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故乡,此刻已经草长莺飞、蜂蝶乱舞了吧?
山青水碧间摇摇曳曳,环江河水柔波荡漾,沿岸翠竹拥簇。河中心有块沙洲,沙平如垠、草碧如洗,应该已经飘舞起了风筝。如花的少女赤足在河边洗濯,悠柔绵长的歌声循空逸来,伴着一种淡淡的、温暖潮湿的清香。
我故乡的蕨香!
蕨是家乡的特产。故乡环江,承南疆天地之灵气,得广西十万大山之精华,风景幽美,名优特产比比皆是。蕨是其中最微渺最平凡的一种。乡人采食的,是二三月萌出的嫩茎。嫩生生圆滚滚的紫色短茎,顶端叶苞蜷曲状如小儿拳,煞是可爱。长在山间的是紫蕨,有苦味,必须以清水浸泡多日才能食用。还有一种长在溪沟水畔,通体碧绿,我们叫它水蕨菜,采撷后可直接烹食。蕨对环境要求不高,漫山遍野肥肥瘦瘦地生长,如果头年冬有农人伐薪焚草,那么烧过草木的地面上,来年春更会疯狂地蔓延满蕨绿。
于是梅雨时节、清明时分,便成了采蕨的好时光。
春天的山野,沐浴在蒙胧春雨里,温柔得令人心醉。更温柔的是采蕨少女的心。她们头戴斗笠,穿着肥短的斜襟的土布衣裳,穿行在流淌的绿色中间,唱着毛南山歌,没有应答,也不需要应答,柔肠百转、一咏三叹的咿侬土调,只是为了抒发心中盎然的春意和蓬勃生长的希望。纤纤素指在潮湿的蕨丛间灵巧地飞舞,竹篮里码得整整齐齐的蕨菜不断增多,它们将被拿到集市出售或是制成蕨干销往更远的地方,然后换回采蕨村姑们青春的美丽。采蕨的孩童们是不会也不屑于体会这些的,他们嬉戏着追逐着,嘴里吹着草笛,不断地用赤脚去踩踏绿得让人眼馋的嫩草,或是忙于追赶林间惊飞的雏鸟。采蕨对于他们,只是春天的一个游戏。
壮年的男子吆喝着耕牛在泛起一层绿绒的田地里耕作,在劳作的空隙,他们一边坐在地头吸烟闲话家常,一边顺手在沟壑畦边采一把或肥或瘦的蕨菜。空气里飘荡着清脆的鸟鸣与纯净的蕨香,断断断续续的山歌,温暖了整个潮湿的季节。
现在才知道,蕨的营养价值与药用价值其实都很高,但我想它最初为人接受,无外乎是因了它能果腹。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人民生活尚在温饱线上下徘徊。我母亲是独生女,外公曾经是生产队的仓库保管员。六十年代环江县的“亩产十三万”轰动了整个中国,忠厚尽职的外公饿死在了队里的米堆边。外婆独自拉扯母亲,其间的辛酸自不言说,据说有一年年底分红,外婆到手的是2分钱。母女俩生活困顿,直到父亲的到来。父亲是高干子弟,受其父的历史遗留问题株连而落魄。他书读得优秀,却不是文弱秀才,有着劳动人民最吃苦耐劳的意志与干劲。我想,他吃蕨菜,也许就是那个年代养出来的习惯。
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一嗅到厨房逸出蕨味就赶紧往家门外逃,那一段时间天天是蕨菜、餐餐是蕨菜,把我吃伤了。当时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严重缺乏油水的年代,父亲为何对寡淡的蕨菜如此情有独钟?政治环境与生存环境的险恶,并未泯灭他对生活的热爱,他认认真真地生活、勤勤恳恳地工作,所以若干年后,父亲的奋斗史才成了佳话。
后来生活好多了,父亲对蕨菜依然热情不改。每年春天,母亲都会认真地给父亲准备每天的蕨菜。蕨的作法繁多,父亲永远是有一种吃法。母亲先将买来的蕨菜在清水里浸泡几天去掉苦味,取食时将它们纵向撕成细条,搓洗、切段,下锅焙干水分,再入油盐调味翻炒,蕨菜特有的草木清香便随满屋蒸腾的水气四溢开来。这还不够,有两种配料父亲必不可少,一是乡人俗称“马蹄秧”的鱼腥草,切碎了在蕨将出锅时拌入。母亲因了父亲对它的偏爱,特意在院里开了一小块地种上了。马蹄秧滥长,倒也用不着费心护理。第二是大芥菜腌成的“酸菜”。不是那种用敞口容器一层菜一层盐泡成的臭哄哄的酸芥菜,而是将芥菜连叶带帮洗净晾干,然后剁细,密封在一种肚大口小的坛子中腌成。这种酸菜工序复杂、制作期长,但却格外香,酸味也特别纯净。有了这两味配菜,如果再加一些喷香的腊肉,这盘蕨菜带给父亲的享受,远远不止于味觉方面的了。而母亲心里的享受,我想,更甚于父亲。
再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在水瘦山寒的北方奔波多年,逐渐淡忘了家乡的味道。那年春天的一个傍晚,和友人在酒店应酬,无意中竟看到久违了的蕨菜,绿绿地凉拌了一碟,盛在晶莹的金边小盘里,虽然瘦,倒也清爽悦目。但是那过分的绿却令我犹豫了许久,最后仍是下定决心搛了一筷入口,苦、淡,果然没有期待中的香气和味道。那一刻,万种落寞涌上心头,蕨,我故乡的蕨,你应该是热气腾腾地香溢四座的啊。离了故乡那片丰腴的水土,我还能到哪里去寻找那温暖过我千遍的清香呢?
暮色四合的窗前,孤伶伶的记忆淹没在了异乡的喧嚣里。那晚我不再动箸。接下来整晚的梦境中,却都是深深浅浅的蕨香和深深浅浅的乡愁。透过时空交替的氤氲碎片,我看见柴扉的场院中,父亲伛偻着身子在阳光下修补犁锄,看见昏暗的小屋里,母亲一边团草煮蕨,一边满足地叹息。她悠悠的眼神触动了我心底最深处那根神经,让我在异乡的暗夜里忍不住泪流满面,那是爱的目光!
我的梦萦千遍、让我柔肠百转的故乡啊!
我想,二月蕨肥时,我要回家,去好好地采一把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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