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朱文通完电话,我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虽然自己比朱文小两岁,但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还是把我远远地拉下了。我摸摸下巴上的胡子,自己悔恨不已:都四十多岁的人了,黄土都埋到半截腰了,怎么还没有点儿正事儿呢!“老朽已知光阴迫,不须扬鞭自奋蹄”,于是我自吟一首现代诗——《顿悟》,逼迫自己奋起直追。
那天我坐在大河边垂钓
看见一大群风风火火的人
在河里摸鱼
好大好大的鱼
被他们扔上岸
磷光闪闪
照耀着我的双眼
我已分不清那深深的河水里
哪是鱼
哪是他们的手臂和眼睛了
当我的浮漂剧烈晃动的时候
一阵风将我掀翻在地
河岸也被风刮走了
我惶恐地将钓竿提起
被钓出水面的
正是我自己
目标已经确定,决心也已经下定,我立即行动起来,写出了两则微型小说,并且很快在报纸上发表了。我的心里呀,简直就像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光棍儿突然娶上了一个风流多情的小寡妇!心里那个乐呀……
这一天,我主动找来几个文友聚到家里,并且情不自禁地对他们卖弄起来:“既然王小波非常提倡‘有趣’,那么我也就给大家‘有趣’一个,怎么样?”
“‘有趣’一个吧,我们发现你的《断崖海鲜馆》就挺有趣的。”
“那我就给大家‘有趣’一个。以前我写了一篇名字叫《玲子长大了》的微型小说,投到报社后没给用,说是太俗了。过了一段时间,我又翻出了那篇小说,心里直纳闷,‘俗’在哪儿呢?于是我把它改了一个名,叫做《青春少女和盐》,又投给了那家报社,居然给发了,你说奇怪不奇怪?你们看,就是这一篇——”
“你的这篇微型小说从头到尾没看见有‘盐’字呵,怎么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这你就不懂了吧?现在的人都有一种猎奇心理。读者喜欢猎奇,编辑也喜欢猎奇。作者应该尽量满足读者的胃口。”
“那为什么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呢?”
“不少读者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就这么跟他们解释:我的这个故事很淡,人物也很淡,似乎缺乏一种生活调味品。由于人们视‘性’如洪水猛兽,社会和家庭对孩子们的‘性’教育进行封闭,所以孩子们对自己的自然属性也变得神秘和恐惧,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因此我非常希望有人往故事里加点儿盐,给主人公加点儿盐。但是由谁来加呢?是社会?家庭?读者?反正故事里没有盐。”
“你不说我倒明白,你一说我倒糊涂了。你这故事太玄乎,玄乎得深不可测。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难懂的故事。”
“我是想吸引读者的参与。”
“假如你不附加说明的话,读者根本参与不进去,谁都不知道你的盐藏在什么地方。我还以为叫狗吃了呢!你这叫故弄玄虚,——你说呢?”
“好,好好——这篇不算,先撂那儿,再看这一篇——”我赶紧拿出刚刚发表的《乘客》。(初学写作的人都有这个怪毛病,总认为自己的拙作是杰作,总会拿出自己的习作向别人炫耀个不停,深怕别人不知道他那点儿文学水平,也不管人家烦不烦。没有人听不要紧,你可以去学韩静霆,他在这方面比较有学问。当初他下乡的时候曾经把自己的诗歌对着猪圈里的猪念,虽然那些猪哪个都听不懂。如果在这个文学领域不懂的问题你尽管大胆地向他请教,他比我体验深,讲得透,而且有说服力。)
我站在电车站桩等候上车,旁边站满了乘客。电车到来的时候,大家蜂拥而上。我几乎是被大伙儿推上去的,因为我没费吹灰之力,只是被动地挪着步子。巧的是我上车的时候看到车上还有几个空位子,便赶紧抢占一个,不料一个小男孩像泥鳅一样从我身边“噌”地钻过去,将那位子稳稳地坐在了屁股底下。我又去抢另一个,刚要坐下,却发现临车窗还有一个好位子,急忙起身去占。这时坐在旁边的一位老太太对我说:“这座位有人,买票去了。”回头再看刚才那位子,已经坐上了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妇。
我很懊恼,自己不该这山望着那山高。
我开始端详起那个少妇,她真是端庄极了:圆脸,细眉,红嘴唇,绾着一个干净利索的髻子,温顺地盘在脑后;她皮肤白嫩,光滑,丰满;眉毛上挑,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好像会说话;胸脯高耸,圆鼓鼓的……我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感觉每看一眼都会发现新的内容。——她真是越看越好看。
正当我看了一眼又一眼看得没够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已经错过了下车的站桩。
这可怎么办呢?
但有这美丽的少妇在车上,我怎能下车呢?
于是我坐过了一站又一站,不知自己该在哪里下车。
不幸的是,车上上来一位我的同学。他问我:“你到哪里去?”
我说:“前面。”
过了几站地,他又问我:“你在哪里下车?”
我轻描淡写地回答:“就在前面。”
又过了几站地,他又问我:“你到底在哪里下车?”
我这回明确地告诉他:“我也不知道!”
“这篇还有点儿味道,好像是卡夫卡写的。”
“有眼力!说实在话,我就是模仿他的笔法写出来的。初学写作的人都是从模仿别人开始的,谁能一下子就成名?除非是天才,天才估计也做不到这一点。”
“但你的小说的分量太轻。”
“是这样。写作就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嘛,我现在能写出这么优秀的短篇,将来肯定能写出几部世界名著,信不信?——但我现在已经满足了。我从《爱你,得商量好》和《不爱你,不用商量》如石沉大海,到《断崖海鲜馆》遭到朱文夸奖,再到《青春少女和盐》与《乘客》的发表,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像我这样没有天才的文学爱好者不可能一口吃成个胖子,就得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你说是不是?像冯德英老先生一出手就写出《苦菜花》那样的杰作的毕竟是少数,甚至绝无仅有。”
“我很佩服你的韧劲儿和对文学的执着追求,但我建议你应该先学点儿文艺理论,充实一下自己。”
“我也觉得有这个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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