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了亲房祖母的丧事,房内叔叔们请我父亲和我为他们分帐。没办法,在他们看来,我还算是一个稍有身份的人。恭敬不如从命吧,反正有我父亲,我完全可以免开尊口。
晚饭后,祖父把他全家人召集到一块。好家伙,堂屋两边爬船上,一家大小二十多人。
祖父作开场白:“这次丧事起起散散八天,搭帮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事情还算圆满。亲不亲,萝卜三分钱一斤。今晚,请友生父子为你们分一下帐。噢,任何人都一样,不要不服气!”祖父的话还有点火药味,眼睛朝二叔瞪了瞪,胡子都竖了起来。
二叔立即把脸扭了过去。他没有儿子,大女儿今年才招了郎。按说,长孙是四叔的儿子。他说他是长子,他的女婿在小字辈中又最大,长子长孙都应该在他家。大叔不是祖母亲生,说他是长子还说得过去,说他的女婿是长孙,众兄弟就大大的不服了。况且,他女婿不在家,他也没要女婿回来尽孝,怎么说得过去呢?于是乎,几天前,性格暴躁的他反而挨了年轻气盛的六叔一个耳光。结果,我父亲拍板,灵牌由大叔捧着,才相安无事。今天分帐,唯恐他又把长孙的事情提出来,因为按乡规长孙也可分一份财产。所以,祖父有言在先。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父亲比他们兄弟年龄都大,一发话,堂屋里尽管人多,也如同蝇子都掐死了一样安静。父亲继续说:“既然大家看得起我们父子,我想把我的想法讲一下。第一,为避免人多口杂,我建议妇女小孩都回去休息,有什么想法先告诉各自当家的;第二,发表意见时,不要高声大气,不准站着说话,不得中途发气退场,走了之后我是不会去喊的。这是你们自己的事,要从团结愿望出发,从家庭大局出发。至于帐怎么分,你们兄弟都通情达理,各自畅所欲言,求大同,存小异。我们父子综合大家意见,就当个见证人吧。”
六对夫妻有的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有的低声商议,挤眉弄眼;有的互相责骂,互相埋怨。堂屋里又恢复了口杂,又恢复了热闹。一会儿,二叔对二婶说:“你就带她们回去吧”。二婶带着两个女儿先起了身,其他婶婶都带着小孩,带着无奈,或不甘心或放心走了。
怎么这样安静?我抬起头,静观其变,是暴风雨之前的安静吧。兄弟七个都不说话,似乎是说随你们怎么分我都不在乎。
“我……我……手杆子长,衣袖子短”安静了一会儿,大叔结结巴巴,想说什么又觉得难以启齿。
“你,你不要捡这个帐,大哥”心直口快的六叔表了这个态。我听说,对于这个问题,叔叔们已达成了共识。大叔是老实人,只有他是祖母前妻生的,幼年丧母,弟弟又多,年轻时耽误了婚事,年龄稍大后就死了那份心了。这次继母去世,他准备了一楼柴。八天的大操大办,把他的一楼柴烧了个罄光。对于他来说,已经力所能及了,要他捡多少帐也是捡不起的。
“好,这个姿态高!”父亲清了清嗓子,又说:“先把情数簿拿来吧”。
“大哥不捡帐,我举双手同意”二叔抬头看了看他父亲,又看了看我父亲。大叔不捡帐,当然就没有了发言权,二叔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大”。他声音宏亮,拿出了担任村干部开村民会时的派头。
“其实,父亲年龄大了,不要他操这么多心,友生哥毕竟有些话又不好说,我们自己应该要有当家作主的思想。我们兄弟先通了一下气,议出了一个大致的方案。关于情数的事嘛——”随着二叔声调的拉长,情数簿拿来了。我瞟了瞟合计数,怎么只有五千多元?不是说四叔和六叔两个单位就来了万把元吗?很快,二叔的讲话就解开了这个谜:“老四和老六单位来的钱没有到情数簿上来,因为他们单位的领导、同事以后家里有红白喜事,要由他们去还礼。当然,有些开支就不要拿来了。爸爸,友生哥,你们看行不行?”
祖父没有理睬他,父亲点了点头。
“第二步”担任生产组长的三叔不失时机地说:“除了公共的亲戚和地方人,各人娘家亲戚的礼币礼物尽管在情数簿上,还是要归各人,各人以后自己去还人情帐。”
按说,一切要有条不紊地进行。亲戚就是亲戚,地方就是地方,界线分明;你的亲戚就是你的亲戚,我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绝不含糊;大家的亲戚就是大家的亲戚,各人的亲戚就是各人的亲戚,井然有序。二婶娘家姊妹多,而且女婿家兄弟姐妹也不少,加起来有一千多元。三叔、四叔、五叔、六叔也八九不离十,都没有异议。到了七叔,老婆就是本组的,仅仅两兄妹,有几个瓜棚亲都只能算作地方人,总共才两百来元。他忽然看见老婆堂姑的侄儿有二十元情数被划归地方一类,嘴巴嘟了起来,手指着那个地方。二叔立即小声且严厉地说:“这种情况不是你一个,不要斤斤计较。”
“哼”七叔一气之下,冲向门外,门“咣当”一声重新关上。
“你看,你看”二叔亲戚情数多,七叔最小而又遭二叔“斤斤计较”之责,明显是做给二叔看的。二叔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双手向众人一摊。
“算了,算了”我父亲是一贯的和事佬,说:“他是小老弟,不就是二十元钱吧?给他算了,其他人不会仿效吧。”
“要得,二十元钱是小事,吃饭不饱,喝酒不醉”三叔一脸的不平相。平时,二叔、三叔都抱怨爷娘痛满崽,这时,正好把气撒到祖父身上。
二叔气还没发泄出来,又加了一把柴:“只是这种做法不对,友生哥先就打了招呼,说不准发气退场。现在,他走了,我们兄弟是不会去喊的。”
“你们不去,只有我去,谁叫我屙脓屙血屙这么多”祖父蹒跚着身子出去了。我是唯一的小字辈,忙打着手电追上了祖父。
七叔喊来了,情数钱很快分好。公共亲戚和地方人的情数,加上剩下的物品折成钱,还有三千元出脚。二叔和四叔都发扬风格,没要那份长子和长孙钱,三一三十一,每人五百元,剩下的几十元归祖父。
情数分好了,再算开支。我知道,二叔有个主意。他们对外公布兄弟每人垫资三千元,实际每人只出一千五百元,中间有一半的水分。但八天时间,在二叔、三叔等人的众目睽睽和精打细算之下,总算凑凑合合过来了。很多事情都是兄弟自己插手,亲自过问,甚至亲手干。就是家庭中为此事当家理事的,管钱管物的,都有给人装点门面之嫌。发引那餐确定三十席,当家的说要加五席抛毛,二叔坚持不加,结果挤了好久的席,还吃到三十三席。其它菜可以匀一匀,少三个肉胚子可伤透了脑筋。安排劳力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人家不要你的工钱也好象做点工一样紧张。厨房里自始至终就是那几个人,再忙就开夜工,决不多请一个。挖坟眼的还要负责石灰和煤上山,来来去去都不能歇着。这样,做工的一片怨声,主人开支倒是节省了不少。
其实,算起来也很快。除了烧的柴由大叔独力承担不计入开支,其它日用所需大至牲猪、大米,小至茶叶和盐都摊到了桌面上,总共花费一万二千余元。
祖母去世前在本村诊所有三百二十元医药费由二叔代付,二叔拿出了诊所出具的证明,说是应列入开支。
四叔在几个叔叔中为人最是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社会影响也最好。他慢条斯理地说:“本来你们怎么分我都依,为了一团和气,今天我不打算说一句话。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总不至于为了母亲的丧事,争得红头扯脸,甚至大打出手吧。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有些话不说出来有些人不明白,我也不得不啰嗦两句。三百多元钱本是小事,分到各人头上才几十元,我出一点也冒关系,但要老六出就太不公道了。去年到今年,母亲两次到县城住院治疗,用了三千多元。我和老六同在县城工作,他家庭条件好一些,用的钱比我多。当时,打电话要你们送钱来,你们也没有谁送来。”
四叔的这几句话柔中有刚,把二叔的如意算盘打破了,二叔没有吱声。我父亲等了一会,见没有新的意见,便拍了板:“既然老四老六两兄弟捡了那个大头,家中用的这三百多元钱就由在家的几个分摊,要你老二一个人出也不太合理。”
“啊”五叔把手中的烟蒂一丢,说:“还有,就是车行因我们兄弟有份,没有要工钱,这次起码节省了五百元。”
“那是,那是”二叔、三叔立即点头附和。
我明白了——他们本组有一个车行,即抬棺材上山的队伍,车行负责人工和抬的设备。他们三兄弟在家,便入了三份,农闲时也寻几个油盐钱;大叔是个本分人,不会去凑这个热闹;四叔、六叔有工作在外,当然没有参加;七叔小俩口刚结婚,在外打工,也不在车行。车行内部规定,如车行中有人家中办丧事,一律不收工钱,只多发两包烟一人。
“那是,那是个屁,既然没收钱,就不要提!死了娘还想赚钱,岂有此理!”六叔气得站了起来。
“坐下!”父亲指了指六叔身后的凳子。
坐下后,六叔继续说:“那么,我与四哥这几天用单位的车去衡阳走双峰,请客打杂货,是不是也要在公家报几百元?”
“好了,这些都不要讲了,人贵有自知之明。我知道,在家的老二老三老五也没说要报车行钱,你们老四老六在外工作也不会要这个车费。只要话语说得明,牛肉也敬得神,话说出来了就可以了。吃得亏,才括得堆嘛,和地方人都是这样,何况一母所生的兄弟?”
“那就算了,友生哥讲的我完全同意。不过”二叔不敢与六叔正面交锋,只得说出另外一件事:“还有一件小事,就是你们打杂货时买了一条白沙王烟,没有派上用场。太可惜了,请你们去退了吧。”
“好,没事”六叔想上想,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从二叔手里拿过这条烟,撕开,说:“就算我出钱,十个人,十包烟,求个十全十美吧。”
好一个十全十美!我记得一句话,磕磕碰碰是夫妻,恩恩爱爱是情人。用到这里,磕磕碰碰是兄弟,和和美美是别人。夜深了,帐也分完了。我走出门外,做了一个深呼吸。
1999年8月19日初稿于富田
2001年3月20日二稿于溪江
2015年5月15日三稿于溪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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