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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之子(一)家贫少年

时间:2015/8/18 作者: 春之旷野 热度: 93455



                       记录一个用一生诠释中国传统文化和理想追求的人


很多同学一窝蜂退学进工厂当了学徒…… “我……我不能再读书了……”谷越春的眼

泪答答地往下滴……

 

夏夜,无数颗星星熠熠闪亮,柔和的月辉洒满一幢四层楼的黄浦中学。一阵浑圆雄厚的钟声,从毗邻中学那座具有东方风韵的古寺传来。

“踏踏踏踏踏”一溜急促地下搂声从中学楼梯响过,一个小男生走到二楼拐角,被几个大同学拦住去路,揪住他的脸颊嬉皮笑脸地说:“嘻嘻!瞧瞧你这小脸蛋,怕是含着两坨糖吧,让我咬一口……”惊愕的小男孩像只小鹿乱蹦乱扭却毫无作用。脸颊被他揪得生疼又无力反抗,只得大声喊叫求救:“哎哟!你是牛魔王吗——”

正无奈时,突然传来一个女声夹生普通话的断喝:“呔!那么大个儿欺负一个小同学不嫌臊吗!”接着一阵风似跑来一个高年级女生,飘荡的绿色连衣裙像飞舞的绿蝴蝶,几个调皮的大同学闻声而逃。

女生双手抱着小男孩的脸颊说:“哟!这是什么?怎么还一颗颗地掉珍珠啊?”说着,掏出一块散发着淡淡香味的绿手帕给他擦泪:“男子汉流血不流泪呢!”小男孩头部被靠在她柔软的胸部,他心里有一股像蚂蚁爬的感觉,抬头看了看高他一头的女生。就在两双眼睛相碰的那一刹,女生眼中突然闪烁着一种异样的惊奇,接着用一种始终猜不透的神情,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小男生:中等个子,圆圆脸庞,两道剑眉又黑又浓,眼睛里的黑珠子一动也不动……

“小阿弟……”突然,女生情不自禁地这样喊了一声,莫名其妙的小男生却飞也似跑走了。

小男生是学校“红领巾歌舞团”团长、初二学生谷越春。那个喊他“小阿弟”的高年级学生,实际上是学校老师潘灵慧。她原是这个学校第一批华侨学生,因为门门功课优秀,高中毕业后留校任教,担任历史课老师。这个学校有许多归侨,和内地的同学们相处非常融洽。特别是潘灵慧,看到谷越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无论是外表轮廓,还是一举一动,特别是那双大眼睛,无一不和自己的亲弟弟一个样。“我看到一个学生谷越春,就好像在内地看到了家里的亲弟弟……”她给海外的家人写信说。

潘灵慧常常穿一身绿裙子、绿鞋子、绿袜子,脖子挂着一条绿项练、下面还吊着一颗晶莹的绿坠子……全身绿透了,学生们都称她“绿蝴蝶”。

第一堂课,同学们叽叽喳喳地给她准备了一份特别的见面礼:黑板一头吊着一只硕大的、色彩斑斓的绿蝴蝶……她来了,乱嗡嗡的教室顿时静下来,全班同学期待着爆发一场哄堂大笑的热闹场面。

潘老师昂首挺胸走进教室来了,却对那只绿蝴蝶视而不见,开口便道:“同学们!小时候有没有人问过大人:我是从哪儿来的?有没有人对你说:你是在大桥底下捡来的?……”

同学们都模不着头脑,不知她要说什么。随后她继续说:“自从世界上有了人群,就有了社会,有了纷争、有了演变。中国唐代开元盛世,丝绸之路传播了高度文明的中国文化,‘唐人’遍布世界各地,日本也派唐史到中国学习……可是后来,1898年甲午海战,日本军舰用中国发明的火药向中国“高升”号开炮,1000多官兵壮烈牺牲;视死如归的邓世昌驾驶军舰开足马力撞向‘吉野’号,250名官兵视死如归、沉入海底……同学们!”潘老师的两眼闪着泪花:“一只蚂蚁胆敢叮咬一头雄狮……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仰望着潘老师讲话的同学们,睁大的眼睛里喷着怒火,全神贯注地继续听她讲:“同学们!我们都是爱国的。爱国,首先就要知国!就要学习我们国家的――”说着,她迅速转身、一个箭步跳上讲台,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写了“中国历史”四个大字……

她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教室回荡,同学们闪亮的眼睛仿佛是夜空的星星。“我们国家要在15年内赶上英国,你们将来都要为这个目标出力。现在就要学习我们国家的历史,知道我们国家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没想到这个外号叫“绿蝴蝶”女教师,上历史课如同演讲,慷慨而激昂,让我们领略了几个世纪的风云……

不久,学校停课“全民大办钢铁”。高年级同学都在自己砌的炼钢炉前炼钢,低年级同学搬运矿石、做坩锅、做煤球、捶焦炭粉,日夜换班。教学楼里“咚咚咚”地锤炭声,大操场“嗡嗡嗡”的马达声,广播喇叭里的音乐声交织一片。

“同学们,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为1070万吨钢而奋斗!”学校上空回响着谷越春清亮、稚嫩的童声广播。一段文稿后,谷越春把广播调到收音波段,搬着一块废铁送到炼钢炉前。

“哎呀,你怎么来了?我们不要你来劳动,就是想听你的声音啊谷越春!”炼钢的华侨学生印富天说。一旁的潘灵慧连忙递给谷越春一双帆布手套。

“我不要,您留着自己用吧,潘老师。”谷越春说。

“我的手已经磨出来了,”潘灵慧说,“快戴上,别把手磨破了!”看她那白藕似的臂膀和葱尖似的手,还“磨出来了?”但他没法拒绝。半夜,师生们每人有一碗稀饭的夜餐,谷越春呼呼几口喝光了。

“这还有饼干,小阿弟!”潘灵慧走过来递给谷越春。

很多高年级同学都不读书了,一窝蜂退学进工厂当了学徒。不知道潘老师哪来的那么多饼干,不断地塞给谷越春。“我再不要了,潘老师,您自己吃吧,再说……”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潘老师好像发现了什么。“我……我不能再读书了……”谷越春低着头。想到初中还没读两年,想到从此一生再没机会读书,再也听不到那熟悉的电铃声、课桌声,再也看不到这么好的老师和同学,他的眼泪“答答”地往直往下掉……潘老师惊愕了,连忙说:“怎么了小阿弟?快告诉阿姐:怎么不能再读书了?”

“母亲要我退学……到工厂学徒……”

“是这样……”潘老师陷入了沉思。

“退学?”同学中最好的朋友黎受人忙说:“这多可惜啊,你的文学那么好!你那么爱学习,中途退学那不自毁前程哪……”他满脸焦急地望着潘老师,希望她能有办法。

“我看这样吧,”也是谷越春的好朋友,喜欢文艺的张士将说:“我们去考‘湖北省实验歌剧团’,当演员、艺术家,上舞台、银幕!那里不收学费,还发津贴。你是‘歌舞团’团长,歌唱得那么好,肯定能考取!”

谷越春、张士将等20多名同学一起报考了湖北省实验歌剧团。考试很简单:唱一首歌,朗诵一段诗,表演一段命题小品。半个月后通知来了,唯有谷越春一人录取了。“小鬼!你考取了‘省歌’了,以后就是艺人了啊!”许多老师见了他都笑眯眯地说,同学们也投以热情的目光。

“么事呵?歌剧团?那唱歌能当饭吃?”父亲蹙着眉吼叫谷越春。“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还是要学门手艺才是正经的!”接着,又充满无奈地说:“春儿,进工厂学徒每月有18块钱哩!你下面几个小的,你不帮我担担子,哪个担呢?你就是把书读完、以后还是进工厂……”“穷不做长子富不做幺。哪个叫你生在这个屋里!”母亲也这么说。谷越春始终不做声,只有眼泪不停地打转。

“您是谷爸爸吧?”一个夹生普通话的女声说:“我是谷越春的老师……”

“潘老师!”谷越春惊喜万分,怎么也没想到潘老师来了。潘灵慧的脸上带着一脸的笑,手上提了一大包食品。谷越春连忙端一把小椅子递给潘老师。听说老师来了,在屋后水塘洗衣服的谷越春妈妈连忙放下手中的衣服,感激地连连说:“真是难为老师了,为学生伢操心!是怎么找到这个‘落落’(落落,湖北土语:旮旯)来的呵?真是……”潘老师把食品一一递给谷越春的弟弟妹妹:“来,尝尝这饼干。”弟弟妹妹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饼干,睁大了眼睛望着这个潘老师。

“谷妈妈!听说谷越春要退学?”笑容满面的潘老师亲切地问。谷越春妈妈只是撩起衣角擦眼泪。一阵沉默后,潘老师拍拍座下的小椅子说:“谷妈妈!您看这个小椅子:它本来可以盖高楼、作顶梁的!可是因为砍早了,只能做个小椅子、落在屁股下!”谷越春爸爸静静地听着,妈妈不停地抹泪……潘老师继续说:“谷越春聪明好学,又有文艺天赋,正是读书长进的时候啊,谷妈妈!”言语中透着无限惋惜……

“有么法呢!”谷越春妈妈伤心地抽泣着:“哪个不指望伢们成器呀……老话说‘穷不做长子富不做幺’……他爸每月只有40多块钱,四、五个孩子像‘江踏’……只怪我们没得用啊,也拖连了老师……”母亲的泪珠像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看到这个艰难的家庭,看到这个求知欲极强的学生和他的无奈,潘老师的眼睛红了,说:“这样吧谷妈妈:谷越春一定要继续上学。我负责向学校反映他的实际困难,可以减免学费和给助学金……”

“春儿――五点了,起来了吗?”每天清晨,都可以听到谷越春父亲这样的叫声。不知道怎么那么瞌睡,刚刚被父亲喊醒,谷越春答应一声“嗯-”,可翻个身,又睡着了。“春儿――这个‘杂儿’,是么样这大的瞌睡,像喊渡船的呀……”谷越春匆匆忙忙爬起来洗把脸,开始煮一家人的“汤饭。”等父母吃完早饭,他便背起书包、抱着不到周岁的“三儿”顺着铁路走两里多路,送母亲到分金楼做零工。然后自己过马路,过小巷,到中学上学……放学后,他顺着校前的马路从菜地捡上一大抱白菜叶、萝卜缨,这是家里的小菜。回家放下书包,第一件事就是扛着扁担去“黑房子”挑水。整个一条街,只有“黑房子”有水龙头,从家里到“黑房子”有200多米,一担水挑起来很有点吃力,得歇一两趟。星期天,那是小越春和大妹一起到机务段门口“炭墩子”捡炭的日子。“炭墩子”捡炭的人全是“有组织”的大人,他们分成了好几个组,轮流从机务段推出的炭渣里捡炭。小越春是“没有组织”的小孩子,只能从他们捡过后的炭渣里再捡他们不要的小炭粒……

可是家庭的负担不是小小的谷越春就解决的了的。国家遭遇了从来没有过的自然灾害,粮食供应不多,国家配给红薯、大麦和高粱混合面,人人都填不饱肚子。野菜、藜蒿,都采光了,连榆树叶、槐树花都吃……为了一大排后人吃饱饭,谷越春的母亲千方百计弄些萝卜缨、藜蒿之类剁碎蒸在米饭里。那毫无油盐的“菜饭”几个孩子都噙着泪都不肯吃,最小妹妹的一只木碗不知甩在地上多少回……

为了吃饱肚子,谷越春母亲邀了几个街坊邻居,拐着小脚,步行几十里到汉口张公堤外漫无边际的麦地捡麦穗。城里没有石磨,母亲把捡回来的麦穗一把一把地在洗衣服的“搓板”上搓下麦粒。双手一上一下用力地搓啊搓,梳着发髻的头一上一下吃力地晃啊晃,几缕散着的头发也随着一上一下飘啊飘……这个极深刻的景象在谷越春的脑海里总是挥之不去……妈妈难啊!

谷越春家后面一个大水塘那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菜地。每到星期天,他和大妹谷荷莲捡完炭,就提着竹篮到那片菜地捡菜。菜地里有成片的萝卜、白菜等待挖割。菜农们手里拿一把7字形、带圆箍的割菜刀,一棵一棵地割,打掉黄边叶,将割好的菜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大菜筐里。越春和荷莲就蹲守在每个割菜人的旁边守望着,捡来他们打掉不要的边黄叶,或不要的萝卜缨。母亲把它揉成腌菜,很香哩!冬天里,老包菜叶还可以做泡菜……捡得最多的是“三子菜”:莴苣叶子、芋头杆子、包菜兜子。包菜兜子最多,是没有人要的。小越春带着刀,“咔咔”两下砍起一棵菜兜,劈开蔸皮,里面的兜芯炒熟很脆、很好吃。如果有多余的,母亲还会用盐水泡起来,那就是又酸又脆的泡菜……家大口阔嘛,谷越春就这样用自己小小的力所能及,为父母减少负担,自己才可以放心上学。人穷,志气不能穷;心碎,理想不能碎……这样的日子虽然困苦艰辛,但他很满足。一次检菜回来,小于春看到水塘飘来一只大葫芦,非常惊喜地把它捞起来,学着母亲把它剁碎煮在稀饭里。可吃饭的时候弟妹喝了一口都吐了出来!怎么回事呢?小于春尝了尝,才知道苦得根本进不了口……母亲挑煤回来看到孩子们都不喝稀饭,就知道那是个苦葫芦,硬是咬着牙喝……可一个人怎么样也喝不完一家人的稀饭啊,剩下的就用筲箕在水塘里淘了又淘、洗了又洗,晒干炒成“米泡”吃……

一个星期天,谷越春做好一家人的饭,自己匆忙扒两口,盛了一碗菜饭,给在马路边卖菜瓜的母亲送去。天很热,太阳火辣辣地正当头顶,石子马路被烤得烫人。母亲倚在一棵小树下,身旁摆放着几条墨绿色的菜瓜。被汗水湿透了的破旧衣衫紧贴在母亲的脊梁,额头、脸颊、手膀一滴滴的汗珠只淌……看到这里,谷越春的两眼湿润了,他决心不再读书,要尽自己的长子之责,进厂做工减轻父母负担。

“你到哪里去找工作呢?工厂早不招工了。” 潘老师说。

“我去……”他欲言又止。

“去哪里?你一定要对我讲,青少年每迈一步都很关键,你必须对我说。”

“妈妈要我去学剃头……”

“啊……”潘老师沉思着。现在不可能再去说服谷妈妈了,只有另想办法。“这样吧,你先等等,我想想办法……

几天后,潘灵慧告诉谷越春:她有一个好朋友在小学当校长,你可以到他那里去代课。“代好了就可以转正的,这样我们就在同一个教育战线了!”她显得很兴奋。

谷越春代四年级,孩子们从没看到这么小的老师,非常好奇。上课时,许多学生不是听讲,而是目不转睛地瞅着他的人。甚至还有外班的学生自己不上课,专门跑到谷越春的教室窗口看他……“你们干什么?怎么不上课?!快回去!”他用老师的威严命令着这些孩子们。“你?”一个较大的孩子,用一只手比划着他的头说:“你才这高一点……”谷越春气得眼泪直转,他想起了潘老师……

“同学们,今天,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于是,他讲了让世界为之倾倒的圆明园,讲了悲壮几个年代的甲午海战……他学着潘老师话题一转:“同学们!你们将来都是国家的建设者。建设者首先应该有文化……”接着,他找班干部谈话,叫大家都想办法。同时给班主席很大权利,将学生分成几片,分别由班干部负责协助管理。对几个特别调皮的学生,他一面请家长谈话,一面他用自己的热爱和激情,用自己独到的理解和亲切的话语诠释课文。休息时间,他带领孩子们开展喜欢的活动……终于,孩子们不闹了,即使有闹的,早有负责那片管理的班干部一声“喊”就行了。这个月,16岁的谷越春拿到了人生第一次22元工资,留下2元自己零用,其余的欢欢喜喜交给了母亲。一学期下来,这个班的期末考试成绩排在年级第二……谷越春心里很激动,他认定了教师这条路,是一条可以实现自己抱负的路。

可是,母亲说教书的收入太少,又是临时的,还是要他到剃头铺学剃头。“刚去就有30多块钱哩,你爸爸才拿40多块!”母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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