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纪实散文:
水啊,向西流
-----许昌抗战周年祭
一
阅江山之雄秀兮
根叶之幽情
举望族之大泽兮
风雅之勃兴
二
夜,一如既往地安宁,像旧林中的宿鸟,故渊中的老鳞,像雨声中的眠音和睡梦中的微笑。一切都被温柔的沉寂和鲜花的棉被覆盖着。还有大地和房屋的微息,还有无边际的漫布全镇的隐隐口渴。
漫漫的大山沉睡着,无日无月,黎明前更如黑暗而沉寂。千万年来,光,常常散淡地梦幻地洒在他庞大的躯体上,与草木禽兽密语。近百年来,山民常常拜望冥冥的日夜,不辞晨昏,一次次地祈祷,像叫醒一位昏睡的老者,要唤醒腐迷的水神。
很久很久以前,山在自己的藤林木叶间向远方发布着消息,接纳岩浆、甘露与长风酿成的神种,接纳从天国涉水而来的迁客,在膝下繁殖栖息。从渔樵到村寨,从村落到石固。
水凌驾于一切之上,无论山有多高,水是山系的静脉,水是虔诚一般的纯净——自从圣禹持臿治服规定后那野池蛮江。水,从两路而来,一路出大河,经干系,入支流;一路发地脉,越山巅,到山溪。大河叫黄河,干流叫渭河;山巅是固峰,山溪叫石溪。溪流融汇,把山脚这繁殖栖息之地抱成半壁,在镇南的榆柳林际,储蓄如湖,像新婚的喘息和旋晕一样,到此松弛了流速,失去了方向,融化成一床痴醉的光洁和满怀造化的神秀。
远远望去,无论是傍晚还是明晨,村镇会使访者像诗人一样渴盼打量她的端庄与娴淑,她的林木的秀发,村额的明楼的眼睛,她的肌肤上流动的美仑美奂的夕烟和晨雾。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天理般从容。你随意地进去,在胡同里,在房檐下细细抚摸那墙壁上百年的风痕雨迹,抚摸千年的流光。在纵横的街巷,陈旧的街口,若有一口井,井旁必有一棵树,而非一座碑。古老的新荫下,坐条青石,会想到有先人掘泉为井,植苗为槐。探头脑看去,若是枯井,便会盯着端庄的村落,像墙壁一样沉默。在沉默中,在朴质的院舍里,在幽幽的胡同里,在散发着山田野味的风中,一面面墙壁会忽然打开,一扇扇窗户、一口口胡同忽然张开一洞洞嘴巴、涌挤出浓稠的声音流淌着异味的颜料。冰冷从下面,从尾椎向上黯然淫袭。平安的夜色,渐渐要破退了。
是山民起床的时辰。
叮噹吱哑的声响在梦里梦外回响,一样的混浊,一样的凡常,身旁有人的异香,有母亲的腋味,女人的气息。但要离开这里,要起床,要在卯时开始预备,预备生计预备一天的奔劳。这是山民起床的时辰。
女人从水窝打来一把水,浅浅地在陶盆的瓷底晃荡,晃荡着整个世界一样。暗淡的豆光中,不能看清,陶底里是一张水碎的脸。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谁也记不得那张脸,没有后人看清那张脸。而那张脸又如此熟悉,那千万张面孔,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的面孔,在黑暗中,突然齐转回首,面对你低沉倾诉,求你指证,所有的眉眼鼻唇一切喧哗,让你牢记。他把水浇在脸上,女人一样柔柔地抚摸,宝贝一样在手指间寻找那熟悉的水泽的惬意。还是有几粒迸溅出来,在衣衫上开出黑暗的花,越来越大;在石台上散落数枚的胚,含苞不开。女人站在身旁,站在脸布的后面,水声揽抱着她美丽的目光。
村子也起床了么?村镇少水,就把大缕大缕的风浇在脸上,也清清凉凉的,似远去着的春寒,如江南夜雨后的晨光。当山民挎着篮子、扛着桔杆走出家门,踩着犬吠和鸡鸣,走到仍模糊不清的村口。那黎明,正像极亮的水银,从遥远的东洋浸洇而来,以风涌浓云瘟疫流行的速度,万丝千缕要染白这片大地和山川。
三
“一曰载民,二曰玄鸟,五曰敬天常,七曰依地德。”昔葛天氏之乐,九人操牛尾,三人击拊石,投足率舞,以歌八阙。今朝的葛天,蛮荒似去,草木狂生,五谷不奋,是那初民劳作、神人以和的旧舞场么?雨雪霏霏,叶枯叶荣,六畜不旺,是那先民歌禽歌兽、规泽饮泽的故家园么?钢铁的驿站,传递着无声的惊雷;北通京津南达武汉的铁马运不走万石的军粮,也载不动一个下落的石碾。
没有月华的夜晚,红停绿行的标识已经枯竭,车站附近的湾张、苏菜园、英刘、辛庄、贺胥等六个村落,站起来又匍伏着去围拢一列粮车。打开一把把铁锁,扑面是田野的麦香。搬起一亩田地,像扛起一庄自己的家园,在人群中拥挤前蹿。麦子激动地在裂开的眼缝中淌流,在脸颊、脖胫间流落。麦子诉说着古老的节奏,却在颠簸中被遣落在没有露水的田垅、小路和村口。遥远的纸白的黎明,正大队大队从东北逼近,而这茫茫的田野里,星散的村落中,像数万军队遁去一样,已是一片寂静。
遗落的麦子一直呼喊着,直到像身边的黄尘一样声嘶力竭瘫软伏定。还是田边地头的青光发现了它们,村庄便遣来自己的老人、妇孺一群一群地前来救护,一捧一捧的,像捧起一潭一潭的清水;一堆一堆的,像岁月那样缓慢移动;又一叶一叶的,像道边的野草,满脸灰尘。
一个孩子的目光在粒粒麦子上跳跃、跳跃,孩子躬身踏过去,一步一步地踏过去,捕获跳起又落下,落下又跳起。当孩子终于抓满小手站起来时,却看到前面是一群巨大的蝗虫,蝗虫的触角明亮地闪着寒光,蝗虫的额头都闪着红亮的血洞。
打谷场是葛天氏舞蹈的地方么?那树木散发的绿烟,是初民的歌谣么?梧桐端庄地站在那里,白杨却把绿发定格在南逃的尾部。白杨,这片土地上的白杨,你为什么没有挺立地站在那里?你可以逃掉吗?你刚刚逃走了数个年头,你未落的尾巴就被雕刻凝固。你的绿尾可怕地被甩在北面,在那里静止、警示,风化而消亡。
日头挂高了许多,梧桐依然端庄站立,她的叶荫之下,是没有逃脱的老人和妇孺。一双黄靴站在石碾上,一双双黄靴站在一轮轮的石碾上,拷问麦河的流向。拷问的砖石一块块投来的时候,麦子没有回声,河水不知深浅。被闪着寒光的刺角围困的人群,像那口枯井一样沉寂。
远远的村落精默着,寂静地长满野草;田野上未尽的迷雾,仿佛是夜的余梦。那是春梦已破还梦着春天的季节。我们的那个孩子被掂起来,四肢像树枝一样摇动;我们的孩子被掂起来,像恶梦一样,从高空缓缓地落下。所有的目光和惊讶抢过来,却不见了他的身影,满心赴空。大地从深深处,从脏器的地狱里升起呐喊,梧桐旁的枯井传出哭声,就在耳畔,又如此遥远。人群在骚动,墙上的风草一样没有哭泣地摇摆。鬼子的寒光在舞场上闪动,点起像凶兽咆哮一样燃烧的烈火,驱逐一群生灵。生灵像恐惧的羊群一样大乱,在寒光中惊叫着突围,一只被砸进黑暗,一只被刺破肺叶,被推进那口巨大的吓软了的枯井。妇孺的哭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井中的眼前是一豆又一豆风中的油灯,亲人的呼唤和神情是苍白空间的梦幻。没有神灵救助,回答的是宇宙深处落下的滚圆陨石。一阵一百年的阴风,一场无数夜的黑暗,拖着狞笑和野火向下滚落。砸碎那盏油灯,挤破那双眼睛,迸裂那片蓝天。只有,爬进枯井壁洞里的张焕、周棉、赵刘氏,听到了四极废九州裂,听到了火不灭兽食民鸟攫弱的地籁之声。从村庄到葛天,从葛天到八荒;从白天到夜晚,从夜晚到一世。
大山深处的一块顽石,惊醒爬起,用二十个春秋走下山来,以六米之躯站在枯井旁边,起誓一样,在胸前刻下:公元一九四四年四月二十三日,河南长葛葛天桥,三十六人死难。
四
山田是贫瘠的一叶肺,集市是凋弊的另一叶肺,山民在村口一样的咽喉处哮喘一样的呼吸。
早起,山民把杂粮榨成的丸子,荆条编成的挎篮,桔杆裹成的扎脖,通过这里,向另一片肺叶交换粮面和用具。他们走出村口,村口越来越远,天光渐渐放亮。那亮色是苍白的,白天和灰云在黎明浸洇而来时变得苍白;那晨风是寒凉的,大山和原野黎明浸洇而来时变得寒凉。路旁曾星星一样闪烁的蓝花,碎碎的吐蕊的蓝花花,曾经寂寞地却又繁盛地在路边开放的蓝花,本如夜行人忘记满天星辰而无人注目,如今业已香散色消。没有雨水的年代青春不接的季节,鲜花的精灵在草根间游魂一样飘移、联络、积蓄。到处狂生的妖绿的野草和藤蔓随着苍白的风,传递着百年豢养的瘟疫。那疯狂的瘟疫以一日百里的流速,猛扑而来。
四月二十九日凌晨,倭寇十三军六十二师团长本乡中将指挥的一部骑兵,从长葛向禹县进犯,逼近禹县石固镇,拦劫住这群赶集的山民。
倭寇查问石固镇怎么走,却无人回答。村民的目光干渴得呆滞,却无人移动脚步。生硬的汉词在空旷的野外,鸦鸣一样在四周旋绕。没有游击队。“村里没有”的哆嗦刚刚落在地上,突然传来一阵枪声。
那是汤恩伯的枪声。为阻击倭寇,驻扎在镇北十里一线的“趟将”三十一集团军十三军某部哨兵,发现敌情,随发口令,被敌一枪打倒。汤军慌忙应变,一边把麦子一粒粒射向天空,一边鸣金退去,留下麦子在苍白的天空嘶鸣。
警觉的鬼子把这群山民赶到村口,强迫他们跪下。寒光在头部、胸部绕来绕去,像只硕大的毒蚊。终于,毒蚊钉向一个青年的后背,深深地刺进去。沉闷的裂皮折骨声被他一声痛苦的长吟淹灭了。儿子唤娘的声音痉挛一下,便散去了。另一只毒刺照着赵明富的腹部俯冲过来,新婚的山民闪开,而更多的毒刺一刃一刃地刺来。别致的荆篮翻了数下,歪在杂草丛的浅沟中,泛着热气的丸子浓浓地流下来,流到沟底。盖着丸子的蓝花布用了五十年的时间从天空中飘落,又用了五十年的时间被浓液浸透,乌黑所有的碎蓝。又有十一刃钉在了已倒下的孙小辛身上,一身的原始,一身的破碎。一排高梁杆倒落了,内芯开始干涸,修长的躯干被染满了颜色。
鬼子分队搜索,数十只黄靴向村中狼行。
一户农院,麦桔草房,两扇俏薄的柴门,柴门上站着两个高大威武的门神,已经褪色露底。一只黄靴狠踏过去,踹向大门,狰狞的门神吱呀躲向两侧。
十七岁的赵有才听到响声,惊慌地从羊圈里跑出来,却忘记了手中掂着剁草的柴刀。一个鬼子嚎叫着冲过来,一把硬利的火在腹部点燃,从温暖到灼热,从燃烧到旋转。腹腔变得异样地虚无。赵有才只微微叫声“爸爸”,便歪倒下去。眼泪向下滑动,身体向下坠落,模模糊糊看到爸爸从草堂跳出,拥抱住自己,呼唤着他的整个童年整个梦幻。
椿树已经发出了嫩叶,再过几天就可以食吃。一只山雀,没有任何声响在阴天里划过一道黑线,黑线停留了一阵,消失了。忽然听到几响鞭炮声。赵丙寅看天已大亮,就喊醒了儿子。十岁的赵双岭摸了摸双眼,挠了挠脊背,说,爸。赵丙寅答应着,抱起儿子,借着窗亮端详,微笑。但儿子说,爸,有人叫。赵丙寅把心神伸到窗外,果然听到左邻文聚哥家传来喊声,那是“救命”。救命声扯起赵丙寅,不及为儿子穿衣,拖着双岭奔了过去。
亚洲一样宽大的院子里,总象一个坑,坑里站着几个影子。文聚哥和有才双双躺在那里,文聚哥在缓慢地张合着嘴,听不清什么。有鬼子站在旁边用枪刺一下一下制止那已经越来越远的呼喊。赵丙寅见状象风一样转身要跑,一把刺刀从一侧刺倒他。他的手紧紧地拉着儿子,象拉着一个世纪竟没有松开。双岭趴在爸爸身上呼喊,没有几下,那稚嫩的脊背烂了,呼喊声从背后一缕一缕地流走。
从此,赵奶奶到处寻找自己的儿孙。走碾前街、石后街,串妈妈巷、榆柳巷,四处讯望。她头上戴了满满的五月的鲜花,腰系颤抖的夕辉的软绸,手执一把灰藤拐杖,手舞足蹈唱:其自东来雨,其自西来雨,仙女下凡;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报俺儿孙冤。
不久,在镇南干枯的河坡地里,有人看到了她。长长的色绸,吹到蓬乱的白发上,一会儿覆盖,一会儿又覆盖不住她闭不上的嘴巴。
五
没有找到麦子的鬼子,侵占葛天车站。
长葛老城内的居民,闻风跑散。但是,第二天清晨,越过一片又一片幽幽的青瓦兽脊,在一座两间开的草房里,传来送殡的丧音。那丧音在满城死寂中,却弥漫开一片宁静。那丧音没有铜锣合奏,没有喇叭领响,只有一把竹笙吹奏着缓慢起伏如风悠长的和声。那和声仿佛从殷周传来,夹着沉沉的锈斑,散发着郁郁而渺茫的墓气。是遗落的《笙诗》?是两汉的长吟和抖动的舞袖,还是流逸飞动、丰盈饱满的唐韵?是“嫦娥老大无归处,独依银轮哭桂花”,还是“滔滔大泽天上水,如今悲风不知处”?
高大的榆树,还是那高大的榆树?早春时节,十多米高的榆树开满了碎花,那么渺小,渺小得熟人不识,那么惨淡,惨淡得难见鲜颜。化落实生,翅果圆形,色白成串,一夜之间仿佛雪花满枝。当夹寒的春风一阵一阵吹来的时节,风干的榆钱从天而降,飘飘撒撒,如飞舞的纸钱,聚拢在低矮单薄的泥墙之下,沙沙地做响,一声怨似一声,一响恨似一响。这些年景将再也不见,那些椭圆状卵型的嫩叶和嫩果,会制成怎样的榆钱饭,渡苦季灾年。
低矮的草屋,一脚踏进去还要低下一尺,黑洞洞的,只有微亮的窗光,可以看见一位老人,坐在床沿,床边一张沟裂的旧桌,桌上一把老笙。笙管团团合抱;乌乌的一枝又一枝音窗,好象仍冒散着声响。桑信子老人,六十六岁,无儿女,以吹古奏乐为生。
搜寻着,鬼子闯进这个院子,向草屋鸣枪。鬼子捣门进入,把老人推出门外。老人抱着竹笙。老人站到院央,用一个春天和一个秋季,像战国的烈士,把乐器高高扬起。鬼子把爆裂起来的人捆起来,捆扎在那棵榆树之上,用一把寻常的绳索。
那是一段什么样的绳索,是用榆皮织成的么?还是浸泡在水坑里的那些腥麻?那段绳索是先人用来捆扎柴门的;那段绳索是我们的先人用来记事的,那一个又一个绳结,是一段又一段的往事,一串又一串的交换,一网又一网的繁荣;那绳索把竹笺连起来,把落在唾星上的语言、思想和行为牵连起来,连缀成篇,整理成策;那绳索把腰扎起来,把丹田的底气提到胸腔,在绳索上挂满香草和香料;那绳索是一条黑线,测量规定墙基的深长、庙堂的柱围、那林木的曲直和命运的薄厚;那绳索是量器,比湖海的圆周,估文明的源头,计群山的走行,平地界的纷挠。绳索,用来捆扎人的,可以游走天下的一把绳索,用心暖活的一条绳索。
一头甲虫,十毫米长,花黄铠甲,前胸背板闪着死血紫红和金黄蝇绿的光泽,从融融的洞中爬出,脚踏土色的细细浓液,头顶数粒黄色的潮湿的木屑,降落在人的脖梗上。当老人被绳索吊起来,在利刃的寒光中,鞭子狂风一样旋转,榆叶甲虫便兴奋不已,凶狠地蹬开老人,飞向遥远的天际。
老人的头垂下来了,再无力用嘴唾骂,吼管呼吸着,用浓腥的咒语流淌着诅咒。地上散落着长短不一的竹管,象绳断后散乱的竹笺。竹笙的府座,那顶“斗子”滚乱在一只脚下。相连的吹口,已经断开,象一个带些牙龈的牙齿。簧片在趟来趟去的脚下岁月一样震动,闪动不屈的岁月一样的光亮。一块柔软的微厚的两角红色垂下来,老人的眼前一片黑红。老人听到儿时跟着娘剥开榆树皮的声响,听到韧性的榆树皮断裂的声响,榆皮瘫软下来打在另一块榆皮上的声响。仿佛是树,到那一棵树,透明的汁液一星点一星点地从躯干上泌出,自将死的躯体上缓缓地一趟一趟地滑落。那是正午十二时许,一切都沉默着,若无几声狞笑,世界仿佛太平,只有漫漫无云的青天和一轮陈旧的白日。
老人皮肉纠缠着的裸体,被绳索挂在在老榆树上,到伪政府成立,逃难回来的人把他取下来,偷偷地入土。
六
石后街向西,直走不远,就能看见路南那小群伊斯兰风格的建筑,那是石固镇的清真寺。卢金堂阿訇早已起床,净身功课,水一样流畅。走出房门,举起一把硕大的扫帚,清扫灰色的泛着蓝光的宅地,沙沙,沙沙像清扫世纪的落尘。
遥遥传来的异响,惊动了阿訇,阿訇凝神聚眉,那是街上匆乱的脚步声,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越来越近。
匆忙忙闯进一伙人,是几位神色慌张的乡亲领着失魂无措的一群妇女。不久,一切便安定了。几只鸟雀纠结起来,匿入高高的圆顶建筑。肃穆的讲堂,隐约从千年之前传来低沉的吟诵。那吟诵越过天空,越过河渭,越过浩然大泽,像风一样给大山送来天国的福音。大山抖动着稀疏的草木,抖落几许夜落的灰尘,仿佛听到世纪之音。
清水高悬在信仰不竭的世界,从世纪到千年,从河谷到高山,从沙漠到平原。信仰迈开踏实的脚步在深沉的大地上,根植自己的坚定于地脉九泉,望月般虔诚,餐风般勤恳。那是把端庄而神奇的洗壶。那千年前传来的吟诵,正是洗壶的流水之声。那声音如此声声不息,丰茂常青。又如大山孕育精灵的消息。
讲堂里流水的声音,从遥远的胸腔,从低沉到清亮。吟诵的老阿訇听到急乱的脚步,像一股浓浓的液体浸漫的声音。那声音是黎明般的苍白,是寒光般的妖利。阿訇和几位乡老站起,跨过门坎,走下青石铺下的石阶。
上午八时许,大队鬼子侵入石固镇。其中一群,闯入清真寺找人带路。卢金堂阿訇直视群敌,怒不可止。阿訇听到真主的祷告,听到真主在世界的核心发声,看到真主背映星华从天而降,阿訇看到真主站在蓝色的大地上,睁开晶亮的眼睛,大声呵斥:
“乱闯礼拜堂,天理不容”。
阿訇红润的脸脥、宽大的额头和挥起的大手泛着水光,半尺银须在微风中横起,天白衬衫在胸前起伏。鬼子恼羞成怒,却并不进前,侧面的一个鬼子向阿訇的腿部胡乱刺去。世界一个踉跄,却面不改色,扶住了一人的肩头。那些乡老及时将阿訇挽回转头,搀入讲堂。
鬼子终是拉走了七十多岁的回民老人扬亮为他们带路。扬亮老人步履维艰,勉强走到寺后,被毒手从背后杀害。那里的旗帜已经焚烧,只有山水的祈祷。
下午二时,鬼子抢来鸡羊暴食暴饮后,闯进一户民宅,后街李家。李家丈夫去外做工,只留下母亲和新娘,他们听到鬼子踹门的声响,婆婆慌忙把吓得干涸般不会动弹的媳妇塞到床下,被鬼子撞见。鬼子打倒婆婆,抢出新娘,拉到门外的小巷里。
石固镇的大街小巷里没有人行,一个鬼子的妈妈站在巷里,看着自己的儿子在强暴那个新娘,又遥不可及;又一个鬼子的妈妈站在这样儿子的背后,听到女人的挣扎和呼喊。还有这一个和那一个身背和服的妈妈躺在地上,口渴一样软弱,干涩一样滞呆。
后来,李氏新娘生下一子,被人称为“老日娃”。她的丈夫故此患病,经年闭门,肺烂而死。据说,那个老日娃,不足一岁死去。
而在年来年去的大街上,人们为什么常常在人群之中,模糊看到那娃儿的面孔?而在年来年去的大街上,人们常常在人群之中,模糊看到那娃儿的面孔。
七
二十八日黄昏,倭寇六二二师团六十三旅团向东,向半坡铺,长店街、孙集一线洇进;六十旅经襄县,绕临颖县向北,向张固店滚发。倭寇三十七师团在二十八日晚进补长葛,于二十九日拂晓,分别群集布置在高集东西一线,七里店至王庄西端。倭寇独立混成旅聚集许昌东南;骑兵第四旅团集结在五女店至大石桥。于二十九日十七日三十分,完成对许昌的纵深包围。倭寇集结进攻许昌之际,在泉店、灵井受到阻挠,在三圈桥遭到伏击,留下十几具尸体沉浮在河水里。倭寇绕道而行。
倭寇十二军六十二师团长本乡中将,狼集禹县石团镇,下达了攻占许昌的命令,决定四月三十日拂晓发起攻击。当夜,进攻许昌北门的攻击队占领尚集,师团长于四月三十日六时,到达河街乡的白兔寺。
许昌西大街灞陵中学,浓密的梧桐榆树掩映下的一排石房中,有两只大手在山河地界上指点挥动。国民党军新编二十九师师长吕公良,副师长黄永淮在运筹商磋。两位师长的眸光已无送别家小的背影,脸上留着师旗燃烧时映照的红光。许昌守军三千余人,分别布防在方圆八十余里外围和九里城墙之两线。防线上,到处是奔忙的军人。许昌城,宅舍店铺紧闭大门,有亲有故的财主和市民躲去了乡下,留着一片青宅大院,肃穆摆防在战前的静寂里。卖蛋卖茶的小摊,残留一片煤碴,和风起的干灰,散落在空旷幽深的街道上。一只胆大的黑鸟,觅伴一样飞过学校和街道,惊叫几声消弥。
公元一九四四年四月三十日上午七时,四郊前哨阵地传来激烈的枪炮声。高大的城墙,远远观望着十几架飞机,在外围阵地上盘旋俯冲。灞陵中学的电话声此起彼伏,象急促的钟声和无奈的鸣锣。
晚上七时,倭寇决死队涉过护城河,冲进西门。西门瘦长的教堂和高大的医院燃起杀声和烈火。深夜,内无补充外无援兵的孤城,只能走突围这九死一生之路。
黑暗的时光,紧挨着房檐向东流动。绕过东关护城干沟的国民军,行至城东大坑李、十里庙一带,又陷入重围。
黎明到来的时候,枪声像临终的遗言断断续续地迸吐。城东十里之地的田地荒野上,到处是低矮干旱而灰黄的麦子和千状的军人尸体。受伤的吕公良与警卫失散,在一片坟地里被村民救走。五月二日下午,吕士牺牲。黄永淮在小王庄被俘。
小王庄被捆在一棵棵树上,到处是垂头丧气的战俘。当一把刺刀捅进小王庄那某张嘴里搅拌的时候,黄氏竟夺过一把手枪,击毙一敌,后而饮弹身亡。他呼吸的余光,看到青青的广阔的天空上,没有绿叶,没有雨云,没有星光,一片干涩的虚无。那是地球上最后一片缺乏太久水泽滋润的天壤。
八
后来,这座城里,出了一位诗人。
诗人有位聪慧的女儿。
五岁的女儿能诵古诗:
夸夫与日逐走,入日
渴,欲得饮,饮于河渭,
河渭不足,北饮大泽
未至,道渴而死。
五岁的女儿还能做诗抒情。
夕阳西下的时候
站在百岁的桥头,说:
“水啊……
向西流……
听者无不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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