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一般的女子
是一年秋风起。我的故乡，应该是菊黄蟹肥了。
蜗居异乡久了，心里总涌动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如窗前那轮明月，在夜深人静时升起。我远远的环江河面上的白雾，也总在明月升起之间，月光一般将游子的叹息淹没。
遥远的故乡，有我流失的岁月里流逝了的爱情。
那一年夏天，我十七岁。
我的祖辈从环江河上的船歌中走来，我的父亲也就从环江河上走进了军营。回到地方上的时候，我已成为初生牛犊。
小城不大，被环江河一分为二。居住在河西岸的都是一些传统意义上的船家，小村实在很小，零零落落几户人家。他们在河岸上高高低低地筑起砖木结构的简易房屋临河而居，他们的船就泊在家门前不远的竹荫下。船家的孩子个个生龙活虎不甘寂寞，午晚时候，环江河上总被捣鼓起一片欢声笑语。
红叶是特别的一个。
她是父亲儿时玩伴的独生女，我家老屋的大门正对着她家的晒楼。她很少出门，常见她坐在临街的窗前，低着头，做永远也做不尽的针线活。临窗的身影，安静得象一幅水墨山水画。
所有人都喜欢她，所有人。
我不知道她的身影是什么时候开始走进我的梦中的，我执拗地相信，总有一天能与她面对。我想看清她的美丽。
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等待我的,却是我生命中永远的痛。
暑假中的一天。天刚破晓，我坐在家门口的青石板上乘曙凉。
青石路弯弯曲曲，一直延伸到河边的简易码头。天还没有亮透，人声未起。四周光线暗淡，薄雾氤氲。濛濛雾色中模模糊糊的房屋错落有致。
这个清晨，是安谧而清凉的。我在膝上摊开一本书，做出一副用功的样子。船家的子女大都在城西的镇中念书，只有我在城东的重点读高二，九月份我将升入高三。
平常的早晨，我象平常一样坐着，百无聊赖。然后，我听到一种低低的、清脆的叩击声，是船家人夏天穿的木屐发出的声响。然后，我看到石板路那头，红叶在雾中向河边走来。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碎花衣裳，肤色白皙，眉目温柔，目光清澈和善。端着一个青篾皮笸箩，走得小心翼翼。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稍稍瑟缩了一下，犹豫片刻之后，抬起她密密的长睫毛飞快地瞟了我一眼，羞涩地给我展开一个一览无余的问候式的微笑。
我觉得心咚地一跳，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情窦初开的少年啊！
于是我还来不及捕捉她的眼神，她就已经垂下眼帘，加快脚步走了过去，迅速消失在石板路尽头。最后的美丽是她辫梢摇曳的红绸，宛若雾中一朵初开的夏荷。
我梦萦千遍的女子 ！
陶醉的我一整天如在梦游。幸福充满了我年轻的心胸。我快乐地终于知道，这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女子，果真有如我臆想的美丽。我为放下一桩心事而满足。
我还记得那天傍晚，晚霞异常地灿烂，黄昏时我没有下河游泳，令我一整天飘飘欲飞的满足感使我突然决定去看电影，我兴致勃勃地走在通往电影院的路上，到电影院门口的时候，由于未到放映时间，门外照例地聚集了一大群等候的观众，在做着例行的小城新闻发布。
我没有觉得那天与往常有什么不同，所以我在听到二渡有人溺水的消息后仍然反应迟钝。二渡是环江河上一个渡口，地势较为隐蔽，是女孩子们游泳的场所。这么说溺死的应该是个女孩子了。
女孩子与我无关。
因为我没有姐妹，也不与任何女生有来往。
事情好象是刚刚发生的，不断有新消息从河边传过来。接下来我听到了溺水者的名字，听到那个名字后我脑子一片空白。
红叶！
我失魂落魄地跑到河边，又失魂落魄跑到家门口。渡口很静，小小的村里也很安静，大部分人都在医院里。我竟然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
没有人注意我，没有人注意一个少年锥心的的惶乱和疼痛。我看着天幕一点点变黑，又一点点地发白，有一阵子，我好象还听到了歌声，我期待着路的那头有一个美丽的身影再向我轻轻柔柔地走过来。
身边的草丛里有虫鸣，空气里躁动着淡淡的草香，炎热的夏夜，我却感到彻骨的凉意。
我在门外的青石板上坐了整整一夜，数尽了零零落落的月光。
年轻的我怎么也没料到，我生命中初次的欢乐竟与悲哀同至。就在一天之内，梦中的女孩走进了我的视线，又走出了我的生命。如一颗流星刺破天宇，触目惊心的美丽后拖曳着长长的哀愁。
疼痛的感觉刻骨铭心。
我把她埋葬在少年的记忆里。后来我上大学、毕业、工作、调动，几番辗转，我始终没有再去看过环江河的流水。怕它在带走岁月的同时，给我带回已经遥远了的忧伤。我初次的爱情在流逝的岁月里却愈酿愈醇，令红尘中几番起落的我，现今仍然不敢碰触，只是多少次午夜梦回，惊醒之际仿佛在满地的月光之中依然能触摸到淡淡的衣香。
月光一样的故乡。
月光一样的女子。
月光一样的爱情啊。
你一次次固执地燃起我心底的疼痛，让我日里夜里，反复吟唱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悠悠环江河，在那遥远了的岁月里给予了我永远的伤痛，令我孤寂的灵魂在爱恨之间漂泊。
魂牵梦萦的故乡，魂牵梦萦的岁月，是否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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