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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老二死了。
吴老二死前在床上躺了九个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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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个月以前的一天晚上,吴老二照例喝了点酒,照例没吃晚饭,照例喝了几杯开水,照例看了会电视,想照例上厕所撒泡尿然后照例睡觉。他晕晕乎乎到厕所照例撒了泡长长的尿,顿时头重脚轻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往回走,还是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耳朵里听见嘎巴一声响,然后一阵剧痛从大腿根传来,然后眼前一黑,然后眼前又亮了,他看见死了二十年的老伴在天上冲他笑......
吴老二醒来已经躺在县医院里,他的三个儿子两个闺女正围在他床前。诊断结果已经出来了,股骨头骨折。在病房外,儿女们围着主治大夫,询问如何治疗,大夫说:“患者七十七了,营养不良,钙流失严重,骨头发酥发脆,就像咱们老百姓说的糠了,这种情况下上手术台,只怕上了手术台下来就奔火葬场了,划不来,即便做手术也得先养好身体。”儿女们又问需要养多长时间。大夫说最少半年。又问做手术需要多少钱。大夫说,一个进口的不锈钢支架三万,国产的便宜些,加上 后期的营养费等等,前后得七八万吧。
吴老二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回家慢慢养着。这吃喝拉撒成了大问题,大夫特别交代要勤翻身避免生褥疮,褥疮会引起其它并发症。这得二十四小时专人伺候。三个儿子都有自己的事业,老大是县某局的局长,老二是某大型公司的副总,老三是某化肥公司的厂长,平时忙得连回家看老爹的时间都没有,就一个字,忙!话说回来,不忙拿什么买楼房?不忙拿什么买轿车?不忙谁请你吃饭?不忙谁给你送.......那啥?商量来商量去,两个姐姐不忙,大姐在家看孙子,二姐在家帮女婿种大棚。三兄弟提出两个姐姐轮流照顾吴老二,三兄弟给两个姐姐每人每月一千块钱补贴,大姐说钱就不用了,自家人提钱就生分了,再说我们也是妈生爹养的,只是爹岁数大了,要是一口气回不来过去了你们不能怪我们。三兄弟忙说那不能。
于是两姐妹轮流照顾吴老二,什么吃喝拉撒翻身搓澡请大夫吃药打针等等。为此大姐重新把两岁的孙子丢给了儿媳妇。二姐家里有两个大棚,她把所有的活丢给了女婿,女婿愤愤不平,说:“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哪有这样的?有好事全是儿子的,到这会了儿子没影了,有这样的吗?”说得二姐眼泪汪汪。大姐跟儿媳妇相处的很好,就像母女,经常开一些没大没小的玩笑。这天,大姐回到家,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儿媳妇抱着小孩来了,把婆婆叫醒,把小孩放在婆婆怀里,自己给婆婆做饭。大姐一边吃饭一边跟儿媳妇说话,儿媳妇说:“妈,您赶紧回来生个闺女吧,等老了有人伺候您,到时候我得伺候我妈去。”大姐嗔道:“这孩子,妈都五十二了,哪儿生去?”话虽如此,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三个儿子还像平时一样,十天半月回来一趟,买一大堆好吃的,说几句关切的话,放个屁臭味没散就又忙去了。眼前的一切让吴老二感慨万千,想起自己一辈子,他知道自己最对不起的是老伴,因为两个女儿他没少给老伴打仗,不然也不至于老伴年级轻轻落下病根不到六十就死了。对于两个女儿他也有说不完的内疚,开始怎么看女儿都不顺眼,喝酒以后更是恨不能把两个女儿像扔破烂一样扔掉。有了大儿子以后情况略有好转,他有了儿子了,可家里的农活全扔给老伴了,因为他在县某国营工厂上班,好在大女儿能帮着干活了,以后吴老二又有了二儿子小儿子,吴老二明知道文化的重要却没让大女儿进过一天学校,在老伴的苦苦哀求大队书记多次登门之下之下才让小女儿上了学,也只是上完初中就作罢,外出打工贴补家用,因为他的三个儿子都上学了,这的确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儿子们学习很用功成绩也很好,这让他很高兴。大女儿长大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美女,吴老二把她嫁给了一个俊俏且心灵手巧的小木匠,更重要的是他要了一笔可观的聘礼,留着以后给儿子做学费。大儿子很争气,考上大学,也是全县第一个名校大学生,毕业以后回来直接进了县政府,当做后背干部重点培养。二儿子也考上大学,吴老二又把二女儿嫁给一个很能吃苦的种菜专业户,同样要了一笔可观的聘礼,二儿子的学费也有了。一时间吴老二两个儿子考上大学风光无限,可好景不长,他老伴死了,肝癌,这对吴老二是个不小的打击,他的生活乱了套,半年以后,两个女儿出主意,让他在找一个老伴,因为儿女不可能天天在身边。他跟儿子商量。大儿子跟母亲感情很深,听说要给自己找后妈立刻泪流满面,说:“爸,妈死了不到一年,您就这样......我妈在天之灵该怎么想啊!我现在快要提干了,这让我们领导怎么看我?”二儿子正在读大学,写了一封长信,也没说反对老爹再婚,只是要老爹多考虑影响还有后果,要考虑以后的家庭纠纷,如果那女的再有儿女更麻烦,也要考虑舅舅姨妈的感受,让人怎么想?也要考虑左邻右舍的口声,让人怎么说?上初中的小儿子直截了当说如果给他找后妈他就不上学了,吴老二长叹一声就此作罢再没提过。大儿子为了减轻他的负担把小儿子的接到县城自己家里住,上学也方便,不到半个月小儿子又搬回学校,原因跟大儿媳不和,为了不至于让小儿子星期天成了野马,吴老二提前退休。他也清楚记得老伴在临终前趁儿子不在,老伴拉着闺女的手,对两个闺女说,你们的爹对不住你们,但他是你们亲爹不要记恨他,他也不易,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那三个恐怕指望不上......如今眼前的一切就像老伴当年亲眼所见一样丝毫不差。
3
转眼半年过去了,吴老二也没见好转也没见恶化,两个女儿还是希望到医院检查一下,就打电话给三个弟弟,哥仨就像商量好了一样说:“姐,这段时间太忙了,等忙过这一阵子再说吧,你们在坚持几天,爹是我们亲爹,肯定得看......"这边姐姐还要再说,那头弟弟已经挂了。因兹事体大,姐俩不敢擅自做主,也就搁置下来。
时间在吴老二和两个女儿焦急的等待中又过了两个月,终于三兄弟有了点空,姐弟五人把吴老二送进医院一查还是不行,大夫私下对三兄弟说,想吃啥就给买点啥吧,言下之意就是回家等死吧。从医院再次回来后三兄弟背着吴老二每人拿出一千块钱,哽咽着对两个姐姐说:“姐,爸想吃啥就给买啥吧,钱花完了给我们打电话......"然后又忙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吴老二脾气越来越坏,先是骂三个儿子是白眼狼对老子不管不顾,然后又骂两个女儿不中用,骂的女儿失声大哭。然后又骂死了二十年的老伴把他扔这边受罪自己到阎王爷那儿享福。终于在一天夜里吴老二骂完了儿女和老伴之后再没醒过来。吴老二死了。三个儿子开着轿车拉着老婆孩子连夜从县城赶来,真是不容易啊,外面那么忙还得回家忙着埋老爹。
第二天姐弟五人披麻戴孝在吴老二灵床前议事。老大说得情真意切:“爹妈养儿女不容易,把我们从小养到大,从吃饭穿衣到上学结婚出嫁,操碎了心,尤其是咱爹,咱妈死得早,为了儿女也没再娶,我们当儿女的不能对不住老人的在天之灵,也不能让我们单位的领导同事看笑话,我们三兄弟拉着两条腿在县城,更不能让村里的老少爷们说闲话。我看这样办,饭菜按每桌三百的标准去办,烟用沂蒙山的酒呢就用贵人道的,请两班子吹鼓手给爹热闹一下,另外我还想请个风水先生给爹看快宝地,顺便把咱妈也迁过来,这样用人也比较多,大约得三万块钱,如果两个姐姐和弟弟觉得为难,这三万块钱我可以自己出......."
老二说:“那不行,我也是妈生爹养的,我算一份。”
小三说:“我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算一份。”
两姐妹面面相觑,觉得哪儿不对却又无从说起,只好说:“我们也算......"
吴老二风风光光地入土为安了并和分别了二十年的老伴重新“圆了房”。出殡那天,吴老二原单位、三兄弟单位的领导同事朋友送的花圈没地方放堆得像小山一样,小汽车停满了整整两条街,所收礼金达到二十万,唯一的不足是出殡头天晚上两班子吹鼓手为吸引观众,竟当众表演脱衣舞,幸亏管事的发现的早,三兄弟及时出来制止,每个班子家里两千块钱才没闹出笑话,否则可真是热闹大了。出殡的时候三兄弟哭得惊天动地,两姐妹哭得伤心欲绝。看热闹的有的眼圈发红感慨不已,有的撇嘴冷笑,也有人阴阳怪气地说:“可惜呀,吴老二只能死一回,要是能多死几回,儿子还发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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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到了上五七坟的时候了。这不姐弟五人提前一个星期约在吴老二灵堂议事。所谓议事也就是商量出钱上坟的事。至于吴老二葬礼收的钱大多是三兄弟单位的,所以也就不用分给两个姐姐。至于吴老二刚生病时三兄弟承诺给两个姐姐每人每月一千块钱的补贴,因为当时姐姐已说过自家人提钱就生分了,所以事后三兄弟也就不好意思再提了。
在我们这里有一个不成文却又约定俗成的规矩,那就是上坟所花的饭菜烟酒钱由儿子出,扎纸草所花的钱由女儿出。姐弟五人请了在家的长辈和所有男丁参加,大体估算了一下,所有亲朋加上本家所有人差不多十二桌,每桌三百,要小四千,这份钱由三兄弟出。纸草有电视、冰箱、洗衣机、电动车、小汽车、电饭锅等等,当然是纸的,还有金山银山冥楼等,这么说吧,活人有的都给吴老二准备了,活人没有的也给准备了,算了一下,不到两千,哥仨又提出给吴老二扎一架大飞机,说出来的理由是爹一辈子没坐过飞机,没说出来的理由是反正不花自己的不花白不花,我们都花一千多也不能便宜了两个老姐。姐俩想九个多月的罪受完了,等于九十九个头都磕了也不差这最后一哆嗦了,更重要的是爹妈都没了,以后哥仨就是自己娘家最亲的人了,也就同意了。
这时本家的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叔叔,深深吸了口咽,等两股浓烟从鼻孔里出完了,老爷子不咸不淡地说:“您爹活着的时候还没坐过飞毛腿导弹呢......”
三个孝子哑口无言,两个女儿泪流满面。
一个不知深浅的侄子说:“俺二爷爷那回喝多了说他想坐宇宙飞船上月亮去找嫦娥拉呱呢。”
屋里又雅雀无声。
过了一会,一个老爷子说:“小孩子瞎说什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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