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
街市人潮涌动,商贩们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三三两两的公子哥们互相吹捧,炫耀似的进入醉梦楼――泰安最大的青楼,纵是在京城,也是有名的。可却否认不了烟花之地的事实。在这污浊中,还有那一袭白衫惹人注目……
浅溪。
浅溪素爱画鲤,他画的鲤鱼栩栩如生,千金难求。而今日他却是为一个同样喜欢锦鲤的人所画,这个人便是醉梦楼的花魁流玥。两人相识数载,又同是爱鲤之人,浅溪自然不会拒绝流玥的请求。
男子放下墨笔,轻呼了一口气,才道:“好了”。他脸上此时的表情就像是做了一件很有成就的事一般,大抵人们对自己所喜爱的事物都有一种满满的自豪感吧。
女子莲步轻移,到了男子旁边,仔细看了那幅锦鲤戏水图:荷叶圆圆,青绿中透着凉爽之意,那似放非放的荷苞,含着说不出的娇羞。红绿相间,相得益彰,不知是绿叶把莲花衬得更娇艳,还是荷花把绿叶衬得更清凉。
流玥盯着浅溪的画作不断地点头,素手拿起画展,细细观看,“浅溪,你的画艺更加出色了”。这不是流玥的谬赞,确实是浅溪画艺高超,连宫廷画师也未必比得过他。
浅溪轻摇头微微笑道:“本就是一个穷画家,也就此技能才够我活在这世间了”。
“浅溪……”流玥轻声唤了他的名字,带着对他说的那句话的不满和隐忧。
浅溪祖上世代居住在泰安,家底丰厚,也是泰安的名门望族,却在浅溪父亲那一辈时,家道中落,浅溪只得以作画为生,幸还有一祖宅供浅溪居住,如若不然,他倒真的会流落街头。
“玥儿,画已经好了,我就先回去了”。浅溪转身离去,在流玥这里待太久会对她名声有影响,虽然是青楼女子,却也有她自己的骄傲。
行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因饥荒随处可见路边乞讨的难民。
“表妹……,你等等我”。浅溪在一家馒头铺等店家拿馒头,听到这声音,还未等浅溪反应过来,就被猛撞了一下,鼻间还留有女子的发香。
后面追女子的那人,被一乞丐缠上,或许是看男子是有钱人,便紧紧抱住不放,男子看着女子身影愈来愈远,脸上着急尽现,回头狠狠怒视报他腿的乞丐,用另一条自由的腿狠狠地踢开他。围观的人指指点点,男子却无视这些,又向女子离开的方向追去。
那个男子,浅溪认得,是泰安地方官家的公子赵清远。赵清远从小到大一直在追他表妹李若楚,可李若楚从未正眼看过他。这样想来,刚才那女子便是李若楚了。
浅溪拿着手中刚买的馒头,看了看被踢倒在地的乞丐,他年龄已经大了,又被赵清远这么一踢,若再不给他食物,怕活不过今晚。
到底是同情心泛滥,浅溪从装着馒头的纸袋中,拿出一个馒头,“老伯,我家也不富裕,能帮你的也就只有这个馒头了,索性我还会点医,不如你就与我一同回去上点药吧”。
浅溪的画艺和医术都是小时候学的,除此之外,他的琴艺也是不错的,那时他家还是有足够的钱来请先生的。
“多谢公子相救,老夫就告辞了”。浅溪为他包扎好伤口,又为他拿了自己采来的药材配的创伤药,叮嘱他换药,相送他出门。
刚走出门口,老者就被院前那红的发亮的锦鲤给吸引了。看着池中荷叶下那条红鲤,老者捋捋那本就不多的灰白色胡须,似是看出了什么,只是喃喃道:“也罢,天意,天意啊”。
浅溪目送老者离开,心中满是不解,却没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红衣女子。
她手中拿着锋利的匕首,一步一步的向浅溪走去。那位老者已发现她的身份,若被浅溪知道,她必定不得好死。
“你就是浅溪”?一声清脆的声音打乱了红衣女子向前的步伐,迅速变身成鲤,跳入水中。
浅溪刚想转身回屋,就被叫住,回头却是看到今天在街市上见到的李若楚。浅溪温尔浅笑,道:“不知李姑娘前来何事”?
李若楚此时却扭扭捏捏起来了,一点儿都没有刚刚喊出那句话时的干脆豪放。她一小步一小步的走向浅溪,时不时的抬头望他一眼,眼睛对上他的后又迅速地低头。
简直就是一娇羞小娘子的模样嘛!
终于他们之间很短的一段路被李若楚磨磨唧唧地走完。李若楚偷偷地看他一眼,低着头,两手在身前绞着衣裙,语气中夹杂着无尽娇羞道:“我为今天发生的事替我表哥道歉,还有谢谢你。若不是你,那位老伯可能就……”。
浅溪闻言,轻笑道:“李姑娘严重了,在下只是尽举手之劳而已,当时的情况任谁见到,都会这样做的”。何况要道歉也是该与老伯道歉,跟他道歉有什么用。他不过是帮了老伯一把而已。
浅溪静静看着面前这个拘束扭捏的小姑娘,把她小女子的憨态尽收眼底。怎么会有如此可爱之人。在这一刻,浅溪承认自己是被她吸引了。但,也仅仅是吸引。
“那个……你,可以为我画幅锦鲤图吗,……我会付给你银子的”。李若楚怕浅溪不答应似的,特意强调后半句。说完却又不自觉地低头害羞。
“若是你喜欢锦鲤,那在下送你一幅也未为不可”。身是爱鲤之人,浅溪不想拂了她的意。虽然他知道她并非是真正的想要锦鲤画。
听到浅溪的话后,李若楚激动地大叫起来,“真的吗,浅溪大哥,你真的太好了”。浅溪大哥?这倒让浅溪愣了一下,他们连第二次见面都算不上,就叫大哥了,这姑娘倒还真的是自来熟了。
随着浅溪进入门院,浅溪摆好用具,在荷塘边沿站少顷,池中锦鲤结群嬉戏,在荷叶下时隐时现,似乎在挑逗着浅溪的视线,当然最惹人注目的还是那条在太阳光照下发亮的红鲤。浅溪在看它,眼中是说不尽的温柔,仿佛它便是他此生最爱的人,而它似乎也在看浅溪,眼中是浅溪读不清的复杂。它,根本就不像是一条鱼,倒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李若楚也向荷塘走了几步,立在浅溪身边,目光触及到那条红鲤,久久不能移开视线。通身红亮,泛着诱人的光泽,那双眼睛仿佛能看进人的灵魂深处。李若楚自问从小到大见过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少,但这条锦鲤,却更为稀奇。
李若楚蹲下仔细地观察着它,“浅溪大哥,这条锦鲤好特别哦,比别的红鲤都要红,它是不是活了好久了”?李若楚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浅溪视线依旧停在那条红鲤上,薄凉轻缓的声音响起,“我爷爷说从他记事时它就在了。一般锦鲤寿命也就与人差不多,但除了它,池中锦鲤都是新的一代了”。
“它不会成精了吧”。本是李若楚的一句玩笑话,但浅溪却发现那红鲤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
“若真成精了就好了,我还能跟它说说话”。浅溪这句话,也不知是跟李若楚说的,还是跟那红鲤说的。只是李若楚无心的一句话种在了浅溪的内心深处。
若它真的是鲤妖呢?他会兴奋的吧,对于他这样的爱鲤之人来说,鲤妖也是美好的。不美好的只是现实的残酷,鲤妖也只是他一个人的念想想。
而浅溪不知道的是,红鲤就因为这句话,打消了杀他的念头。谁能对一个如此爱自己的人家下手呢,虽然只是普通的喜爱。
浅溪转身走向画具处,提笔泼墨,寥寥几笔便将富有神韵的锦鲤跃然于宣纸上。
李若楚拿着浅溪的画作,满心欢喜地往回走,丝毫没有注意到暗处的人影窜动。
“少爷,小的打听到,小姐就是去了浅溪那个穷画家院里,而且玩的还很开心”。赵清远眼睛盯着喜悦跃于脸上的李若楚的侧面,眼神逐渐变得阴挚,“敢跟本少爷抢女人,找死”。最后两个字简直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足见他对浅溪的怨怼。
他花十多年来讨好李若楚没成功,却被一个她刚认识的人给做到了,让他如何能咽下这口闷气。
“少爷,我们要不要让他……”赵清远身边的阿福看着赵清远气急败坏的样子,用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行,若是现在杀了那小子,表妹一定知道是我干的,到时候她更不会理我”。他虽然很想杀了浅溪,却不能不考虑李若楚的感受。
此时浅溪却是站在院内,眸光紧攫那条红鲤,神色飘忽,喃喃自语,“若你真是鲤妖该有多好”。说罢,转身走向卧室。
在他走后,那池中红鲤颜色愈加明艳,渐渐幻化成人形,她,便是那个拿刀要杀浅溪的女子。
看着浅溪逐渐远去的身影,红衣女子轻笑,“浅溪,现在我真的变成人了,你又该如何呢”?
她,走进浅溪的生命中,没有任何疑问。那天清晨,浅溪在院中见她。她说,她进来歇歇脚,他便信她是来歇脚的;她告诉浅溪,她叫鲤儿,浅溪便叫她鲤儿;她说她来泰安寻亲无果,想暂住浅溪家,浅溪便答应了。
他们一起看日升月落,品这世间繁华,赏红尘缭绕;吟诗作对,花前月下,共谱一世迷离。
幸福来得那么容易,却也消失的那么迅速。
武德之乱。藩镇割据,战争频仍,社会动荡不安。战乱已直逼泰安。
李若楚急急忙忙地赶到浅溪家,先告诉他自己被禁足,也是间接解释了她这些天没来的原因,又告诉他泰安即将经历战乱,要他与自己一起离开。对于李若楚的话,浅溪是相信的,官员总是会比百姓早知道战争消息,更何况这几天从邻居那听来的消息也是如此。但是浅溪未离去,因为他不舍他院前的锦鲤。李若楚见劝他无效,便离去。
也有邻舍来劝他避乱的,可是浅溪也只是谢过人家的好意,未去。
“为什么不离开”?红鲤终是问出了口。浅溪悠悠地开口道:“院前的锦鲤还需要我打理”。只这一句话,便让红鲤住了口。她知道,他爱锦鲤胜于爱自己的命。
红鲤走到他身边,双手抚上了他的臂膀,轻声道:“我陪你”。浅溪身形颤了颤,终是没有人拒绝,“好”字缓缓地轻吐出来。
李若楚来的那天下午,李家就举家搬离泰安。
是夜。
浅溪朦胧中闻到一股浓烟味。睁开惺忪的睡眼,却被那冲天火光震撼住。大火已将房屋上的林木燃烧,门后的几盆盆栽也被大火烤焦,枯叶摇摇欲坠,火势势不可挡,浅溪就处在那其中。
“浅溪……”屋外的声音如翡翠落地般清脆悦耳还夹杂着淡淡急切担忧,一道火红艳丽装赫然撞进眼帘。他好像从初见她,她就一身红装。她的身上总有淡淡自然荷香,他从没问原因,她也从没主动解释过。她不说,他,也不问。
红鲤避开火,走到他身边时,他就那样直直地看着她,“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吗”?若是现在不问,浅溪觉得就再也没机会了。
红鲤有点呆愣了,他,还是问了,虽然比她想象中的晚了些许。
“每天晚上我睡觉时都会把门栓插上,你来的那天也不例外”。言下之意便是她来那天他没开门,她又是如何进来歇脚的。“而且,只要你在,我便没再见过院前池中那条红鲤”。浅溪眸光温和,一如她初见他的模样。
事到如今,红鲤又有什么可瞒的呢,“我就是院前红鲤”,她还说,她曾想过杀他,可是后来却爱上了他,虽然浅溪早猜到,可是听她亲口说出来还是吃了一惊。其他的红鲤没多解释,这火势蔓延之时也来不及多解释。
红鲤用完法术引水扑灭大火,浅溪毕竟是是凡体,被大火呛晕,他们谁也没发现院外那张熟悉的脸,赵清远。
天亮。浅溪看着眼前的废墟,才想起了昨夜大火,他记得红鲤救了他……红鲤呢?
他在院里找了几遍,却都没她的身影,这才仿佛才想到什么似的,眸光望向被自己忽视的荷塘。
荷花已枯败满池,不再摇曳生姿,池中水也干涸,甚至池底也有干裂,连池中锦鲤都不见了。
这下,浅溪明白,她是真的不在了。他鼻尖甚至还有她身上淡淡的荷香,她裙摆的莲花妖冶生魅他还记得。可是,没了她,这是事实。
她是爱他的,用她的生命救了他,怎能不算爱?可她也是无情的,让他一个人生活在这陌生世间,任她为他编织的梦境破裂。
自此,浅溪卧室便只有那裙摆莲花轻附,荷香绕体的女子。他爱鲤,可是更爱身为鲤妖的她。
百年后,所有的皆化为乌有。后人所传颂的也只是传说。
后有青岩居士闻之,叹曰:魑祟动情,必作灰飞。犹蛾之投火耳,非愚,乃命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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