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风》连载之一
风
北海仓
引子
风狂三月暮雨横,
吻花问花香何生。
天长漏永更思忆,
堂前独杵一衰翁。
在豫鲁皖交接的黄淮地界上有一座山,名曰响山,山不高,但绵延的挺长。
从响山深处吐出一条小溪,落到平地便形成了河。河不大,丰水期则能行舟,不知是什么时候的文人墨客给它起了个非常“响亮”的名字——响马河。自然,坐落在河边上的小镇就叫响马镇。
为什么叫响马河和响马镇已没有文字考究,版本很多,居住在小镇上人们还是倾向于这样的说法:清朝末年,这地方的确出现过一个山大王叫江太响,人高马大,武艺超群,特别能吃也特别能睡,常常以水泊梁山好汉自居。手下虽然没有一百零单八将,但几十号人马还是有的。于是乎,吃饱睡足后,这位“好汉”便常常带着喽啰们下山骚扰乡邻和来往的客商。朝廷几次派官兵清剿,大多无功而返。这得益于这帮“好汉”们有着非凡的隐藏和逃跑技能,再加上山下眼线众多,自然能常年呼啸山林。久而久之,在往来的客商们之中就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宁闯阎王坟,不来响马镇。”从此,响马镇的名号立刻传遍了大江南北,至于它先前叫什么,随着奔流不息的响马河水渐渐被人们遗忘。
后来,朝廷派了一位留过洋的知县来到了响马镇。这位知县大人倒也不含糊,倾其所学,绞尽脑汁,土洋结合,遍使三十六计,终于在一位道士的帮助下将这伙响马剿灭,并生擒正在睡觉的头头江太响。据说在江太响被正法时,曾仰天高呼三声:“冤枉啊!不该啊!”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位曾叱咤风云的响马大盗江太响传说中的后人说起。
一
响马镇镇子上只有不足两百户人家,共下辖两个乡,一个下沟乡,一个上沟乡。响马镇虽不大,但依山傍水,风景秀丽,一条东西主干道连接着过往的官道。由于陆路水路便利,往来的客商频繁,也曾给这座百年小镇带来了勃勃生机。后来战火不断,清政府被推翻,迎来了新政,人们剪了辫子留了胡子,日子却一天不如一天。过往的客商日渐减少,留着辫子和不留辫子的大兵却像走马灯一样不停地换。
镇子靠东头住着一户人家,男主人江三力, 女主人刘氏,育有一儿一女。据镇上老人讲,这江三力就是那位土匪头头江太响的曾孙子。到底是不是,已无从考究。江三力倒也不以为然人们给他的祖宗冠以江洋大盗的名声,每逢与人争执或和妻子刘氏争吵时,总是把那位祖宗抬出来为自己壮胆。
“你个穷蛋蛋,土匪祖宗也值得你炫耀。”刘氏是小镇有名的媒婆李湘婆的女儿,个子不高,很是丰韵,母亲保媒拉纤的本事她没能继承,到是一付伶牙俐齿青出于蓝。儿子江枫是个读书人,知书达理,文质彬彬,从他身上看不到一点他祖宗的影子。女儿江小小,人送外号“疯丫头”,敢说敢干,爱打抱不平。她拦过镇长的轿,抢过当兵的衣,曾与母亲刘氏并肩作战,把邻居胡老伯一家骂的从镇东头搬到了镇西头。
江家经营着一家香油铺,也是镇上唯一的一家。在那个动荡的年代,生意虽然不济,温饱还是基本能解决。江三力早年丧母,父亲江海文二十多年前和一队北方来的商人结伴去卖货,一去不返,生死不明。可怜江三力苦心经营父亲留下的这间香油作坊,后在李湘婆的大力支持下,赔了女儿又折了钱粮,成就了现在这个家,并养大了一双儿女。
“你家祖坟上就没冒过青烟,穷了一辈子。那个该死的老头子不知跑到哪儿风流快活了,留下你个倒霉蛋在此受穷。走就走了吧,倒留下个三颗桃俩枣的,也不至于我们现在日子过的紧巴巴。”刘氏又开始数落江三力。
“不是的,也留了一些。”在老婆面前,江三力总是唯唯诺诺的,倒不是眼前的这位丑婆娘让他有多么心疼,压力来自威风八面的丈母娘。当年他最落魄时候是丈母娘拉了他一把,不仅送粮送钱,还帮他撑起了这个家。起初镇上的人不明白为什么不愁吃穿的大媒婆李湘婆会突然发善心,看上了失魂落魄的江三力,还招了他为乘龙快婿。等李湘婆开始在江家香油作坊指手画脚时,人们终于明白,李湘婆看上的不是江三力,而是他身边的一切,当然还包括那个流传了上百年的传说。
据说当年江太响留了一大堆财宝,官兵没能全部收剿出来,被江太响藏起来了一部分,还留下了藏宝图。凡是新到任的地方官员,无一例外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江家人谈话,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施展浑身解数,绞尽脑汁套取情报。几十年来,来自于各方的威逼利诱,封官许愿,打击报复等等手段始终折磨着江家,让你过不好也饿不死。自然李湘婆也不例外,同样嗅到了铜臭味。女儿嫁过去的当天,就迫不及待给江三力来了个三堂会审。在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情况下,这位丈母娘一蹦三尺高,立刻改变战术,迅速带着女儿刘氏扑向江家院子里、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角落落。
几经扫荡过后,娘俩还是一无所获。
看着丈母娘和妻子大卖力气奋发进取的劲头,江三力很是心疼,主动交代出父亲在家时十分钟爱的一件首饰盒,那是他母亲留下的。首饰盒打开,里面除了几件不值钱的银首饰之外,还有就是一本《百家姓》的书。研究半天,李湘婆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更没有让人魂牵梦绕的藏宝图。气急败坏的岳母大人点着江三力的脑袋训教了半天,最后的通牒只有五个字:好好再想想。
就这样,江三力在被威胁、被审查、寻找、思考中艰难度日。还好一双儿女的出生给了江三力一丝的喘息。尤其是儿子最看不惯姥姥家飞扬跋扈的做派,看到父亲受委屈,常常挺身而出为父亲鸣不平,这使江三力感到世间尚有温情在。在儿子的庇护下,有时他也能昂起头来给刘氏一个小小的绝地反击。看来人读不读书就是不一样。
随着一声尖叫,江小小从院外冲了进来。“娘!娘!听说明天咱们镇又要来当兵的了。”冲到母亲刘氏面前时,江小小已是香汗淋淋。
“死丫头,叫魂那。你哪像个女孩的样子。”刘氏放下手中的活询问道:“又是那刮来的的邪风。”
“镇上已贴出了布告,骗你不成。”江大小姐把半杯茶水一饮而尽。“听说镇长的大公子也要回来,我看见镇长的胡管家带着他们家的丫鬟秋儿和宋妈在街上买东西呢。”
“百姓又要遭秧了。”江枫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一本书。
“可不是,哪次当兵的路过镇上不得扒咱们一层皮。告示上说没说让咱们捐粮捐款的事?”刘氏最关心这个。这兵慌马乱的,越来越来拮据的日子已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你说怪了,这次告示上没说捐粮捐款的事,只是让一家出一人上街欢迎。”
“阿弥陀佛!愿菩萨保佑。”刘氏赶紧走到供奉的菩萨香案前,合掌参拜。一向在家飞扬跋扈的刘氏开始信佛实属不易。
江小小走到江枫面前,拉着江枫的衣袖说:“哥,镇长的大公子不是你的同学吗?这次来你也去和他套套近乎,弄个一官半职的,我们也沾沾光,不比你整天当那个娃娃头强。”
“他什么人?一个兵痞子,道不同不相为谋。”江枫坐下来继续看他的书。
“人家是痞子,但能吃香的喝辣的。你倒是饱读诗书,一年几斗米的工钱能娶妻养家吗?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世道,没权没势能过得好吗?你妹说得对,不能像你爹那样窝囊一辈子,你是的和人家套套近乎,就这么混不是个头。”
“怎么又扯上了我?”刚好江三力从门外进来。“孩的娘,明天镇长家有喜事,管家让咱们送两斤香油去。”
刘氏立刻瞪圆了双眼。“不是说不摊派了吗?怎么又要这要那的,还让人活不。”
“这回不一样啦,你看。”江三力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来。
刘氏的圆眼瞬间眯成了一条线。“哪来的?”
“胡管家给的,他还说明天让我到高镇长家去,有好事。”江三力背着手,洋洋得意的左右踱了几步。镇长有请这么大的事,让这位长期在家抬不起头的男主人有点得意忘形。
“爹,”江小小双眼也泛着红光。“明天去镇长家带上我呗,让我也长长见识。”
“那可不行,大人的事小孩子不好瞎掺和。”
江枫有点鄙视自己这几位势利亲人,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冲动。他不能怪他们,谁不想过风光又体面的生活,只要不失尊严,攀龙附凤也好,阿谀奉承也好,吃饱肚子才是正理。江枫有时也觉得自己活得挺失败,满腹经纶无处展现。今天“人之初”,明天“性本善”,要不后天再读读《百家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犁地的牛,左一行,右一行,不停地磨圈重复着,还不能走偏,否则就要挨鞭子。
终于有一天,镇上来了一位道士。他眼小口大,中等身材,一身破旧道袍满是灰尘,全然没有面目奇古,仙风道骨之像。要不是他手拿拂尘,一身道家装扮,没有人说他是出家人。可江枫却不然,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前去拜见。两人一见如故,谈笑间携手徜徉来到响马河边,指点了江山,也激扬了文字。说到热闹处,这位自称陶了济的道士说他饿了。于是,江枫在镇上最好的饭店香满楼请了济师傅大吃大喝了一顿,临走江枫又四处借钱充了这位大师的盘缠,后依依不舍,满眼惜别泪。这翻折腾,的确了了江枫积攒在心中的许多疑惑,同时也去了他大半年的俸禄。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江枫知道了许多外面不为人知的事,第一次有人跟他解释“革命”一词的含义。知道中国现在不仅有个国民党,还有个党叫共产党,而且两党正准备合作讨伐各地的封建军阀,建立民主自由的国家。江枫顿觉自己有点超凡脱俗的感觉,一种想走出去见见大世面的念头始终萦绕在心头,相对闭塞的响马镇已无法施展自己的抱负。
容不下了,已容不下了......
想着想着,江枫踱步来到了院外,见台阶上坐着一个人。这人衣着破旧,头发和胡须上沾满了灰尘,起身正冲他笑。
“胡老伯,来到家门口怎么不进去?”江枫问。
“不敢不敢。”来人正是江家原来的邻居胡老伯胡福来。“大少爷可好。”
“可别这么叫,我算什么大少爷。”江枫的脸一阵火辣。“你老来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这不马上就要收稻子了,打谷机我能不能先拿回去用用,用完我再拿回来。”
这回江枫的脸是一阵冰冷。那打谷机原本就是人家胡老伯的,自去年借来用就再没还回去。现在可好,这打谷机倒像是自家的了,原来的主人倒像成了借方。江枫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老伯可别这么说,是我们不好。打谷机原本就是你们家的,要回去理所当然。”江枫赶紧把胡老伯拉进了自家院子。“娘!胡老伯来要人家的打谷机啦!”江枫故意提高嗓门喊。
本来刘氏和丈夫、女儿正兴致勃勃憧憬着明天镇长可能给江家带来什么好事,忽听到院子里儿子一声吼叫,说是胡老伯要拿回打谷机,先前的兴奋劲没了,眼也瞪起来了,腮帮也鼓起来了。刘氏和江小小同时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一脸雾气,着实把胡老伯吓了一跳。这架势使他想起了两年前,也是这母女俩并肩大战他们胡家的场景。此时的胡老伯心虚腿发颤,紧张的看着江枫。
刘氏刚想发作,看见儿子阴沉着脸,眼睛直勾勾瞪着自己,心一下子虚了起来。儿子这是在生我的气,原本就是自己做的不对,如果当着外人面和儿子呛起来,倒让人笑话,不如顺坡下驴。“福来大哥,真不好意思,早就想把打谷机还回去,就是最近太忙。那打谷机又不是盆啊勺子什么小物件,得用人抬不是。你看我们这一家子人,一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老头子整天忙里忙外跑生意,早出晚归的很是辛苦。这不,刚才镇长家来人请我们老爷子明天去府上赴宴,那得闲儿。剩下我们母女俩,就是有心也力不足啊,你说是不是。”
刘氏满怀深情的一番话,让刘老伯怔在那儿不知该说什么好。“是是是,是我不好,让您老费心了。”
“就你一个人?看来这打谷机今天你是弄不回去了。”刘氏撇了撇嘴说。
“能回去,能回去。”听刘氏这么说,胡老伯立刻慌了手脚。“我们家大小子回家拿绳子,一会就到,一会就到。”
江小小听说胡家大小子要来,立刻来了精神。她径直走到胡老伯面前,嬉皮笑脸地对胡老伯说:“胡老伯,你回去得帮我教训一下你家胡铁蛋,上次你们家狗撵着咬我,他居然站在一边看笑话。”
“不应该,是的好好教训。”胡老伯不住的点头。
“小小!别没大没小的。”江枫实在看不下去了。“为什么咬你?你不偷人家地里的红薯,人家能放狗咬你吗。”
“枫儿,怎么说话那。我们这样的人家怎能说是偷呢。”刘氏不悦的说。
“不是偷,绝对不是。如果大小姐喜欢尽管去拿好了。”胡老伯今天一心想要拿回打谷机,至于地里再少几个红薯已不重要。
“不过那,我还是要感谢你们家铁蛋蛋。”江小小这话让在场人丈二摸不着头脑,尤其是胡老伯,一会儿子来,是教训呢还是表扬呢?
“昨天在街上我看中了一串佛珠,想买回来孝敬娘,娘不是开始信佛了嘛。可那个痞子朱四非要和我抢,还想占我便宜。关键时候还是人家胡铁蛋,上前一把把我拉到他身后,用手那么一推......”江小小说道兴奋处已经开始有点眉飞色舞了。“哥,你可不知道,那朱四真真是个草包,不经推,一屁股坐在泥水坑里就开始撒泼耍无赖骂街。黑铁蛋后来急了,抄起扁担就要揍他,吓得朱四爬起来跑的比兔子还快。哈......”
江小小兴高采烈的演讲,不但没有引起在场人的共鸣,忧愁却爬上了各位的眉梢。朱四什么人?那可是镇警察大队长刘大宝的小舅子,有权有势,不是好惹的。
“小小,你还有没有个女孩子样,到处惹是生非。朱四什么人,咱惹得起吗?打今天起你少给我出门,不许再去外面疯。”刘氏生气的说。
“娘!”小小还想争辩。
“不许顶嘴,不然你今后兜里别想再装一个子。”
“哦。”江小小委屈的撅起了小嘴。
不知什么时候胡铁蛋已站在了院子里。正像江小小描述的那样,胡铁蛋长得很高大壮实,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常年干活的庄稼人。胡铁蛋是胡老汉的大儿子,他还有个弟弟叫胡铁文,读过几年书,十多年前过继给了江阴大姨妈家。胡家原本也是大户人家,只因胡福来的哥哥不务正业,吃喝嫖赌败了家。后因和当时清政府水枳县的师爷,也就是现在响马镇镇长高晖林打了一场人命官司,胡福来的哥哥远遁他乡。胡家赔钱又赔地,从此家境败落。目前,胡福来一家只能靠剩下的几亩薄田艰难度日。
“铁蛋来了,我和你爹刚才还念叨你来着。谢谢你昨天帮了俺家小小。”刘氏首先看到了胡铁蛋。“以后少招惹那个混混,免得惹祸上身。”
“刘大娘放心,不碍事的。”胡铁蛋笑了笑说。
看见胡铁蛋,江枫心里一阵发热。说心里话,就是没有妹妹昨天那事,江枫打心眼里也喜欢这样的硬汉子。“我娘说的是,他姐夫可是咱们镇上的警察队长,虽然刘大宝也算是个读书人,明点事理,可人家必定是一家人。”
“嗯,我会注意的。”胡铁蛋点了点头。
说来奇怪,原本一直叽叽喳喳的江小小,此刻像离了水的鱼,光张嘴不说话,眼睛却直勾勾看着曾经戏弄过她,又挺身保护过她的汉子,心中的波澜已汹涌起来。她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该怎么说。这一切都让刘氏看在了眼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可女儿毕竟已快十八岁了。“都别愣着啦,枫儿、小小你们也帮把手,地里的庄稼可不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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