气,对着对面一座最高黑山头恶狠狠斩一句:“你就在那里,我看见你了!”那黑山头,连同它旁边连绵群山一声不回,依旧巍然岿然。但在阿米眼里,俨然一队小豆兵排队而已,就同他身上连绵不绝的疼痛一样。经上说:“须弥如芥籽!”

阿米开始活动自己身子,伸腿,扬胳膊,前后试着迈步,竟然全体灵活,没有哪一处骨头断折,关节脱卯。阿米觉得不可思议,除了用神迹来解释,没有第二个解释。他就想,这一定是佛救了自己:自己在鸠摩洞中七日七夜连续忏悔,从而获得了神佑,有此善报。然而——阿米看着旁边半边马身子——他想,那马它又有什么罪过,要招此恶报呢?阿米回答不上来。他又看到由涧底一直绵延至崖顶那漫坡雪片也似残经,阿米的心哆嗦了一下:那经书为我佛真经,由尊师昙无谶苦心译出,传于自己,它为什么要遭此劫难?难道说东土人世罪恶深重无福得享我佛真传真言脱离苦海上登涅槃之域吗?又或者,是自己余罪未消,而没有资格膺佛重托向世人传道布福吗?想来想去,阿米觉得这后一个解释更为有理:是自己有罪,断非一世之人尽皆无福;涅槃之道必定是要传的,但却断断乎不是由自己来传,自己无此福缘!

想到这里,阿米一个中心支柱平空被抽去,万念俱灰,只剩下空空一躯壳。那空壳里满满当当尽蓄了疼痛,抽阿米的筋,钻他的髓。阿米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而天上的星星也模糊一片,如同密布于桑叶之上的一箅子春蚕。一个问题由心底突地弹出,犹同云雀由地上突飞而起,直插天宇之际:为什么活?我为什么活着?整个的心宇全然空洞,一片死寂,没有任何的反响应答,绝似一口打不出水来的百丈枯井,没有一点光亮,将头上下左右前后八面乱撞,百物不存,无不皆为虚空,不遇任何一丝的挂碍阻挡。于是那不受际限的“我”遂一点点膨大,像吹羊皮囊那样。羊皮囊毕竟有羊皮的最后际限束缚,所以终于有形,是为囊;而“我”不存有任何的际限,它自由膨大,无限膨大,结果是越来越稀薄,无限的稀薄,终于消敉于无形,全然的空化,至于纯粹一个空无——也不是空无——究为什么——无言可以形容讲说……

起风了,一阵一阵地嘘,如鸟羽轻拂阿米的脸。一片白羽在风中飘飘飘飘,像蝴蝶,不是蝴蝶,是蝴蝶的白色幽灵,在阿米的眼前晃。阿米伸手接在掌心,就从上面读出一行字来——非阿米口读,是为空中大雷音传响:“是故说言,诸法无我,实非无我。何者是我?是法、是实、是真、是常、是主,是依性不变易者,是名为我。”那无限稀薄空化之“我”,瞬间收聚,高凝,如百炼精金,灿然光华,由阿米心海之中升起。他看清楚了,自己掌中所持之物非鸟羽,却正是一片经书,那被摔得稀烂的四十卷《大般涅槃经》其中一小片残片!阿米一个跃拔,跳起来就往那山崖壁坡上去抢,欲图抢拾漫坡漫崖一片一片残卷。但那风刮大了,嘘得实在猛,阿米奔到哪里,风抢先扑到哪里,阿米一片经书也没抢到手,反而连手中握着的那一片残片也无意中丢手,给风吞没了。

阿米立于风中,枉然若失,嘴里喃喃自语:“是故说言,诸法无我,实非无我。何者是我?是法、是实、是真、是常、是主,是依性不变易者,是名为我。”像宝贝一样反复念诵,生怕一字忘失。但越是这样狠念狠记,那记忆反而越遁他远去得急,阿米嘴里就胡言乱语起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念着些什么,颠三倒四,一片混沌。到最后,至于完全的失忆失语。

连最后一句我佛留言竟也迷失,阿米恐惧欲死。恐惧过后是彻底的绝望。绝望连着绝望,如同黄河奔流,滚滚无休。阿米再不恐惧死,而是亟欲求死,以为解脱,由绝望的锁链中彻底脱身。怎么死?阿米举首四望,看到前面有一块突出的巨岩,嵯峨狰狞,似在向他招手索命,于是不假思索,大倾身,大跨步,即朝那巨岩一头撞去。而头未触岩,脚下一滑,整个人展展地摔倒在地,犹同一张纸平贴地面,被大熨斗熨过一回。阿米感觉,即由山上摔下来也没有这回摔得重,那肚子里的气一摔尽泄,好一会儿,终于回过一口气来,感觉脑筋已然寸断,而身子却像贴面饼一样被牢牢贴在锅底,动不得分毫。好在气不能长出,却可小口慢喘,小心翼翼寸住劲,少半口少半口地吸,轻轻地匀匀地放,如此喘息半晌,那脑筋方始才又接住。就在这时,刚才下苦力因记而忘的那句经文却没来由平空在心间冒出,一字不少:“是故说言,诸法无我,实非无我。何者是我?是法、是实、是真、是常、是主,是依性不变易者,是名为我。”

阿米噗地由地上爬起,眼中渗出两行清泪,迎风甩泪,心语曰:“佛未弃我,佛未弃我。”言未毕,就见地上有一物熠熠闪现白光,阿米蹲身拨开枯叶丛草,一个东西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那正是当时冯颸用以劈马、随后抛下山崖的那把赫连刀!阿米小心翼翼将刀拾起,擎在手中,在星光下前看、后看、上看、下看,一如冯颸小脸被他掬拢在手,眼看不够,狠不能透表入里,钻身进将其中。“就是它滑我一跌,就是她牵我不死。”阿米心里念念叨叨不停,也不知那它、那她究说的是刀,还是冯颸。阿米不觉心釜煮水成沸,水腾为气,随后气釜俱失,全身大烘热,头发梢都感到打胀,回思先前难以言说之“无我之境”,若有所悟——我佛本旨:大求无求,无求即为大求!阿米遥望天上北极,挺身绰刀,大步朝山口方向迈去。

 

 

《石头志》连载第二十七


5

 

27

冯妃很快就跟冯颸交底摊牌,告诉她,她必须嫁给皇孙拓跋浚。冯颸安然接受了姑母严命,未发表一个字反对。她已然通悟自己的真实处境,这是她唯一的选择,也是最正确的选择。诚如姑母开导她说的那样:人,一定要努力站到最高处,那时,你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没有不能实现的心愿。相反,有些人把自己封禁在地窖里,不越出窖口半寸,说是忠于什么信念,欲为之坚贞守节,什么也不想不做,只在那里一往情深苦相思,抱柱而死,蠢啊!那是世上最无能、无聊人作为,死了白死,没有人同情,只自己给自己安慰而已,别人站一边冷笑!冯颸就想,目下自己与阿米微末如毫毛,一只小猫咪过来打个嚏喷能把两个人吹得自己找不见自己——可不是?此刻她就与阿米分处两个世界,谁也找不见谁——更不用说来一场大风暴。在此境况之下,即使阿米真活着,真来到了自己的面前,两个人又能谁守得住谁?是我能护得住他还是他能守得住我?还不得是再来一次吕梁山道上生死分离那样的惨痛经历?不,我不能再害阿米一次了。阿米,我亲爱的哥,此生我必定要你,但是是在我有了足够的能力那个时候!

冯昭仪与冯颸取得一致,事情遂按照冯昭仪设定的计划有步骤暗中开展,那就是:头一步,精心设计一个场面,让冯颸来跟拓跋浚“偶遇”, 冯颸施展魅力,给拓跋浚留下好印象,见好即收,马上撤,专予拓跋浚心里留下遗憾,心痒难耐地还想再见到冯颸。第二步,又是一次类似的“偶遇”,拓跋浚陷入更深。到第三、最多第四次的时候,冯颸就可以在冯昭仪的“摇摇窟”来与拓跋浚合会了,那时,能不能将拓跋浚给摇醉摇倒,冯颸尽可以放开来施展自己的本事能耐。冯昭仪的内心里自信满满,她是相信自己的侄女的,她身上流淌着冯家的血液,指甲缝里都满蓄天生的要强,征服一切,绝不甘认输,加以在羌中三年的野化驯练,天不怕地不怕,皇上将军不怕,一小小的弱弱的拓跋浚交至她手里,她拿他不下,没天理了!更何况,依她半生历世,对鲜卑人的透彻了解,酒,女人,驰马射箭,乃每一个鲜卑男人出生以来就融化在其血脉里的三条命,“摇摇窟”中三条命中有其二,侄女扇儿若能把自己野性的女性力量哪怕放将出来一少半,不出意外,便可轻松将其予以捕获,不成问题。待此关键的一步实现以后,那时,冯昭仪就可正式出面,来攻陷皇上这座堡壁了。为求万无一失,冯昭仪不可以一个人孤身作战,在她的身后必须有一个强大的联盟来做自己强有力策应,冯昭仪想好了,这个联盟集团中务必有皇后赫连氏、太子妃小闾氏以及乳娘常氏三人加盟,加上自己,最少四人。当然,对手也是强大的,为大闾氏与右昭仪沮渠氏合起来的联盟,她们的目标旨在博求大闾氏之子南安王拓跋余被立为皇储。而正因为如此——正因为有这个近在眼前的敌手存在,冯昭仪所预想的四方联盟反而更容易建起:皇上欲立谁为储,不特关系到将来国家的命运,首先就直接关系到皇后赫连氏、太子妃小闾氏及乳娘常氏她们三个人的个人命运,她们决不可以坐视不管。当此关键时刻,即由自己首倡,向她们提出,四人结成联盟,暗中加力,推出皇孙拓跋浚来做皇储人选,准保一击命中,正打到她们的心眼窝窝上,俘获她们每一个人芳心,不会有一个人有半点异议。由此,自己遂成为联盟的第一发起人,召集人,在联盟中抢先占得一个优势地位,居功至伟,待到时机成熟,她若提出让自己的侄女嫁予拓跋浚,岂不水到渠成,她们谁又能说一个字不然?反之,她们若是见事不明,不愿接纳自己,那她们也就愚蠢到家了,是把自己往对手那一边推,那时自己若转而加盟大闾氏、沮渠氏一方,支持建储大闾氏之子南安王拓跋余,而让自己侄女谋嫁南安王,她们谁又能挡得住?那她们是自己害自己,虽七岁小儿也不会这么做。

谋定之后,冯昭仪先不说出来,而是三天两头勤脚往皇后赫连氏北宫及故太子东宫跑,并时常携了太子妃小闾氏一道往皇后那里去拉拢关系。太子妃小闾氏是心钝的人,眼里只有自己的婆婆皇后赫连氏,尽管那权位煊赫高高在上的皇后婆婆对自己并不待见,她还是老牛死记一条道,内心里只仰望着皇后一人,梦想着有朝一日云开日出皇后最终能接纳自己。由是冯昭仪往她那里跑,起先她对冯昭仪并不怎么上心,冯昭仪带她往皇后那里去了几遭后,几乎是一夜之间她改变了看法,连她自己也没预料到,突然她就对冯昭仪亲热起来,不是普通的亲热,是热亲热亲。这怎么回事?原来,以往皇后对小闾氏一向看不上眼,对她从来是紧一慢三,待搭不理的,这让小闾氏内心感到极为憋屈,时间长了,皇后简直就成了横在她心间的一个魔咒,她都畏惧去见她。却不料,这几次由冯昭仪带着去拜望皇后,出人意料,皇后竟对冯昭仪和她自己很是客气,甚至可称为热情了。这让小闾氏感到真正的受宠若惊,就仿佛她一直巴望的那云开日出的奇景真的出现了。但回去以后她反复琢磨,最后想明白了:对了,这都是由于冯昭仪的缘故:皇上爱重冯昭仪,所以皇后跟着敬重冯昭仪,自己随同冯昭仪去见皇后,于是皇后看冯昭仪面皮,一块儿也给自己面子。就这么回事!想到这里,小闾氏心头不禁大热,对冯昭仪简直感激入骨,觉得她明明就是自己一尊护神,而自己一向竟有眼无珠未识得真佛,简至该死!感激加上惭愧再加上依赖,这三项合一起,那小闾氏内膛里的火遂一下烧起三丈高焰头,恨不能立刻扑入冯昭仪怀抱连叫十八声亲娘。

小闾氏热敬冯昭仪,连带对常氏的态度也发生大改换,因为冯昭仪对常氏好。于是,向来夹在生母与乳母之间进退维谷的拓跋浚,一天惊奇地发现,母亲与乳娘之间的关系什么时候一下变好了,她们二人竟双双头对头立于西窗之下在说悄悄话!这可是拓跋浚从来没见过的景象,他感到十分纳罕,以为不是真的。拓跋浚于是悄悄就跟常乳娘打问,昨儿个她在西窗下跟母亲说什么了?常乳娘嘴大舌长,告诉拓跋浚:“你娘她问我,你近日间都吃些什么?吃得多吗?喝酒多吗?”

拓跋浚不相信似地说:“就问个吃喝,你们在那里说了那么久?”

常乳娘的小眼睛一下撑起老大,说:“咦!这还是小事?人一天一天都要吃喝,一顿吃不对了喝不对了,那身子都不依的!人活一口气,气出一张嘴,那嘴里的事可是大事,不是小事!”

常乳娘说这话时那表情庄严到让拓跋浚觉得特好笑,忍不住拍拍她那草筛大屁股,笑说:“那你就好好吃好好喝呗?看你这屁股又长一圈了,准是吃肥羊尾给吃得。以后就光吃羊骨肉,别吃那肥羊油了。”

常乳娘轻打一把拓跋浚的手,笑骂说:“你嫌我屁股大啊?告你说,我那里头袱的可不是肥油,那都是福气!”

拓跋浚笑问:“什么福啊?”

常乳娘双手抓住拓跋浚一只手贴在自己胸口上说:“傻小子,你就是奶娘我的福啊!”由于激动,说着话那脸怃然收容,就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拓跋浚双臂拢了常乳娘赶紧就安慰:“呀呀呀呀,看把奶娘给逗哭了,奶娘莫哭,奶娘莫哭。”

常乳娘推开拓跋浚,叹口气含泪带笑说:“快点给你娶媳妇,娶了媳妇,有人侍奉你,我跟你娘也就歇心了。”

拓跋浚大声问:“这话谁说的?我娘跟你说的?”

常乳娘说:“我们两个一起说的,不对?”

拓跋浚抹一把脸,把脸上笑意抹去,不高兴说:“这事不用你们操心!”说完甩手走了,把常氏甩在原地,像墩在地上的麻袋,动不了个儿。

以往拓跋浚可不是这样对待常乳娘的,这是头一回。这常氏心里就憋闷,忙不驾驾就去找冯昭仪诉说讨教,想搞清楚乳子拓跋浚这究竟是怎么了?冯昭仪听了常氏诉告,皱眉想了想,突然说:“那该不是他心里头有人了吧!”

常氏闻听大惊,瞪眼问道:“他心里有个人了?什么人?谁?我怎么一点也没发现!”

冯昭仪对此也十分关心,或者说尤其关心,盯住常氏问:“你真什么也没看出来?一个蹄蹄印印毛毛角角也没发现?”

常氏眯起小眼苦思一阵,肯定说:“没,没有,一个毛毛角角边边梢梢也没发现。”

冯昭仪轻轻吁口气,说:“那就是我们多想了。”顿一下,接着说,“不过也是时候了,十六岁,是到该考虑婚娶的年纪了。”

常氏立即接口说:“对对,就是就是。”说着身子往前挪挪,压低声音说,“这事我全信昭仪娘娘的,娘娘心里头可有现成合适的?有就跟皇上、皇后,跟太子妃提说提说。我全信娘娘的眼力,定不会错的!”

冯昭仪没有即答,停了好一会儿,诚声说:“好,好,这事我管,一定管好。”

常氏赶紧就道谢,说:“谢谢娘娘,谢谢娘娘恩情!”

冯昭仪把脸一收,严肃说:“说什么呢!浚儿也是我子孙,我岂有不关心他、袖手旁观之理?”

常氏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立即就又给冯昭仪道歉。

冯昭仪吩咐常氏,勤着点注意拓跋浚行踪,注意他每日到什么地方,都跟什么人来往。常氏殷勤答应,随时向冯昭仪报告。从此冯昭仪对拓跋浚的行踪掌握得一清二楚,了如指掌。

这一天是个好日子,春和日暖,鹊声清脆。冯昭仪一早就安排刘贵、奉帚夫妻陪着小姐冯颸出门,前往开元寺敬香,吩咐冯颸:“今儿个三月初九,你去寺里给你爹娘烧些香纸,超度超度。”冯颸听了爹娘二字,又看那檐头落一对喜鹊,互相之间点头哈腰,吱喳和鸣,不由自住就有一阵悲痛来袭,脸上披一层云雾,也不说一句话,跟了刘贵、奉帚就出门。冯昭仪一把把冯颸揪进门里,严声嘱咐:“他今儿个也要到寺里给太子烧香,不论你心里有多苦,跟他碰面时务必喜气盈门,苦在心里,甜在脸上,记住了?”冯颸点点头,出门而去。

这开元寺是当年太武帝灭佛时京城唯一保留下来的寺庙,寺中只有十数名老僧,形容枯槁。近二年,由太武帝默认,政府放松了对佛教的禁制,寺里这才又进来五六名年纪稍轻的僧人,不过也都在四五十岁。由他们出力,对寺庙略作整修,庙院才又稍有了些容颜。而前来进香的香客依然稀疏寥落,老百姓绝少敢有前来,只朝廷王宫里一些内部人士,因了解掌握到皇上的最新心意动向,逢有特殊节日,他们才来礼拜,但也是悄悄进行,不便大张旗鼓。总之,癣墙、苔阶、虬松,古庙、残佛、老僧,这便是开元寺当时总体景象。惟松枝间,殿脊上,阶陛前,老鸦、喜鹊和麻雀成群结队,热闹竞响。它们之所以叫得欢,不是由于吃饱了撑的,反而是因为香客少供献稀,群鸟少吃没喝故而大吵其架。俗话说的吗:穷厮叽,饿厮吵。

只有阳婆光是个热情,晒得人头发暖烘烘的。冯颸就这样,头顶着暖阳,胸怀一颗苦心,背负特别使命,而一脚踏入了这荒凉古寺。面对斑剥古佛像,冯颸点起香纸,那缭绕的烟雾便像是百千牵悲扯怨的丝线,一霎时将冯颸心中无限悲愁幽恨全然给扯将出来,她再也忍不住,那泪水竖泻横淌,而将整个脸给满满地糊了,胸肩一起一伏地跳,手中握着的香支来回打颤,怎么也插不进香炉里。就在这时,就有一双手由冯颸背后伸过来,握住冯颸两手,而将那香支插进香炉里。冯颸心被哀情占着,眼被泪水糊着,本能以为这是丫鬟奉帚伸过来的一双手,就什么也没想。绕过香纸跪下来磕头,她把头伏在地上,长久长久不肯起来。站在一旁的刘贵和奉帚只是看,不敢说一句话。当冯颸终于将心中一池混水沉淀至清而起身站立时,她眼冒金星,差点晕倒。奉帚连忙上去将她扶住,搀她迈出佛堂。接着,主仆三人缓步下阶,来到院中。而在他们身后,佛堂上,有一人一直在盯着他们的背影看,这个人就是当时背后伸手帮冯颸往香炉里插香的拓跋浚。他是来给他父亲太子拓跋晃进香的,正点正卯不期然而恰好碰到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位“苦瓜脸”,不期然而握了她手帮她上香!

冯颸脑袋里是晕的。拓跋浚脑袋也是晕的。冯颸晕是由于她肚里袱了太多东西,平素强力压着,到佛爷面前时突然放闸,汹涌泻下,轰击她晕头。拓跋浚则完全是由于冯颸。这一回他切近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一副苦脸,怎么形容呢,像是被疙瘩云浅挡的月亮,昏昏明明,明明暗暗,即如初出塘之莲藕,心里预想水下有一支玉洁嫩臂,而眼前看到的却只有乱七八糟的污泥浊水。你看那眼睛,下了那么厚帘子,帘下吊水,犹同雨天房檐。那鼻子,棱棱峥峥,挺那么大劲干吗?让人不由想到那月宫里嫦娥执玉杵捣药,势将下方一张已然被压得很扁的臼嘴夯得更扁。唉唉,这都是怎么了?是什么伤心事把一位小美人的五官给踩践得如此不成面目!

但拓跋浚看着只觉得妩媚,妩媚,似乎有一种玩味不尽的隽永,让他着迷。他就那么呆看着,由佛堂之中追视至佛堂之外,站在阶陛之上,居高临下,看下面站在院中央松树下的她在丫鬟的搀扶下趑趄,进三退二,彷徨踌躇,一如草原上失母的羔羊,哀哀可怜。那种独有的风致简直犹如魔嘘,直入人心,拂人心旌摇荡,任金刚之身而不能自持。拓跋浚心头大热,射箭也似奔下十数级台阶,殒石落地一般砸在冯颸正当前,大眼环睁,望着冯颸问:“你是谁?你怎么了?”

冯颸嚯地由梦中惊醒,吓一大跳,由吓而恼,本能反应,抬头瞪眼恶狠狠朝拓跋浚射一怒箭,呸地朝地上吐一口,一踏脚,蹭着拓跋浚衣袖夺路就走;由于走得急,也不看哪是山门,竟朝寺庙后院方向奔去,把个拓跋浚楔在原地上,成为泥胎木桩。

这回拓跋浚是真呆了。这个结果是他万没想到的,他万没想到自己一团春风浩荡飘扬去扑那花蕊,那花蕊竟嚯地变作了一堵绝大高墙挡他面门,而将其耸立高鼻直撞一个塌塌扁!情不自禁,那拓跋浚一腔子隽永美好遂化为一股子冲天恶气,直欲破顶而出,把晴灿灿蓝天给它透个黑窟窿!脑顶天顶自然透破不得,拓跋浚就眼里冒黑气,虎个判官脸原地站着,一动不动等在那里,只待冯颸由后院转出,他将……他将……他将……他将……

而转入后院的冯颸却一点一点醒过神儿来,问身旁刘贵、奉帚:“刚才那个人……”刘贵告诉她,刚才那个人是为皇孙拓跋浚。冯颸听了,天雷贯顶,当时那腿就犯软,越来越软,一屁股坐到墙跟底,奉帚扶也扶不起。是啊,今儿个姑母派自己来寺进香,难道不就是安排自己邂逅那人来的吗?没想到,乍逢之下,自己竟将此天大事体给忘光光,一铁袖而将那神仙贵人给挥将开去,这可怎么好,如何收拾弥补?天啊天啊,一碗水洒地上了,怎么也收拾不起来了!想到这里,冯颸真正昏了,两眼空洞,眼前一片黑雾挡道,手足无措。

但冯颸是不认输的人,她就放羊汉也似把身子蜷缩于墙下那么窝着,一点一点将失散了的精神重新归拢聚合。终于魂聚神凝,一腔浩然大气重得树立,冯颸嚯地站起,命令奉帚给她妆容。奉帚为难,这里没有妆镜,却如何为小姐妆容?冯颸昂身挺立,用眼四下里一扫,看到院西北角上有数间禅房,用手一指,命令:“走,到那里去!”

冯颸领头,奉帚后面碎步紧跟,一霎时来到僧房,也不吆门,掀帘直入,只见屋里烟气腾达,一位老僧如一段枯树一般,正蹲在灶下填柴吹火,准备烧水。冯颸一手薅住老僧衣领,将老僧提溜起来,喝令出去。接着,不假思索,冯颸掀起锅盖扔一边,而就把那锅中清水当了镜子,俯身去照自己容颜,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回身伸手向奉帚要:“巾子!”奉帚两手张张,吭哧说没有带。冯颸一把扯过奉帚手里包袱皮——那原是来庙时包香烛纸札用的——团成一团攥在手里,即往锅中蘸了水,对着锅镜开始擦拭自己的脸。擦毕,回身跟奉帚要梳子,奉帚又说没带。冯颸伸手一把从奉帚头上摘下“扎齿”——扎头发用的,也有齿,但体身是弯的——对着锅镜噌噌爬梳两把额上流海,转身命令奉帚给她梳拢。梳毕,冯颸再对着锅镜照一照,问奉帚要画眉,奉帚更没有。冯颸遂伸手由灶膛中捏出一支烧过火的柴棍,就把它当了炭笔,对着锅镜画了眉。只有粉脸的粉子和点唇的口红实在没地方去找,只好不管它。

冯颸带着刘贵、奉帚昂昂地由后院转至前院时,那拓跋浚仍然原地站着,也是昂昂的。那冯颸是朝霞迎门的昂昂,拓跋浚则为冬云糊脸的昂昂。冯颸看到拓跋浚表情,心里不由暗自咯噔一下,但还是大了胆子朝拓跋浚直走过去,对着拓跋浚轻轻一俯身,嘴里说道:“贵人吉祥。”

拓跋浚并不答话,目光如鹰爪,嵌肉入骨,抓住冯颸面门,恶眼相对,看得冯颸心惊肉跳。但她还是硬挺住,脸上笑意漾漾,柔声对拓跋浚再说一声:“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贵人!”

拓跋浚略定了定,长吸口气,对着冯颸突然大声呸地吐一口,咬牙冷笑说:“原来也是个假货!”一跺脚,挺身甩袖而去,煽过来一股风,差点没把冯颸给咽死!

    刘贵、奉帚远远立一旁,惊恐万分。冯颸失魂落魄。



《石头志》连载第二十八


28

初次邂逅而遭拓跋浚如此虐对,为冯颸十万春梦所没有梦到。她心间横空嘎啦啦打一巨雷,泪雨滂沱当头就往下浇,却未落至地面而在半空中即遭冻结,成为罩在她心宇穹顶之上一层冰天。冯颸没有了悲伤,有的只是愤恨,一种排山倒海不可遏止的狂怒。哪来这什么屄玩艺儿,初次见面,无缘无故竟如此辱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一切的谋划设计、步骤安排等等,被一风吹尽,统统不见了踪影,唯只剩下寻愤、寻愤!雪恨、雪恨!姑母冯昭仪微觉好像哪里不对,询问究竟发生什么了,冯颸抵死不露实情,满脸自信铮铮,告诉姑母,开门顺吉,且候大捷。冯昭仪半信半疑,心中忐忑,也不好说什么。冯颸那一边于是开始了她寻愤雪恨之旅程,每日由冯昭仪那里问清拓跋浚可能的行踪后,即独自出门,任何一个丫鬟下人决不让跟班。

但机会却并不容易到手,那拓跋浚平常出门总是骑马奔街,刮风也似,冯颸即便觅得他踪迹,却也没办法跟踪。有时拓跋浚骑行慢些,悠哉游哉徜徉游冶于宽街窄巷之中,这时他身边又总是有人,一大群的贵游子弟随行,人人鲜衣肥驹,而将拓跋浚簇拥在垓心,即连飞虫也近他身不得。冯颸当然有胆,天地不惧,更莫说抢入马阵,直抵中心拦下拓跋浚马头,将其一把扯下马来!但事实却不可以那样子去做,因为那将会将她与他之间之“私人纠葛”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让所有人都获知晓,其中包括她姑母冯昭仪,那时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她只是要一个能单独跟他在一起的机会:只我和你,面对面,来吧,决斗!怎么,你不敢了吗?那好,爬下来给我道歉,请求我原谅。——冯颸内心里是这么想的。她把那找对象天大的事全然忘了,却一心要找回自己的尊严。这傻妮子!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冯昭仪天天问冯颸,怎么样?进展可好?什么时候将其领来西宫,正式畀予接待?冯颸只是含糊答应,莫急,快了,且等。冯昭仪以为女儿家害羞,不便深问,只好任由冯颸自主安排。这样,由初春至仲春,一个多月追踪下来,冯颸竟未能一次抓住拓跋浚。她的心越来越焦躁不耐,当最后一次由姑母那里获知第二天拓跋浚将远赴郊外武周山游猎的信息时,冯颸有主意了!对,就是这样,我必于猎场某僻所将其单独截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那时,哼!你再给我跑,看我怎么还你!

主意想定,第二天一早,冯颸背弓挂剑,骑一匹快马悄悄出城,提前赶至武周山,不计烦劳,将山谷大部先跑一周遭,选出最有利地形,拴好马,猎手也似静静隐伏下来。人隐下来了,那心却不听管教,咚咚狂跳敲鼓,好半晌不能平静,一如大战前战士之阵前埋伏。但鸟鸣山幽,整个山谷却出奇地安静,只有身遭草树间传来沙沙吱吱几声虫叫,有声儿无力,因其尚在乳幼阶段还没有长大的缘故。太阳升高了,晒得身上暖烘烘的。远处传来两声鹊噪。冯颸不由浑身一振,原地一跃跳起,伸头四下张望,去寻那鹊儿的踪影。冯颸本能感到,鹊鸣为瑞,是给她报喜来了,今日事必有成!接着她就看到一对喜鹊,正朝向她方向飞来。冯颸喜出望外,心里无声唤道:“来呀,来呀,我在这里等你呢,来呀。”心里这样想,那胳膊忍不住就无心对空挥了一下。喜鹊喳哇惊叫一声立马转向,朝着相反的方向飞走,高高低低,越飞越远,直至飞出冯颸视线,没身不见。冯颸心里咯噔一下预感不妙,先是忐忑,随后渐渐滋长为一种莫名的沮丧。是啊是啊,喜鹊飞走了!又飞走了!我的阿米真的不回来了,是我把他一刀劈下崖底,他已然被埋没于深草之中,化为了白骨。他的灵魂变作了喜鹊,刚才那样子见我即走,明明即是向我报怨报冤来了,我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我怎么才能让他知道,我当时将他推下崖底并不是要害他,反而是要救他,可我怎么才能让他知道我心意呢?冯颸心里油煎一般难过,挺身僵立,望着那喜鹊消失的方向,紧握双拳,指甲嵌进肉里了,她都不觉得。就在这时,在视界的极处,两只喜鹊突然飞起,于空中冒一下身影,随即又不见了。冯颸随即心里当空划过一道明光,啊!那鹊儿还在,它是在召唤我啊!什么也没想,跨马放缰,不顾一切,朝往鹊落的方向奔去。

冯颸一气赶至鹊落之所,却并不见喜鹊踪影,抬眼望去,只见山石嵯岈的北崖上,不知为什么中间一段竟一溜齐壁,刀削斧劈过一般,就像是挂在山腰间一幅矩形巨幅画框,春日和煦阳光斜照在上面,烁烁闪光,明暗之间,更仿佛上面映有灯影图案,如烟如树,如人如马,种种形状,变幻不一。冯颸睁大眼使劲辨看,却又感到那上面所映并非图画,而是一幅展开的长幅经卷,经卷上面清晰书写有经文。她正要辨识那上面文字,一眨眼,经文不见,复又变为图画,人人马马,如立如奔。人马草树之间,仿佛有一人身背包袱,腰身佝偻,徒跣而行,费劲吃力的样子。冯颸隐隐心间为之一动,心还未来得及识认此人为谁,那人呜地先自显形,眉眼含笑,嘴角翕动,仿佛在跟她说什么,只是因为离得远,听不见声。——其人不是别人,正是阿米!冯颸心间嗡地大震颤,不敢相信那是真的,遂小孩照镜一般,晃动脑袋,左斜一下,右侧一下,来与对面映像比照互动。对面映像随之而动,那嘴张得像狼,像是在号恸,又像是在骂詈。冯颸眼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冯颸撇下马,独身一人吃力往那山崖上攀。山石荦确崚嶒,她就硬往上趴,割破了衣服手脚,全不管。草树茂密阻路,她就抽出腰刀劈枝开道,一如羌人进山那般。费九牛二虎之力,冯颸终于爬至山腰,就近看那崖壁,却图画啊、经卷啊什么都没有了,只见那壁面沙岩粗砾,根本不平,更不光溜,哪有在下面仰视时刀削斧劈那种感觉,一切原来只不过是一种错觉。冯颸大失望,正要扭身下山,心间忽地转念又想,人生怎么叫“错觉”,怎么又叫“正觉”?既然清楚已见,那就都是正觉,而不是什么错觉:在我在山下远望时看到壁上有图画文字那是正觉,在我近观时看到那上面不过为粗砾沙岩亦为正觉,只不过前者为“远觉”,后者为“近觉”,远觉与近觉各自所得之觉不同,却同样正确无误。眼睛遥望山头白云恍如仙女纱裙,当人真正登上山顶,仙女纱裙不过为雾气而已,与灶上蒸腾水气无异。但这二种视觉同样有理,强二种觉为一种,譬如说看山崖时无论远近都看为图画抑或砂岩,看白云时无论远近都看为纱裙抑或水气,那倒是真错觉了,难识真神之“正身”。想到这里,冯颸遂握刀去刻那岩崖,她要在那崖上刻上阿米图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阿米,阿米,你就涅槃成神去吧。真神千身万面无处不在,让我随时都能看到你,在天上,在地上,在山上,在水上,在一草一木枝叶之间,在一鸟一兽羽毛鳞角之表。阿米啊,你将不死,我将永视!

就在冯颸一个人在山腰间全神贯注刻石时,为山下一人发现,一直悄悄静静在持续注视她。这人就是拓跋浚。其经过情形是这样的:当日,拓跋浚领着一群随从前来武周山野猎,入谷之后,众人撒开寻找目标,越走越远,越散越开。拓跋浚一个人窜入深谷,阴差阳错,来在武周南麓。他眼睛如豹,一意只搜寻视野中有移动的目标,结果这就发现了远在山坡上岩崖下的冯颸。起初,他还真把她看成了猎物,一只黑山羊。略靠近些,才识出那是一个人。再走近些,看出是一个女人!拓跋浚大感意外,心想在这荒岭深山之中,岂得会有一位女子一个人在山腰间晃动,她这是在干什么呢?她是人?还是山精木魅、野狐妖物?拓跋浚这就盯着看,并蹑脚一步一步往上靠拢。走到近前,他完全看清了:这是一位年轻女子,她正专心致志往崖上刻画,所画为一位男子图像。拓跋浚越加好奇,心想,一位女子独身在人迹罕至荒寂山中勒石刻像,则此女必为信徒发愿无疑,不然,谁人会有如此行为?想到这里,那拓跋浚肃然起敬了。由于从小受父亲拓跋晃和乳母常氏的影响,拓跋浚也是笃信佛教之人,遇到信徒,不论贵贱他都感到亲近,闻得圣教哪怕只言片语,睹见圣物哪怕一器一像,他都崇敬,此时亲见一位年轻女子竟如此笃信,无畏无我,简直近于献身,怎不让他内心震撼感动!一时间,那拓跋浚看得都呆了。当冯颸刻完图像,在旁边刻下“阿米驮佛”四字最后落笔,在她身后的拓跋浚已然全痴,心儿飘散于无言之乡,嘴中却情不自禁流出“阿弥陀佛”一声颂,声音颤抖,近呼呻吟。

冯颸闻得人声,大大吃一吓,跳步转身,看到身后立着的是拓跋浚,一下也呆在那里,动弹不得。而拓跋浚的目光却仍盯在崖壁那石刻上,对冯颸视而不见,他上前两步,用手指住“阿米驮佛”字刻说:“这两个字错刻了,应该是‘阿弥陀佛’才对。”边说边用手指于壁上空书一遍,嘴里同时说道:“不过也没什么,言为心向,向指无形,只要向指、向指指对了……”说着抬头,一眼看到冯颸,惊愕之极,比看到佛祖现身于当前还更不可思议,脸抽成一张天王脸,嘴半张着,合不拢,一个字说不出来。

这时冯颸已然回过神来,心明眼恶,朝着拓跋浚侧身呸地吐一口,斥道:“哪里恶物,也配颂我圣名!”跺一脚,蹭着拓跋浚衣袖夺路而走,直往坡下大步抢去。

拓跋浚省过神来,急起就追,追至坡底平地上,拓跋浚一步跨前,拦住冯颸,大声问道:“你是谁?为何独自一人来此刻石?”

冯颸毫不畏惧,大胆看着拓跋浚,反问:“你是谁?为何做贼,一个人偷偷跟踪觑我?”

拓跋浚答:“我乃当今皇孙拓跋浚,我没有偷偷跟踪你,只不过偶然路过这里,看到你……”

冯颸打断拓跋浚:“莫要撒谎哄人!你是皇孙?皇孙高贵无比,怎么会身带武器,一个人出没在这荒山野路之间?分明为劫路贼无疑,快躲开,不然我手里的刀也不是吃素的,对你不客气!”冯颸说着将手中刀横举腰间,作一随时出手击刺架势。

拓跋浚哭笑不得,努力解释说:“我真是拓跋浚,我是来此行猎的,一路寻踪猎物,不料看到了你,起先还以为是一只山羊,走近前才发现是个人。多亏我今儿个耐了下性子,是你命大,不然,我提前发箭,你早就不喘气了!告诉我,你是谁?来此刻像为何?那刻的是什么像?”

冯颸说:“你是皇孙,单人独马,一个人到深山里来打猎?你扯谎最好扯得圆些!谁信?还想箭射于我,我那背上背的难道是弹棉花的弓吗?识相的,赶紧走开,莫要挡我道自寻死路!”

拓跋浚看怎么解释解释不清,就把手指放到嘴里,回身朝山外锐声打一唿哨,而连打三声,并没有人响应。

冯颸哈哈大笑,嘲笑说:“独行贼,莫要装样子了。告诉你,我也是闯过大山的人,射过熊,猎过豹。你不是我对手,我不与你计较,你快走吧。”说着拨开拓跋浚就要走。

在两身相错之际,拓跋浚突然问:“为什么吐我?”

冯颸驻脚,瞪着拓跋浚,目射清光:“这正是我要问你的:你为什么吐我——那天?”

拓跋浚脸色一下变得无比柔和起来,但他没办法向她详细解释那天他的心理,如何先看到冯颸苦脸上香——他于是感到十分亲近,而转眼之间那张真情不虚的苦情之脸却变为一张笑意迎人的媚脸,让他感到虚伪厌恶,于是忍不住就……这太复杂了,一下如何说得清?说出来又如何让人相信?什么苦脸可喜、笑脸惹厌等等,明明有悖常理,讲不通!但不讲这些却又讲什么?难道放开实情不讲倒要去编个假理由吗?那拓跋浚的脸就憋红了,面对冯颸凌厉目光,躲无可躲,一着急,嘴里就突噜出一句:“谁让你真脸变假脸!”说完这句,连自己也感到太突兀了,接着就要解释:“开头我看见你的时候……”

冯颸只斥了一句:“胡言乱语!”一胳膊拨开拓跋浚,大步走向自己的马,跨马扬鞭跑走了。拓跋浚被钉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也急上马,就追。两个人在山谷中一前一后疾驰,你追我赶,像是打仗。散在谷中拓跋浚的随从们看到了,就从四方聚拢过来,不问原由,拥护拓跋浚一道追赶冯颸,人喊马嘶,一如一场真正的野猎,那前面被追击的冯颸就是他们的目标猎物。

快到谷口时,冯颸突然驻马回身,举弓搭箭,昂身挺立,对着后面来人厉声喝道:“住脚!再靠近我就射了!”

拓跋浚紧急勒马,挥手让众人停下,喘着气说:“我不追你,我不追你,你走,你走。”

冯颸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徐徐收箭,勒马掉头,夹马缓步小跑,的的哒哒朝谷外跑去。拓跋浚于冯颸身后喊一声:“就不能告一声吗,你叫什么名字?”声音中明显带有某种急切焦渴意味。冯颸全然不顾,头也不回,纵马疾驰而去,而将焦渴的种子深植拓跋浚其心壤之中,任其一日日发苗荒长,直欲撑破拓跋浚心篱仍不肯止息。

后来的情况是:就这样,冯颸与拓跋浚终于认识了,互相倾诉自己心间衷曲,喋喋不休,在宫苑讲,在莽林讲,在船上讲,在马背上讲,讲不完。他们就好上了,越来越好得过命,拓跋浚把他心里对皇上爷爷的爱怨,那样的幽隐心事都说与冯颸听了,冯颸亦将她与阿米之间整个的经历过程全数告诉拓跋浚。拓跋浚听了,不特不忌妒阿米,并且慷慨答应,一定帮冯颸全天下寻索,终必要访清阿米生死下落。

冯颸遂趁势向拓跋浚提出:“你必须成为皇上!”

拓跋浚听了慌骇异常,脸色唰一下变白,说:“你、你说什么?”

冯颸重复一遍说:“我要你做未来的皇上。”

拓跋浚立即上去就捂冯颸嘴,由于过分紧张,手都在抖,连说:“莫提!莫提!”

冯颸看到拓跋浚那极其惊恐的样子,一时也怔住。停了一会儿,放缓语调,用商量语气徐徐说:“你为什么这么害怕提到这个话题?可是我听说,那右昭仪和大闾氏他们却在私下里加紧准备呢!他们串通皇上身边大太监宗爱,连群结伙,一心谋划想推南安王上位,你难道不担心吗?设若他们阴谋得趁,那时天下还有你立足的余地吗?”

冯颸说得恳切,而拓跋浚全然不为所动,嘴里只一个劲念叨:“此事不提,此事不提。”仿佛惊弓之鸟,闻弦而胆落。

冯颸追问:“你究竟害怕什么呢?人总归是要死的,皇上也是人,也有百年终老的那一天……”

拓跋浚拔脚就走,听也不要听。

后来几次,冯颸试图再劝,结果仍是一样。冯颸不肯罢休,拓跋浚急了,喳一下拔出腰刀递与冯颸,眼珠子瞪得要掉出来,急赤白脸喊道:“你想让我死,你现在就杀了我吧,杀了我吧!”吓得冯颸再不敢吱一声。

冯颸内心里对拓跋浚大失望,她看得分明:这个人的精神已然为其强大的皇上爷爷完全给压制住了,像是遭了魔咒,彻底一个不翻身,别说实际去做了,即意念间一小小冒犯也会让他心恐惧欲死!如果就这个样子不改,持续下去,那么此人终将注定无所作为,一事无成。可以断言!

冯颸的内心就开始矛盾:离开拓跋浚吧,他那么爱她,心有不忍;不离开他吧,她要他这么个没用货做什么?那还不如彻彻底底干脆就去爱自己的阿米——自己本来之所爱,今生之永爱!冯颸就把自己对拓跋浚的看法讲给姑母冯昭仪听,冯昭仪听了大摇其头,把头上所插、所绾、所戴各种首饰摇一地,一叠声对冯颸连责三个:“蠢!蠢!蠢!”丫鬟奉帚赶紧就去捡,冯昭仪一脚踢开奉帚,斥道:“一边去!”眯眼细看着冯颸,冷笑问说:“你嫌他没有志气是不是?你向往他也能像当今皇上那么雄伟英武,想找这么一位英雄夫婿是不是?是不是?”

冯颸未置可否,只是愣愣地望着姑母。

冯昭仪一声断喝,说道:“他这么绵软无刚还正就对了呢!正就对了呢!若他真如当今皇上那般——果毅独断斩钢杀铁!那么你呢?将来你的位置又在哪里?你还有位置吗?还有吗?”

冯颸面红耳赤吭哧说:“可是他不肯上位又有什么用?”

冯昭仪脱口而出斥道:“废话!他上不上位是由他决定吗?他想上就上得去吗?他不想上就不上吗?”

冯颸明知故问:“那是由谁来决定?”

冯昭仪断然应道:“由你!由我!”

这一回该到冯颸真正吃惊了,她以为姑母一定会说是由皇上来决定,万没料到姑母竟说出“由你!由我!”这样的惊天神话,简直难以置信!冯颸不解:我们手里有什么魔法?难道说我们比皇上还……但刚想到一半,她就恍然全悟过来,扑上去拽住冯昭仪一条胳膊,将其按坐于榻上,发自内心赞道:“姑母——你难道不是人,是西天王母转世下凡吗?”边说边蹲下身子,一样一样由地上捡起首饰,一样一样细心给姑母插戴头上,然后嘬细嘴对着冯昭仪耳根徐徐吹热气。冯昭仪吃痒不禁,扭脸怪眼看着冯颸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冯颸拍手咯咯笑说:“噢,噢,姑母也有痒痒,姑母也有痒痒。”

冯昭仪笑了,温语责道:“傻闺女,凭什么我就没有痒痒?”

冯颸说:“你是神母,痒痒肉当然不可以有。”

从此,冯颸与姑母完全贴心,凡事听冯昭仪教导,二人合一人,一意专谋拓跋浚,其一将其牢牢拿到手,其二将其稳稳推上位。在她们的不懈努力下,事情进展得很是顺利,皇后赫连氏、太子妃小闾氏及乳母常氏成为她们的铁杆支持,就只等皇上下最后的决心。


 

 《石头志》连载第二十九


29

阿米绰赫连刀,遥望北极星方向,心澄虑清,一夜在吕梁山中踽踽独行,快要走出山口的时候,那天色也渐渐启明。

天色启明,而阿米的视力却反而越来越暗淡。待到太阳终于跃上大黑山头,照亮整个山谷,阿米就两眼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了。

太阳光打在阿米脸上、手上,暖烘烘的。喜鹊声清脆,呼远答近,在空中回荡。干喜鹊,晴喜鹊。这应是一个晴干气净的好日子。

阿米明白了,自己已然光盲,黑夜就是自己的白天,白天就是自己的黑夜,自己与常人完全颠倒,情况完全就是这样,没改的了。

但他内心毫无惊慌,因为他的心已然开眼。他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天眼有启,只觉得心静如水,水澄如镜,略无云翳,世界全在此一镜明照之中,有时甚至连他的往生来世似也依稀有见。脚下之地,或土或石,或路或沟,无非因缘偶合,此时平宽,彼时坎壈,绝无永久。人世亦复如此,人生亦复如此,人心亦复如此。惟我可依,而此我应为涅槃真境之妙有真我,非复因缘偶合之假我。涅槃真境为何?它在哪里?它绝非位于现成某处之现成存在,却只是“我”之平空造构,我每时每刻都在造构着我——前一刻旧我随时逝去,成为陈迹;下一刻之新我在等待我去造构;而当下当体之我就位于此“前我”与“后我”之间,它不是别的,正就是造构本身!我不能不造构,我的不造构也是一种造构——那就是延续旧我而为新我的那个延续。延续亦为造构。不,我不要此种陈陈相因之纯粹延续,我必须不断造新。我坚信,最终,当“妙有新我”为我造构成就之时,那时,我不特造构了“我”,并造构了“我之境”——那就是“常乐我净”永恒不改之乐境——涅槃之境!真我与真境毕竟只是一个,再不是两个。虚望啊,那些修佛的人们,他们还只以为在遥遥遥天高高高宇的某处有一现成佛国佛境存在,只等着他们修啊修啊,哪一天一朝得道,就可飞升入境,到达佛的身边。真大歧途!佛绝非现成某处之现成存在,它只是我的崭崭崭新一个造构。造构出真佛。所有意识皆为造构,所有生命皆存佛性!就是如此。

悟得此理,阿米索性闭眼,以刀为杖,拄着一步一步东摇西晃东跌西撞朝山外走去。跌倒了,就慢慢爬起,再走。撞头了,摸也不摸,缩回头来改个方向继续前行。直走到浑身无力,再走不动了,听心自然指示,就地一坐,一坐即卧,不论干湿,泥地草地,躺倒便睡。一觉睡到半夜,坐起来,感觉饿了,睁眼四顾,世界历历清楚在目。他看到前面一树,树上挂果累累,飘香入心,于是便伸手去摘一个,送往嘴里吃下。不足,接着再摘一颗吃下。觉得饱了,抬脚便走,别不再回头返顾。如此多个日夜,续歇续行,终于走出大山,来到平川有人烟地方。

那是一个清亮亮的秋日早晨,阿米两眼一抹黑,盲目前行。他要行到哪里?阿米不知道,他也不要知道。他只是要走。既然世界为空,一切皆脱不出因缘偶合,他又何必在众多偶合中专一用心去精挑精选某一偶合呢?那不是全没有意义吗?心,只用心于心本身就完全可以了。心即我,我只能造就我,除此以外什么也不能造就。即使佛祖也不能造就众生,众生成善成恶那要由他们每一个人自己去造就自己。而佛祖传法,最多也只能是方便说法——仅止为一种指示,即指出一个方向,却并非方向本身,犹同以手指月,佛经只是那只手指,并非月。月在哪里?在心中,在我中。心,我,由于俗见遮蔽,早已被层层无名虚妄包裹,真身难显。心为假心,妄心,我为假我,妄我。什么时候才能将虚妄一朝尽脱,明心见性,还我真心真我呢?此为阿米大希求!但阿米并不要去求——即使是此大希求,因为那是欲望。欲望只能加厚心衣包裹,而不是有助于脱去伪衣伪装。此刻阿米只是要做到无求,无求,无求。

一群小孩从哪里冒出来,把阿米围住,吱吱喳喳,嘻嘻哈哈,看他好看。这个说:“看,花子!花子!”那个说:“看,他屁股都露出来了!”众人就笑。一个小孩顽皮,索性捡一草棍去捅阿米屁股。众人笑得东倒西歪。

阿米蔼声说:“青菜青,黄果黄,小孩子手净不沾脏。”顽皮小孩不听,还继续捅他。阿米就继续说这句话:“青菜青,黄果黄,小孩子手净不沾脏。”

一小孩就说那顽皮小孩:“他手不净,刚才还捡牛粪!”

阿米说:“牛片片,羊蛋蛋,捡回家里烧饭饭。”

一个小孩就笑说:“他把你当成牛了,想从你屁眼里掏牛粪,回家做饭饭。”

众人听了嘻笑怪笑。

一个大人走过来喝退小孩,对着阿米施礼,问阿米要不要布施。阿米以声音为向导,对着大人还礼,说他并不要布施。那人就说,我只是想布施你一条裤子。阿米就问他有几条裤子。那人说:“我跟我老婆各人有一条。你跟我到我家去,我穿了我老婆裤子,我把我裤子布施你。”阿米问:“那你老婆不是没裤子穿吗?”那人说:“我跟我老婆替换着穿,谁出门谁穿。反正新棉花就要下来了,我们赶着做,再做条新的。”说着搀了阿米就走,阿米也不拒绝。不一会儿,就到了那人家,那人进屋,换上老婆裤子,把自己裤子交给阿米,带阿米到核桃树下,换下已经稀巴烂的露裆旧裤。那人又拿出一个饼来塞到阿米手里,叫他吃。

阿米由好心人家里出来,嘴里一边啃着饼子,一边缓步出村。刚走出村口,一个人跑步追赶过来,手里提着阿米刚才脱下的烂裤,气喘喘吁吁说:“你为什么那么不怜惜穷人?你把我哥的裤子穿了,我嫂子穿什么?他家棉花今年被火烧了,到冬天也再做不起条裤子!给你,这是你烂裤,你把我哥裤子换下来还我!”说着把烂裤子推到阿米手里。

阿米听了,并不说什么,背靠一棵核桃树,当时就脱下裤子交予来人,再换上自己烂裆裤,心平如水,朝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继续啃剩下的半个饼子。大约走出不到五里地,他听到旁边有水声,就走到河边,蹲下身来掬水喝。这是他这么多日以来第一次正规用饭,嘴里总算吃到粮食。掬了两掬喝下两小口,还想再掬一掬,脚下一滑,头一栽,人一下杵进河里。那河水倒不算深,但也有齐腰。他扑腾着正挣扎出水,一个人大步跑来,嘴里大声吆喝着:“呀呀呀呀,这可咋地好?布施你一条裤子没布施成,反倒平白害你性命!这不是加我罪吗?你快快上来,上来。裤子我又给你带来了,你换上。你莫听我兄弟那小气鬼胡咧咧,他尽胡说,我家棉田并没有火烧,棉花已经全收上场了,你到我家难道没闻见那好闻的新棉花味吗?”这么说着,已经拉阿米上岸,亲自动手,脱下阿米烂裤,给阿米套上好裤。

阿米对着善人施礼,说:“全是我罪过,是我罪过。”

那人义正辞严说:“生为人,饿了就要吃,冷了要穿,这是天理,何为罪过?再不要乱说,你只管走你的,莫要多想。我在这里替你挡道,我兄弟再不会撵你,你走吧。”

但阿米嘴里仍然喃喃不休:“罪过,罪过。”一只胳膊搭了那条烂裤,一手拄了赫连刀,循路开步走了。

那人在他身后高声吆道:“你没罪,是我兄弟有罪,你没罪。”

阿米回头答一句:“你回去吧,你兄弟已经没罪了!”

那人听了半懂不懂,仍怔怔地站在那里,阿米也不解释。其实阿米的意思,只是要成全人心:哥哥欲善,给他裤子穿,他就穿,更不推辞。这是成全哥哥的善心。弟弟怜惜哥嫂,替哥哥讨回裤子,也是善,阿米全然顺从,决不拒绝。他只是没想到那弟弟说的是谎话,当时未加分辨就予成全,那岂不是推弟弟入罪吗?推弟弟入罪,那岂不是自己罪过吗?阿米自说罪过说的是这个意思。只是阿米尚未深想:那“分辨”二字何从做起?难道当时他竟要与弟弟骋辩吗?而若不做辩言,又如何揭穿那弟弟之伪?这个问题阿米没想,他也不要去想,他只是随心随性,随波逐流;与人辩言,那是决不会有的事,为此他宁可自己承担“罪过”。

走着走着,阿米被一婆子拦住,说他:“你是什么人?竟有两条裤,身穿一条,胳膊上还搭一条!你就可怜一下我儿子吧,他在山上放羊,却没一条裤子穿,光围一破块麻布片子遮羞。说遮羞其实也用不着,就他一个人在山上,跟了一群羊,羊是不识羞臊的。只是这天一天比一天寒凉了,你说他又不是羊,羊有羊皮羊毛裹着,他一个人光屁股在高山上,若是冻死了,我孤老婆子可怎么活呀!”说着竟呜呜哭起来。

阿米抬起胳膊,就把胳膊上烂裤给婆子,说:“那你就把这条裤拿去给你儿子穿吧。”婆子欢喜接了裤子,称恩道谢,小碎步走了,一边走一边翻看那裤,看见那是一条烂裤,步子越走越慢,最后停下,回身撵来阿米,一手高高吊起那裤让阿米看,一手指着裤说:“啊呀呀可憋闷死了,你大善人给我一条裤却是这么烂一条裤,烂脚烂腿也就罢了,你看你看,这裤裆竟也烂出碗大窟窿,连羞也挡不得了,你说你给我这么一条裤,可叫我怎么给我儿子穿呀?还不如他那块烂麻布片子倒管用!”婆子喋喋不休一气往下说,说到最后,因埋怨那裤不跟心,捎带对阿米也不满起来,倒仿佛是阿米欺了她。

阿米就问:“那你要怎样呢?我就这条裤,我身上穿的这条也是别人施舍我的。”

婆子闻听阿米提到他身上穿的,一句话点醒,就把眼放低,上下扫阿米身上那裤,越看越羡慕,忍不住就说:“你倒不如把你身上那裤脱下来给我,你还穿你原来的。你既是行路之人,走到哪里再碰个善人又施你一条,也是保不定的。我儿却是在荒山头,一年也不见一个人,光是羊和狐狸。”

阿米说:“你既这么说,我就依你。可这平地之上,我怎么对你脱裤呢?”

婆子说:“我一老婆子了,怕什么?我背过脸去就是,你就脱吧。”说着把烂裤递给阿米,她自己背身过去。

阿米也把身子朝向另一边,脱裤,换裤,把换下来的裤子递给婆子。

婆子拿裤在手,像得了宝,无比金贵似的,生怕阿米反悔,嘴里刚道得半个谢字,脚底下已自飘起,一路小碎步跑走了。

人是经不起享福的,阿米穿好裤不过刚穿了半日工夫,当他再换上自己烂裤时,已自感到裤裆底开了城门洞,那凉风一股一股往进刮穿堂风,让他感到受刺激,极不舒服。身体受刺激,阿米耳中遂也开始刮起风来,嗖嗖溜溜,恰恰唦唦,好像满世界都是风了,没别的。这样在风中一直行走到天黑,阿米眼睛越来越清晰起来,他看到村边上一家人家的院墙边上长有一棵大梧桐树,那树枝伸到院墙外边,上边尚稀疏挂有几片树叶,灵机一动,遂举刀将树叶劈下,就把它当了布片子,垫进裤裆里面。哎,还真管用,裆中一下就没风了。阿米长吁一口气,问题总算解决,可以放意继续上路。

阿米往前刚走出五六步远,心中一动,不由就冒出一个贪念,他想:这秋日半枯树叶又不是布,走不多远肯定就磨烂了。我不如就多下它几片叶,也好路上有个替换。这样想着,他就返至树下,举刀又去够那梧桐树叶。够下一片,又够下第二片,他把两片叶叠在一起,正打算要离开,抬头看到一位中年人挡住他去路,两眼明光,盯住他手里直看。

阿米抬起手往前送一送,说:“树叶。”

中年人启笑,也说:“树叶。”

阿米绕开中年人,就打算走。中年人一挪步又把阿米挡住,加大分量嘴里再说一遍:“树叶!”

阿米不明所以,望着中年人说:“是树叶,我够了两片树叶。”

中年人就问:“你够两片树叶做什么?”

阿米忸怩说:“我裤裆烂了,用它垫一下。”

中年人就看阿米中裆,一眼就看见裆中垫的那片叶,已有一少半露在外面。中年人眼里几分奇怪几分鄙夷地望着阿米,微笑问:“你把树叶当棉布用?”

阿米啊、啊含糊应两声,脸上倒也平静,没有现出特别不好意思的神情。

中年人突然说出一句:“那树叶既能当棉布用,它就是棉布的价钱!”

阿米直愣愣看着中年人,等待对方下文。

中年人平静说:“你摘的树叶是我家的树叶,刚才你也同意:树叶的价钱同于棉布的价钱。你总共摘了我家三片叶,三片叶合起来少说也有一尺布,你得付我一尺布钱。”

阿米简直奇怪极了,没想到这世上竟有这等事体,树叶也要卖人价钱!但对方既这么说,那肯定就有他自己的道理,他也不问什么道理,只说:“我身上没一文钱,我把叶还给你好了。”

中年人却不依,说:“你不能就这么还给我就算了事,你得把那叶还到树上去,你从哪枝上摘下,就给我再安到哪枝上去。”

阿米说:“树叶离枝,怎么可以再安上去?”

中年人反问说:“人离皮不活,树离叶不长,你不把叶给安我树上,那我树不是要受损伤、来年不发旺吗?”

阿米指着树说:“这已过中秋了,树叶不摘,它自己也要落了。”

中年人打断阿米说:“哎哎哎哎!那树叶自己掉落可跟人把它摘下不一样。你头发自己掉了它还能再生,若是我把你满头头发给薅下来,你还能再长头发吗?”

阿米掂掂手里树叶,说:“这只不过有两片叶。”

中年人说:“两片也是两片——你耳朵不就也只有两片吗?”他说着望向阿米裤裆,“还不止两片呢!你裆里垫着的不还有一片吗?”说到这里中年人开始激愤起来,“你说你!你就是有神仙的本事,能把叶给我重新安树上,你裤裆里的那片又怎么办?那已经受过污了,你说你把东西还我,那已经用过、用脏了的东西,你也打算就那么还给我了事?”

阿米一字对答不上,只好询问对方,那该怎么办?

中年人也痛快,直截了当说:“我不为难你,既然你身上没钱,就把你手中那刀折价抵给我算了,我再不跟你计较!”

阿米听了,心间瞬间泛起涟漪,但很快就平息了:就连佛经都不过是指月之指,陈迹而已,更何况师兄这把刀呢?师兄赠自己刀,表征了师兄对自己的情义和寄望,但刀并非师兄情义和寄望本身,师兄情义和寄望只是师兄的心,自己只有用心才能靠拢师兄的心,除此以外皆为浮空虚饰!想到此,阿米毫不怜惜,双手奉刀,奉于中年人。中年人接刀在手,喜笑颜开,对阿米说:“那树上叶你只管摘,用多少你就摘多少,我再不跟你讨价。”拿了刀一径走了。阿米也掉头回身,朝相反方向走去。

走,走,阿米究竟欲走向何地?阿米心中全无成算,他只是随风飘摇、随水漂流,他就是要通过这种入境随境、随境入境的无心,来一层一层脱去自己心的既往层层包裹,洗去心灵外壁那积久积厚之尘世主见和成算,从而最终蜕出我之本有真心真我。这个过程无疑是漫长的,艰难的,但他不算计,因而既不感艰难,也心不存畏难。枯蓬飘转于风中,落花漂流于水中,它们有什么艰难和畏难?

出吕梁山,阿米一路东行,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他来到并州地面。那时已近初冬,天气寒凉。鸡鸣时分,阿米来到汾河岸边,河水清亮,散发幽幽水香。阿米循河岸走了一程,看到一只小船,他于是解开缆绳,下到船上。船上无桨,他也不管,任水漂浮,将他漂向中流。一夜行走,阿米有些累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猛然之间,忽听得远处人喊马叫,睁眼一看,天已全明,阿米全然盲目,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旁边岸上有马蹄在奔跑,有人在狂声呐喊:“停船!停船!划过来!划过来!”阿米身子不由动了一动,飘飘的,用手一摸,是船舷,阿米这才醒过来,知道自己身在船上。阿米就对着岸边高声问道:“是说我吗?”岸上人答:“就是你,快把船划过来!”阿米就用手摸,什么也摸不着,就说:“我不能划,没桨没舵。”岸上人答:“你等着,你千万莫动,小心翻船沉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岸上人跑走了。

原来,那船是有主的,主人尔朱氏为当地一位领民酋长,他家中养马万匹,养羊十万,广有财富。那船是他手下伙计为他循河牧马用的,白天马群沿河岸吃草,伙计就坐在船里随马群上下行河,晚上马群聚圈卧地,伙计就弃船登岸,前往守群,却不想今儿个船让阿米给划走了。

尔朱氏两位伙计只以为阿米为偷船贼,骑马奔一程,觅得另外一只船,划划划,很快就追至阿米船边,一个双手扣住阿米船舷,另一伙计直刀指住阿米面门,大声骂道:“大胆的贼,敢偷我家老爷牧马船!”

阿米只感到脸前头有寒气逼来,却什么也看不见,目光呆钝,朝着人声方向说:“我没有偷船,我只是想过河。”

瞎子瞒不了人,一眼就会被人看出,那位捉刀伙计用刀尖在阿米脸前晃晃,疑惑地问:“你是瞎子?”

阿米如实答说:“我眼犯光盲症,白天什么也看不见。”

把船的伙计不信,起身一步跨到阿米船上,由腰间嗖一下拔出短刀,一手卡住阿后脖颈,一手持刀逼向阿米眼睫,厉声喝问:“瞎子也能偷船?你究竟真瞎假瞎?不说实话我一刀扎你入水底喂给鱼奶奶吃,说到做到!”

面对伙计尖刀,阿米眼大无神,睫毛一忽闪一忽闪,全然无视,平静说:“我说的是实话,我只是想过河去。”

两个伙计信了,短刀伙计将刀别回腰间,但还不放心,就浑身上下摸阿米,以防他身上是否藏有暗器。当摸到阿米大腿根时,不经意间一把扯出一片大树叶,阿米裤裆随即洞开,所有内容物豁然现于伙计眼前。伙计大叫一声:“这什么裤子!这什么裤裆!”

两个伙计笑得连屁如雷,差点把船晃翻。但他们还是不能放过阿米,连船带人划向岸,将阿米提溜到茂草地上,早饭也顾不上吃,当时就细细开审,务必要审出个山高水低石硬泥软来。

 

《石头志》连载第三十

 

30

立拓跋浚为皇太孙,皇位继承人,在赫连皇后、左昭仪冯潺湲及太子妃小闾氏诸人的不断明暗撺掇之下,太武帝拓跋焘内心里已然是允准了,但他还要来一次最后的切实考察核定。这一回,他不见拓跋浚本人,也不见皇后、左昭仪,太子妃及大臣、太监等,专挑了皇孙乳母常氏前来问话。他有他的道理:所有人都有可能作伪,说假话,事实上右昭仪、大闾氏及中常侍宗爱诸人就不断攻击说皇后及左昭仪等作假蒙憋皇上;惟这位傻呵呵的乳娘应是一个例外,她就是想作假也作不来,她又与拓跋浚一直生活在一起,最了解底细。

拓跋焘在天华殿召见了常氏。这是一座军殿,本用来召见军官的,里面的布置犹同军中行辕,剑戟林立,森森肃穆。常氏初进去,头皮吓得簌簌发麻,腿一软,离老远就一轱辘爬在地上给皇上磕头。拓跋焘招呼她到近前来,常氏腿软得成了面条,站不起来,一头胖熊一般一蠕一蠕地蠕到皇上近前,已自喘作一团,犹同铁匠炉旁的鼓风皮囊。拓跋焘微笑看着常氏笨样,说:“常氏,你每日都吃什么,咋恁地胖?把我地板都压陷了。”

常氏喘气答说:“回皇上话:贱人不敢多糟蹋皇粮,贱人每日只吃两顿饭,卯时吃一顿,申时吃一顿,卯时只喝一罐奶,吃两张饼,另加一巴掌大一块咸肉;申时吃一巴掌大一块咸肉,喝一罐奶,外捎两张饼。”

拓跋焘说:“噢,你没瞒我,我已经看见了。”

常氏大惊,眼亮得像琉璃,看着皇上说:“皇上神眼看千里,皇上都看见贱人吃饭了?”

拓跋焘笑说:“这不就在眼前吗?你看你,脸上不是挂两张大饼吗?你肚里头准袱了一肚皮的奶,我看足有两大罐子,你屁股底也贴了不止三块咸肉。我说的对不对?”

常氏满脸通红,流着汗说:“皇上前两句都说对了,可就是第三句,那第三句……”常氏吱唔说不下去了。

拓跋焘眯眼问道:“怎么?我第三句话说得有错?”

常氏说:“错倒也没错,只是,只是,贱人身腿不残不缺,虽说胖些,却也还算左右周正,皇上说贱人屁股上贴了三块咸肉,那岂不是、岂不是说贱人的屁股长得一高一低——这一面贴一块,那一面倒贴了两块?那也太难看了,怎么见人!”

拓跋焘听了哈哈大笑,说:“噢,噢,是我的错,是我失了算计,竟把你屁股给贴偏了。”说着又笑,叉气咳嗽起来,越咳越汹涌,身边侍女连忙给捶背抚胸,好久才停息下来,而面色枯黄,俨然一位病人。

常氏骇坏了,好几次想跳起来亲自给皇上按摩,但不敢,只伏在地上,两手拄地,满眼夯了泪,持续端看着皇上,不敢移动;肚上肥肉猎猎打抖,牵动里面肠肚全体混搅,把一颗心往上顶、顶,推至嗓子眼,要蹦出来。皇上已经平息过来了,她还在那里发昏,像蜷缩在地上的一头干毛病牛,惹得皇上倒对她几分同情怜惜起来。

拓跋焘吆喝常氏:“常氏,常氏。”

到第二声,常氏才猛醒过来,呜地挺起身,连忙答应:“啊啊皇上,贱人在,贱人听着呢。”

拓跋焘平静说道:“我没事,刚才是笑叉气了。你回去以后别跟他们说,跟谁也别说。”

常氏脸上挂两嘟噜泪,一叠声答应:“啊是是,贱人记下了,贱人跟谁也不说。皇上。”

拓跋焘再叮嘱一句:“跟皇孙也别说。”

常氏声带哭腔,说:“皇上放心,贱人定然不跟皇孙说一字。饶这么着,还怕皇孙挂记皇上太下劲,皇上本来好好的,倒没得想三想四,把皇孙自己个儿身秧子给扯蔫巴了,平白辜负了皇上对他寄望。”

拓跋焘把身子略往前倾一倾,盯着常氏问:“噢?那皇孙是怎么下劲记挂我的?”

常氏把身子往前杵一杵,压低了声音,作说悄悄话神秘模样,说:“他一日三餐,每餐前必至当院对天磕头祷告,不论刮风下雨,刮风的时候他在风地里跪,下雨下雪他就在雨地雪地里跪,嘴里嘟嘟嘟嘟,也不知说些什么。后来有一回,我悄悄跟出去站他身后,听他说:祈求皇天,愿减我衣禄加予皇上,祝皇上龙体康宁,永福永寿!我才知道,他这是为皇上祈福。”说到这里常氏激动起来,加大声量,挥胳膊比划手,“一日三餐!一日三餐!不论阴天下雨,皇孙一直都这个样!皇上啊,你一定保重龙体,壮得跟那、跟那天上的金刚、地上的武周山也似,莫让皇子皇孙们为你心心惦念,恳求皇上,啊?皇上!”常氏说完,忍不住竟痛心地哭起来,把整个身子颤成仿佛板车上拉的一堆鲜肉,必得用绳子绑紧了,不然就颠到车下面去了。

其时拓跋焘身子已然垮了,酒色过度,毁了他的健康;贤良太子惨死,将来江山谁守?忧煎他的心灵,如坐针毡;身心俱陷,挣扎不拔,眼看死亡在向他招手,而亲命灭佛,精神无寄,一旦跨过大限,灵魂复将飘往何地?该不会要堕落地狱吧!以上三事混为一体,有炉有火有铁,铸为一绝大铁杵臼,拓跋焘一颗疲弱已极的心置于臼中,咚咚哒,咚咚哒,日夜醢捣,无复完形。他那脾气也就格外暴躁起来,一事不对,当时就杀人,杀人也不解躁,恨不得一戟捅塌殿顶,把上面的天也给它捅个窟窿,好让他痛痛地透口气。天捅不塌,难得今日一小小乳娘一席话倒让他大安慰,其哭泣犹同代替自己一颗受伤之心在号恸,一恸之后,心里抽去一根椽,感觉松宽了好多,真是叫舒服!于是他再不考虑什么了,立时命赏,赏常氏一大包袱各样金珠宝贝,打发她欢欢喜喜战战惶惶下殿而去。紧接着,拓跋焘召来大臣,旨命草诏,即立拓跋浚为皇太孙。

大事备矣!多月来,拓跋焘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轻松,全身有说不出来卸负之后那种特有的舒服。太子枉死,覆水难收,即使已将崔浩全家灭门却又怎么样?也济不得自己家事。而今立太子之子为太孙,也算是对太子地下冤魂的一个莫大安慰,想日后父子在泉下见面,他当不会对他父皇再有所怨恨。太子及今日太孙均忠信佛祖,日后太孙继位,必定再兴佛教,这也算是对自己当年灭佛之举的一个赎救,得获佛祖原宥期可达成,自己死后,灵魂即不能上天堂,终不至深沉地狱。

拓跋焘盘算得好,自认为安排得也好,一举数得,面面俱到,可谓完善无缺。于是心无挂虑,放心放意重新进酒色,而尽情享受他在人世间最后一点福乐。然而,宇宙广大,人智无非浮海一沤。拓跋焘千算万算,其实连他的寝殿殿门也未能越出,就在他的寝殿之中,他身边最为亲近的一个人,此时却开始反过来精心算计于他!此人即为拓跋焘最信任的大太监中常侍宗爱,他对拓跋焘立皇孙拓跋浚为太孙一事极为恐惧,决意予以阻挠扼杀。贪权,为人类致命爱好,深入骨髓,拔不出来。当年,太子拓跋晃得皇上信任,参与处理政事,影响到中常侍宗爱权势,他于是暗中怂恿宰相崔浩,在皇上跟前对太子狠下毒谗,将太子治死。事后,皇上心悔,反手将崔浩一家灭门。宗爱本人因藏得深,侥幸躲过一劫。如今皇上转立仇人之子为皇太孙,皇储,那将来还有自己的一点点活路吗?绝不可以!他必须坚决阻止这件事的发生。由是,宗爱立即行动,一面暗中联络中书,命其尽量拖延拟诏;与此同时,日夜在皇上身边明枪暗箭密集攻击拓跋浚,劝皇上取消对拓跋浚的册立。但这一回宗爱的话完全失灵,因为拓跋焘此番设计安排既内含有他绝深绝大心思,事关他整个灵魂,而宗爱言语即使说得再动听,却又如何能深入皇上灵魂?这宗爱情急之下,遂生出惊天恶胆:既不能改变皇上之心,那就索性消灭皇上之身,釜底抽薪,一劳永逸!他决定下手谋害皇上。

但兹事体大,非宗爱一人之力可以胜任。宗爱于是秘密联络右昭仪沮渠氏和贵嫔大闾氏,三人共结联盟,欲立大闾氏之子南安王拓跋余为皇储。安排好以后,一夕之间,宗爱趁皇上拓跋焘醉酒之际,一索子将其勒死于床下。事情完成得干净利索,比杀只小鸡还简易。唉,可怜拓跋焘一世英雄,最后竟落得如此可怜下场,死不瞑目,眼睛瞪得鹊蛋一般大!那宗爱看着吓人,就把他眼皮抹下,对着拓跋焘尸体说:“别瞪眼了,有什么旨意就到地下跟你太子儿拓跋晃说去吧。至于这人间地上,从今儿起就由我来代劳你老人家操心经济吧。”

天明以后,宗爱封锁宫门,秘不发丧,立即将等在宫城门外的南安王拓跋余接入宫中,正式宣告登基即位;然后,这才由新皇上下令,按部就班,安排大行皇帝一应丧葬诸事。宗爱自任大司马、大将军、太师、都督中外诸军事、领中秘书,爵封冯翊王。由此,宗爱录三省事,又总天下兵,而将政事、兵戎大权独揽一手之中,那拓跋余只做他傀儡。拓跋余之母大闾氏已经完全没用处了,可能还碍他事,他就以国朝祖制之名,冠冕堂皇公开将其处死。这大魏朝祖制老例说的是:子立而赐母死,以防日后妇人干政。大闾氏与右昭仪一向关系最好,情同姐妹。大闾氏遭戗,沮渠氏心生哀怜,不免悲戚,宗爱一并将她也处死,对外宣布为右昭仪自愿追殉先帝。大闾、沮渠二氏死,她们与宗爱背后秘谋遂成永久秘密,再没有人可以揭发宗爱。继而,宗爱晋位皇后赫连氏为太后,以笼络朝望,假借太后之名,对朝中一些对头宿敌、绊脚石,如尚书左仆射兰延、侍中和匹、东平王拓跋翰等,先后召入宫中加罪予以诛杀,一个不留。

新皇上拓跋余见宗爱如此横行跋扈豺狼心性,心生恐惧,就想秘谋将其除掉,不幸身遭都是宗爱的人,那秘谋不秘,就让宗爱知道了,当机立断,带甲士入宫,当场将拓跋余杀死。然后,宗爱下令将拓跋余尸体秘藏于地宫之中,不露半点风声,对外一切如常,还如皇帝仍在一般,照常办公,对外朝一应公文,收发批送,下旨颁诏,布行法令。胆大妄为阉竖,他竟堂而皇之做起那暗皇帝来!

但消息还是一点一点流出宫外,朝中文武私下交头接耳,人心惶惶,牵动整个京城,密云将雨,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拓跋浚人命岌岌可危!冯昭仪与冯颸二人缩在“摇摇窟”中瑟瑟发抖。

冯昭仪问:“怎处?”

冯颸不假索,第一个反应为:“跑!”

冯昭仪问:“哪跑?”

冯颸说:“天下广大,有的是地方。实在不行,我带了你跟皇孙再入羌中,我识得路径。”

冯昭仪苦笑说:“我——你就不用考虑了,就是死我也只死在宫里,绝不可以流落草泽,让千秋万代后人耻笑。”

冯颸说:“谁说我们要死在外边了?逃外一时,不正是想不死吗?”

冯昭仪面挂秋霜,一摆手平静说:“别说我,说你跟皇孙,怎处?可有好办法?”

冯颸说:“那我就……只带了他前往羌中。”

冯昭仪沉吟说:“恐怕不行,羌中太过遥远,出都门行不了三十里,你们就会被人拿获。”

冯颸想了想,说:“那就到武周山,那里山深草高。”

冯昭仪说:“问题是,皇城四门已闭,我怕你们根本就出不得城去。我有一法,虽然犯险,但若获成功,大事一举可定!”

冯颸急问:“那还不赶紧实行,犹豫什么?”

冯昭仪说:“我需要一人秘密为我传信到宫外,这件事难办:一来这人须十万可靠,信得过;二来他要十万机敏果敢,办得大事;第三,他还应是一位不显眼的人,最好城里没有人认识他。此人实在难得,为此我犹豫不决。”

冯颸大大的眼睛望着姑母,突然说:“啊呀我的亲姑母,你老人家这不明明就是在说我的吗?还不明说!这有什么不能直说的?我去就是,我去!”

冯昭仪吃惊地看向冯颸:“你?你?”

冯颸反问:“怎么,你老人家难道说的不是我?”

冯昭仪不敢相信地问:“我怎么没想到!你能办成这事?”

冯颸说:“我是冯家女儿,姑母你忘了吗?”

冯昭仪眼里渗出两颗泪来,嘴里喃喃自语道:“哦,冯门子孙,九死一生,生死无惧!生死无惧!”

冯颸壮声答:“我已经死过多回了,我不要死!我向姑母保证:今日这事,我必百分之百圆满完成,姑母具体什么指派,你老人家就尽管跟侄女说吧!”

冯昭仪听了,长吁一口气,颤抖着手由怀里摸出一封信来,交于冯颸,吩咐说:“这是一份绝秘书信,你潜出宫城,赶去外朝,将信秘密交于源贺大人,源贺大人就会设法联络诸将,铲除奸贼,扶皇孙复位,那时国家大事一举可定!”

冯颸接信在手,脸色苍白如纸,胸脯一起一伏,定了定,爬倒在地,给冯昭仪磕头,说:“宝扇决不辜负姑母重托!我这就去。”起身就要走。

冯昭仪一把拉住冯颸:“哪里去?先化了装等天黑再走!”

 

《石头志》连载第三十一 


31              

长刀人、短刀人二奴将阿米摁在草地上进行审问:为什么偷船?阿米告诉二奴,他只欲要过河,并不是偷船。二奴看阿米衣装糜烂,裤裆洞开,说话为西秦口音,就以为他是河西逃奴,再三追问他是从哪家大人部落逃出,阿米不便解释,只闷了头不做声。二奴对阿米自言昼盲夜明所谓光盲症尤其不解,从来没听说过,他们就对阿米进行验证,拿刀拿物远的、近的、正面、斜面往阿米眼前晃,晃来晃去,阿米全无反应,像是盲目,但他们还是不敢最后放心。于是他们就用套马的索子把阿米缚了,系在一棵老柳树上,只等黑夜时分再来验证阿米,看他究竟能不能夜视,装醉容易装醒难,装瞎容易装明难,那是骗不了人的。阿米也不反抗,不告求,只由了他们要怎么便怎么,整个人全身软不溜稀,像是被抽去了筋骨,只留有一嘟噜皮肉。这两个人就放马去了,去了一会儿,复又匆匆返回,拿了吃喝喂阿米吃,有酸马奶,有干咸肉,有饼。这原是他们为自己所备干粮,现此舍出来给阿米吃,只一个原因,就是怕把阿米给折腾死了,没法向部落大人交待。那时人丁贵重,部落大人早有严命:若遇别部年轻逃奴,不论南北,不分胡汉,一律收纳,不得损伤。但二人又不敢轻易就此将阿米直接领入部落,一旦此人系暗藏奸细,造出大后果,那他们也联带有责,不得沾光。

二牧奴返回,见阿米还活着,松一口气。一人就拿皮葫芦给阿米灌酸马奶,一人喂阿米咸肉、面饼,一口,一口,阿米全无抗拒,灌就咽,喂就吃,来多少吃多少,把二人手中所有东西都吃个光,直吃了二人个大瞪眼。长刀奴瞪着阿米惊异说:“哎!哎!我说,你几天没吃饭了,饭死鬼?”短刀奴说:“倒霉!可是碰了个大吃货!你把我们干粮都吃了,我们吃什么?今儿黑夜你替我们看马!”阿米答说:“我能,我就给你们看马,你们放心回去吃饭。”

阿米这样说,两个人反倒更不放心了。没见过这号怪驴,顺毛戗毛都能摸,怎么说都行!这什么驴?不是死驴就是妖物,可得小心了!想到这里,二人赶紧就去察看绑阿米那绳子,前前后后察检了半天,见并没有破绽,这才稍稍放心,就东一句西一句跟阿米扯起话来,欲套阿米话头,从中侦听阿米身份底细究竟。

长刀奴说:“你看咱们这边树叶都落尽了,听说西秦那边天热,还都开着花呢!”

短刀奴看着阿米,接口说:“你由西边过来,他说的究竟也不?那边可是真的叶未落,花还开?”

阿米目光温绵清澈,看着二人说:“心光照花光,你心里有花,眼里有花,心里无花,眼里无花。”

二牧奴听了,感觉不同寻常,心疑是否碰上了非常之人,长刀奴于是赶紧再问一句,以为核实。他问:“你这话说得怪,那心光是怎样?花光是怎样?”

阿米悠悠说道:“心光如水,花光如月。水涵明月,月溶清波,水月原为一体无二。”

二奴更加听得懵懂,但知道面前此人定非等闲辈,不敢造次,两个人走到一边,头顶头窃窃私议一番,决定:立即为阿米释缚,长刀奴就地看管,短刀奴骑马急回禀报部落大人。议定,照此办理,不料那部落大人听禀后,只问了一句话:“那人多大年纪?”短刀奴答三十不到二十有余。部落大人哈哈大笑,立即吩咐:不论所捉为何等之人,立马将其送往天龙山就是!短刀奴摸不着头脑,也不敢问,只有遵循执行,立即骑马回驰,将大人指示报告长刀奴。二奴当下遂备了三匹马,各自骑一匹,给阿米骑一匹,一边一个夹行阿米当中,天黑时分,将他送往天龙山。一个工头模样的小校接住,打发二奴自走,他牵了阿米往里走,就来到一个采石场,只见有百十号子人挂在山壁上,两三人一组,分为好多组,一人抡锤,一人执钎,嘎、嘎正打钎,声震山谷,石粉漫天。小校一手执牛皮鞭,一手牵阿米肩衣,对着壁上喊道:“邓林,邓林。”壁上人闻听,就有一人由上面跑下山坡。小校一把把阿米推给李福胜说:“给你带来一个力工,你领了他干活去吧。”邓林对着阿米上下只略扫了那么一眼,回身给小校鞠一躬,拉起阿米即往山坡上走去。

爬至崖壁,邓林从地上捡起一把锤交予阿米,问他说:“打过大锤吗?”阿米答说没有,只劈过柴。邓林说:“差不多。”于是自己拢起钢钎点住岩石,就让阿米打锤,叮嘱阿米千万打正了,别砸人手上。那时阿米吃过了饭,身上有力气,就什么也不说,抡起大锤嘎、嘎砸起来,起先还有些手生,把不住劲,很快便进入状态,一锤一锤往下砸,又稳,又准,又趁劲,眼看着钢钎直直地一寸一寸往石头里钻,将岩石撑开一道裂,那活计干得真叫不赖。邓林忍不住就夸阿米说:“你干过的嘛,还说没干过!”阿米只淡淡说一句:“现在算是干过了。”邓林随口问道:“你原来干吗的?”阿米随口答:“没什么好说的,反正人生在世就那些事,逮住什么干什么。”邓林说:“怎么叫逮?你给哪家主人干活儿?能逮住什么干什么那么随便吗?”阿米说:“说随便也随便,说不随便也不随便。有时候是我逮住事,有时候是事逮住我,反正一个逮。”邓林叹口气说:“你说的没错。但人主动逮事去做,那种事有是有,却稀有!常常是,事不由人,它逮住了我,叫我不得不干,就同那两根碗粗的榆木辕条扣死住一头坐辕的牛,牛只有拉了车往前走,还能怎样?唉!”邓林说完摸一把脸上厚厚灰土,又叹气。阿米说:“这也没什么,只要你把你心卯放宽松了,他什么事怎样的隼头插进来都容得下,那就人咬事和事咬人没分别,分不出来逆心顺心,全宽心了。”邓林一听阿米这样说,那火星一下就冒出来,火冲冲呛道:“你说得便宜,你做出来叫我看看!你想把嘴伸到河里喝口水是一回事,你本不想喝水我把你头摁进泥糊糊水里硬往你嘴里呛你愿意你痛快吗?还宽心,你心是烂泥糊捏的,说抟小就抟小说扯宽就扯得宽吗?我最瞧不起你们这号没骨架草纸人了,没屄志气,光会给自己解心宽,白活一世!”一顿抢白,呛得阿米回不上话来,只抡锤打钎,打得满头流汗,天已经昏黑,他那锤像长了眼,一下一下越来越砸得稳准。邓林反起头来看阿米脸上表情,那么平平淡淡,光流水冒汽,不见有一丝丝喜怒。

这时山坡下军校吹起收工号角,邓林撂下手中钎,站起来长长伸下懒腰,自语说:“啊,又熬过一天了!”回身看见阿米手里仍执着大锤呆立不动,一把由阿米手里抢过大锤掼到地上,说道:“还不走等什么?没干够还想干咋的?”说着把胳膊搭到阿米肩上,架着阿米僵腿僵腰往山下走,边走边说:“少见你这样的绵人,超过了绵羊,更不能比山羊。你身子骨倒硬圪朗朗,像男人,心却是女人心,软得流水水,少见!你一准是转生时阎王爷给你错配了,配了一副男人的身子女人心性……”邓林絮絮叨叨一路说说到山下,突然停住,看着阿米问:“我听你口音像是秦中口音,你哪人?”

阿米也直视邓林。

两个人双双对视一会儿,双双大叫,同时喊出对方名字:“阿米—宋家春!李化林—李福胜!”接着双双伸出双臂推住对方肩头,搭四根桥梁把二人连为一体,四只眼睛同时瞪得像星星,闪射着月亮的明光朝对方发射,嘴唇动,说不出话来。

是的,这就是当年的李福胜,曾经赫赫威风、数不清遍数欺负阿米的那位孩儿王。他不是死了吗?阿米看得真真儿的,听得真真儿的,那巡察大人举刀咔嚓一声朝他劈下。为此阿米日后多少次做恶梦,负罪忏悔自己没有救他,怎么,怎么,这人他竟没死,还是死了又从地狱里爬出来了咋的?

李福胜看阿米发呆吃惊,就推一把阿米,先自说道:“怎么,以为我死了?我没死,没死,不是鬼!不信你摸我鼻子看里面是不是呼的热气?”说着就抓起阿米的手往自己鼻子上放。

阿米手加在李福胜鼻头上,目光却是直的,仍然回不过神儿来,说不了话,动不了身。

李福胜一把把阿米的手扔下,截斩告诉阿米说:“唉,就直接跟你说了吧:当时那巡察大人的刀它并没有劈向我,是劈到了旁边的马鞍上。你那时被巡察大人一脚踢倒,昏过去了,所以并没有看到当时场面。”

阿米听了,这才长嘘一口气,双手紧紧捺住李福胜手,眼里泪水盈盈,喃喃语道:“没想到还能见到你!这就好了,太好了。”

李福胜当肩捶一拳阿米,笑哈哈说道:“好什么好?又让我好好来欺负你!”

阿米连说:“愿意,愿意。”

李福胜呜地一把把阿米紧紧搂在怀里,只加劲,不说话,像是搂定了亲人。

阿米内心里也热浪滚滚,问说:“为什么改名?”

李福胜又捅阿米一拳说:“逃奴不改名换姓,被抓回去我还有活头吗?”李福胜告诉阿米,那天他由巡察处出来以后,照直就跑了,再不回冯府。他一刻也不要再待这鬼地方,爷的命虽不值钱,可也是爷的命,只一条,没有第二条,不能在这鬼地方把爷命给白白葬送了!但跑出去,天地广大,无我寸土,又该往哪里去安身立命?全没有方向,就乱逛,逛,结果就被逮到这里来了。来到这里,却依然为奴,给人当牛做马。唉,就这命!还说什么呢?

阿米问李福胜,此地何地,老爷何人?这开山采石要做什么?李福胜告诉阿米:此地为尔朱老爷的尔朱川,从去年开始,闻说皇上要来南巡,老爷遂紧急调动部落人马开山采石,欲修晋阳宫,以为接待皇上之离宫。工期赶得特急,由军校亲自领工,把工奴当犯人,谁也不得偷一口气懒,否则就上皮鞭,打死不可怜!说到这里李福胜笑望阿米说:“你可赶上了,来得是时候!你不是说心卯子宽大,容得下各式榫头横插其中吗?那你就好好受吧,看你受得住受不住!”

阿米不接李福胜话头,却突然星眼照耀,看着李福胜说:“跟我走吧,做我徒弟!”

李福胜莫名惊诧,既惊阿米话语,尤惊阿米那庄严神情语气,简直高山仰止,巍然皇然,不容直视。他心里这样感受,那嘴上就打起结巴来:“你,你,干什么的?”

阿米蔼然说道:“跟我一起修心向道,同往佛乡。”

李福胜惊眼闪烁,结巴说:“修心?向佛?这么说你是、你是大师父了?那你……可有法号?法号什么名儿?”

阿米答:“昙曜。”

李福胜再问:“你上头可有师父?他什么名儿?”

阿米答:“昙无谶。”

李福胜问:“他人现在哪里?驻哪地哪寺?”

阿米答:“师父已然圆寂归西。”

李福胜问:“师父传你什么经?”

阿米答:“《大般涅槃经》。”

李福胜问:“《大般涅槃经》主修什么?”

阿米答:“常、乐、我、净。”

李福胜搜肠刮肚再没得可问,眼睛朝天上翻,翻了有那么七八翻,突然一把揪住阿米袖头,噗嗵跪倒在地,大叫师父,几乎声带恳求的语气说:“师父,李福胜今日可算是找到救主了!你就带了我走吧,我愿永为你弟子,追随你下地狱上天堂,永不反悔!”

阿米一手加于李福头顶,问:“为什么跟我?”

李福胜答:“因为你是大师父。”

阿米问:“为什么向佛?”

李福胜答:“我要脱离苦海。”

阿米问:“苦海为何?”

李福胜大声喊答:“啊呀!这日日尽受奴苦,年接年,月接月,日摞日,每天早起晚睡血汗卖力,两头不见日头,这还不叫苦海什么叫苦海?”

阿米说:“修佛也许比这还要更苦。”

李福胜大不以为然,咳一声摆去头顶阿米的手,抗声辩说:“不用你说这我知道!再苦也照不上我受过的苦的一半!”停一停,低声再加补一句,“受了苦还又不得当人!”

阿米再不问什么,闭目塞听,陷入冥想,人仿佛睡着了一般。李福胜不明所以,赶紧就呼喊,摇阿米胳膊,一声高过一声。

军汉听得有人吵,立马赶过来问怎么回事。李福胜狡黠一笑连忙解释说:“没事没事,他可能是饿过头晕神儿了,我在喊醒过来他。”军汉斥道:“那还不赶紧带了他去开伙,饿死不可怜!”李福胜紧答:“是是,我这就扶了他去开伙。”说着架起阿米胳膊就走。阿米推开李福胜说:“你放开我,我自己能走。”

役工们的晚饭有肉、有饼、有奶,量足,人人能吃饱。大家就地围一圈,把吃食围在中央,长长短短几十只手一起伸抓,大嚼,痛灌。干了一天的活儿,都饿了,如饕餮饿鬼。一阵风卷残云过后,吃得差不多了,人们的话开始多起来,又说又笑。所说大多为关于女人的话题,即使扯到牲口上,也总归讲那牝兽,稀讲公的。这都是些男人,年青力壮,吃饱了以后就开始想女人,自然的。

李福胜突然打断大家,站起来,对众人说:“你们别胡说了,再说多少也是空的,夜里还得是抱了冷石头睡。我今儿让你们听点儿新鲜的——”说着用手扶一把他身边的阿米,“这是我师父,昙曜大法师,让他来给我们讲讲佛法,我们也好睁睁眼,明了明了我们的前世、今生和来世,大家可愿意听啊?”

众人踊跃,齐说愿意。有一个人抢先跳出,就说:“法师,我问你:你说,这世上为什么有的人尽享乐,吃好的,穿好的,坐好车马,身跟前围一堆漂亮女人;另一些人,就好比我们,却要受苦,白天打石头,黑夜睡石头,生在黑石头坑上,死了埋乱石堆里。法师,你说这是为什么?总归一样样的人,上天为什么苦乐不均,要造出这么不同的两样人生呢?”

阿米听了未即答。李福胜推推阿米:“师父你说啊,你给大家说说,这是咋回子事?”

阿米巡看众人一圈,平静说:“你们看错了,你们只看到自己没女人抱、光凿石头的苦,没看到那些贵人们的苦。我老实告诉你们,要你们明白:贵人们他们跟你们一样的苦,或者比你们还更苦!”

众人听了都不信服,七嘴八舌说各种各样的话,反驳阿米说法。李福胜与众人一样的心思,就又推推阿米,说:“你说的我们都听不懂,怎么地——那老爷们高高在上,竟也跟我们一般也似在受苦?还说比我们更苦!你这话是怎么说的?”

阿米拉李福胜重新坐下,不慌不忙说:“先说第一桩:凡人都有生、老、病、死,没一人能免,奴人不能免,再高贵贵人也免不了,你们说,那贵人与凡人一样不一样苦?”

大家都说一样,但凡人都不免有这四样苦,那是自然的,又不是神。

阿米接着说:“但贵人身受这四样苦,在他们的感受当中却要比我们更苦多倍!为什么?我们穷人皮糙肉厚,能吃得苦;贵人皮薄肉嫩,吃不得苦,他吃一分苦当得我们的十分!我们身遇愁苦之事,我们能遇苦自解:哎,这是我们的命,穷人不苦苦谁呢?没什么了不起,原来也没巴望能翻到天上去!于是我们就忍了,吃了,也就消了。我们继续过我们的苦生活,苦习惯了也就不苦了,安受如常。贵人们就不一样,他们自认为己身高贵,老天理应特别优待于他,却竟然还免不了苦,他那心里就熬那黄连汤,咕嘟嘟,咕嘟嘟,熬不完,苦海无边,要死要活。再还有,我们奴人挨饿受冻,得了病了,唉!死就死吧,谁不死呢?也没什么。贵人就不一样了,他是又病又吓,怖得要命,身上的病额外再摞上心里的病,折磨得他想生不能想死不肯,半死半活,把那苦吃得饱饱的、足足的、够够的了,最后这才身心交瘁面目全非悲惨死去——仍不免一死!你们说,这当个贵人,究竟是他们更苦还是我们更苦?”

众人起先听了觉得是那么回事,有人就赞阿米说得真好,而自己平素竟然没想到!但接着就有人提不同看法,说,阿米说的不周全,毕竟——那贵人所遇愁苦之事少之又少,一年也不遇两三回,怎么能跟穷人天明睁眼愁、黑夜入睡愁、恶梦愁梦拉串串相比呢?

阿米说:“那是你们并不真正了解贵人,也未真正了解自己。苦乃心中之感,心中少感,临身少苦,心中无感,临身无苦。譬如那石头,你用大锤子砸它,它并未觉苦。贵人身闲多感,多感多苦,绝不是一年只遇两三回,而是日日交结时时纠缠,拨也拨不开。那是些什么苦?举其大者有三端:一为厌足无聊之苦,一为贪婪不遂之苦,一为树大招风畏遭身家全体覆灭的恐惧之苦。厌足无聊之苦是他们日日时时都摆脱不掉的常苦,跟胶粘他们身上、针缝他们心上一般。吃,好吃的都吃过、吃足了,败坏了他们的滋味,再吃不出香味。好看的、好玩的也一样。他们百无聊赖,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每一口出气都呼吸的是无聊,苦压压的苦得他们就要发疯。于是他们心就想超出吃喝之外,开始贪婪。贪什么?吃穿够了,就贪酒,贪色,贪权势。对这三样,他们贪得无厌,永不厌足。酒色摧毁了他们的健康和德性,披张人皮全没有人样,像掉光了牙的恶虎,身板不行了,穷凶极恶之心却愈发加倍,狠不能把全世界团捏成一颗糖果子,握他手里,咽他肚里。于是他们就贪婪权势,升了一级还想升两级,那野心就越来越膨胀无边,阴谋诡计,无所不用其极。终于碰开了地狱之门,阖家聚族遭到恶报,得满门覆灭之祸,死于极刑刀剑之下!”说到这里,阿米略停一下,问大家:“你们说,这当贵人的苦怎样?不用说经受了,你们可有谁曾经想到过?厉害不厉害?吓人不吓人?”

众人听了,凝神屏气,好久才略缓过神儿,齐说:“厉害,厉害。怕人,怕人。做人上之人,那受苦也是上上不一般的,以前决没有想过。”大家就对阿米佩服得不得了,齐夸阿米高明,是真法师,不诓人。李福胜看到这种情景,得意得很,风光满面,挎一只阿米的胳膊,表现出跟阿米极亲密无间的样子,对众人说:“这是我师父!你们以后遇有什么难事解不开,来问我好了,我让我师父给你们讲解开导。好说,好说。”

这时,天已经全黑,对面难辨人眉目。黑暗中,就有一人问:“请教法师,那我们怎样作个人才好?”

阿米说:“惟佛爷才能做到无心。至于我们凡人,争取努力做到好心也就是了。待到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好心了,大家谁也不以心术谋人,那时所有人遂皆达至无心。”

一个人接口问:“大家一道都成佛了?”

不等阿米说话,李福胜抢先代师回答:“那可不是咋的?没得说,都成,都成。”

众人遂皆迷惘,迷惘中滋出失望,纷纷说:“那是哪年哪月的事?做梦呢!怕是永也没得实现……”

 

《石头志》连载第三十二 


32

阿米教大家养好心,直养到世上所有人全皆好心,以至于无心。众人不以为然,说那是说梦话。阿米听了却也不急,只温和说一句:“没有人能划得出梦里梦外一条分线。”

李福胜急得很,好像大家不同意阿米,第一个倒是他没面子,想也不想,就急眉巴眼抢白众人说:“就是,就是,你们能分得清梦里头梦外头吗?”

一个人就站起来反驳李福胜,说:“怎么不能?难道你刚才说话不是醒着,倒是在梦里头说话吗?”

李福胜一下被问住,瞪眼,答不上话,就用膀子扛一下阿米,说:“师父,你答一下他们,给他们个教训!”

阿米说:“谁也教训不了谁,只有真走出通头梦才能完全了悟,哪个是梦,哪个是醒。不走到海边,怎么能知道那海、地的分界,哪边是地,哪边是海?”

另一个人跟着说:“法师说的不假,有一次我梦见我在梦里做梦,到了一个什么好地界,太阳红膨膨的,我心说这要是个梦,该是多好一个吉梦!所以我不能确定我现在说这话,究竟是醒着还是在梦里?若说我醒着,万一突然一下我醒过来呢?若说有旁边的人作证,他们告诉我说,你不是在作梦,可是万一他们却是我梦里梦见的人呢?唉,说不清,分不清。”

这样说着,天已经全黑了,众人兴致不减,还想听。这时阿米突然站起来,惊叫道:“你们看,那棵树上有条蛇,它要袭那鸟!”

漆黑一团中众人什么也看不见,阿米就往树那边跑,众人跌跌撞撞齐跟了去看究竟。来到树下,阿米抬手仰指让大家瞅:有一只夜鸟栖于枝上一动不动,它身下不远处伏一条蛇,正慢慢慢慢朝那鸟爬去,欲袭那鸟。众人当然是看不见,阿米遂噌噌噌几下爬到树上,使劲摇一把那树枝,那鸟受惊,啪啦啦打翅飞走了。

阿米下到树下,众人说阿米,是听得有只鸟啪啦啦飞走了,那蛇呢?为什么不把它扯下来踩死?

阿米说:“蛇也是生命,我们不能杀生。”

一人就说:“蛇性食鸟,你把鸟惊走了,蛇没得吃,不也要饿死吗?你这不是救一命同时害一命,那你这做的又是什么事?”

阿米淡然说:“无他,只为修心而已。”

李福胜立即接口说:“修心!修好心!刚才半天跟你们都说什么来!”

众人沉默了,默想一会儿,一人若有所悟似地——就是才刚说梦那人——说:“法师意思并非教我们去管那世上所有物事,什么猫吃耗子、蛇袭鸟、狼扑羊,我们哪全管得了?法师只是教我们:但这事若发生在我们眼前,杀生害命,我们就决然不能不管!为啥?只为修我们的心,修一颗慈悲不忍的善心。我说的可对?法师。”

阿米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答:“我叫羊甲。”

阿米说:“你就叫善智吧。”

羊甲听了高兴坏了,赶紧就答应:“法师赐名,我就叫善智,善智!”

阿米说:“善智,你还有什么好想法,说给大家听。”

善智正琢磨要说什么,那李福胜见善智竟然抢在他前头得师父表扬,心大不甘,就抢先发言,大声说:“羊甲——啊不,善智——虽说说得不错,但也只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他没说出来,我来告诉大家啊:我们人之所以不能尽管世上所有物事那是因为,我们只为造化所生凡人,我们不是造物主。不然,难道我们要夺造化的权能吗?我们不光做不到,还是罪!”

阿米说李福胜:“你说得也不错,以后你就改名叫善行吧。”

李福胜听了,这才心里平复,洋洋得意,大动作给阿米行礼说:“师父赐名,弟子领受!”

这时,众人猛然悟到:在这漆黑一片的暗夜里,连大树头也只看个轮廓,那阿米是怎么看到树上蛇、鸟的?莫不是他长有一双造化的神眼,他就是下凡来教化我等凡人的神佛?众人就三三两两低声窃窃议论开了,越说越像,越说越有神,最后得到的结论是:这阿米就是神!若不然,在这秋尽将冬之季,蛇虫早已入土僵卧蛰伏,何来活蛇竟还袭鸟?分明是上天特致显应,专为点化我等肉身凡胎芸芸众生!这个话题一直说到深夜,大家全皆安歇,睡了,才算停住。到第二天天亮醒来,阿米两眼全盲,行动迟缓,大家只理解为安详,眉不耸,目不瞬,真正佛眉佛眼佛态。此事遂得坐实:阿米必为菩萨下凡,确定无疑。

于是,大家齐齐跪了,朝了阿米就拜,再不让阿米干一指头活儿。吃早饭时,阿米同凡人一般无二,用手抓了吃食往嘴里送嚼,往肚子里咽,喉管一蠕一蠕。众人就这样自我解释:这是上天故作显应,专来考验我等诚心。吃过饭,阿米到一旁去尿尿,也是与凡人一般无二,伸阳滋水,哗哗冲土,还冲出一深深的尿坑。众人同样这样自解:这是上天专出显应,来考验我等诚心。总之一句话,这些人是铁信了,阿米就是现世菩萨,他们决然要听他教导,跟了他走!大家紧紧围拢在阿米的周围,庄敬肃肃,俨然奉阿米为神明。

这时,军校携两名兵弁骑马到了。人未近前,威声先自传来:“都起来!起来!上工!上……唔……”刚喊了半截,声音齐齐斩断,那军校兀地由马上出溜下地,扔了马,往旁边没跑两步就赶紧掀袍子、解裤子。这个人昨晚喝一夜的酒,把肚子给喝坏了,没防住,刚才暴喊两嗓子,把内急给喊出来了,什么也顾不上,只是要尽快脱裤解手,而已经迟了,滋啦啦拉了一裤裆。军校一脸的尴尬、,低头看着已经蜕到膝盖的裤子,自己露在外面的大腿,裤上、腿上尽皆拉上稀屎。他难受坏了,先是沮丧,接着发暴怒,大叉着两条腿,奓着两只胳膊,朝兵弁狂喊:“快过来,过来给爷扯裤子来!”

两名兵弁闻声赶紧跑过去,看到老爷这种情形,只略皱了一下眉,赶紧就上手给老扯裤子,一人一条裤腿,把带屎的裤子给老爷脱下,扔在一边,愣怔着,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军校老爷就又发怒,命令一名兵弁就地笼火烧水来给老爷洗大腿,让另一兵弁脱下自己皮袍给老爷当腰裙围在腿上挡寒。这样折腾老半天,事情才算安顿完,军校洗过裆腿,换上新从家里取来一条裤,老爷重又精神焕发,威风凛凛了。他立即就进到工地,放开鹰隼一双锐眼,周回巡视整个采石场面。现场所有工奴人人紧张,下力干活,不敢丝毫松懈。但有一个情况还是被军校锐眼给发现出来,他看到了阿米身穿那条露屁股穿裆裤!当时阿米正双手拢钎子,李福胜——啊不,现在改叫善行了——正举锤卖力打钎,那军校立即就喊停,把阿米喊过来,乜斜一双眼,看着阿米裤裆说:“你穿这么一条开裆裤,那不把屁股里的屎全给吹出来,还能干活吗?”

阿米说:“哦,破了。”

军校大喝一声:“我契胡部人岂有这么寒酸的?丢我们尔朱老爷的脸!”说着朝向身旁一兵弁命令,“你,把你裤子脱下来给他穿,他干活儿的人,工期不能耽搁。你回家再换条。”

兵弁忸怩为难说:“我也就……这一条裤,家里再没有第二条。”

军校想了想,说:“那你——就穿我那条去,我刚才脱到地上的那条。”

兵弁更难为情,说:“老爷那条……刚才不是拉上屎了吗……”

军校怒说:“拉屎你怕什么?你没拉过屎?快脱!你脱下来你裤给他穿,你就穿那条去。”

兵弁犹豫不行。

军校正要发大怒,阿米说:“谢老爷恩赏,我就穿老爷那条,都一样的,不用换来换去了。”

军校想了想,笑了,说:“这个人倒是个省事的。”命令兵弁,“你去,把我裤给捡回来。”

不一会儿,兵弁就把军校丢掉的屎裤子给捡回来了,直直伸长着胳膊,手里吊着那裤,生怕沾到他身上一点点。所有人都看着那裤皱眉缩脸,阿米盲眼也看不见,接了那裤就穿,套在自己烂裤外面;接着就蹲身拢钎,开始干起活儿来。军校满意地连说好,捂鼻后退,让大家好好干,就退走了。

军校走后,善行第一个埋怨阿米,说:“师父,你就让那小兵穿这裤好了,为什么自己要揽了这臭屎裤子穿呢?臭哄哄,连我都闻见了,你穿身上不难受吗?”

阿米问:“你哪里闻见?哪里难受?”

善行说:“自然是我鼻子闻见,我心里难受。”

阿米说:“善行,你要明白,你所说的那‘我鼻子’‘我心里’并不是‘我’,只有我鼻能闻、我心能想的那个‘能’它才是真我,其他都是空虚,你要记住。”

善行头一下就大了,停了手里锤,张口结舌,吭哧说:“什么是‘能’?能……”阿米也不回答。善行晕晕乎乎,下锤打钎,一下就砸到阿米手上,阿米手血流不止。众人齐拥过来看情形,就纷纷埋怨善行不小心。阿米说没事,让大家散去各自干活儿,人们迟疑不退。山下监场兵弁看见了,一气冲上山坡,手执皮鞭就打,把众人打回原地。

就这样,阿米随同众工奴在场里干活,昼作夜歇,一直由秋尽干到来年春天。其间,阿米对众人间或传些经文,传布涅槃大道。众人越来越崇拜阿米,奉之如神。善行就问阿米:“师父,我听说佛家所谓涅槃说的就是死,难道说我等信徒只有修行到死,那时才能登那至乐之域——涅槃之境吗?”

阿米就反问善行:“依你看,倒是有一个现成的所谓涅槃之境摆在那里,等着修行人前往登那国?”

善行说:“难道说倒不是吗?”

阿米又问:“那国倒是在哪里?”

善行说:“就是如来佛祖所在的那里呀!”

阿米问:“如来又在哪里?”

善行说:“在西天。”

阿米复问:“西天又在哪里?”

善行答不上来,只好说:“求师父指点。”

阿米说:“善行啊,你说的全说错了!善行,善智,你们都听着:涅槃并不是死,死也并不就能涅槃。涅槃是说,我修,我行,我登,我进,最后登进到那至清、至净、至乐之境,如来境,涅槃境。这都是方便说法而已,其实,无所谓登,无所谓进,那个‘我’他一向就在涅槃佛境之中,自清自明,自净自乐。”

善行听了大惊,问:“师父,你说我佛一向就跟我在一起?”

阿米肯定说:“对!我就是佛,佛就是我,人人均有佛性,人人心藏佛种。”

善行听了又惊又喜,拍手说:“原来如此!这下好了,不必走那么长路去寻西天极乐世界,寻也寻不见,多费事!却原来,我佛本就住在我心!”

阿米说:“善行你又错了:并没有一尊现成的佛在你心里现成搁着!”

善行又糊涂了,说:“师父你刚才还不是说人人心藏佛种吗?难道是说,那佛不是现成的,佛种是现成的,只待那佛种吐芽生枝长大就成真佛了吗?”

阿米说:“佛种即是佛,也不是现成的。我即是佛,佛即是我。在我之外,别无真佛。”

善行问:“那‘我’是什么?”善行指着自己鼻子,“这难道不是我吗?”

阿米说:“你所指只为假我,是空虚。真我只是那个‘能’。”

众人听得入迷,遂问:“那‘能’又是什么?”

阿米说:“就是我一向能见、能闻、能受、能想、能行、能识那个能。我慈悲修行修心,总归是欲觅得那个能,我用什么去觅?就用我能觅之能!我只是要回到那个赤裸裸什么也不沾不带的能,到那时,连‘我’也不见了,只是‘能’——佛,涅槃,‘常、乐、我、净’——说的是一回事,都是这个‘能’,此即我永恒自性。”

众人听了,简直要哭了,憋破头也想不明白究竟何物为“能”。再问阿米,阿米只是不答。众人以为这是师父有意藏艺,不肯告诉他们秘诀,阿米不闻不问不语。众人于是就焚香烧纸,当面顶礼阿米,干脆把他当了庙里神像来拜。

阿米说:“你们拜一千年也是白费,佛在你们各自心里,你们拜我有什么用?”从此就再不肯说话,一言不发,每日只是干活儿,如一块移动的木头。

这事不久就传至契胡部落第一领民酋长尔朱代勤大人的耳中,此人极笃信佛教,他就亲自来瞧情形,看了阿米一派纯木表情模样,莫测高深,也就跟着信了,以为阿米即为现世活菩萨,当时就用大舆将阿米舁至部中,热切虔敬予以礼拜。

尔朱代勤什么人?他即尔朱川契胡部之总头人。契胡部原系羯人后裔,特别抱团能打仗,尔朱代勤的祖父当年跟随大魏朝开国皇帝道武帝拓跋珪南征北战立下功勋,被封为梁郡公,肆州刺史,特赐尔朱川三百里为其部落领地,他自任部落第一领民酋长,子孙世袭,独守世业。到尔朱代勤这一代,事业更加兴旺,牛羊马匹几万几十万,富甲天下,自兵自民,甚为煊赫。而尔朱代勤由于信佛,为人宽厚,有一回外出射猎,一部人发箭射虎,箭射偏了,没射到虎,一箭射到尔朱代勤大人腿上!尔朱代勤嘿嘿一笑,拔去那箭,不罪其人。由此他更得部民拥戴,只要是大人领头干的,部民无不踊跃追随,不计代价。尔朱代勤越加善顾他手下部民,为了修晋阳宫接待皇上来巡,他开办采石场,那些采石工奴大都来自部外他族之人,只少数为契胡本部有罪之人。但有一事为尔朱大人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如此施恩行善,却未得善报,他的一位至爱宠妾名叫初雪,竟无缘无故没征没兆突害急症给暴死了!尔朱代勤痛不欲生,恨不能亲至佛前问明,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可惜佛意高深,他无由得达,数月以来,整个人半醒半昏,如醉如痴,简直活不出来。为此他听说了阿米其人其事后,立即就以为这是佛派了使者来了,想也不想,就亲自到场将阿米接入府中,予以顶礼。

但阿米对此视而不见。那时恰好时近正午,阳光灿烂,阿米光盲,什么也看不见,无论尔朱府的豪华,尔朱府中上下人等如何鲜洁整齐,还是尔朱大人本人如何堂堂一表气概非俗,在阿米眼里全皆空阔无物。他就像是一尊活木偶,随人摆布安顿,扶他走就走,扶他坐就坐,对他磕头礼拜他静处安受,脸上无表情,嘴里没言语。初时尔朱代勤也有过刹时疑惑,心想,这莫不是个瞎子吧?但随即狠狠自谴,除去心间杂念,越加对阿米表示出虔诚,整一个下午,毫不懈怠动摇。

这天就慢慢黑下来,阿米逐渐有了视力,看清了身遭的一切,但他心不为之动,身心木然,端坐于中堂大榻之上,坦然泰然,如神如佛。但他那身衣裳着实是有些太不称了,一如金身佛像披了张烂羊皮,叫人看了别扭。尤其,他外套军校那条裤,裤腰上还结结疤疤粘着黄屎,散发出一股一股的异味。尔朱代勤虽说心怀十万虔敬,把阿米身上的屎结子也只视为神迹,但到底觉得不像一回事,就命人烧了香汤,伺候阿米沐浴,沐后给阿米上下里外一剗新换一套新装,然后盛席招待吃饭。阿米坐于中席,动刀割肉,捉杯饮酒,神色自若,一如在自己家中。这尔朱代勤心里就不由訇然自警:我差点下午就把他当了瞎子,那样的话可是坏大事了!

席间,只尔朱代勤小心翼翼说些敬仰奉承的话,阿米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如此一连三天,尔朱代勤始终不渝,阿米始终木然。到第四天头上,阿米终于开口,问尔朱代勤:“大人如此盛情待我,可是有求于我?”

尔朱代勤一如听到青天开口讲话,惊喜莫名,立即就说:“罪人无别事相求,只求法师金言开示,指点迷途。”

阿米问:“大人心有何迷?”

尔朱代勤如开闸泄洪,带泣带泪整囫囵把自己遭际全讲与阿米听,讲毕,挺挺一个人如杀倒的一头牛,软塌塌瘫在那里,身子只见起伏,没有挪动,情景殊为可怜。本来,连日来阿米感尔朱代勤心诚,确定此人确为虔信,而不是借信贪福,就预备要向他传道;却不料,由他嘴里讲出一席话,所讲竟为如此事体,为阿米万万所没想到!一时,像有一只看不见的鬼捏子捏住阿米的心,阿米自己竟也不能自持,软软地、软软地瘫倒在那里。

尔朱代勤吃一大吓,嗖一下蹦起,惊问:“法师法师,你这是怎么了?”

阿米迷离双眼,嘴里喃喃语道:“万苦已释,惟情苦一道,连我也尚未能破执,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尔朱代勤听了,一屁股跌坐于地,看着半死不活阿米,心不知作如何感想——眼前此人究为何物:神佛乎?怪物乎?


《石头志》连载第三十三


6

 

33

尔朱代勤殷勤请了阿米去,本以为请来高道法师,可解他思念爱妾初雪之苦,却不料他一席话反而触机打开了阿米原本强力关死的一道闸,就把那积久以来憋在心间的洪滔给放出来,一时间竟收拾不起,软瘫在了那里,嘴里号叫着说,他本人也正自为情所苦,苦无路径走出,奈何!奈何!

原来,阿米自落崖之后,万死一生,捡得一条性命,狠下心肠,硬是把心中冯颸二字强力挖去,一心悟空,渐渐渐渐连他自己都误以为过去的事一笔抹煞,他真走出来了,光光溜溜,了无牵挂,踏上新生之路,去奔那常乐我净之涅槃大道。没想到,这新生之路却原是一条雪筑的假道,春天一到,瞬即消蚀净尽,一个筋斗而将其重新跌回原地,那阿米心苦万状,更有超尔朱代勤,他不瘫倒才怪!

尔朱代勤先是惊异,继而厌恶,终于同情,听了阿米一席诉说之后,同心相怜,引阿米为同道,遂安排一处净室,就让阿米专心修道,争取早日得悟大法,回头援手相救,把自己也捞出苦海。阿米点头应允,遂于尔朱府东侧院安顿下来,日食两餐,从早到晚枯坐不动,修练禅定功夫。

冬天很快就过去,二月的一天,善行忽然来到禅室,告诉阿米一个惊人消息,说是老皇上拓跋焘已死,南安王拓跋余即位为新皇,天下变了!阿米渐入禅静的心池遂复遭扰动,举头北向远望,半晌无言。善行还告诉阿米,老皇上死了,晋阳宫不修了,采石场已然全部停工,工奴全皆遣散,善修回他江南老家去了,他无处可去,只身前来投奔师父,请求师父收留。阿米没有拒绝,就把善行留在身边,一主一副,二人同心修练。

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十月,夜半,阿米与善行正在禅室枯坐,忽听得净院门外一阵人声,吵吵嚷嚷,其中有言,好像是说捉了什么奸细。善行道浅,一扰而动,即跑出去看究竟,回来报告阿米说,的确是捉了一名奸细,由京城来,还是个女的!但她本人不承认是奸细,她有左昭仪和源贺大人的命令,命她前来搬兵,勤王锄贼,拯救国家!但跟她索要左昭仪、源贺大人的命令何在?她又拿不出,回说这命令只是口令,因为害怕被奸贼搜出,所以并没有任何的实物凭据。尔朱大人就不信,把她关了起来,说且待慢慢细审。

阿米听了,本能反应,浑身激灵灵打一恶战,当即起身就去见尔朱代勤。尔朱代勤见到阿米,说你来得正好,你帮我判断判断,此女所述究真究假?此事怎处为善?阿米说,请带他去,让他一瞻其人。尔朱代勤遂亲自领了阿米来到监室门外,阿米隔窗只往里瞄了一眼,当时就认出她不是别人,正是长久以来一根暗缆死死扣住他心舟情苦不渡的那个人,小姐冯颸!

阿米踉跄下阶,大呕,翻肠倒肚,似欲把五脏都要呕出来。尔朱代勤惊慌,一手紧紧揪住阿米衣袖,以防他一头栽倒,连问:“法师,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阿米带咳带说:“快!快!国家有难,快去挽救朝廷!”

尔朱代勤由仆人手里接过帕子,给阿米抹一把嘴,定定扶住阿米,心中十万战鼓擂响,暴眼如铃,看着阿米逼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阿米喘息甫定,目光直接尔朱代勤目光,如刀迎剑,说:“什么也不要问,立即跟了那女子,率兵进京勤王,事变非常,十万紧急!”

尔朱代勤问:“佛祖旨意如何?”

阿米说:“扶正除邪,为国行善,佛意正道,莫可疑虑。”

尔朱代勤听了,乃唤来卜师,请卜师当场予以卜定。阿米一把将卜师手中小旗夺过掼于地上,大声斥道:“天命已达,还卜得什么?”

尔朱代勤由地上捡起旗子,对阿米说:“祖宗规矩:未卜不得出师!”转手将旗子交予卜师,卜师接过旗子匆匆离开。阿米只好跟着尔朱代勤一起等待占卜结果。

天明的时候,卜师前来报告占卜结果:金人圆满铸成,出师大吉!此乃契胡人传统旧制:遇出兵或其他大事必铸铜人以卜天意,铜人铸成为吉,其事可行。

尔朱代勤主意遂定,下令集合部队。不一会儿——也就喝一碗水的工夫——八百精壮契胡兵——号称追风猎豹军,齐集大校场上,骑马列队,擐甲援旌,挎刀绰枪,等候军帅到来。

主帅尔朱代勤来到校场,一身戎装,骑一匹黄骠马,手腕上吊执一支黑熊皮马鞭。在他身侧并有另一人,骑一匹炭黑马,身披一袭女子大红斗篷,与尔朱代勤并排驰入校场。她就是冯颸。

尔朱代勤一声令下,马队轰隆嘎啦,如天雷滚地,奔出校场,身后惟留一阵烟尘,由地洇空,冉冉四溢,弥漫于天地之间。

阿米携善行远远立于高埠之上,眼望骑兵远去,阿米那眼中吐噜噜滚出两行白泪来,嘴里喃喃嘱道:“啊啊,我看见你了,看见你了,去吧,去吧,去奔你自己广大前程去吧。”

善行脖子歪成辘辘把,斜看着阿米脸,大声说:“师父,你流泪了,你哭了?”

阿米抬手抹去脸上泪水,说:“这是我所剩最后一窝心水,现在它全皆流出来了,以后再没有了。”阿米抬手指一下东方,“我们走吧,就朝那个方向。”

善行问:“那是哪里?”

阿米说:“就那边,太阳升起的地方。”

善行惊奇问道:“师父你能看见了?”

阿米点点头答是,说我能看见了。

善行更加奇怪,说:“这是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本来一黑瞎子,流一泡泪就明眼了?这怎么可能!”

阿米责说:“看你怎么讲话,一泡!难道是说尿吗?”说着笑了,“也是,也是,都属心毒内病,为多余之物,排空了也就好了。我们走吧。”说完,不回尔朱府,径自出城,朝旷野方向走去。

善行碎步紧跟于后,惊慌问:“师父,师父,我们不回大人府上,这是要往哪里去呀?可有个地点?”

阿米说:“往我们该往的地方去,自有地点。”

善行更摸不着头脑,说:“在大人府上我们有吃有喝,一巴掌大事不必操心,只安心修道就是了。我们不留在那儿,却弯到这些旷天野地来做什么?这里有什么道?唯有尘土冷风罢了!我们这不是自寻苦头吃吗?灌一肚的冷风,填一嘴的尘土,我看到头来连个佛爷的影子也摸不着!佛爷度世,肯定也是往那人稠的地方落脚,却来这些没人烟的地方做什么?没的来度化那些灰狐子、大白狼、黑老鸹吗?”喃喃嚼嚼,埋怨不歇。阿米不听他,只管走,一路东行,饥寒交迫,不日就没入太行山中,却仍脚不停歇,一意往深山里钻,似不把这大山走穿决不罢休。善行不时发怨,说什么修道为欲脱离四苦,却反了,竟专找苦根儿来嚼!这样一路说着,直到翻越太行山,来到河北地面,为平原新景所吸引,只顾看,停话住嘴。

阿米把头上风帽往下拉,遮住双眼。不顾抗议,他让善行也这么做。二人蒙眼前行,不择道路,就那么瞎走。有时候被绊倒,掉到坑里,就爬起来再走。善行几次请求扶帽看路,都被阿米制止了。这样跌跌撞撞来到中山城下,恰好被当地一位也是修道的高僧看到,此人法名恒安,为中山名刹道安寺住持,他心下不由为之一动,就上前拦住二人,说偈道:“心执不弃看,蒙眼亦枉然。”

阿米闻偈大惊,倒身便拜,慌答一偈:“漫漫长路途,不欲为眼误。”

恒安再答:“眼见本心见,心明大道现。”

阿米答:“蒙眼除心幛,无心冀开眼。”

恒安扶起阿米,将他帽子推起,现出双眼,说:“帽子若能办得此大事,那制帽的匠人就成佛前第一宗师了!不过你是个有大志的人,将来定在我之上,跟我来吧。”说着牵了阿米一道进城,来到道安寺,安顿师徒二人就此驻下,安心修道不提。

再说小姐冯颸那一边,当日由她领路,引军急驰,一天一夜急行,来到都城平城。守门军士把住,喝问是什么人?话音未落,尔朱代勤一鞭子甩下,将那人打个踉跄,骂道:“不看你爷爷帅旗上大字写的什么?还这么啰嗦!爷爷是奉朝廷之命前来勤王的,你要挡我追风猎豹军的道吗?”

守门军士一向知道契胡兵厉害,闻风丧胆,只是搞不清眼前这所谓勤王兵,它究为勤哪家之王?不敢贸然挡门,又不敢失职,率然放其进城。犹豫之间,就硬着头皮问了句:“小的不敢失职,小的冒死恳问尊爷,可有宗大司马大将军令牌?”宗大司马大将军谓指宗爱。

尔朱代勤气呼呼就由怀里摸出一方金牌伸至军士眼前,怒声喝问:“太武皇帝御赐金牌,这个可管用?”太武皇帝为新故皇帝拓跋焘之帝号。

军士自然不敢接看,只在尔朱代勤手中略扫了一眼,惊退两步,连忙说:“小的看到了,小的该死,就请尊爷进城,尊爷请进,请进。”

尔朱代勤揣回牌子,朝后一招手,八百壮士跟着昂然入城。城中到处是军士,但看到尔朱大旗,纷纷往后闪避,谁也不敢上前盘查。军行一路畅通无阻。途中,尚书大人源贺首先率家兵加入队伍,其后不断有大臣加入,军势越来越盛,直无皇城,搜捕奸贼宗爱。

宗爱此时在哪里?他并不想就此束手就擒,而是早有预备,绑架了左昭仪冯潺湲为人质,缩在太极殿,垂死挣扎,作困兽之斗,将刀架在冯妃脖子上,逼迫冯妃下令勤王军后撤。唉,无脑阉人,贼心有天大,心智比粟米还小,岂不知太监之威全仗了皇上的存在而存在,今皇上不存,一小小太监轻比雪花,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岂有其立足之地?阳光一照遂皆化了,手执利刃抱了一皇妃又有什么用?垂死挣扎罢了!

冯昭仪面色苍白,但仍然镇定,看着对面七八步开外的尔朱代勤和侄女冯颸说:“忠臣孝子,国家义大,不必顾我。即擒恶贼,迎皇孙入宫即位!”

宗爱闻得冯昭仪如此说话,穷凶极恶,把刀刃深勒冯昭仪颈上,已经破皮出血,声嘶力竭绝望咆哮道:“疯婆!下令撤军!快下令撤军!”

情况万分紧急,冯颸实在忍不住,就要往上扑,尔朱代勤一步上去将其揪住。但也就因为这个动作,尔朱代勤袍袖被掀起,露出腕上暗锥,被宗爱瞥见。宗爱哇呀呀狂喊乱叫:“反贼!休想用暗器伤我,我这就杀了你们婆子!退后!退后!”一边喊一边把身子往冯昭仪身后扭转,欲图躲在冯昭仪身后,以避暗器来袭。就在这时,尔朱代勤闪电出左手,挥鞭一鞭甩出,叭地一声劈面正中宗爱当脸。宗爱呜哇一声惨叫,仰身后倒,就在他倒身的同时,手里紧攥的尖刀切入冯昭仪脖颈,拉开一道深口,鲜血喷涌如注。

众人一拥而上,擒住宗爱,同时急救冯昭仪。宗爱脸上鲜肉齐齐翻开两瓣,和着鲜血,有红是白。而人仍不肯束手就擒,四脚乱蹬,吱哇狂吼,连骂反贼不绝。尔朱代勤一刀上去,戳入宗爱嘴中,顺手麻花一搅,宗爱发不出声了,身子仍在抽动。另一边,冯颸怀里紧抱着冯昭仪,源贺喳一声撕下身上袍襟来给她裹伤止血,仍止不住,血透过布幅汩汩外涌。

冯昭仪喘息着,握冯颸一只手加给源贺,对源贺说:“国家忠良,社稷之臣,急迎皇孙即位,入主国家。小女有国母之质,托附尚书,望予主持其事。”说完闭眼,只喘息,再说不得话。冯颸、源贺连唤数声,没有应答,呼息也越来越微弱了。

宗爱当时就死了,头被割下,挂到宫城外表杆上示众。冯昭仪又过了两个时辰才断气,其间御医为作护理,冯熙、冯颸兄妹一直守在身边,后来皇后赫连氏及一些大臣也赶过来看视。在这期间,尚书令源贺已然召集大臣,由尔朱军作护卫,前往东宫,迎皇孙拓跋浚入宫,一刻不敢耽搁,当时就坐殿登基,即了皇帝之位。是为文成帝,北魏继道武、明元、太武、景穆之后第五任皇帝——其中景穆帝拓跋晃系为身后追认,生前并未正式即位;南安王拓跋余登位八个月,系由贼人所立,不被承认。

拓跋浚在太武面前畏葸不前,却并非懦弱之人,即位之后,第一件事即为处治叛逆,宗爱被夷三族,一些附逆文臣武将有的被杀头,有的被流放。皇后赫连氏本人虽未与宗爱勾结一体,但因宗爱篡逆期间往往利用皇后名号,赫连氏并未有行为予以阻止,而是默许其利用自己名义行逆,理应受到谴责,考虑到其为先帝所封,故仍保留其皇后名号,不予褫夺,而人被幽冷宫,名存实亡。与此相反,乳娘常氏,虽出身微贱,却忠心护主,不离不弃,数十年如一日,厥功至巨,理应正位,晋封为太后,单号为“保”,称为保太后。第二件事即为,恩赏功臣,任用贤良,整肃朝纲。其中尔朱代勤功劳最大,拓跋浚欲将其爵位由郡公晋为侯,被尔朱代勤谢却;拓跋浚再欲封任他为骠骑大将军,在朝执掌武事,亦为尔朱代勤所婉拒。拓跋浚不得已,只好巨量恩赏钱物:赏尔朱代勤本人绢三万匹,尔朱部全体人等每人绢一匹合计三万匹。尔朱代勤愉快地接受了,领了他的八百契胡子弟兵,携了赏物,高高兴兴回他尔朱川部落领地去了。事后有人问尔朱代勤,皇上予他那么高爵赏他为什么不接受呢?尔朱代勤悠然说:“天下者,鲜卑之天下。我等契胡子孙宜识得远近高低,不可得意忘形。”这是一个有智慧的人,他后来极长寿,直活到九十多岁才谢世,名满天下。他有一位孙子名叫尔朱荣,行事风格与乃祖正相反,绝有心胆能耐,行起事来轰轰烈烈,差一点就夺了鲜卑人的大魏江山。可惜在取天下这件事上,差一点就是零分,与差了满盘是一样的意思,最后他输了,把整个尔朱川及契胡族全体都输出去,整体覆灭了。这是远远的后话,不说它。

拓跋浚要做的第三件事为安葬冯昭仪,不必说,那是极隆重对待的,哀荣备至。第四件事即正式全面恢复佛教,重建寺院,广蓄僧侣,盛举法会,号召天下人崇佛敬法,修养道德。最后第五件事,那就是迎娶皇后,正位后宫。皇后人选为谁人呢?一切水到渠成,保太后也赞成,众大臣也赞成,皇帝本人也愿意,同指向一个人,那就是冯颸。这少半由于天时,大半因了冯昭仪冯潺湲这位孤独老皇妃苦心孤诣坚韧不拔之持续努力,不幸她在太阳升起之前碧血凝紫,无法亲眼看到由她血汗浇灌之下小芽苗日后怎样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巨构伟观,皇皇独造,为数千年古中国历史所稀见。

 

《石头志》连载第三十四

 

34

冯颸如其姑母冯昭仪生前所愿登上皇后尊位,那时的她心情平静,只想做一位贤良国母,不存别的想法。这是容易理解的。经过这么多年九死一生艰难跋涉,她的确有些累了,小小年纪的她,其心灵仿佛已历百年风霜,早已成熟到不能再成熟,对世事人生少了那份少女所应有的新鲜和好奇,有的只是满足、满足。这是一种疲倦的满足,或者说满足的疲倦,就仿佛满怀十分期待去登顶观景,历尽艰险终于到达最峰顶时力气已然耗尽,面对满眼风景却已无心欣赏,只想平淡坐地,淡然休歇。是啊,回看她、乃至整个冯氏家族的历史,她怎么能不满足呢?如果说她、乃至她整个冯氏家族此前曾经经受了怎样不寻常的苦难和曲折,那么天道悯苦天道旌节,现在她终于得到足量足量报偿,荣登皇后尊位,做天下第一女人,第一夫人,受天下万人景仰称颂,称颂自己,称颂冯氏一门,真正是荣身耀祖了,这还不够,她还能再要什么呢?而这一切既然已经到手,随即也就只成为平淡。同一切所谓美好的东西一样,其所以无比珍贵,多半只是因为它的格外难得;一朝难得被实现为既得,其珍贵遂消弭为平淡。就是这样。至于说为父母恢复名誉,迁葬安灵,追尊荣典诸事,也就纯乎只为一件事务而已了,完全不成为问题,无需她费心,她只在皇帝跟前轻轻提上那么一句,她的夫婿皇帝及其手下臣子们就都替她十二分妥当办理,因为事关皇家体面,这也是皇帝本人之事体。现在的她惟有安奉,安享。安奉就是做一个好女人,好妻子,专心专意好好奉侍好她的皇帝丈夫;与此同时,就把侍奉皇上这件事本身当了一种纯粹的福放开了量地去尽情安享,在天下千千万万人头中只有她有这一份光荣,多好啊!更何况,她与这位皇帝丈夫之间曾阴差阳错有过那么一段不同寻常的交往,回想起来,那正是她与他在恋爱定情啊,多有意思!足够她回味一生、享用不尽的了。更何况,她的丈夫竟然是在她的关键协力之下才得登大宝拥有了天下,这难道不是说丈夫的事业就是她的事业,她一心一意侍奉皇上本身就是在为一个国家尽忠效力吗?多宏伟崇高啊!更何况,皇上丈夫对自己十分的宝爱,不光是因为此前自己曾与他有过那样的交往,不光是因为自己为他获登帝位出过大力,根本就是他喜欢自己这样一个人。

然而,这毕竟是一个男人,一位皇帝男人,在他的身边不光有她,还有别的女人,那是满满当当整一个后宫,里面储满了年轻美貌各色女子,任由皇上想喜欢谁就喜欢谁,想拥有谁就拥有谁,想在什么时拥有就什么时候拥有,无论在晚上的床上还是在白天譬如说饮宴的时候,看阅奏章的时候,赏景观花的时候,抑或习武练身的时候。不,冯颸全不忌妒,就放开了全由他。这又有什么呢?男人,当然是要有很多女人的,自己岂能独霸独占?自己的姑母当初怎么跟自己说来?她说:“女人要立得住脚,不是看你有能力打败多少别的女人——那是打不完的,就同夏日纱窗上的蚊子;而是看你本身是不是足够好,就同一纱窗蚊子里的一只蝴蝶。”冯颸与姑母完全同心。所以,她不忌妒。相反,她还专门写一篇文,叫《女诫》,告诫自己,也告诫天下所有女人都这么做,养性修身,培育女德。啊啊!有多久手不拿笔了,这《女诫》不是自己九岁的时候就曾伸笔而没有写成的文章吗?想不到今日竟然身在皇宫、以天下第一夫人身份予其完篇,天意啊!冯颸于是就拿了这篇文,先是呈送拓跋浚过目审定,然后就以此为教材,对后宫所有嫔妃宫女进行培训,来训练培养她们的“女德”。整个后宫在冯颸的身教言教双重带动之下,河清海晏,一派的详和宁静。冯颸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了,却原来,这人不光要说话还可以听话,人是可以塑造的!就看你有没有那份心肠,你所用手段是不是得法,组织合不合理。

皇上与冯颸的关系遂得到更进一步的加强,他信赖她,倚任她,他喜欢她。这一回的喜欢乃入情既久那种有内容的墩厚切实之喜,而非初见初情时心花顿绽玲珑空濛烂漫飘渺之喜。

但李夫人却拔得头筹,抢先为皇上生子,是挺挺一位皇子!冯颸不经意间心为之颤了那么一小颤,随即复归于平静。冯颸自己也搞不清楚那究竟是她有意克制强制,还是心澜自然波定渊渟。不久,她自己也孕,为皇上生得一位皇子,却不幸,这孩子福薄,而于四天头上得“四六风”疾夭折。冯颸痛心疾首,几不欲生。皇上拓跋浚百般安慰不解,情急之下,他点出两根指头,点住冯颸那有些怃然迷茫的粉脸,凝然质问、也是警告她说:“你难道就那么想要一位自己亲生的皇子?全后宫之中哪一位嫔妃所生皇子不是你的皇子?你岂不知我大魏朝祖制:皇子立储,赐母自尽!难道你也想步这样的老路,竟不顾你我情义,欲中道弃我而去,不打算长久陪伴我一生一世吗?”一句话如当头棒喝,棒醒冯颸,粉面赤腮,张口结舌。有感于拓跋浚一片赤诚待己,她不由心中大恸,情不自禁跌入拓跋浚怀抱,呜呜嘟嘟痛哭如绵,起不来身。对于冯颸来说,这哭有着太复杂的意涵:一哭幼子之殇,二哭丈夫之诚;除此之外还有第三哭,哭自己对拓跋浚那深深的内疚之情:即从此一刻起,冯颸毅然决定,她将再不为皇上生育!为什么?她不要死。是的,她决不能死,哪怕所生之子未来可能做到皇上、做到天王爷她也不要!她还有大事没有完成:冯氏家族的复兴要仰仗于她,哥哥冯熙也已成家生子,眼看鸿运当头,家道正隆,没有她,未来谁来做他皇家靠山,支撑整个冯家门户兴盛不衰?此外还有就是——那死不了的“阿米驮佛”他——他究竟是生是死?生在哪里?死埋何土?一切究竟什么情形、结果,全皆漆黑一团,即使此刻自己就是死也会死不瞑目!

这是许久以来冯颸第一次有机会正规正式将阿米正面摆到自己的心前来想他,这一回她的想他,已然不是纯粹出于当年那份刻骨铭心的少女情思,而是有了人生曾经沧海之后更为复杂深广得多的意蕴和内涵,那就是,宋家春——阿米,他已然成为了冯颸——冯宝扇——扇儿她既往历史一个拆卸不去的内在构成,这历史构建了她的整体人格,根本就是她的精神本身,她的心灵,她的灵魂,她的能之所能!这是怎样一段不同凡俗惊涛骇浪的历史啊:一位出身于异族的少女,打从幼年起就开始经历骇人魂断兼肠断的刀光血影家破人亡的人生命运,九死一生,她硬是由死人堆里爬出来,爬起来,挣扎出一条自己的命,而后像山鼠一样远避穷乡僻壤,把自己深埋于幽谷荒草之中,像虮虱一样深钻于人的敝衣破裤的缝隙里,苟活偷生,惟求保命,能喘气就行。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中,她硬是不甘、不屈,百折不挠,使自己这棵扭曲生长在石缝里的小草终于一朝露头,散枝挂花,万人瞩目,而成为天下最耀眼的风景!在在此一段漫长历史途程中,正是因为有一人陪伴着自己,不,明明就与自己直接合体为一,而苦,而难,而惊,而奔,而挣扎奋发不屈挺进,才有了自己俟后所有的一切;若没有他,全皆归零!“我”是什么?不就是我的全部的历史吗?而他——那死不了的“阿米驮佛”——他是我历史内囊的一部分!他是我一道流淌着的河水中的水中水,他是我一片飘绵着的白云的云中云,他是我一团魂气中的气中气,没有他,我将非我!

这是一个人的成长发展的历史。

这是一个家族挣扎奋斗的历史。

这是一个民族不屈向上的历史。

这历史由冯颸与阿米一道——不,是合体——来共同谱写。

历史由人谱写,历史同时建构了人本身,而化为他们的内质。她,怎么能够忘掉他,没有他?而眼下,她也只有就这么独坐空庭来空想他,她没有一点的办法可把他由虚空中一把扽出,骂他一句:“死不了的!你哪去了,恁久不来寻我!”

好在,拓跋浚说得对,她身为皇后,后宫之中哪位宫嫔所生子女不是她的子女?其至还可由此扩大更推而至于全天下:全天下所有儿女也都是她的儿女,因为——她是国母!想到这里,冯颸感觉她那胸廓在唰唰扩大,一如雨后飞云走空,冬尽流凌漂河,你追我赶,集群撤退,转眼之间露出湛湛广大天空,宽阔明净水面。整一个清纯爽洁大世界!在温暖阳光的沐浴中,在轻柔河风的吹拂下,有数不清新鲜生命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他们是多么欣喜啊:看,他在蹬腿,多有劲啊!看,他在吃手,吃得多香甜啊!哦,他拉屎尿床了,在使劲哭,啊不,他是在放声高唱,用歌声来告诉这个世界:我在这儿!

在赏心悦目的遐思幻想中,冯颸有了一个宏大宏大的计划,那就是,她要教育这些小生命,就先由宫里做起:从小就予他们以最纯正优良的教育,教他们读书识字圣贤理义,教他们礼仪规矩——像当年母亲教自己那样,教她们运思谋事大志大能——像当年姑母教自己那样,教她们宽怀悲悯、悯怀天下所有苦难苍生——就像当年阿米教自己那样。孩子们啊,你们快快快快出生成长,娘要给你们世界最好最好的礼物,娘已经急不可耐等不及了!

然而,明净天空中飞鸟甩粪,将此纯净美好的梦画给重重打上一团难看的污渍。其事虽然冯颸先已知晓,而事变一旦发生,仍然对她的心灵造成不小的冲击。这件事就是:李夫人所生之子拓跋弘被立为太子,李夫人本人被赐死自尽!消息传来,冯颸胸口像被勒了一道马嚼铁,不疼,而非常非常难过。

接着,那太子拓跋弘便由专人被送到皇后冯颸的面前,皇上御旨:太子由皇后亲手鞠养。冯颸眼含热泪由太监手里接过太子,俯身把脸贴到孩子小脸上,半晌起不来身,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默念:孩子啊,我就是你亲娘!我就是你亲娘!我就是你亲娘!女人不干国政,但我必把你培养成为未来一位合格的好皇上,把国政管理到最好,压倒江南,盖过历史上最好的圣君明王!从这一刻起,你就是我的功课作业;未来的某一天起,整个国家将成为你一生的功课作业。我们母子二人可是一定要努力用功呀,我的儿!

这下好了,有了这个大目标,冯颸的日子过起来可就没有了一头发丝那么小空虚的余地。她跟拓跋浚的缠绵也日渐稀薄,而她竟毫没有觉察。拓跋浚自己更浑然无觉——作为男人,他不愁少了推恩施爱播洒阳光雨露的对象,那对象一个个梨白桃红鲜活美丽,也不辜负他,抓住机会见风就长,争先恐后为他兴蕾化果:小李夫人为他生下安乐王拓跋长乐,曹夫人为他生下广川王拓跋略,沮渠夫人为他生下齐郡王拓跋简,乙夫人为他生下河间王拓跋若,悦夫人为他生下安丰王拓跋猛,玄夫人为他生下韩王拓跋安平。这些夫人们都尊敬她们的皇后,没有特殊情况,几乎天天带了她们的王儿来到皇后中宫请安,把王儿推到皇后近前,喊皇后皇娘,声声亲切。转眼之间十年过去,除韩王夭折,其余兄弟五人全皆长大,排一排,如童子军,个个英挺,齐集皇后宫中,连偌大殿堂都显得逼仄,有些站不开了。冯颸笑呵呵说:“哦,雏鹰长大,看来只有放你们到外面更广阔的天空,那里才是你们该待的地方!”

然而,皇上拓跋浚自己却对自己的事业不感到满意,没有达致他的理想,国家经济及武备虽说过得去——起码与江南宋朝相比不占下风,但依然时常感到有些捉襟见肘,而若欲有什么大图——譬如说对江南用兵,以实现先皇统一天下之遗愿,就尤其力不从心,连想都不敢想。此外,天下穷人仍然一片一片,到处都有,得不到及时有效救济。这些人,他们无法生存,穷极无聊,就密谋作贼,三五结伙,偷盗抢掠,取财劫人,杀男暴女,啸聚山泽,为害地方。这都是朕之罪啊!拓跋浚这样反躬自责,急切欲修洁自己德性,于是普诏天下,征召天下高僧大德即时启程来京,匡君教民,弘法济世。

诏下,四方响应,由各地地方官搜集,一批一批大德高僧被集体贡送京城,皇帝拓跋浚一一予以亲切接见,而后安置京城各大寺院,研习经典,修练道行,作法传道,为国祈福。

这一天,中山僧团被送到了,拓跋浚骑一匹纯白马,亲自出南门五里往迎。二十多名僧徒在中山刺史的率领下,人人身披新制袈裟,远远望去,如一片桔红云霞蠕蠕飘来,到皇帝驾前,刺史下马跪拜,僧团集体站立行躬身礼,齐颂:“恭祝皇帝陛下福田广大福海无边!”

拓跋浚即以马背为龙座,挺身安坐马背之上,亮眼望向僧团,双手合什,庄敬还礼,答:“法师吉祥!寡人何德,蒙众高行法师不弃,徒步千里远道而来,寡人心源流蜜鲜花盛开!”说罢,脸微微笑转,朝向旁边的应事大人师贤令道:“开始吧,即行欢迎众位高行法师!”

师贤?没错!这师贤就是那师贤——当年前往冯家作法、为小冯颸挑选护身侍僮阿米的那位秦中法师,他现在的职任是大魏朝昭玄寺沙门统,统管天下所有僧众及佛教事务。

应事大人师贤答声是,抬手一招,两队童子军共四十人,二十人为一队,分别由太子及王子六人领头,手捧花盘,走向僧团,左右两面将僧团夹在中间。师贤已经老了,颤声高唤一声:“散花!”众童子随即将盘中鲜花纷纷抛向僧众,诸僧头上遂天降花雨,顶一头,披一肩一身,色彩缤纷,清香馥馥,四播袭人。

众僧再伸掌合什,打躬向皇上致谢:“佛祖保佑,谢皇帝陛下无边恩荣!恭祝皇帝陛下福田广大福海无边!”

童子军携盘回撤。在一位老僧人的带领下,僧团集体闭目合掌,开始颂祈愿经。嗡嗡嘤嘤,一片庄严之声响起,在场所有欢迎人众表情肃穆,目不转睛。

就在这时,皇帝座下那匹白马却不令而行,走入僧团之中,伸嘴嗅向一位僧人衣袖。那位僧人浑然不动,继续闭目颂经不辍。拓跋浚心下惊异,不知究竟怎么一回事,也不管,任由那马蠕唇嘘吸,他只是看,看马,看僧。其他所有欢迎人众也都跟了皇帝,屏息伸颈,齐观异象。僧众之中遂发生轻微扰动,有的挪步,躲开马头,为其让地;有的睁眼瞥视,看发生了什么情况。场上原先一片整齐的颂祝声也被打断,出现轻微零乱。但那位僧人依然故态,继续闭眼颂经,如被钉子钉在原地不动。这时,更奇的异景发生了:那马见那僧不为所动,竟张嘴衔了那僧的衣服往回一扯、一扯,似乎是在唤他,眼看就要说话了!

拓跋浚那眼里噗噜噜就炮出两颗大泪来,一翻身由马背上跳下,嘴里声声呼告:“马识善人,马识善人啊!”双手就将僧人衣袖拢住,蔼声问道:“敢问法师尊号为何?”

僧人这才睁眼,明目净光,平声回道:“沙门昙曜拜见陛下!”

拓跋浚心间大放光明,不假思索,一把捺住昙曜手腕,将其胳膊夹在自己胳膊之下,与之肩扣了肩,携起就走,直出人群之外,马也不骑了,一叠声喊道:“车驾!车驾在哪里?”

车驾是现成的,早就伺候在那里。侍卫听得召唤,立即打马开将过来。拓跋浚紧紧握了昙曜一只手,挨挨挤挤就与昙曜一起上车,二人并排一座,喝声“回宫”,侍卫打马起驾,车子轰轰隆隆就朝城门方向奔去,丢下一场子的众人、众僧呆立原地,僵头僵脑,呆如偶人。

 

《石头志》连载第三十五 


35

同许多崇信者一样,拓跋浚之笃信佛教其层次是比较浮浅的,他更迷信的是术,还上升不到道的高度,故此一见马衔人衣,立即信以为天现异象,昙曜乃天降神人,下凡前来助他,如获至宝,立命昙曜为昭玄寺沙门大统。昙曜拒绝了。

沙门大统为大魏朝中央政府管理全国宗教事务的最高衙门昭玄寺的首席行政长官,地位显赫,位比三公。其权力很大,既拥人权——负责管理全国寺院及其神职人员,除死刑以外,本部堂可自行建规立法对所有僧侣进行任用奖惩;兼有神权——立地通天,联结天人,解释并传达天意,皇上也对其心存敬畏。这样一个显耀之职一夜之间落到昙曜头上,可谓荣耀至极,昙曜他为什么却坚辞不受呢?当年,他痛感于自己出身卑贱,受尽屈辱与歧视,为此剑走偏锋,发奋努力,决心通过走上宗教这条道路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为自己、为悲惨一生的父母乃至上三代、八代之宋氏苦难祖先真正扬眉吐一口气,吐一口气大气!现在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理想结成了果实,他却为什么独行远途反而忘了当初之出发点,倒不要这样的甜果好果了呢?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说出来理由其实也简单,那就是:当初昙曜走上宗教之路只是卑贱之人欲将其作为改变个人现实命运的一个工具或曰手段来利用——对于诸如昙曜这样的奴人来说这差不多是他们欲改变命运唯一可能的道路,而当他真正进入宗教,越来越深入到其博大邃深的幽堂里奥以后,他的眼界极大极大地开阔了,他有了更高远闳阔得多的理想——大乘:他要建造一条足够足够大船,不特把自己,同时要把世界所有的人都带至船上,广领普渡,而一道脱离苦海,登上常乐我净之极乐彼岸。是的,佛教让他看明白,不特穷人贱人,包括贵人富人,所有人全皆挣扎在无边苦海之中,呲牙裂嘴,苦中作乐,终了逃不出身负罪孽悲惨一死之可怜命运!然而,他深感自己功力不够,其修养远远远远未达,别说领渡别人,即自己一己之身,也还在水里苦自挣扎,没顶不浮。常、乐、我、净——师父所传佛祖四字真言极境,哪一个字才是最初第一扇门,他可以叩开厕身以进呢?即使经过秦中羌中十年熬死熬生之火炼,经过中山道安寺十年苦座苦参之囚修,而至今心灵仍然一片混沌,在无边黑暗中摸索不果,未得其路径。他的苦恼简直无法形容,欲生不得,欲死不能,心被夹在生与死的铁夹板中,奄奄不伸,在这个时候,任何外在之物全皆救不了他,莫说昭玄寺沙门统小小一个政府之职,即皇帝宝座人间至尊之位予他,他也乐不起来,不会去欢喜迎接欣然领受。这就是死里逃生,跌跌撞撞由羌中一路东行,最后落脚至太行山东麓的中山道安寺,经过十年鸠摩式刻苦修行之后的阿米,他此时的情况。哦,他现在已正式启用当年师父昙无谶赐他的法号昙曜,不再叫浑名阿米或本名宋家春了。

昙曜峻拒拓跋浚之高职显封,拓跋浚也没办法强加。但他对昙曜不是看轻了,正相反,反而更加看重了,认为此人清气逼人,非俗非凡,不止是难能可贵,简直高表绝尘,世所稀有!他把昙曜安置于京城最大的寺院通乐寺,加大国师尊号,就由昙曜以自己的方式来继续修炼,升华精进,为王朝恭立一尊大活菩萨,敬天保民,福祐江山,自己有什么难题也可随时前往请教,好极了!

目前拓跋浚所遇最大苦恼存于心头间郁结不化,就是,他痛感他的王公大臣及大部分官员,心并不跟他一道想,而是各行其是,全皆腐化堕落,沉沦于无边的个人欲望之中,拔不出脚步,行政无道,苛酷百姓,政事日非。百姓人心怨恨,已有多地官逼民反,丛聚作贼。拓跋跟昙曜诉苦说:“我一心向佛,生活俭素,对我的官员们也是一向宽仁以待,尽量让他们活得好。而他们为什么却不体谅我用心,反我之道以行,对待他们治下的百姓苛酷以待,驱民入罪,把我好好的人民硬是苦逼为我的对头,败坏我的江山呢?”

昙曜说:“陛下真心向佛向善,他们只以假身应世。”

拓跋浚问:“请问何为假身?”

昙曜说:“假身也即假我,为肉身欲望之我。”

拓跋浚问:“这么说尚有真我?真我为何?”

昙曜说:“真我即‘常乐我净’之我,灵魂之我,纯净无垢、纯乐无苦之我。”

拓跋浚问:“怎么才能找到他?他在哪里?”

昙曜说:“他就在人的本心之中,只不过为先天无明、后天积尘所蔽,不得显现,一如纯玉深埋粪壤之中。欲觅得灵魂真我,只有向本心深处去寻掘。”

拓跋浚说:“那定然是一个漫漫长途的修行之路,可眼下我最急迫的是,我该如何清理整顿我的官员队伍,让他们走正道,行善政,做正事,莫要自掘坟墓,坏我江山?法师,你告诉我,对他们我该怎么办?是杀?还是教?”

昙曜说:“凡人把肉体享受视为极乐,生活荒淫,腐朽糜烂,皆因真魂遭到遮蔽之故。欲去其蔽,只有层层揭减其欲,如剥葱衣。”

拓跋浚突然说:“层层剥葱,那葱芯里有什么?不就一个空吗?”

昙曜用手一指,断然说:“空?那就是!”

拓跋浚仰颈看天,长长吁一口气,若有所悟:“唔,唔。”但随即目光又暗淡下来,说,“如此说来,我当予他们以善教。但是,他们对我总是阳奉阴违,当面答应得好,甚而至于痛哭流涕,表示欲痛改前非,下去以后依然故我,甚至变本加厉!”

昙曜说:“作伪乃伪身假我之固有行迹,在葱衣尽净剥光之前,不可避免。”

拓跋浚有心事在胸,无心与昙曜长时间论虚,就说:“我知道你们佛家戒杀,这样吧,我即遣一人前来拜见法师,法师可有意予他以善教?”

昙曜点头答应。

次日,拓跋浚即遣南阳王拓跋惠寿去见昙曜。拓跋惠寿为道武帝拓跋珪五世孙,宗室诸王,根基深,资格老,朝中大臣他谁也不放在眼里,对皇上也只勉强给个面子、当面不顶撞而已,私下里自成王国,骄奢淫逸,极尽人间荒唐之能事:他养五头奶牛,把所产牛奶喂九只奶羊吃,把九只奶羊所产羊奶喂七只雌鹿吃,把七只雌鹿所产鹿奶喂五名奶妇吃,最后把五名奶妇所产人奶喂两头母猪吃,母猪怀孕,他活剖了母猪肚子从中取小乳猪来烤了吃,高兴说:“我吃一口猪肉就等于同时吃了牛肉、羊肉和鹿肉四样肉!”他的侍妾就问他:“那里面还有人奶呢,也等于吃了人?”拓跋惠寿哈哈大笑,说:“不错!不错!人奶即为活人肉!”这样一个角色正可立为典型,若昙曜能把他教好,有典型作样板带动,接下来其他王公大臣就容易受教了。这是拓跋浚心里的考虑。

昙曜与拓跋惠寿初次见面,闭目头一句话就问:“王爷可是吃过人肉之餐而来?”

拓跋惠寿略有些不好意思,腼腆说:“法师说笑话,人肉哪能吃呢?”

昙曜也不说话,拿出一根断股子烂麻绳,一只手提住一头高高吊起,绳下吊一只好看漂亮的磁香炉,伸至拓跋惠寿面前。

拓跋惠寿急说:“法师法师快放下,那绳要断了!”

昙曜不急,问:“怎么放?放哪里?”说着将绳头递至拓跋惠寿手中,说,“请王爷自放。”

拓跋惠寿接绳在手,慌说:“这可不行!应该我来布施寺院,如何却让法师反来馈我珍物?这不是平添我罪孽吗?我不能收。”说着就要递还昙曜,手往前伸,下面绳子那么一悠,啪啦一声脆响,麻绳坠断,香炉掉地上,摔成粉碎。拓跋惠寿面对一地磁片,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嘴里喃喃语说:“这么好一只炉,法师做什么游戏?打碎了可惜!”

昙曜也不理会,由身后又拿出一根绳,那绳又是一根断股麻绳,绳下吊更大一只炉,交予拓跋惠寿,说:“莫惜,这里还有更好一只,赠于王爷。”

这一回拓跋惠寿学谨慎了,接过来绳头,赶紧就往地上放,绳子未断,香炉得保。

昙曜看着拓跋惠寿说:“好啊,好啊,放下了,放下了。王爷你看,一旦放下,就能保得善根不绝,善物完好。王爷善自珍重,请回吧。”

拓跋惠寿听了浑身一震,恍然有悟,噗嗵一声跪倒在昙曜膝前,哀哀告求:“法师救我!法师救我!我即磁炉一只,碎地无法修复。”

昙曜挥挥手说:“去吧,去吧,放下其实并不难,心里自有神在,放下肉欲,凡事先三问自心,放心而行,自然有善果得报。”

拓跋惠寿抱了香炉轻身而去,从此勉力向善,对那些享乐之事没兴趣了,善待下人,惜苦怜贫,忧国忧民,成为了一名忠于职守的清正好官。

拓跋浚看到南阳王变化如此之巨,前后判若两人,简直犹同奇迹出现,难以置信!那心里就大放光明,完全相信了昙曜的神力,就列出名单来,排了队挨个安排他的大臣们到昙曜座前受教。昙曜一一予以接见,向他们输善灌道,而结果却颇为参差,也有改善了的,也有朽木不雕的。拓跋浚却并不悲观,严令几位特别顽劣痞性难改的大臣再二再三前往昙曜座前反复聆教,务使其洗心革面,尽改心性,然后以全新面目去见皇上!

大臣苦得很,昙曜尤其苦——他痛苦地发现,却原来,他中山十年苦修,并未能悟得真道,如今面对真人实事的当面考验,立即现相,捉襟见肘!于是,他遂断然止教,复又去专一面壁,从早到晚,从晚到早,不分昼夜,无论晨昏。

那拓跋浚看到这种情况,心里大急,以为这都是大臣的过,太气人了!遂一改往日宽仁作风,疾颜厉色严责手下臣工,认为他们顽石不化,致使大宗师都对他们束手无策,真正乃一禅提人善根断尽,只有动用铁锤钢凿直击顶门,下狠手段予以严惩方才管用!就一连处分了多名官员,有降职、撤职的,有废为庶人的,有查抄家产打入牢狱的。风声鹤唳,一时朝中气氛紧张极了,有人人自危之势。

昙曜听说了以后,第一次亲往宫中去见皇上,表示他愿再加努力。他说,人人心中都存真如佛性,一禅提人也不例外,我佛慈悲,即屠夫恶人,总要普度。拓跋浚同意了。昙曜遂改坐道为行道,挨门遍访诸王公大臣之家,向他们传授涅槃大道。许多人受感发,心行日逐有所改观。也有的人表面上答应不错,心底里却并不以为然,只作敷衍应付。更有少数几人,他们反方向急奔,以为,这是皇上加紧对他们实行整肃的一个阴谋:假借传道之名先派了法师跟他们谈论心性,一旦他们悔过,讲出自己既往罪业,那时皇上必将以雷霆手段对他们痛下杀手,予以清除!

京兆王杜元宝就问昙曜:“听说佛家有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有这回事?”

昙曜答:“是的,只要真心悔过,真行改过,行结善缘,必获善果。”

杜元宝壮声答:“好!好!我就听从法师,即日改途易辙,走一条新路。”他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完全打另外一个算盘:皇上如此紧逼,我只有反了!待我起兵夺得皇位,天下归我所有,为此不论我杀多少人,那时我见好而收,善自藏刀,改信佛祖,既取天下,又得佛果,岂不甚好?主意已定,就私下里秘密联络与他有差不多心思的一杆亡命徒,建宁王拓跋崇,济南王拓跋丽,濮阳王闾若文,永昌王拓跋仁,约定时刻,同日起兵,树旗造反。

事起突然,拓跋浚仓促调兵以应,幸得南阳王等一班将帅忠心卫主,奋勇向敌,而一举粉碎叛逆,事变得以平息。紧接着,又传来陇西王叛变的消息,又是统万镇将、南阳王拓跋惠寿受诏,率军远征,予以平定。

朝内朝外接连发生如此众多严重事件,虽被平息,而拓跋浚身心均遭重创,他的心激浪汹涌,再无法宽大容人,下令将谋反者一律处死,不论首从!诏命一下,大面积的人牵连被戮,总数达七八千人之巨!整个京城上空飘荡着一股血腥气,连月不散。即使这样,拓跋浚不但心恶未解,反而加重。他日夜无眠,好容易睡着一会儿,恶梦连连,梦见无数没头血人群集向他索命,惊醒以后,大汗淋漓,心跳如打墙,欲跳出腔子。拓跋浚就日夜想这件事,想来想去,以为这都是自己的罪,遭此天报,日日忏悔不已,人就病倒了,医家、佛家全疗治不效,病情日重,无以自解。

死了那么多人,皇上也病了,昙曜内心更加难以承受,灵魂如破窗纸,猎猎飘荡。禅榻无法坐定,就离寺入宫,前来探病。

拓跋浚气息奄奄,哀哀望着昙曜说道:“太子尚幼,我病已重,法师可有办法救我,救大魏江山?”

昙曜说:“我力渺小,有一人能救陛下。”

拓跋浚急问谁?

昙曜说:“陛下自己。”

拓跋浚问我自己如何救自己?

昙曜说:“陛下只用心来救心。”

拓跋浚心下朦胧,请昙曜详说。

昙曜却说:“言语外相,脱离本根,陛下何不自见心师?”

拓跋浚听了,心里隐隐若有所动,像是严闭的大门稍有松动,吹进来一丝丝新气,而紧绷如铁一个身子也仿佛略有所放松。但他太虚弱了,没力量持续启动心源,泵泉溉田,滋养内命,接着就昏昏睡去了。昙曜招呼侍从蹑脚出殿,吩咐,就让皇上好好睡,绝不要惊动。

昙曜离殿,冯颸携一本书上殿,差一堵墙,二人未能迎面。但眼角余光一瞥,掠得背影,冯颸心里本能动了一下——什么地方出现异样了?当时她并没有意识,只觉得没来由心就那么微微动了一下。她原为回自己寝处找书去了,为的也是给皇上开解心结,治皇上的心病。走进寝殿,她看见护从、侍女一个个如遭了定身法,全皆僵立如柱,一动不动,再一看,知道是皇上睡着了。太好了!皇上终于睡着了。冯颸脸上略现喜色,轻脚走到拓跋浚榻边坐下,满眼端着丈夫全脸,看他呼吸,看他睫毛偶一微微跳动,自己寸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但也就过了最多一刻漏时间,拓跋浚身子打一个抖,人就醒了。

冯颸忙问:“你睡着了?感觉可好些?”

拓跋浚稍稍舒一下胳膊,说:“嗯,这回是真睡着了,也没做梦。”说着动一下头,“唔,感觉脑袋好像轻些。”

冯颸脸绽喜悦,拉了拓跋浚一只手,高兴说:“皇上原没什么病,只是心里装事太多,就同肚子吃多了不消化,把心给沉住了。就什么也不想,空空脑子,空两天,管保好!”

拓跋浚微微扯一下嘴角,问冯颸:“你手里拿的什么卷子?”

冯颸把书卷举至拓跋浚脸前晃一下,说:“是本古书,想给你解闷儿的,算了,等你再好一点再念给你听。”

拓跋浚不依,说:“什么古书?我现在就想听,你念,你念给我听。”

冯颸说:“不行,不能再往你脑里添东西了。你现在的任务是清,把脑子里的那些个没用的乱七八糟一样一样清出去,腾空心,就好了。”

拓跋脸现惨淡笑容,说:“你岂不知心如池水的道理?池水受染了,你怎么清除那水?拿瓢一瓢一瓢那么勺吗?你五年也勺不清的!最好的办法却是,赶紧大量往里注入净水,把池里那污水给顶出去。”

冯颸一听,接着就问:“这道理谁说的?是刚才那位法师教皇上的,他叫昙曜是吧?”

拓跋浚说:“昙曜没说这话,他只教我以心救心,我就睡着了,醒来看见你,我自己忽然悟得这个道理。”

冯颸的心就又动了一动,问:“昙曜,老听你提这名儿,没见过面。这人竟真有些道行,不知他是在哪里修的?”

拓跋浚说:“中山道安寺,跟你讲过的。”

冯颸脸上抹过一缕失望,不经意嘴里怏怏说:“哦,是东边来的,不是西边来的。”

拓跋浚问:“怎么说这样的话?东边来的怎么了?西边来的又怎么了?”

冯颸勉强解释说:“佛法西来,我总以为由西方来的才高明。”

拓跋浚说:“你这样说也没错。”

冯颸感觉说话多了,就把手按到拓跋浚脸上,轻扶说:“不跟你说话了,怕劳着你。你还是睡吧,闭眼,闭上眼。”

拓跋浚像听话的孩子,就闭了眼开始睡,手却加在冯颸手上,冯颸手抚他脸,他手抚冯颸手背。

外面天渐渐向黑,树上雀儿集群,百喙齐交,吱哩喳啦。侍女欲举火燃烛,冯颸制止了,挥手把侍女、护从全挥出殿外,她就那么单坐在拓跋浚身边,直至天黑,越来越黑,屋里一团漆黑,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只用呼吸感觉着对方的呼吸,用心感觉着对方的心。这是一种至虚至实的感觉,完全地飘着,不受任何的一点外来牵制,却同时完全地落实有靠那种感觉。

拓跋浚就又睡着了。

冯颸两眼放光,瞪视窗外无边黑暗,一动不动。她的心犹如大海,波涛暗涌,漾溢天外。

 

 

《石头志》连载第三十六


36

这一回拓跋浚睡得更久些,有半个多时辰,醒来就喊渴喊饿。冯颸立命举灯进膳,亲手侍候拓跋浚吃喝了不少,吃了又要,吃了又要,冯颸都有些怕了,不敢给他,好容易才劝住。然后她扶他起坐,于榻边坐马桶,又拉又尿,解出量很大,精神越加向好。重回榻上,拓跋浚命冯颸给他念书。冯颸拿起书卷念道:“是故治国之道,首在治吏。治吏之制,犹同水火。火制性烈,人不敢犯,活命反多。是为仁制。水制性柔,人争狎水,死伤必多。是为恶制。”

拓跋浚听了嚯地一下坐起,大睁了两只眼望冯颸,惊问:“你这念的是什么书?谁说的?”

冯颸说:“一位春秋时期汉人写的一本书叫《左传》,里面记了当时郑国国相子产说的话。怎么,皇上觉得有意思?”

拓跋浚一把把书夺在手里,眼睛就往那卷子上扫瞄巡掠,像是沙里寻金。

冯颸用手将拓跋浚连手带书一起按下,说:“皇上大病初愈,读书劳神不宜。你若想听,由我念给你听。”

拓跋浚怏怏躺下,有气无力说:“这么好书,以前你为什么不给我看?不念给我听?这明明就是直说我嘛!我若早受此教,行那火制,又何至造此大乱,死那么多人,伤国家元气!”

冯颸低声说:“国家祖制:妇人不得干政。皇上难道不记得了吗?”

拓跋浚闭了眼,半晌无言。

冯颸亦无言。

天明的时候,拓跋浚病情急转直下,进入危殆状态。但他意识清醒,命皇后冯颸且退,召入太子拓跋弘、车骑大将军乙浑、大国师昙曜入侍,即于御榻前临终授诏:诏命太子拓跋弘继皇帝位,皇后冯颸晋封为太后,车骑大将军总领朝班,遇事奏请皇帝、太后批决,皇帝、太后若有疑难,可请教大国师卜神决疑。驾崩,年二十六,谥庙号文成皇帝。

遵拓跋浚遗命,十二岁的拓跋弘当日即于天极殿即位,群臣恭颂,一切顺利无事。只有冯颸悲情难抑,面目非人。三天后,依鲜卑旧俗,举行焚祭仪式,即将皇帝生前穿用所有衣物予以焚烧,孝子、近臣及全体嫔妃临场跪地哭灵,法师率寺院沙门念经超度。火起,那冯颸竟纵身一跃扑入火中,欲将殉死。幸亏众人及时上手将她由火中抢出,只燎了头发,并未伤及身体。众人齐颂太后大孝感天动地,将她抬回寝宫,小心看侍,不敢有半点马虎。

其间,有一人骇然惊魂,灵魂出窍,怎么也再收不回壳子!他就是昙曜。昙曜他是怎么了?即使他修养功行不够,尚未能得道,原来强压下来对冯颸的那份旧情,经此一吓突然踢破封锁,浮现心海,可也不至于同那小孩惊魂,怎么却说叫归不了壳子——什么意思呢?这就需要来详细解释一下。的确,昙曜是在一意苦修,他也自以为修的是所谓“大乘”,即不特求得自己得道解脱,并愿普救众生,与天下所有人同船共渡,一道进入极乐。然后,事实上他的所谓修却只是独修,并非与众生共修,即一个人关起门来面壁枯坐,排除一切干扰,以求入定,祈望在越来越深入的禅定中一朝得悟,划然超越,进入佛境。所谓佛家三宝:戒而入定,定而生慧,慧而觉悟成佛。很显然,这种传统修法,无论其初始所立宏愿有多么宏巨,多么大乘,其实行的路径只能是先我后人,即在我修成之后,然后再回过头来度化其他的人;换句话说,自己先乘一只快船渡登彼岸,然后再怎么搞一艘大船来摆渡大家。至于那大船怎么搞?从哪里搞?反正那时我已成佛,功力足够,无须发愁。这岂非就是独修吗?这独修岂非就是将头脑壳子作炉,全面封闭,只在里面一意持续加温冶炼,最后冶尽一切的渣滓,只剩一纯粹的灵魂,空而不空,达至所谓“自性”即佛性。——这条路昙曜他已然走了十几年,未得终果,仍在走。而今经冯颸跳火那么裂天一惊,竟将他封锁再封锁、加固再加固那只头脑的炉,一下就给破掉了,灵魂由中喷飞而出,狂游于野,这时他再欲将其收服纳入封闭之中,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够了。因为,与他一道飞出炉中的还有一物或者说一个灵魂,那就是原先他已然横下决心欲将其只当作渣滓彻底冶除尽净的——冯颸,他的小姐。

小姐再次回到昙曜——啊不,阿米——的心里,那心的大门再也关不上了。昙曜脑炉里的火依然烧得凶,却只是空烧。他的脑壳疼痛难忍,痛彻心扉!——难道,自己竟真与佛无缘,是个断无根器的无缘人吗?

与此同时,那七千被戮死尸披血带污,轰然齐往他心里挤,喷着血口求他搭救,纷纷撩了他心池中水清洗他们身上血污。心之池,污水横溢,紫浪滚滚。

而先前那些枉死的亲人、近人、友人,自己的父母,冯颸父母,秋木根,开智,师父昙无谶……他们一个个坐于池上哀哀哭泣,形同寒风中瑟瑟打抖的枯草。

还有,此刻普天之下那些无数受苦受欺压的人们,那些正在挣扎求生、濒死无救的奴隶,他们也在道上,急急赶来寻他,欲求他伸手予以搭救,成群成片,连伍结队。

昙曜怎么可以再回到自己的独室中清静自修,以求一己之独自解脱,还说什么自己得度后回头再来度化他人,那是什么大乘,哄谁呢!不,这样一条发愿救世却先自逃世的修持之路,它绝对是有问题的,有大问题,它必不是佛祖所教正道,是歧路。正确的路线理应是:屏弃逃世之想,积极预世;舍却独修之法,与众共修。人——心——我永远“在世中”,非世外,就在与滚滚红尘攘攘众生最稠密、最直接、最内在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往互动中,修养心灵,涤去假我,觅得自性真我;与此同时,教化人心,善化世道,最终达到度世救世之宏愿大誓目标。这才是一条最正确的善修之路。须知,那客尘埋没自性、假我蒙蔽真我,难道不是正发生于“在世中”吗?那么也只有“在世中”来将其予以清除,才是于得病处疗病,于得垢处除垢,最对症候,最治得彻;不然,“在世中”染疾,逃出世外以求治,无异于脚坏不能走路,欲代之以手,牙疼不能嚼食,欲代之以鼻,自欺欺人,万世不得有出路!

昙曜终于想明白了这一切的时候,已是拓跋弘新皇即位半年之后,国家新政已然初步入了轨道,看上去,朝廷在按部就班稳定运转,国人平静不哗继续自己的生活。昙曜也一新姿态,以一种积极预世、与世同修的心态,慨然走出寺院到四方巡游,早上尚在桑干水边与牧人一块儿放羊,下午已在金沙滩的田里与农人并肩锄草,晚上则坐在广武一家人家的结婚席上,热心等待“抢亲”的队伍归来,向一对新人一家祝吉道喜。在他的眼里没有生人,天下所有人,不论贵人贱人,官员平民,都是他前生之前生即已结缘之亲人、熟人,是同一只锅里吃饭之食友,是同一条道上行走之路友,是同一条船上渡水之旅友,是同一阵地上共同御侮之战友,急人之难,救人之困,忧人之忧,喜人之喜,劳人之劳,他一遇即入,将己作人,全然流通,不存一毫的障碍。

有一回,他行至一地,正遇上一位宗主在举鞭痛打他一佃奴,原因是那佃奴为宗主放羊给丢了一只羊。昙曜走上前去,问明原由,由宗主手里接过鞭子,说让我来代行执法,转身即狠命去抽那门蹲石,一边抽一边责道:“你这只不懂事的狼忒不学好,饿了也不说去寻点草去吃,却吃那世上最绵善不争的绵羊,绵羊它有什么过错,要受你尖牙利齿的苦刑,粉身碎骨,尸骨不存。你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还我一只整羊来!还来!还来!还来!”皮鞭抽着石头,啪!啪!啪!刺耳尖响,荡起一层一层的尘土。而昙曜却做得认真,直就把那石头当成了真的狼,他真打,真说,真跟它讨账,打得自己满头大汗,仍不肯住手。宗主起初只站一边看好看,把昙曜就看做一位疯颠僧,瞧开心。越看越看得入了心,昙曜那声声硬鞭也一鞭一鞭仿佛抽在了他的身上,绽破硬皮,露出原心,再忍不住,上前抱住昙曜,说法师法师且住手,某已知罪,法师不要再打了。昙曜说狼吃了佃客牧羊,宗主何来之罪?宗主说:“佃奴为某牧羊,羊群广大,走失一只两只自为常事,佃奴无罪。狼性食肉,偷羊而食,为其造化本性,也自无罪。某狠心责罚佃奴,罚非罪为罪,某知罪了,请法师不要再打,你打石就是打某,已经打了五十鞭了,也够了吧?”昙曜笑了,说:“噢,倒五十了?打人者不觉,看来我也是一位世上的狠心人!就请宗主回鞭责我。”说着将鞭交予宗主手中。那宗主一下开悟,丢去手中皮鞭,咕咚跪倒在昙曜脚下,请求度化。昙曜仰头向天,大声说:“人心非物,欲救自心,惟有以心救心,心外无善,一切他物均皆插不上手啊!”说完,昙曜走了,宗主与那被打佃奴齐齐跪地,朝向昙曜背影磕头。

昙曜又到各地寺院挂搭,与烧火僧一块儿烧火煮饭,与上座高僧一块儿讲道论经。他来到代州圆果寺,看到寺院残破,几名僧人衣着褴缕,蓬头垢面,形同乞丐,缩挤在一堵背风向阳的断墙下向阳婆。昙曜问他们,寺院何以萧条如此。僧人答,此寺原先也曾香火旺盛,自从太武灭佛以来,僧人流落,寺院颓败,就再没有复建兴盛起来。昙曜说,太武皇帝灭佛,文成皇帝拨乱反正,全国各地圣教再兴,一派欣欣向荣。你们却为什么不努力主持其事,复兴我佛事业,而任凭寺庙荒废如此?其中一僧站起来说,我等非不用心努力,皆因住持净空法师坚执苦修之道,认为出家人惟有苦行苦修,方才可望得道。若是寺庙崇隆,香火旺盛,寺院富裕,僧人衣食优渥,倒反而妨道碍修,得不了好结果。今此寺院毁圮,香火零落,寺人饥寒苦寂,倒反而是好事,可以助成苦修,早得正果,飞升极乐。昙曜听了,连连摇头说,歧路!歧路!问你们住持今在何处?僧人手指南山答说,只在那深山之中,法师可自去寻他。

果然好大一座山!昙曜整整跋涉一天,到天黑时才到得一处寺观名曰赵杲观,进去打问净空法师踪迹,寺人告诉他说,净空在后山灵鹫洞中独修,现在天黑山道难行,法师即可在此歇息一晚,明天再去寻他。昙曜依言,由寺人安排,到僧房安睡一宿,次日一早,用过早膳,即按指说路线前往后山去寻净空。左寻右寻不见一丝人迹,最后拨开枯枝乱草,发现一处狼洞,摸索进去,见一人身披一烂麻布片,兀自枯坐面壁,形同泥胎。面壁枯坐,三五七日不吃不喝一动不动,这样的辟谷禅定功夫昙曜可是有的!他就一言不发,盘腿静静坐于净空身侧。洞里昏暗静寂,偶有山风吹树发天籁之音飘入洞中,昙曜充耳不闻,不久就已入定,身、心浑然一体,知觉不存。这样不知过了几天几夜,那净空先自动身,碰了碰身边的昙曜,昙曜兀自不动。净空轻轻呼唤,昙曜不应。净空将脸贴上去近察,端详昙曜嘴角鼻翅,不见有一丝一毫动静,呼吸的迹象。这净空忽然之间就有些慌,心疑身边这人莫不是已经死了?我数天来宁是与一死人并肩坐禅?心里这么一提醒,那慌骇呜地涨大,膨胀弥满至满身满心,而变作一种尖利的恐惧,让他禁不住寒毛倒竖!所有的功夫道行全皆忘了,本能驱使,净空嚯地伏身爬地,逃鬼一般,连滚带爬欲逃洞外,却被昙曜一把揪住,说:“法师莫走,继续坐地。”

净空闻得人声,勉强定心,回看昙曜脸面,依稀活人,而惊魂未定,强忍余愕,喘息问道:“敢问、敢问高德、高德你……”

昙曜握了净空一只手,微笑说:“莫惊,莫怕,我来与法师一道修苦。”

净空感觉到了昙曜手温,这一回心总算完全落肚,确信对方是人非鬼,就说:“高德从哪里闻我声名,寻我为何?”

昙曜反问:“只想与法师并身坐个禅,法师已然坐不得了吗?”

净空一听这口气,知是有人挑战来了,那好胜的劲头就喷薄而出,说:“原来这样。好,好,好。”就由昙曜手里抽出己手,而压倒昙曜手上,与昙曜并肩开始比坐。但刚坐定,却想不对,对昙曜说:“这不公平:在你来前,我已然连坐一天两夜,没吃没喝。你我若欲公平比赛,理应同时开坐,那才公道。”

昙曜问:“你待要咋?”

净空说:“我们一起去游山,寻些吃食吃了,然后回来一起坐洞如何?”

昙曜说对头,即随净空一起出洞。残冬之季,通山荒凉,昙曜跟在净空身后去游那山,由山底跋至山头,由山头窜至山腰,这样来来回回行了半日,也不过觅得一把瘪酸枣、四个榛子、两个核桃。净空将酸枣、榛子、核桃数颗数粒儿平均分为两份,一人分一份,说这就是两人的饭了,与昙曜各自吃下,然后掬一掬山阴背风残雪唵下。进餐已毕,二人猫腰进洞,开始并排坐禅,昙曜坐里首,净空坐于外厢。不必说,那净空是坐不过昙曜的,三天三夜过后,净空败下阵来,心服口服,转而要拜昙曜为师。昙曜拉起净空,恳切说,佛祖教导我们,悲智双修而得觉悟,你今却弃绝人世,非悲非智,一味埋头苦凝,就单凭了一个苦字,如何希望能修得那般若正果呢?须知我佛正教,那是度世救人的教,是真真正正入世的教,预世善世的教,是与众生共修共建的教,你今弃世绝人,息思断见,即使果然修得一分半分,也不过一番假悟而已,自欺欺人,因为你只不过是在修你一己之果,圣教大义却被你全然斩弃:你的大乘在哪里?普度在哪里?慈悲在哪里?你苦只是为了自己,与我佛正道完全南辕北辙,到终了必将一事无成!

一席话如当头棒喝,击得净空魂不附体,半昏半醒出洞,晃晃悠悠离山,至晚跟着昙曜回到代州圆果寺。二人行走整一天,饥寒交加,遍寺走一遭,到处墙倒檐塌,惟一间僧寮勉强还算囫囵完整,而门窗破烂不堪,与那猪栏羊栅差不了多少,外面寒风一股一股往进倒,扑头打脸,冻人冻心。四个僧人挨挤在墙角一隅,半死不活,昙曜领净空进门,全无反应,只略略撩一柳叶白眼瞟了那么一瞟,显示他们还都活着。昙曜由不得心头一酸,差点那眼泪就下来,回身瞥一眼净空,叹息道:“想不到我佛宏誓伟业,到你们手里竟被办成活人的坟墓,一团死气!”转身出门,就在院里随手捡些树枝柴禾,抱一抱抱进僧寮,当时打火,就地起煹,拢起火来,不一会儿,屋里开始暖和起来。昙曜又让一僧勺一瓦罐水来,架在火上烧开,众人轮流喝些热水,大家身上有了热量,那心渐次解脱冰封,开始复苏,人也如惊蛰过后的虫子,蠕蠕活动起来。

一僧突然蹦起,大叫道:“坏事坏事!刚才我分明眼见一片澄明之景,那真如极乐佛境就到眼跟前了,却被你们给打断。”他伸手掐一把自己的脸颊,“你看你看,它疼!极乐走了,我又成凡人了。唉!唉!”说完大叹,言语间埋怨昙曜,坏他即将成佛好事。

昙曜说:“你那是冻饿快死了,眼前出现幻觉幻象,哪里是什么佛境异象?”

僧人不服,说:“宗师说的什么话,竟也说起那凡夫小民的村言俗语来!什么叫死?那叫涅槃!死,只属于凡人。在我等修行之人,难道尚有死么?只有涅槃——上登极乐!”

昙曜说:“成佛为觉悟,请问你觉悟什么了,就自以为已证涅槃?”

僧人说:“我已然证空:万象皆空,眼前惟一片空阔澄明无极无涯,这难道尚非已近涅槃佛境之兆吗?”

昙曜说:“你那空为断空,而非真空。你人为故意地硬性屏绝人世、息思断见,把心中万象人为故意地清除排空,岂不知你心相是空了,而‘清除’却仍留在你心中——你还在,你就是那个‘清除’!怎么能说是真空了呢?”

僧人听了,答不上来。

昙曜叹口气,接着说:“‘我执’难去啊。当‘我’去除我心间一切诸念诸相而以为成空,我的那个‘去除’却留存下来——那依然就是我所故意,就是‘我’;而当我再用力去除那个‘去除’,那去除‘去除’的去除却继续留存,去除不掉。如此无限。这就像立于地上扫地,如果做不到脚完全的悬空离地,则永远扫不去最后一个脚印。‘我’永是在的,去不掉!”

众人听了,思想半晌,终于领会,全皆叹服,默不作声。净空由此绝望,问昙曜:“这么说来,我等修空修佛,应是永没有希望的了,那我们还白费那些劲修它做什么?既然真空永不可得!”

昙曜说:“这正是关键要害所在。我这就告诉你们:那真空必不可以以意念驱空意念之法获得,常乐我净,‘我’永在常在!而‘我’与‘我执’却不是一回事,我们要去除的只是‘我执’,即执着于一己之私那小我、假我,放不下,丢不开。我们信人修行,只是要将此‘我执’彻底去除尽净!这才是我们真信真修的最终目标所在。”

净空问:“怎么去除‘我执’?”

昙曜答:“放弃弃世独修之歧路,改行与世共修之正道,将小我化入全天下人大我之中,‘我执’自然不存,而常乐我净之涅槃圣境就将到来。”



《石头志》连载第三十七


37

昙曜刚一说放弃弃世改行预世,众人立即表示不能接受,纷纷说:“法师这样主张未免太离经叛道,我等出家之人,其所以称为出家,就是要离开那红尘凡世,怎么倒又要复返尘嚣,跟人群搅稠搅稀结恩结怨重蹈那人世是非的火焰山呢?”

昙曜说:“这就是我佛大乘其最深的精义所在了:悲悯人世,慈爱众生,所以而不避是非艰难,化身入世,救世度人。佛陀尚自化身入世,难道我们生于世中却反而要弃世逃世、置生我养我之世界于不顾、置亲我邻我之世人于不顾吗?我佛其大慈悲、大担当精神何在!”这一说,众人完全开解,齐表愿意跟从昙曜,走那与世共修共建新路,再不存丝毫疑虑。

次日,昙曜命净空率领诸僧即行打扫寺院,他自己独身去见代州刺史,请求刺史予寺院以财力资助,以便修复殿宇,重燃香火,教化官民,再塑信仰,善化世道。不料那代州刺史却大叹无奈,说他自己尚自捉襟见肘,有好些重要政事积在那里无法开展,有该修的军备未能及时整修,饥民啼饥号寒驱逼为贼,他无法赈灾救穷保境安民,有该修的水渠水坝未能修建,天旱雨涝年年有灾,他无力应对,天灾、人饥、民变甚而兵变,诸项恶性滚动叠加,一年甚过一年,他正自为此头疼欲裂,计无所出,却如何匀得出财力来资助寺庙呢?

昙曜听了大吃一惊,急问代州偌大一州,依山临水,地理上佳,何以会困穷如此?刺史解释说,法师说对了,代州也非因地瘠而民贫,也非因多灾而财竭,那财都到哪里去了?一者,国家州郡地方治理实行的是宗主督护制,民户大都依附少数宗主门下,少则数百,多则上千上万民户寄附于宗主一门之下,那天下户口自是减少得多了,所缴纳上来的赋税当然跟随着大为减少。但与此同时,那地方解缴中央朝廷的钱粮额数却为常数,不特没有减少,或有时还更有加增。这样一来,留给地方上的钱粮财赋就逐年逐年缩额,到近年来,更是几乎连上缴朝廷的额数都是在拼力硬凑,我作为一方地方长官,长年到头差不多都在为这件事发愁努力了,根本没有一点余力再考虑别的事项。

昙曜听了,这才第一次知道,原来国家情况竟然外强中干如此不堪。他就不由想起自己的家世来,啊啊,却原来根本的症结全在于此!昙曜问,那么说,那些地方上的各宗主豪强,他们自然是有钱有势,财力雄厚的了?刺史答,正是。他们有粮有钱,羊牛成群,好些并养有自己的家丁兵卫,俨然国中之国!

昙曜什么也不说了,出刺史府署,直奔那些地方大户宗主门第,跑一家再跑一家,出张府入李府,跟他们化缘布施,请他们资助寺院,施财建寺。这些宗主们倒也豪爽得很,出手阔绰,没一月工夫,昙曜就化得大数钱财,遂于净空及诸僧立即行动,定立规划,着手开始修缮庙宇。时节正值春暖花开,冰消土融,适好施工。然而就在这时,一天,突然由京城风尘仆仆赶来一人,向昙曜传达国命,命其即刻起身,赴京就任沙门统之职。

来人为谁?他就是善行。所传国命为谁命?乃国朝冯太后之命。善行报告昙曜说,自打师父走后,这一年中朝廷里可是发生了惊天巨变,目下太后临朝听政,执掌国命,朝中气象一刬簇新,新人新政,人人兴奋,蠢蠢欲动,思欲有所作为。师父你可是想躲也没得躲,赶紧老牛回头,去伺候咱们老主人吧。

昙曜听到“老主人”三字,那脸色就白了,说善行:“莫要乱说!你我主人只有一个,就是佛祖。”

善行听了,却竟不接受昙曜教训,反口教训昙曜说:“师父你是来代州久了,喝这里的莜面糊糊给糊蒙心了吧?我说‘老主人’哪里有错?狗还不忘旧家呢,你我当年不都是由冯门出来的吗?你还更‘阿米——驮佛’呢,夫人小姐当年对你那么好,我们都忌妒得忍不住想揍你,你现在却返回头来不认账了,要忘本!”

昙曜看善行越说越不像话,沉声喝止,却哪里止得住,一着急,连善行俗名都喊出来了:“李福胜李化林!”

善行闻声,只愣了那么一下,立即大拍双手欢笑说:“看看看看,想起来了不是?想起当年老家老人来了不是?我说呢,但凡人,他怎么可能掉脸就忘旧了呢?连那雀儿燕儿还长记性,年年回来老地方筑巢垒窝,何况师父你!”

昙曜双手合十作庄严相,口里念道:“阿弥陀佛!”

善行一下被镇住,脸像是被人扇了一蒲扇,把所有表情都一风吹尽,平塌塌地没眉没眼,知错领错的小孩似的低了头不说话了。

昙曜的表情也现尴尬,嘴唇蠕蠕了几下方才摸住话头,平声说:“我们既信佛祖,就该领会众生平等、人人均有佛性那大乘教义,澄明自心,归命自性,自己给自己立得起一个主来,再莫要奴膝跪地乱拜人主,那样的话,我们将永与佛无缘,立不起金身,渡不得彼岸!”

善行委屈说:“可是我就是难做到完全的空心,年纪越大,那旧人旧事,过去的哪怕一叶毛毛草,都绾一根一根的麻绳,绾了我心里的老牛头,怎么也扯不开。这可叫人怎么好?就拿头碰墙它也不顶事呀!”

昙曜温语安慰说:“碰墙?你可千万莫要强做硬做啊。我刚刚还跟他们圆果寺的人讲:强做硬做,虽然表面上好像清空了心腔,却留下一个强擦硬扫的故意仍存在心里,那更害事!更成可怕悟障!我们只是要化,怀一颗博大宽怀的慈悲心,同情心,而与天下众生之心之情化为一体,那时,心心相融,略无隔碍,结果什么心也不见了,惟现一片纯清净洁之水,渊默无边,渊默无边,永恒澄明,永恒澄明……”

昙曜这样说,把自己也催眠了,把善行也催眠了,一时二人尽皆进入融和忘我。直到离开圆果寺,走出代州城,翻过雁门关,二人才复又回神。善行就给昙曜详细讲起那天太后亲临通乐寺给他下旨的情形。他这样跟昙曜说:却原来,太后其实并不知昙曜就是阿米,那天她到寺进香,善行出山门去干什么,凑巧得很,竟一头撞在太后辕下。太后就问善行何人。善行看到昔时主人,今日国主,一时慌乱,不知怎么搞的,一时走嘴就说出“李福胜”三字。那太后的记性竟是惊人的好,当时就什么都想起来了,唤善行立于车前,一句追一句,就把什么都给问出来了,获知昙曜就是阿米!

善行告诉昙曜:“你猜太后听了我的话她怎么着?她老人家竟香也不进了,连寺也不入了,当时就呼喝人马打马掉头返程回宫去了。当时把我给吓得!又是紧尿,又是想屙,都有些快羊屎夹尿了!只以为我哪里说不对了还是做不对了,还是她老人家想起什么前情旧事,当年我哪里有得罪她老人家引她此刻返愤发怒了,这不,回去以后是合计怎么找我算账,要砍我脑袋了!”

昙曜笑说:“她是太后,想取你脑袋一句话的事,还需要什么回去合计?跟小老百姓似的,回家跟父母家人七叔八伯头顶头反复商量斟酌掂量轻重?”

善行一拍脑门说:“你可说嘛,我那时有多笨!用自己惯常小蚂蚁脑筋去猜度她狮子老虎太后之心,自己吓自己,怕得要命!第二天,宫使来传令,带我进宫,我只以为这就是扑死去了,临行硬是往嘴里塞了半个粟面饽饽,心说死也抢着吃上口吧,别做那黄泉路上饿死鬼!你说我可笑不可笑?”

昙曜正色说:“所以我刚才要你自己给自己立主,莫要奴跪他人为主,那时你自无惊无惧无愠无喜,平视人间万类,悲悯众生,心归平渊了。”

善行说:“是是是,师父教训得是!是我自己心里的水池子没放平,翻那大波浪自己吓自己!进宫以后,竟是天降大喜,想不到的大喜事!太后传旨,命我立马外出前往寻你,说是要任命你做昭玄寺大统。我听了给我喜得嘴巴扯耳根叉收不回,心想,老天开眼,我跟师父总算苦尽甘来熬出头了,师父当了大统,我是师父座前首徒,怎么还不闹个都维那当当?最不济也得是个主簿、功曹!师父你说呢?”

昙曜开导说,说:“你看你,这又自己喜自己,往天上飞呢!一会儿飞不上去,结果又是个灰心失望怨天恨地。你还是未能自己给自己立主,总受外境做主摆布,一会儿吓,一会儿喜,一会儿怨苦。这能成得什么事呢?”

善行接受师父教训,连称是是,说自己一定改。接着他就讲起师父离开京城这一年中朝中所发生的惊天之变:当年麻杆纤细一般“咱小姐”可是真正飞龙上天,成真龙母了,想也想不到!想不到!他在说到那“咱小姐”三字时格外用力,眉飞色舞,一派的热烈,就仿佛那说的并非当年他头上主子,倒是他热妹亲姐。昙曜在一旁只是静静听讲,一言不发。

那么,冯颸她是怎么飞龙上天,一举将整个朝廷国家握到自己手里的呢?这事说起来倒有意思,就连冯颸自己有时回想起来也觉得很有些侥幸,没想到。不错,当年冯颸姑母冯昭仪将嫡侄女提携入宫,身体力行,亲自策划、教导甚而训练冯颸,当然是有大目的的,那就是,欲将她推上未来皇后尊位,借此以恢复、光大冯家门庭。冯颸本人听从姑母教改导,也照此做了。然而,接下来的过程却竟是那么意想不到的曲折惊心,老皇上暴死,南安王登位,宗爱篡逆,最后经由冯颸火中取栗搬来尔朱氏救兵,才平定逆贼,将拓跋浚推上帝位,获得圆满功成。经过此一番血雨腥风,冯颸虽说全然达到了当初姑母为自己设定的目标,身登皇后之位,而至亲姑母也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让冯颸痛心彻骨,好久好久抚而难平。她一直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设若姑母还活着,有天命之神下凡,这样问她:一边为她姑母之命,另一边为皇后至尊之位,若当下成交,以此项来交换彼项,她可愿意?她一定一定宁愿保留姑母之命而不愿要皇后之位!然而,后来的事实却竟然就是这般:她用她姑母的一条命换得来一皇后之位!她就自己审问自己:人,难道竟是这样的短智没识,只有省去长长的过程而将直接因果之式摆到自己面前时才能理解,一旦在原因与结果之间套上些个增长的连环,那时就看不明白了事情的根本?还是为欲望蒙眼,心存侥幸自欺欺人有意不想去看懂了呢?

冯颸的自责是深重的,其伤痛更有超过于当初她父母之死,因为那是事归外境强迫,非她自我选择。而姑母的死,她却直接涉事其中,是为了实现她自己一个“欲望目标”!人在带伤的时候总是喜静恶动。为此,冯颸成为拓跋浚皇后入主中宫之后,那时她的心静如止水,什么也不想了,将来要怎样怎样,只想老老实实做好一位皇帝第一夫人,不忌妒,不谋人,一心给皇上照看好他偌大后宫,将来侥幸寿长,就做一名合格的白头守宫;用心照顾好太子拓跋弘,代替那位可怜被赐死的李夫人——这也是一位以命换位的牺牲者——就做太子亲娘,尽心尽力尽到一位母亲的职责,将来将其顺利扶上帝位,于心已足,死而无憾。种瓜得瓜。冯颸存了这样的心思去开展她的生活,她果然就得到这样的生活。十年后宫生涯平静无褶,仿佛一晃眼就那么过去了。而天命不测,皇上拓跋浚于二十六岁年纪,青春之树齐岈岈被当腰斩断,几乎是一夜夺命!这是二十五岁的冯颸事前怎么也没想到的。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竟会这样!哈!白头守宫,直为梦呓。青丝失侣,谁人能受!于是,脑里滚雷,心中扬尘,冯颸一时想不开,而纵身跳入火中,直要去追那死去的丈夫,她要问问明白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结果还死不成,她被由火中救起,结结实实被安放于太后的高座尊位之上,要求她:父死儿幼,现在国家需要你,来吧,尽一个太后的职责,抚孤监国,完成你的义务。此乃天命。还说什么呢?那就权且就当给大魏朝立一活牌位吧,无用之用,以安四方人心。反正,国家有皇朝祖制,文成皇帝有临终遗命,现在太子已然顺利即位,举国安心;朝中政事,有首席辅政大臣拓跋乙浑总揆负责,他是有经验有能力的人,必不会出大错,可以依恃。好了,巨变过后,一切重上轨道,归于平静。认命吧,一切平静、安宁就好。这命其实并不坏,不是吗?

然而,事不由人。却有一人硬是不要这位想要安宁的太后得享安宁。他要做国家的对头,做她对头,而将国家再一次拖至危亡的境地!作为太后,皇朝之最高监国,无论她愿意与否,都责无旁贷,必须立即作出紧急应对,重披战甲,再跨征程,而与凶险的命运再一次展开搏杀,来恶拼自己乃至整个国家的命和运!此位欲弄国家的人是谁呢?不是别人,正是百官总揆,手握重权的车骑大将军拓跋乙浑。他阴谋欲要窃国篡位,凭借先皇遗命辅政这一特殊身份,矫诏先后杀害或关押多名朝中重臣,尚书杨保,平阳公贾爱仁,堳原王陆丽,等等;自封为丞相,位居诸王之上,将国家最高军政大权总于一己之手,皆由他说了算,连皇上诏旨都成为形式,由他事先拟定,皇上只加盖御玺而已。很明显,这是又一位宗爱借尸还魂了,若不迅速加以铲除,整个国家很快就将再度陷入深渊。而这一回还更要危险:因为宗爱毕竟为宦官,只可篡权,无法篡位;拓跋乙浑则不然,他为宗室权臣,一旦阴谋得趁,那江山可就完全易主,而成为他乙浑家的了。情况紧急,不由冯颸有任何的犹豫耽搁,但怎么下手应对?却又不能操之过急慌张挠敌,反让对方有了准备,事情就难办了。冯颸一再告诫自己:必须冷静、冷静、冷静,表面不动声色,暗中周密布置,只待时机成熟,出其不意,一击制敌,获取全胜。

谋定而后动,事情的进展竟异常的顺利。那狂妄自大、视皇上太后孤儿寡母为无物的拓跋乙浑,只以为天下已成他囊中之物,随时任由他探囊取物即可得天下。冬至节这一天,朝中百官例行入天文殿朝觐,向皇上、太后贺节祝吉。冯颸秘密安排哥哥冯熙率领健儿伏于宫中,在拓跋乙浑率领百官朝向御座之上的皇上太后举臂奉揖三呼万岁的一刹那,冯熙一声令下,健儿跃起,直扑拓跋乙浑。那拓跋乙浑也是完全有准备的,进殿之前他虽说把卫兵留在了殿外,但他本人带刀入殿,进殿后,几步就驱至皇上太后的御座之前,只隔两刀之距。为什么?他就是预防,一旦事起非常,他一步跨出,即可将皇上太后摁至自己刀下,那时,所有的人任谁也不敢再动,而他立即召唤门外自己卫兵进殿,一切都来得及,绝可保万无一失!可惜,事败往往就出在这万无一失的自以为是上。当冯熙率健儿由帐后一跃而出,扑向拓跋乙浑时,拓跋乙浑是按照自己既定方略,拔刀一跃扑向面前的皇上太后,毕竟他离得近!然而当他出手擒摁皇上太后,刚一触手,他即已知自己完了!因为他摁到的不是人体,却是两座木雕像。是的,那御座上的皇上、太后并非真人,是冯颸精心想出,命人暗中做成的两具假人!

拓跋乙浑摁住木头皇上、太后,嘴里大叫:“苍天不佑!苍天不佑!”举刀立劈,木屑飞迸。就在这时,冯熙领人到了,乱刀齐上,将拓跋乙浑剁翻。门外拓跋乙浑卫队获知主人已死,如鸟兽散,跑得没有了踪影。

在场的文武百官全皆吓傻了,呆在原地瑟瑟发抖。就在这时,由后殿转出刘贵,手持诏书,高声宣道:罪在拓跋乙浑一人,行逆谋篡,颠覆国家,罪在不赦!其余所有人等一律不罪,即请前往天极殿,皇上、太后在那里接见诸臣。刘贵?没错,就是当年随冯颸一道逃亡羌中的那个刘贵,冯家旧人。他现在在太后宫里当了一名全身宦官,为太后特许,前古所无。还有奉王夫人遗命配于刘贵为妻的那位丫鬟奉帚,她现在也在宫里,做太后的内寝侍女。夫妻二人一道近身侍候太后冯颸。

其实,百官对专横跋扈的权臣拓跋乙浑早已心怀不满,敢怒不敢言。方今太后设计除掉逆贼,朝中文武无不欢心鼓舞,大家一拥而到天极殿,高呼万岁,跪地恭请太后临朝称制。那冯颸毫不忸怩就接受了。京城吏民同声称颂,街巷儿童有童谣唱道:“浑水靖,喜相逢。”洪指乙浑,逢指冯颸。举国人同此心,渴盼太后主政,国家政治清明安定,开创盛世。

 

 

《石头志》连载第三十八


38

天华殿,冯颸与野曜隔帘相见。那帘为白纱帐,冯颸坐于帐后,盛装危冠。昙曜立于帐前,灰色旧袍,举一只手至齐胸高,行僧家礼,说道:“太后吉祥。”冯颸听了,半晌不回,只是目不转睛盯着看,好像已经移神。

奉帚过来,用手背轻轻碰碰昙曜,低声提醒说:“跪拜,跪拜。”

昙曜听而不闻,挺立不动。

冯颸命令奉帚:“旧人到了,不必生分。布席。”

奉帚遵命,于昙曜面前铺一方皮席。昙曜道谢,不作跪坐之姿,却如僧人坐禅那般,盘腿坐于席上。冯颸也不计较,朝奉帚摆摆手说:“你下去吧。”转向昙曜又是个盯住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突然说了一句:“天命不绝!”像是对昙曜讲话,又像是自语感叹,说着那脸就开始变形,亦抽亦皱,平湖兴波。

昙曜平静答:“太后宏福齐天,大魏中兴有望。”

冯颸听了脸上忽然又放展了,兴致说:“你来助我,你可愿意?”

昙曜答:“职命所在,不敢推辞。”

冯颸不解问:“职命?我还没有予你命职,何所职命?”

昙曜答:“天职在身,人人自有,不待王命。”

冯颸问:“那是什么?天生自有。”

昙曜说:“佛性佛命。”

冯颸轻吁一口气,说:“噢,你又说的是你那一套。我说的是,我要在朝廷里任命你一职,那李福胜他跟你说了吗?”

昙曜说:“是的,我愿领职。但我有一套自己的规划,希望皇上太后能批准执行。”

冯颸说:“我还没赋你职呢,你接了任命再说。”拍一下手,刘贵由后殿转出。冯颸命令:“宣吧。”

刘贵面对昙曜立定,展卷宣道:“昙曜接旨。”

昙曜起身改为跪坐之姿,俯首听宣。

刘贵高声宣旨:“皇帝钦命:任命昙曜为昭玄寺沙门大统,统领国朝所有寺院教徒教务,即日起任。”

昙曜磕头谢恩:“谢皇上、太后隆恩。”

刘贵退走,冯颸微笑问昙曜:“你刚才不拜,现在为什么拜我?”

昙曜答:“臣刚才为徒身天人,现在并为太后臣子。”

冯颸问:“佛家为什么不拜皇家,什么道理?”

昙曜说:“天下众生平等,人人自有佛性,不分高下,只拜佛祖,不拜人物。”

冯颸说:“那为什么南朝人实行的制度,佛家要礼拜皇家呢?”

昙曜说:“那是以佛媚俗,堕落天道,为恶最深!”

冯颸不吭声了,酝酿了好一会儿情绪,突然问说:“那么你连我也不想拜吗?”她特别强调那个“我”字,用力挤出。

昙曜平静答:“太后根器特异,他日升天为佛,那时全天下佛门弟子全皆匍匐礼拜。”

冯颸再也忍不下,喉间蠕蠕几下,咽几口唾沫,突然爆发,尖声叫道:“阿米!我不是太后,我是宝扇,扇儿!”

昙曜只低声回一句:“太后容禀:臣名昙曜。”

冯颸简直要活气死,呼一下由御榻上跳起,滋啦将头上凤冠扯下,掼于榻上,接着又扯身上衮服丢地,只剩一薄绫贴身单衣,呼地掀帐突出,立于昙曜头前,胸脯一起一伏,盯着昙曜,手扶昙曜下巴,尖声喊道:“阿米!阿米!你抬起头来!抬起头来!”

昙曜双手拄地,将双眼扎于地上,冯颸怎么扶他都不肯抬头,嘴里续续念道:“请太后正装,请太后正装。”

奉帚闻得冯颸尖叫,急步由后殿跑出,看到眼前景象,吓坏了,赶紧由地上拾衣,往太后身上套,捡起冠子,往太后头上戴。冯颸已然气昏,僵如木柱,任由奉帚在她身上鼓弄,一动不动,眼里喷黑光,朝向昙曜头顶发射,昙曜低着头,也看不见。

一会儿,奉帚给冯颸重新穿好衣服,退去。这时冯颸心中大焰也已被压下,退坐帐中,叹口气,又委屈又愤怒不甘地说:“好了,我正装了,你抬起头来吧!”

昙曜这才略略移身,重整坐姿,说:“谢太后礼遇大臣。”

冯颸听了,气得笑出来,恨恨说:“好了,你已经是朝廷大臣,说吧,你什么规划?奏来我听!”

昙曜遂一五一十禀奏,他的规划计有二事:其一,奏请国家设立“僧祗户”,京畿地区划归昭玄寺直接统领,地方由各州郡僧统衙门统领。这些户民每年按额定数量,每人向僧统输纳粟米六十斛,僧统积粟为储,凶年时可及时放赈,以救灾民。

冯颸听了特别高兴,说,这个主意好!救灾救荒,这件事早就该由国家设立专门机构来做,饥民有赈,国家才得长久安定。今由昭玄来做就更好了,颁慈播善,其义正合。

昙曜继奏第二件事:请准将那些犯罪在死刑以下的囚人,发予各寺院为“佛图户”,为寺院做各种杂役,并向寺院纳粟。这样,寺院有了经济来源和劳力人手,罪囚也有了安寄之所,有机会在寺院中受教习善,改过自新,国家也免去广设监狱虚耗钱粮。

冯颸一脸的欢喜,连连说:“好!好!我同意,一会儿我就让中书拟制,下发尚书执行,你回去以后即予布置你昭玄寺及各州郡僧曹,如何具体来妥善管理这些人户和粟粮,这是你的事,我就不操心了,出了后果你负责!”

昙曜说:“太后请放心,臣必善始善终,把这件事务必做好。”

冯颸夸奖昙曜说:“想不到你还在人间,人在心在,实人实事,没有空空虚虚,飘为不沾人间烟火的清气。”

昙曜说:“佛教为入世宗教,不逃世,不弃世,善化天下,福溉苍生,此为我佛广大教化本旨应有之义,是为化空;反之则为断空、灭空,皆为人为故意立虚造空,与佛旨背道而驰。”

冯颸极为欣赏,大声说:“好啊好啊,你这样崇佛弘法,义薄云天!把那南朝人完全给他盖下去了——你看他们那一派那猥猥琐琐的样儿:离群索居,藏身匿影,抖抖索索生怕沾了一丁点儿世间的人气,扯他身子增加了分量而不得升空,只修个人,全不念天下苍生苦难,嘴里却虚说什么欲要普度众生,真好笑!”冯颸说着咯咯就笑起来,脸上灿然明媚,而依稀现出其当年少女时率性娇美之态。

电光石火,一线美弧划过昙曜心空,随即涵溶不见。昙曜沉静说:“佛不弃一土一人,南人迷途,不会长久,我大魏之地佛光广发,净明澄照,必将尽覆南土。”

冯颸听了,精神一激而振,情不自禁起身出帐,咕咚与昙曜面对面跪坐,目如秋潭,睛点黑漆,耀耀闪光,望着昙曜说:“我们大魏上承天命,必将统一天下,他刘宋苟占江南之地时日不会太长久了!这样,我们俩双管齐下:由我来专管军务国事,攒积国家实力,你来弘我大魏佛祖正法,抟聚人心。时机成熟,我们一鼓而下,收复江南,统一天下,把你所主张的佛家正道正法也铺到江南去,如何?”

昙曜说:“臣愿领命。”

冯颸意气风发,一激灵,还像小时候那样,竟展臂扑向昙曜,几乎把半个身子挎到昙曜肩上。

昙曜没有拒斥,也没有回应,静静地说:“此为宏化广善之业,而非一身一心之个人欲望。其过程也将漫长艰难,其结果也至澄明净。必怀如此胸襟怀抱,方始有望获具善果;反之,意气兴兵,杀生害命,结果反为不善。”

冯颸听了,又如一盆凉水泼面,把那火戗戗一脸的热度给浇了下去,即由昙曜肩上摘下身子,突地出手,朝着昙曜胳膊窝捣了一拳,说:“知道了!好了!我们各干各的事吧。”

各干各的事。事,说起来兴奋,实际干起来不易。冯颸这一边,她心欲把整个国家狠不能一夜之间建成一就像当年大汉朝那般强盛国家,而实际操作起来却难上加难,其一,国中几股强大势力全皆根深蒂固,非止一代,谁想改动一下,各势力拼死抵抗,难以撼动。这些势力有宗室王公的的势力,有部族部落的势力,有豪族高门的势力,有各级官僚的势力,哪一股子都老虎屁股摸不得:你想把全国各种部族武装全部收归中央朝廷所有,编为一支统一的国家军队?没门儿!那拥有私家武装的王公、部族、部落、豪门就联合起来,同声同力反对。你想把全国家户全皆统计编户,而成为国家的编户之民,统一皆向国家纳赋?没门儿!那王公、部族、部落、豪门又是同声同力反对,因为那是直接抽他们的民、剥他们的利。而由中央到地方整一个系统的官员,这些人也不肯用力推行落实这样的政令,因为其事难办,办不成对他们没有损失,办成了得罪豪强势力,而他们得罪不起,所以最好还是躲远点。更何况,在此官员系统中,许多官员本身就为势力集团的一分子,位高权重,身居要津。而这还不是最难的呢。最难的是第二个方面:国家祖制有定,谁想动它,简直无异于自找死路,首先皇上这道关就通不过!是的,皇上本人虽然年纪小,却并非小小木偶,他日日与王公大臣们在一起,耳濡目染,别的不精通,谨守祖制这一条他深入骨髓,甚至在胎中即已养成,一毫不可动摇。若问,那皇上岂非太后一手鞠养长成,对他精养精教,她难道竟不曾对他灌输新观念吗?唉!说起来可伤,那时冯颸只一意做一位贤后良母,所教太子却正为崇祖重孝、慎终追远这一套,终至于把太子教为如今这样一位默守传统的皇上。可惜呀,那时的冯颸她并没有想到日后将由她来接管这个国家,更没有想到这个国家其内造竟存有如此糟糕不堪一些方面亟需改革,并且这改革要经由她一手来实行完成!还能说什么呢?只有牵延,小打小闹,暂为应付眼前吧。时间在牵延中一年一年过去。冯颸所收获的只是,在她的身边逐渐聚拢了一帮才智之士,有志有谋,与她同心,让她略感安慰。

在昙曜那一边,他所推行的“僧祗户”“佛图户”新政,顺风鼓帆,一路畅通,未用三年,就全然得以完成落实。国家佛教事业一跃而升至一个新境地,各地寺院香火旺盛,信众日增。与此同时,地方民情风俗同步显示出改善迹象,原来一些民风骠悍之地,盗贼猖獗,于时风气渐有收敛;而扶危帮困、救人急难种种善行之迹,为人颂扬,渐广流传。看到这种情景,昙曜心中亦喜亦忧,喜的是毕竟人心回归本善,大有希望;忧的是,此种回归还仅仅为一开头,且一开头就有踏上歧途而非正道之危险——这是怎么回事呢?昙曜看到,那些惶惶急急迈进寺院大门的信众中,大部分人并不是为了修人修心,只为图个人一个私利而已。他们把佛当了一般俗神那般信奉,跪于神前磕头祷告求财求命,没有一个求示开化,希善得慧。看看他们为图一升半斗而不惜放弃人格尊严匍匐于地那种种样状吧,一个个形如病猫,几不成面目;而一俟出得寺院,脸上那股狠劲如夏日乌云,叆叆叇叇立时升现于眉山眼水之间,就仿佛他们已然求得神允为其帮手甚至靠山,他们就此可以放开了胆子与世界来做一搏了!显然,这与昙曜兴寺宏佛之初衷适成反对,恰走向了它的反面。这如何不让他忧心呢?

昙曜之忧为大忧,而非小忧。因为,怎么样才能将信众引上正道,化除私欲,祈修善道,与人为善,与世为善;在这样一个基础之上进一步修心开慧,明心见性,得入常乐我净之涅槃极境,这对昙曜来说成为一绝大难题,如若找不到解决之道,他所谓放弃逃世,积极入世,而与天下人“共修同化”的理想亦只为泡影,普渡之愿,不过一个美丽的空想而已。

昙曜的心奇苦无边。他离开人多的地方,一个人漫游于荒野,时入林莽之中,时息幽山之下,多么希望也能遇到佛祖当年那么一棵菩提树,让他触境生心,一朝开悟。这一天,他来到武周山下,隐约看到山壁上似有人工刀刻痕迹,爬上去仔细辨识,识出所刻为一人形图像,在图像的旁边并刻有四字为:“阿米驮佛”。昙曜心不由己,如遭雷穿电击,一屁股跌坐于地,没坐住,连滚十八滚,一滚到底。“阿米驮佛”!这四字只能为一人所刻,绝不会有第二人!阿米忘了浑身疼痛,坐起身来,怅怅仰望武周山高岭长壁霞光蓊蔚,而他的心湛然空晴一碧如洗,一个声音在告诉他:开始吧,找到你的神!

昙曜像一只脱却铁链的猎狗,一跃由草间腾起,飞奔出山,飞步入宫,见到冯颸,激动得话都说不成,结结巴巴往外蹦字:“武周山,武周山,那图像小人儿,‘阿米驮佛’,你刻的?”

冯颸看到昙曜这个样子,梦幻一般,高僧不见,阿米来归!是的是的,那就是她的阿米,十数年来她迷失不见的阿米,十数年来她魂里梦里想望见到的阿米,那个由记事起一直倍伴她长大的阿米,背她驮她的阿米,托她抱她的阿米,那个曾为她出生入死以命护她的阿米,她胸前的一片肉,心上的一滴血,她灵魂的一点光,她的阿米!阿米!她只以他已然死了,只以为他已然化了,今生今世将再无缘与他重逢,留下的惟有灵魂中永不止息一堑深痛!不期然之间,今夕何夕,他竟化归!他从哪里归来?是佛祖哀恤我思他苦情放他回来的吗?是他心中仍然有我思念不置偷跑回来的吗?是他凡情难了根器不净佛祖开除他回来的吗?一时间,冯颸心头横波击天,翻澜排空,齐涌向嘴边一小小出口,而挤在一起,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惟对着昙曜点头点头点头,由于用力过猛,把那眼里的泪水尽皆甩出,点点飞溅,打到昙曜脸上,四迸开花。昙曜一腔热语瞬时被打回,未作造像,他先石化,石然立于冯颸对面,开不得口,动不得身。

过了好久好久,两个人方始心澜稍平,心苏神回。冯颸说一句:“你到底回来了!”

昙曜说:“我向来就没离开。”

冯颸说:“你根本就变了,全一幅佛头脸对我!”

昙曜说:“惟以佛意与你相对,方为真心相逢。”

冯颸说:“我不要佛!我只要人。”

昙曜说:“我佛你佛,其为一佛,不曾有二。”

冯颸说:“再莫说什么成佛成神,待你我把那人先活够了,以后成什么都行,哪怕成石头瓦砾也行!”

昙曜说:“众生一体,你我一体,为因佛性唯一。你铲也铲不去,咒它也咒不去。”

冯颸说:“那我就用最凡最凡的凡俗凡尘来覆盖它,我积万丈红尘将它全然掩埋。”

昙曜说:“你是在把灵魂宝珠往蚁窟鼠穴里瘗埋。”

冯颸说:“人生天地之间,灵魂待往哪里安置?”

昙曜说:“惟有灵魂之乡,佛乡。”

冯颸说:“佛乡何乡?也有青山绿水,也有长云高天?”

昙曜说:“凡世山水再广大也有边,凡世天地再高厚也有极。灵魂的山水广大无边,灵魂的天地高远无限。”

冯颸说:“莫凭嘴说,何以为证?”

昙曜说:“闭眼一瞬,思出天地之外。那个‘之外’就是铁证!还有‘之外’的之外,之外之外的之外,无穷无极!”

冯颸说:“你只是在想像。”

昙曜说:“想像就是灵魂,血肉不会想像,物质世界不会想像。”

冯颸说:“但我还是想要人间之爱。”

昙曜说:“爱根本就是灵魂之事,为佛性的流露,两个物之间没有爱。佛性无限,灵魂无限,爱性无限。只有无限佛乡为灵魂安寄之所,为爱安寄之所,洽适匹配。凡世有限,非灵魂之家,以无限寄有限,大足纳小鞋,巨榫入细卯,配偶不洽,世界无限怨苦愁恨皆由此起。”

冯颸嗔说:“穿小鞋我愿意!含愁含恨断肠断魂那样的爱我也喜欢,怎么,不许?”

昙曜正答:“那是你未得窥见过无限之爱,只走过庭院,不曾放马原野,只撩过溪水,没有游泳大海。”

冯颸叹口气说:“虚言好说,实体难得。灵魂怎么到得灵魂之乡?怎么常乐我净,涅槃永恒?除非人死了!人死了一团漆黑,谁人曾经由死返生,亲言所历?你听说过吗?”

昙曜平声答曰:“常乐我净涅槃之境根本为灵魂之境,精神之极境,它与生死了不相关。达此境者,生亦可得。不达此境者,死亦无缘。而一旦达于此境,生死两遣,无生无死。俗信不得其道,畏途作难,以死相殉,以为只有付出生命的代价才可获此终极正果,将那涅槃等同于死,是完全的歧行外道了。还有一类是,他们修为功行不到,先急切以凡众俗眼欲窥涅槃超越,窥而不见,遂以为其境玄深幽奥同于死境,惟死可得,生入无方,尤属俗想无稽。”昙曜说着朝冯颸打一躬,“谢谢你!是你启发了我,我决定在武周山造像,引领大众,离却俗思,入世共修,咸与升华,同浮超域!”

 

《石头志》连载第三十九 


39

昙曜一席话说得冯颸云山雾绕,同意没得同意,不同意没得不同意,心意悠扬,精神恍惚,恍惚而虚散,虚散而绵延,绵延而宽广,朦朦胧胧感觉那精神仿佛开始博大,不像先前那般狭窄、拥挤、凝集诸种憋屈难受透不过气来,对世事也越来越看得淡了,还政于帝,一意热心支持昙曜造像,隔三叉五,驾车前往武周观工。

昙曜武周开窟,以善行为总监工,招了西凉最顶级造像师专手施工,五窟并举,昙曜分别以文、景、太、明、道五字建名,各含命意,据意画像,以为工匠施工蓝图。善行请教五字义涵,昙曜说,此非言语所能明,你只躬行,其义自见。善行遂再不深问,没身于工,昼夜不辍,寝食不顾。冯颸从旁观景,尘土弥漫中,昙曜身影一点,足慰其心,观之不倦。

在朝廷那一边,十七岁的献文帝拓跋弘亲政以后,全循祖制行事,不创规,不生事,朝中百官晏安无聊,纵情行乐,挥霍无度,百般无状。由是国事愈懈,武备松弛,财用吃紧,所有公廨积案成堆,上面落满了灰尘,没有人关心过问。百姓生存艰难,嗷嗷待哺,呼天唤地,声音沉渊,不达天听。天子拓跋弘身隐深宫之中,诸事不问,惟乐游戏,一如儿童。他身边皇后冯清、贵妃冯润,姐妹二人皆出冯门,为大将军冯熙之女,身份自然高到天上去,从小恩养,安富尊荣,习以为常,又哪里能知天下苍生艰难之事?她们不特不劝谏皇上,反而推波助澜,别出心裁,与皇上一道把那玩兴推向新高潮。

由皇上至官员庞大贵族群体如此大规模纵情享乐,其全部耗养自然出自全国百姓。百姓遭受盘剥越来越重,生计日蹙,铤而走险,全国多地出现饥民揭竿造反之事。而整个朝廷上下浑浑噩噩略不觉知,即有下面地方官员来报,他们也要不听,更不上奏皇上。尔朱川第一领民酋长、梁郡公尔朱代勤数次呈报朝廷而不获回音,他实在看不过眼,就领了十数名亲兵亲自进京,见不到皇上,遂来见太后,劈头质问冯颸:“国家快要亡了!你难道坐视不管?”一句话把冯颸喝醒,仔细听完尔朱代勤叙述,心如火灼,直入中宫去见拓跋弘,也是撞巧了,正撞见拓跋弘与冯清诸人直把后宫花园当了牧民的牧场,在玩儿那配羊的游戏,皇后冯清双腿夹牢一母羊的脖子,拓跋弘双手抓了大公羊的角费劲往那母羊身上推扶,二人嘴里同时喊着:“上呀!上呀!”面红耳赤,汗流浃背。一群宫女围成一圈,从旁助兴呐喊:“上呀!上呀!”群情鼎沸,如汤益热,如火益炽。看到太后到来,帝、后二人面不改色,不但不住手,反而请冯颸快上来帮把手!

冯颸大怒,当场喝令对宫女用罚,每人责二十鞭,逐出宫去,卖为人奴。皇后冯清自恃为太后侄女,身份特殊,恃宠耍娇,拒不认错,被冯颸废去皇后之位,哥哥冯熙前来求情也求不下。那天贵妃冯润恰好身子微恙,没有参与其事,而得躲过此劫,被冯颸立为新的皇后。冯熙于是也就再不说什么了,反正都是自己女儿。

然而,没想这件事后,那皇上拓跋弘、新皇后冯润并不接受教训,拓跋弘虽说不像先前那般疯玩无状,于政事却依然全没有兴趣,不看奏书,不见大臣,把自己关在宫里,从早到晚跪在佛前嘟嘟囔囔祷告,祈求太后早死!新皇后冯润呢,看到姐姐那样下场,心畏太后如虎,如芒刺背,也跟随皇上一道祈告。密报报来,冯颸气得发昏,再度下旨,废去皇后冯润之位!

可她还是下不了决心对皇上怎么样。那是皇上啊,国体神圣,除非乱臣贼子,谁人敢一念动他?而国事日非,一天一天走向沉沦,眼看往深沟里滑。不争气的皇上却略无长进,这回是既不玩了,也不佛前拜祝了,倒是按时上朝,而整个人全然失神,坐于朝堂之上犹同泥塑木雕,坐够时辰就下来了,从始至终默无一言。朝中大臣私下纷纷议论,互相打听:皇上他怎么了?

冯颸忧心如捣,始生易主之念。为防发生意外,她命尔朱代勤率兵宿卫。她问谋臣李冲,此事怎处?李冲坚决主张当下废帝。冯颸以问尔朱代勤,尔朱代勤终为老成之人,沉默半晌,幽幽说,现有高僧法师,何不求教于他呢?接着尔朱代勤告诉冯颸,当年逆贼宗爱作乱,冯颸奉冯昭仪之命前往尔朱川搬兵勤王,因为不明京中情形,当时他自己内心里也十分疑虑,只因听了高人指示,他才毅然出兵,平贼敉乱,为保卫大魏江山得尽微力。而今事关非常,也必得去请教那非常之人,方才能明天机之隐,决事不出差错。

冯颸急切问:“谁为非常高人?”

尔朱代勤说:“即为沙门统昙曜,就是他当年指示微臣出兵勤王,太后难道对他不熟知吗?”

冯颸听了,内心百感集,几乎堕下泪来,却原来,在当年那场生死决战的背后,一只看不见的神手于暗中有力地托举了自己,难怪黑云垂地时局万分险恶之际而最后的胜利却得来竟那样意外地顺利,都是因为你啊,阿米!这就是你说的慈怀天下、悲悯人间的涅槃共修、精神大爱吧?你不止是口说声播,你做到了以身预世,以善预世!而今,国家又一次面临艰难抉择:是固步自封,守着祖宗旧例无所作为,就此一天天滑行,直至堕入死亡的深渊?还是及时改弦易辙,挽救国家,拔黎民出水火,改革制度,而为祖宗江山大业一劳永逸立定一永固不坏之基?我该怎么做呢?阿米啊阿米,不要放下我,再来一次阿米驮佛,托我越过此天堑巨豁,好吗?想到这里,冯颸命尔朱代勤护送她出城,摇摇晃晃只身一人前往武周山下。

武周山,昙曜五窟,全部开窟造像工程已近尾声,只剩为巨佛“开天眼”这最后一道工序。而工程总监善行却已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连出气的力量也没有了,出一口拔一口,犹同由百丈深井中拔水。昙曜将他由佛身交手架上抱下,平平放于佛腿之上,双手合十,为他祈祝。善行双眼微启,对着昙曜只说了句:“你就与众生好好过吧。”在昙曜的祈祝声中安详咽下最后一口气。

八位僧人抬起善行启行,将运往寺院塔葬。昙曜由善行手中取下锤、凿,目送善行走远,独自一人攀至佛首间,一凿,一凿,为佛开眼,声如石罄,铃然悠扬。

冯颸来到佛前,躬身俯首,对着朝阳之下金辉披身与山同体之巨佛石像虔诚叩曰:“佛啊,我欲为天下苍生谋福,求你给我力量!”

没有回应,惟罄声单响,叮叮鸣梵。

冯颸再叩:“山河广大,人民众多,飘摇无主,挣扎于无地。我欲拯济万民于水火之中,而身孤力弱,无能施为。我佛慈悲,乞予我力量,予我以力量!”

佛顶凿过最后一声罄响,发来回声:“尔自有力,自性澄明,无限广大,毋须外求。”

冯颸诉曰:“自性杳冥,心力微茫。”

回声:“反躬自省,必造源泉。”

冯颸诉曰:“言简义幽,难挈纲领。”

回声:“涅槃惟一义谛:精神回到它本身。”

冯颸听了,心里似明仍暗,浑浑蒙昧。她求教心切,不得已,只好放下所有的架子,噗嗵跪倒在地,恳求说:“原谅鄙妇鲁钝,恳求尊师不吝金言,详细开示。国家幸甚!人民幸甚!”

半晌,佛间传来回答,如整座武周山天音回响,庄严浑朴,悠扬崇隆——

“所有的欲望与疯狂,都缘自那最初的分裂:灵魂被无始无明抛寄于血肉牢笼之中,失却真身,惟见身影。影欲消除阴,回到本身,不得路径。由是引发一场持续不歇的战争,始古造世,以迄于今。人与世争,人与人争,食肉喝血,贪欲无穷。仇恨万重!悲惨万重!欲拯此厄,必由我始,以达常乐我净。

“我为登极‘常乐我净’涅槃之域第一扇大门。

“我就是自性,我就是澄明,我就是力量,我性无穷。

“我就是我,不是草木,不是土石,不是虫兽,不是人奴,不是诸物,不是血肉,不是一切的有形有穷。

“我就是我,我是看之所以能看,听之所以能听,想之所以能想,识之所以能识,爱之所以能爱,恨之所以能恨,因之所以为因。我就是那个能:能之所以为能,所以为能之所以为能。我就是那个‘之所以’!世界之终极原因。

“世界是由我宣布出来的,没有我就没有世界。世界是由我所构建,我在构建中发现,在发现中发布。我,构建、发现、发布了世界的存在。

“我,前不见我之所从出,我没有来源。我,后不见我之所由归,我没有归所。我就是我的来源,我就是我的归所。我造生了我,我终回到我。

“我就是常——自永,乐——自安,净——自性;三自合一,归而为我,无须外借任何的他者为我存在的条件理由。我是最初一个真,也是最后一个真,最初一个美,最后一个美,最初一个善,最后一个善。

“难道说世界只有一个我,他人尽皆不存吗?不,人皆有我,先天命定。而佛性为一,我性为一。我的我,人的我,千万兆亿,其实只是一个我——‘我性’,没有高低,没有大小,没有厚薄,没有分别,没有一切的衡量——因为它根本就不是一个数量,不可度量,也不要度量。太阳不足以比我的光芒,宇宙不足以比我的广大,海洋不足比我的深微。我,只可以我来度量。

“交往只是我际的交往。众生之我际交往为世界真正的交往,灵魂的交往。除此之外皆为假我逢场拼戏,风激水扬,石头与石头之间互相碰撞。万我本为一我,我际交往实为自我与自我的交往。

“放下,放下,影子丢开影子,回到本身,回到真我。与世同修,与世同善。抛弃一切的‘因为所以’,回到最起头处那个‘之所以’。不为眼奴,不为耳奴,不为身奴,不为想奴,不为人奴,不为情奴,不为欲奴,不为权奴,不为财奴,不为世奴。站起来,向世界大声宣布出我的尊严,我的力量,我的永恒!

“众生尊严就是我的尊严!

“去吧,去吧,握住你的‘我’,去迎接‘我’本有的使命。我在身后看着你,我在笑呢,我在笑呢,我在笑呢……”

——梵音止息,冯颸仍在百万高温创世洪炉中镕冶。日东而中,日中而西,日西而沉。满天彩霞,赤橙蓝紫。彩霞之下,武周山底平地生云,漫然铺展,而将整个武周山浮起,浮至云际,与那天上云霞连为一体,佛也不见,昙曜也不见,惟有金的云,玉的雾,容与共和,溟溟漠漠,无际无涯。

冯颸一句话不说,起身出山,由尔朱代勤亲自驾车护送回宫。当晚,一道密令由宫中快骑发出,急调姚略三千秦羌兵十日之内入卫京畿地区值戍。尔朱代勤则率其本部专护宫城四门。京城内外,互为犄角,铁桶护卫。一切布置完毕,冯颸携亲兵直入皇宫,颁布太后专旨:旨令皇上拓跋弘退位,由太子继位。当日,皇帝专诏颁发全国:皇帝晋位为太上皇,退居安庆宫休养。太子拓跋宏继位为帝,太后临朝,专制天下。

拓跋宏时方五龄。冯颸执掌军国大政,断然实行制度改革:一,改革官制,将既往国家官制由无奉制改为班奉制,从而实现对官员的有效管理,杜绝了官员对百姓产业的任意侵夺;二,改革兵制,改鲜卑人传统部族兵制改为国家兵制,由中央朝廷集中统领,避免武人豪强集团自成势力,侵凌百姓,分裂国家。三,改革地方户籍制度,由既往宗主督护制改为地方政府登记管理制,原先依附豪门宗主之下的佃客荫户尽皆由宗主门下予以剥离,单独立户,政府造册登记,统一标准全体只向国家纳赋。其事由乡社三老具体负责执行,州郡地方政府统一领导。四,实行均田制,凡国家所有编户之民人皆有田,由国家统一分配:丁男、丁女桑田若干亩,露田若干亩,每年定量向国家缴纳租税若干数额,其余统为自有自养,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名义摊派捐调一升米一两棉。

二十年后,魏朝国强民富文盛,孝文帝拓跋宏踩着乃祖母文明太后铺就之康庄大道,率国南下,由平城迁都洛阳,改国姓为元氏,居中州而挟四方,直逼江南。八十年后,凭借其制度和道德的优胜,北朝最终统一仅以文胜的孱弱南朝,中国历史登顶,伟大的隋唐胜朝现世。一百五十年后,唐主李世民功成名就,携其近臣往参云岗石窟,李世民对虞世南说:“卿为南人,曾睹北石壮观乎?”虞世南赞曰:“石宫石像,神乎其功!”李世民曰:“卿仅以事功参,尚驻皮相。”虞世南请教如何参圣,李世民曰:“参一窟得其静,两窟得其明,三窟得其道。以此三慧命世,王霸可成。”虞世南问:“尚有四窟、五窟,愿闻上教。”李世民曰:“此非我等可知。周遍大全,其为化乎?”虞世南援笔就记,李世民抬手制止,曰:“澄照渺远,即之希夷。以待来者。”

 

 

 

后记

 

1)本书取名《石头志》,初无上傍《石头记》叨光之意,是名副其实写的石头”——大同云岗石窟。不过为偷懒省思顺手用了这种现成起名的格式,同时也为读者考虑,初次相会眼熟耳顺好读好记。但是《石头志》与《石头记》的石头还是有本质共通之处,那就是两石均为神石,而非唯物主义之所谓物质。神就是精神,为超越性存在,人人而有;精神就是神,人人不得其解,为宇宙造化迄今无解之终极奥秘。但人还是想知道:是谁?从何而来?望何而去?于是就有了曹霑的《石头记》,我也跟着续貂来一本《石头志》。这个历程将一直继续下去,一万年后还会有人写《石头遇》《石头忆》等等,无穷。目下我最关心的是,我的《石头志》自欲带给读者什么?而读者实际从中又捕捉、获得了什么?我不敢预断。是的,无须讳言,《石头志》就是想把人领入精神,升华我,升华人,至于领不领得成功,看吧。

 

2)人的本质只是一种精神。精神活动着开展着便是存在,精神一旦沉滞便归于虚无。身体和生命属于自然,钱财属于社会,职位属于国家,子孙属于未来。我拥有、且只拥有我,我永远只与我同一。没有了精神,身体、生命、钱财、职位、子孙所有这些物件合起来也构造不出一个我来。”——不知其所从来,打我有意识以来,他就存在于我中;”——不知其所归往,死亡为身体之生命现象,精神非身体生命,不知死亡为何物。通俗地说,人从来只是观察到他人的死亡,永远不会知觉意识、从而捕获到自己的死亡,死对于并不是一个明白无误的已然确证,且将永远不会得到这种确证。在这个意义上讲,对于我来说是不死的,没有任何一物可构成对的否定,从而剥夺去那个永远并且只与我同一的,除了精神自我的沉睡、沉滞、沉沦。《石头志》只是想作一种唤醒,唤醒我,自我,精神。那时,每一个精神都是一个宇宙,不,一个大于宇宙、可以覆盖宇宙的神。睁开眼醒一醒吧,醒来并不可怕,世人。

 

3)精神可以覆盖宇宙。精神的本质即自由,无限乃其边界。没有什么可以限制这种自由,除非精神本身予自己以限制。精神通过赋予自身以逻辑来限定自身。这种逻辑就是:它只是规定和引导精神走向自由和无限,而不是相反——扼杀其自由而成为锁闭,斩断其无限而成为有限。当人无论自主还是被迫而设定思想只可在既定之域开展,除此之外为不可逾越之思想禁地,这时,他就是牢囿精神自由而成为精神锁闭;当人无论主动还是被迫陷入到某种境域不可自拔,譬如说贪欲、恐惧、依附、沉溺、强迫、迷信、忌妒、虚伪,这时他就已经是在斩断精神无限而成为有限。非自由、非无限之精神为残缺不全的精神,他非但不能担起存在主体之责任,正相反,常常倒是成为别人眼中的客体项:任由别人研究、分析、分类、断定,别人说他是什么他就是什么,而他也自以别人的这种断定为自己不改之宿命。这时,精神已经宣告自己死了!只是外表仍然徒具一具人的外形皮囊而已。此种人是为伪人、假人。但是,精神是不死的。精神既是无限,他怎么会死呢?其死亡必定是一种假死,一种暂时的自我迷失。当此之时,他就特别需要一种唤醒,由其假死状态而被唤回到重新苏醒,从而,由伪人、假人做回到真的人,由客体回归至主体。《石头志》只是想做这样一种唤醒:精神的主人永远只是精神本身,精神拒绝一切形式的被客体化,无论这种客体化打着什么样冠冕堂皇的旗帜。精神睁眼,该醒来的时候了!

 

4)精神与思想是不同的。思想即思而想之,对物、对事、对人、乃至对思想本身进行思索。但既要思想,首要的前提是能思想。你对人说,你思想思想,他若接受你建议,于是开始思想。而你若对石头说,你思想吧,那石头便不应你,因为它是物,原不能思想。精神是什么?精神不是思想,他比思想更根本、更初始,他就是能思想的那个,是为一切思想得以开始之初元发动。而他本身无形无迹,无始无终,无限无止。不要指望通过思想来解释精神,更不要指望通过身体甚至物体来解释精神,那是不可能的,犹同你企图通过计算机硬件来解释计算机软件一样不可能,尽管软件发动硬件开展工作,二者之间似乎唇齿相依谁也离不开谁,但离不开是一回事,唇解释不了齿是又一回事。人是精神的存在,之一字,使人决定性地超拔、超越于物之上,再不可能转堕为物。《石头志》就是企图尽可能地唤醒、唤起存在于人心中原本的、无条件的、自由超越的那个。因为,由于环境的长期压制,在大多数人身上那神一样伟大的原初者——“”——令人痛惜地潜隐了,沉睡了,由是而人不成人。这些可怜的伪人、假人,他们竟误以为精神之能不是他们天性无条件所自有,不可褫夺,也不可给予,却是经过允许者的允许之后才得有限拥有的那么一点点装饰!——以上我这些话不难懂吧?如果你还是不能完全领会,那就请你参观《石头志》中宋家春和冯飔这一对男女,他们又是如何能其所能,来谱写自己的皎皎人生!

 

《石头志》写完八个月了,写定之后我就再没有看它。现在,我终于决定将其首发《古榕树下》,网上连载,公布于世;上面四段话系为在连载的过程中,我以一个“读者”的身份,一边读一边即兴感想随手写出。我之所以愿意把它们收进《后记》结束全书,不光是主观意欲借此予读者某种阅读引导,更为重要的是,这四段话两千字代表了一种“新哲学”的提出。除非硬说近代以来中国精神完全康健无恙无需救治,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我的“新哲学”的提出就不是完全没有意义。毋须说,这只是一个更大的系统的一部分,但其中最重要的核心元素已然具备。但我还不想将其系统阐述为一个体系,此处既不是地方,另外,理论一旦被建构为一个没有缝隙完整无缺的体系,势必堕入封闭从而失去应有的弹性,它也就到了僵死过时的时候。我倒宁可保留此刻它孺牙新发参差不整的开放状态,放所有人进来,一道参与对它的建构,在建构属于每一个人自己的新哲学的同时,构建出一种确乎站得住脚、讲得通道理、可以安身立命的中国精神。如果是那样,我的《石头志》未为枉作!

谨以此书献给曾予我以无限精神滋养的伟大母亲!

 

李维加

20151110于太原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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