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运气特好呢,我一直以为每个人都有一样的母亲,是真的,你仔细想一想看,所有的母亲都是母亲那样的对不?
告诉你,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李卫红的母亲每天都揪她的耳朵,要不就拿碗拿刷子砸她的额头,刘小燕呢,她母亲是个“偷人婆”,玉马庄的婶婶们背后都这么喊她,那可不像是喊人的名字,也不象是喊一条狗或者一头猪,象什么我也说不清,反正班上的男同学用它来喊刘小燕,一喊,刘小燕就像挨了弹弓的麻雀。还有赵学军的母亲,更别提啦,她是个癫子,每天一大早就出门,手里扬着一根树枝,嘴巴冲着人骂脏话,还在大街上当众脱掉裤子。每天放学回来,你可以看见她蹲在门口,对着脚盆里的衣服一边搓,嘴里一边不停地骂啊骂的。
听我母亲说,我生出来二十多天不肯睁眼睛,弄得那二十天我们全家都象瞎了一样漆黑一团,后来好不容易眼睛打开了,头发又不肯出来了,直到一岁时,我还是个光头,她急得四处求方,照人说的用老姜水给我擦头皮,天天擦啊擦,头发终于一根根出来了,越长越多,所以我真觉得自己很走运,你想,要是我的母亲也是个癫子,或者只晓得揪我的耳朵,我如今不还是个光头吗?一想起他们可能叫我光头鸭子,我就直打颤.
我母亲一心想让我与众不同,特别花心思打扮我,比如秋天,我总是一身黑色,黑毛裙,黑皮鞋,黑衣服上罩一个绣花白兜兜,说实话,我并不喜欢黑衣服,但是米婆婆说,我在玉马庄就像个小公主,我也就无话说了。
米婆婆还说,要数漂亮,玉马庄除了杨玉平,就是我母亲了。
要是米婆婆说别人比我母亲漂亮,我肯定不服气,但是杨玉平是罗小芸的母亲。我又无话说了。
罗小芸是我的同学,她总是很特别,她的算术好到没法说。大人看着她总要说她长得好乖。还有,你只要一说话,她就瞪起眼睛听,那样子像是你的话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她一口吞下去了,以后你要是说了和这次不一样的话,她就翻出来,连时间地点一起。这是罗小芸比较烦人的时候。
玉马庄的大人总是很奇怪,一看到小孩聚在一起玩就而象看见一堆黄蜂窝,一定要变着法子驱散,好像他们不是玩得正高兴的孩子,可他们自己呢,总爱凑在一起,却什么也不干,就是不停地说啊说啊,我就好几次听得他们说小芸的母亲。小芸的母亲去买菜,他们说她是地主家的女儿,她每餐不吃肉就会骂人,小芸的母亲上街,他们说她的箱子里好多条旗袍都发霉了,小芸的母亲过巷子,他们就说,总有一天她会放火烧掉那座房子的。
我知道他们说的老房子是什么,在巷子斜对面,资江沿岸,有一栋两层的红楼,谁看了那些栏杆和梁柱都会说,这栋楼简直不是造出来的,是绣出来的.
他们说,她曾经是那栋楼里的小姐,从堤上经过,常常能看到她靠着窗户看书,她的闺房后面种着两棵果树,一到秋天,她就推开窗户摘果子吃。
……….
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人们说的那些故事,因为她一点儿不像电影里的地主婆,我每次去小芸家,总是见她低着头坐在那里织毛线衣,冬天去,她在织毛衣,夏天去,她还是在织毛衣。
有时候小芸和我说话,我就盯着她毛衣上那些花,我发现那些花各式各样,可真是好看啊。
小芸有四个姐姐,长得都像她妈妈,玉马庄的人,称他们作五朵金花,我猜,就是因为春天和秋天,她们穿着她织的那些花毛衣吧.
不知道,发生了那些事情后,小芸的母亲有没有后悔过织这些毛衣.
………..
后来,兰英姐姐(玉马庄红卫兵组织的头头,前有专章描述)说,抄家的行动特地选在深夜,事先密不透风,本地的红卫兵和外地来串联的红卫兵分成几路同时行动,四户人家都在睡梦里,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家里已经被翻个底朝天.
那天巷子里真是热闹,从四户人家抄出的首饰,钱,书,衣服,还有坛坛罐罐,摆满了半条巷子.玉马庄的人像过年买年货一样高兴,围着那些东西指指点点.几个红卫兵一手拿着红缨枪,一手插在腰上威风凛凛地在旁边守着。
我从人缝里钻进去,一眼看到了米婆婆的首饰盒,听得红卫兵小将说,这些首饰都沾满了劳动人民的鲜血,是地主资本家剥削人民的见证。我象条被踩着了尾巴的虫子一样张大口动不得,这是真的吗?米婆婆原来是敌人,是坏蛋,我怎么以为她是玉马庄唯一一个不把小孩当小猫小狗看待的大人呢?真是糟糕,我让她给我梳头,让她给我戴这些头饰,我竟然还戴着它们得意洋洋去上过学,,要是红卫兵说的话是真的.米婆婆就太可恶了。
突然间,我的心蹦了一下,那不是小芸她们的毛衣吗?它们一件一件摆在那里,五颜六色的,足足有三十件那么多.
真让人不解,这些毛衣摆在这里,是不是也沾满了劳动人民的鲜血呢,我亲眼见过小芸的母亲一针一针织它们,我也亲眼见过那些毛线,但是我真的没见过什么鲜血.
事后兰英姐姐他们在居委会的教室里欢天喜地地庆祝,把这次抄家称作深夜奇袭,从这次事件后,每到半夜,广播会突然高叫,接着一阵阵尖利的哨音,一阵阵咚咚的敲门声和哭喊声,玉马庄的夜晚开始变得令人兴奋,也叫人恐惧起来,人们急于想看到第二天又会发生什么事,在我看来,这些事情在大人的眼睛里也一定非常非常离奇。
四家被抄的主人整整齐齐站到了巷子里.他们的样子可真滑稽好笑.事情多奇怪,大人们平时看起来那么厉害,居然就可以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摆布,要是我,死活也不会同意人家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尤其还是被一些孩子们呢.手上拿着的不过是红缨枪罢,他们不会愚蠢到以为那是真枪吧.
你看,卜伯伯,李尧龙的父亲和刘小芸的父亲,哭丧着脸怪模怪样地站着,头上带着一顶喇叭形的高帽,胸前挂着木牌,额头上画了一杠白线,脸上还写了字.更好笑的是,叫他们跪下,他们真的跪下.
米婆婆的头发被剃掉半边.小芸的母亲本来还剩半边头发,她冲着红卫兵说,毛衣是我当掉首饰换来的,我们家什么也没有了,就剩这半边头发,你们有本事把它也剃掉.有一个红卫兵看不惯她的傲气,上来拿着剃子就把另一边也剃掉了,带领红卫兵小将抄家的新任街道主任汤秋桂说,你上当了,她故意的呢,你看她剃光头的样子不更是妖里妖气.半边头才叫丢她的脸.那个红卫兵一听气得上去扇了小云母亲几个耳光,一边骂“地主婆白骨精”,一边抓起地上的头发和泥巴塞了她一嘴。
两天后,半边头的米婆婆放回去了,卜伯伯也放了,因为他的一条腿被红卫兵用凳子砍断,站不起来了.光头的小芸母亲也放了,她不断地说,家里老人和孩子要是饿死,她要找人拼命。
只剩下李尧龙的父亲和小芸的父亲,红卫兵小将手拿红缨枪,高举毛主席语录,大声呵斥,说他们是最狡猾的阶级敌人,说李家的地窖里,抄出的都是书和一些破破烂烂,你要是没财宝,用不着挖那样一个秘密地窖,而你姓刘的,父亲是个地主,除了几十件毛衣,没有搜出别的什么,这也不合理,再说要是连毛衣都有几十件的话,没有别的财物,鬼才会信.
玉马庄很多人都照着红卫兵的话你传我我传你,都说红卫兵小将莫看年龄不大,其实很不简单.
李尧龙的父亲和小芸的父亲脖子上挂的牌子越来越大,最后干脆换成了大黑板,挂牌子的绳子换成了铁丝,血从他们的脖子上,膝盖上流下,一滴滴印在地上,其中一个红卫兵一脚踢到李尧龙父亲的脸上,他倒在地上,喷出一颗带着血的牙齿。
十月中旬,李尧龙的父亲死了.他用一根绳子吊死在巷子口的公厕里.
小芸的父亲被关到大码头红卫兵总部,有人说他的两个手掌被铁丝戳穿,肋骨断了好几根,昏迷过好多次,但是他活下来了,因为小芸的母亲不分昼夜守在关押他的房子外面,不分昼夜地在外面喊叫:
“老倌子啊,你要想得开啊,老天会有眼,好人有好报,坏人有恶报啊”
“老倌子啊,你的五个女仔在家里等着你回去,她们需要你啊”
红卫兵推她打她,威胁她要是再喊,连她也关起来,她白天不喊了,可一到晚上她又喊起来:
“老倌子啊,我来陪你了,你说过,我们生生死死要在一起啊”
后来,她的话传开来,传到学校里,班上有些同学冲着小芸怪腔怪调地学那些话:小芸不理睬,他们就用弹弓射她,在她的抽屉里放很多蚯蚓或者蚂蚁.
我为小芸感到难过,小芸却说,“我才不要理她们,我妈妈说了,只要爸爸回来,我们全家就会像以前一样快乐.”
三个月过去了。
小芸的母亲嗓子喊哑了,她白天不再去了,一到晚上就披着一条大床单,到大码头红卫兵总部那栋两层楼的楼梯上坐着,看守的红卫兵也不再赶她,只是不准她上楼,她就哑着嗓子对他们说一句,请你告诉我的老公,我来了,我在这里陪他好不好。看守的红卫兵有的懒得睬她,有的经过小芸父亲牢房时,就喊一句:你老婆又来了,还不老实交代,你真要她陪你一起死吗
快到过年的时候,小芸的父亲终于放出来了,这天天正下着大雪,小芸的母亲披着那条床单撑着她的老公一颠一颠地回到玉马庄,他们走出巷子的时候,玉马庄的好多人都出来了,他们站在那里看着小芸的父亲母亲,都默不做声,我想那个早上,大家都忘记了,这是两个双手沾满了劳动人民鲜血的坏分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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