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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早春记

时间:2015/11/7 作者: 荈草 热度: 84747



北方的二月早春,实则仍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寒季。时节刚过正月,媒体界早已开始沸沸扬扬地宣扬与赞美这个代有不平凡意义的季节了,这的确是一个不同的春天——因为这年正是二千年,世纪末的最后一个春天。

然而天气却依然顾我的寒冷,并不去理睬与附和人们的喧嚷,竟扬扬洒洒又落了一场不小的雪。当清晨的第一束阳光射过来时,这个白色的小城便亮了起来,在这早春明媚的阳光下闪放出白灿灿的光芒。人们见到这样好的阳光都吁一口气——这下儿春天真的要到了。

小城南侧紧邻一个镇子,两年前政府新修的一条高速公路将小城与小镇分割而开;一座南北走向的大桥便成了这个小城与小镇相连接的纽带。此时天已放晴,几抹白云在天空中变化着凝脂般柔嫩的褶皱,在这清晨明晃晃的太阳光下小镇已不知不觉又开始了新的一天。在那大桥一端紧挨镇子的大路口,小商小贩们又已早早地摆下了摊子——卖水果蔬菜的,卖馒头烙饼的,卖大馅儿元宵薄皮馄饨的,还有守窝儿呼喊炒栗子的,挑担吆喝卖茶叶的;肉摊处更是热闹——切开晾着的生肉,熏煮好挂起来了的熟肉;水槽里摆尾跳跃不知死活的鲜鱼,案子上刚刚抹脖儿褪了毛的裸鸡……一切的一切都在这阳光下熙熙攘攘地呈现了出来。

沿着桥头是一条南北走向的新街,街两旁是一家家新开的商业店铺。顺街看去,最招人眼目的就是这些店铺的名字了——十几平米的餐馆取名为美食城;两层的澡堂子自名为凯撒宫;卖渔具的小摊儿居然敢自称渔具天地;售杂志的报厅亦是大手笔,取名为图书大世界;最令人叹为观止的还要算那虚幻的网络领域,几十平米的网吧自名为无限宇宙!由此看来——这个世上似乎除女人的年纪外已经没什么不浮夸的了。这新街将这镇子东西一分为二,街西为新区,一阐的二层小楼儿,此时在这雪的映衬下愈加显得光彩照人。街东是原来镇上的老房子,青灰的墙壁,黛色的脊顶,参差破落地被一丛一丛的树木所掩映着,显显露露地隐现在这潮湿的晨雾中。在雪的覆盖下一如那着了新装的老者给人一种面目一新的感觉。仅一会儿功夫那太阳便溜到了东南上空,明媚却不热烈地放着分内的那份光芒。人群也一会比一会儿熙熙攘攘地稠密起来,路旁的两家店铺早已不知何时大声地放起了时下流行的音乐。

顺着那大桥,踏着那一地的残雪,瘸子干儿穿一件旧夹袄一路哼曲儿走来。他六十几岁的年纪,表情木讷而眼睛生动,看上去有些跛拐蹒跚的脚步行走起来却也麻利。他一面走着一面东张西望,逢人点头招呼,说话时又总禁不住凑近对方,仿佛吝啬自己的言语会被旁人无偿地听去——一望便知是一个爱搬弄事非的人。他刚刚去逛了一趟街前新开业的超市,出店门时不小心碰了隔壁衣服店门前的塑料模特,他慌忙倒歉,见人们发笑才晓得那是假人。在一个卖栗子的摊位旁,一个身材高大面色黝黑的老者醉醺醺地蹲坐在台阶的雪地里,他谁也不理,只一面自顾自地饮着手中的半瓶白酒一面喃喃地自语。瘸子干走到此人面前,抬腿踢一脚对方嘲弄道:“儿子蹲大牢了吧?等着饿死吧,你个老酒鬼!”口中轻蔑地哼一声,扬长走了。一辆银色的车子缓缓停了下来,车门一开——仇父穿黑色大衣下了车来,径直走到那老者面前俯身询问着什么,之后又拉那老者起来,一面将他手中拎的酒夺了来插入对方旧袄的一侧口袋内一面低声劝导着,走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到旁边一个熟肉摊儿前切了一大块熟牛肉,包好了塞在那老者的怀里,又劝导一番直看着老者离去才返回车里走了。

瘸子干儿一瘸一拐地走到镇西一个巷子口的头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下来,驻足盯着这家颇为气派的崭新大门廊,好一会儿撇撇嘴角转身欲离去。门忽然开了,先是窜出一只金黄色小狗,蹦蹦跳跳地撒着欢;紧接着仇母走了出来,她身材有些微胖,白净皮肤,微烫卷的头发,眼角上挑,目光炯烁。瘸子干儿见到仇母,身子微微一抖,目光下意识避开,蹒跚着身子便欲离去。仇母目光直觑着他:“他瘸叔——在我们家门口踅摸什么呢?”瘸子干拿着两包泡面讪笑道:“这不刚刚去了趟超市——你说现在什么东西都搞假,这面袋儿上明明画着这么多的牛肉,可打开一看里面就块儿面与两袋佐料儿粉——那牛肉呢?”仇母哼一声笑出声来:“他瘸叔——按你那说法那商店里袜子盒上还有女人大腿呢,你以为买双袜子那大腿也归你呀?”瘸子干儿臊得昼然变色,脸红得像番茄,跺脚而去。

仇母扭脸喊那小狗的名字——突然,从街边的草堆里跳起一个人来!咿咿呀呀地叫到:“你这个人——以后不准你再说大哥!”

仇母吃一惊,扭头来看,却是街上的小叫花子苶三。仇母有些摸不着头脑,怔怔地问道:“——谁是你大哥?”

苶三上前一步道:“就是你家的大哥——等你好几天了!”

仇母气笑了:“他什么时候成你大哥了?我看你这两天是不饿了,滚一边去!”斥完转身欲走。

苶三再上前一步,舞着手中的几根稻草,大声道:“他就是!”

仇母回身怒道:“我懒得搭理你——你还上脸了!他不就前几天给了你一条被子吗,你个缺货还认大哥了!”

苶三不敢再上前了,却依然倔道:“告你——再说他就不行!”

他话音刚落,未回过神来,脖溜儿处已挨了一巴掌!他“啊”的一声大叫,后退两步。还未等来及说话,耳朵已被仇母拧住:“我看你是吃饱了就胆儿大!蹬鼻子上脸了——我说他怎么了?你问问这个镇上谁敢这么跟我说话,你还不行!”苶三疼得咿咿呀呀的叫唤!仇母松了手让他滚蛋!苶三双手捂着耳朵跑出老远,嘴里却愤愤地骂着!仇母唤了那小狗转身回了家去,瘸子干躲在远处看得目瞪口呆。

那辆银色的车子缓缓开过来依路边停在了那门前。车门开了,仇父下了车来,又从后车厢拎下一个行李箱,锁了车门径直走了过来。瘸子干儿快步迎上来笑脸道:“允执,你刚刚没看到——”忽然止住,张望一眼大门处改口道:“今天下班这样早——你们单位听说这几年效益不错——当初多亏我劝你进这家单位的,二十年了吧。”仇父点头应答两句,也不多言,转身进了家门。瘸子干儿面上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他本想让对方请自己到家中坐坐,未料受了冷淡,望着仇父的后背他小声地骂了一句愤愤而去。

一道斜斜的太阳光射在门廊内的地上将仇父引进了院中。小院儿里早已打扫的干干净净,只有影墙前那几株整齐的冬青树顶还有心地留着那层雪——仇父知道那是儿子所为。此时几只麻雀正叽叽喳喳地在上面你追我赶,不时掠起片片的雪浪,见人进来呼的一声飞上了偏房的屋檐。阳台前是一株海棠,秃枝纤干因上面那刚刚惊走的两只麻雀而正轻轻地荡着。仇父今天刚出差归来,中午特意提前回家来,他见台阶旁放的两个花盆不解地自语道:“这么早把花从暖房里搬出来——天气还冷得很,不小心会冻死的。”边说边挑帘进了屋门来。外厅里仇母坐在沙发上正削苹果,那只黄色的小狗,正摇着尾巴眼巴巴地望着她的手等她的赏赐。那个苹果在仇母手中飞速地滚动,一圈儿一圈儿的果皮却悬而不断,只片刻功夫一个苹果便削好了。她显然余气未消,听了仇父的话半天才道:“那是仇什搬出去的,他说那郁金香总在暖房里放着不好,要冻一冻来年才开得好。”边讲着边削下一块苹果喂脚下的那只小狗。仇父讲自己刚刚遇到了黑叔,坐在镇口的市场里又喝醉了,好说歹说才劝他回了家,黑子的案子还没有判下来,那个被捅伤的人总算保住了命。”

仇母并不接他的话,语气平静地道:“——刚刚你的兄弟替你出头,说我欺负你!”

仇父摸不着头脑,仇母怒气未平地把刚刚的事讲述一遍。仇父笑出声来,讲自己只是常给他一些吃的而已,前两天看他睡在路边便从家里找了床旧被子给他睡。回忆想肯定是前些天他们在门口拌嘴被他听到了——又皱眉责备仇母何必跟个傻子斗气!

仇母愤愤道:“人家苶三说你是他大哥!——亲大哥,护着你。”

仇父笑出声来,连忙改口问道:“咦——仇什呢,今天不是周六吗?”仇母放下水果刀起身去翻他放在地上的皮箱,她一面从里面取出一件件的东西——剃须刀、报纸、照相机,几件替换下来的衬衣,还有两本汽车杂志,一面翻眼皮看一眼仇父道:“出去半天了,说是和仇老去市里看画展了——衣服就不知道自己洗洗,换下来就都塞包里带回来了,你可真懂感情,出趟远门儿连衣服上的油渍污垢都不忍丢弃在他乡异地,是不是这十来天澡也没舍得洗呀——这是什么东西?”边问边拿出两个盒子来看,仇父急呷口水打个大大的哈欠掩饰道:“你洗了吧,那是给你买的表和单位发的纪念品——送仇什吧。”仇母道:“我不是有表吗?怎么又买——”仇父端水杯哼一声道:“你懂什么,这块是名牌。都高三了还看什么画展,该正经在自己的功课上下点儿功夫了,你当妈的也该说说他。”仇母再一次翻眼皮冲其道:“你做爸的为什么不说?”仇父又一次无言以对。仇母盯着他带回来的几本汽车杂志道:“你又买这些汽车杂志,到时扔的满房间都是——哎,我问你,现在学开车的越来越多,容易的话我也去学学,我听前街他程阿姨说也不难的——”仇父放下手中的杯子,抬头盯着房顶不屑道:“开车有什么难不难的!不是有句话说方向盘上挂块骨头——狗都能开嘛!仇什他大表哥牛犇十几岁上还尿床呢,现在不照样开着新买的奥迪满街招遥吗!”

“你听说了吗?镇南新建的别墅区一期的房子开盘便抢光了!听说最小的都三百多平米,都什么人住那么大房子?”

“没听人们讲嘛——别墅就是给富人和乞丐住的!当官的买了不敢住,就几个装富婆的老娘们儿和几个衣衫褴褛的叫花子!我早去过了,里面人车寥寥——等我发了财也给你买一套。”

仇母爽声笑道:“你拿什么给我买?等你给我买的起别墅的时候我早老的走不动路了!”

仇父忽然若有所思地道:“几点钟了?我还要出去,中午不在家吃饭了。单位体制要变了——国企变私企。我们几个人正在商量出来。”仇母听了这话着实吃了一大惊道:“你说的真的还是假的?”仇父翻眼睛看她一眼道:“你不晓得官场里的事,体制一变,人员自然要调整,人家少不了要用自己的人,巴不得原来的人让位呢,你不知趣还等人家赶呀!如今就连一些官员的调动升迁,也少不了带自己的人,反正都是混饭吃。再者说,每月月底领那点薪水的日子我也过腻了。你没发现人家那些早出去的人都发了财吗?我们商量了,出来也少不了那几个钱花,何必在人手底下让挥来喝去呢!并且现在人人都在追求品质生活,难道你安心过眼下这种平淡日子。”仇母对仇父的话大不以为然,着急道:“你以为出来自己做事的日子就好过吗?风是风雨是雨,到时可没地方按时领工钱。再说,你四十多的人了辞了职做什么?忍一忍他们还能赶你走,不要有人在你耳边吹点儿凉风你就晕头了。”仇父早已听得有些不耐烦了,急呷两口水转身取了皮包往外走:“你们妇道人家碰上屁大点儿事就又急又喊的,哪是那做大事的样子——中午不回来吃了。”这样讲着已出了门去。仇母有些不安,跟两步追出来想再叮嘱两句,却见仇父已开始用新买的手机接电话了,一面喂喂地应答着,一面慌慌急急地顺着外楼梯爬到了偏房的屋顶,大声地讲着话。打完电话顺楼梯朝下走时,仇母皱眉道;“屋里不是有固定电话吗,干嘛费这劲——接个电话还得上房。”仇父面带窘色,争辩道:“你晓得什么,现在是信息时代,照你那思想社会别发展了!”仇母撇撇嘴角,转身要回房去,忽又想起要说的话,再扭回身望去,那仇父早已出了门去。

已是夜了,窗外黑漆漆地暗。仇母去她那与别人合开的小超市还没回来。仇父躺在卧室里翻了一会汽车杂志出了房间的门来上楼到儿子房中看看,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经过客厅时他看看墙上的挂表,时间已经八点多钟了,不明白儿子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回来。他上楼来摸黑扭亮电灯,房间里很干净,东北角并排两个书柜占去了大半面的墙壁,书柜顶层的空格处放了两尊粉彩的瓷器,看上去却也别致。依西侧的墙壁处是一张单人床,素洁的蓝格布床单铺的平整。对面靠墙处一张小书桌,书桌上一台电脑,电脑旁边是一尊黑色手绘随型大陶瓶,上面随意地插着几只水竹。临窗处一张长条书案,书案上一株水培的鲁宾逊火鹤,养在一个圆型的大青花水盂内,葱绿的叶子里簇拥着几株鲜红欲燃的红花,红绿相映,格外艳丽。北窗口一侧的墙壁上悬一竖轴水墨小写意:画面上一片水泽地中一只鹤正饮颈长鸣,旁边的小字题语“长唳当知天下小,方得余韵醉三江。”仇父知道这是仇老送仇什的,一面摇头又一面忍不住凑上前去看。站了多时他关灯下了楼来,到楼梯口处时听到水房里有哗哗的流水声,他知道——儿子回来了。

仇父下了楼来,那水声已止了。他慢慢走过来,轻咳一下喉咙推开那洗手间的房门,看到儿子正弯腰整理马桶旁那个新添置的小书架上的书,仇父面上露出一副既无奈又新奇的神情好半天才道:“你楼上书橱里那么多书还不够看呀——还要在马桶旁放个书架?”那背影回过头来,是一张年轻的带几分稚气的脸,站起身来,身体看上去显得有些单薄。

“爸,你不知道了吧——如今社会节奏快了,人们真正读进书去的地方已经不是书桌了,而是马桶、公车上这类无聊的地方了——你也可以把你的汽车杂志放这儿,我给你预留出位置来!”

仇父听不惯儿子这类怪论,不等他责斥,却见仇什起身道:“我得去看看爷爷,上午爷爷给的书没拿,并且他还让我放学后去吃鱼呢。”仇父想说天已经晚了,明天再去吧——他还没开口,儿子已经急急地出了门去,影子般消失在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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