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讲述所有的故事之前,我想先告诉您,我曾经为要讲述的这些故事被抓捕过两次。
两次被抓捕都是在同一地点——5514的禁区。
两次被抓捕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5514的秘密。
两次抓我的都是同一个人——我很熟识的那个哨兵。
我的确是想闯入5514的禁区。两次。
但可惜的是哨兵练就了一身好本领。
两次抓捕我的过程大体都是这样:发现我的时候,哨兵先是朝我笑笑,好似要跟我这个熟人打声招呼,待走近了我之后忽然把脸一绷,大喝一声不许动!紧接着就把我的双臂给反剪了过去。
您知道,哨兵们是天天要进行擒拿格斗训练的,因此,我的双臂经他一拧便再动弹不得了。
再之后,我被押往哨兵的值班室。
途中,我没敢乱说乱动。因为我知道,此时,他,我熟悉的那个哨兵,正端着上了刺刀的半自动步枪,紧跟在我的身后,我俩的距离不会超过一米远。半自动步枪上的刺刀我虽然看不见,可是我的后背已经开始感到从刺刀刀尖儿上传递过来的那股逼人的寒气了。于是我规规矩矩地按照哨兵的命令慢慢前行,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要告诉您,5514禁区的哨兵是拥有无限开火权的,因此,我不想让他啪地一声把我撂倒在地。
如果是那样的话,您就看不到下面的故事了。
01
5514其实有正规的厂名——国营长峰机械厂。
5514这几个数字无疑只是工厂的代码,就好比我在篮球场上打比赛身上总要背着的号码,其作用一样。
或许就是这一串数字让这座工厂从里到外到处都充满了神秘;或许就是为了让它充满了神秘,国家特意给了它这么一串数字作为代号,不管怎么说,5514那座宽大厚重的大门里面,始终有我看不清的东西,始终有我感觉到高深莫测的地方。
这种感觉从我参加了工作,每天都要进出工厂大门至少两次,每天都要在目光平视、面无表情、荷枪实弹的哨兵面前掏出证件来证实了自己的身份的那一刻便开始了。并且这种感觉到如今也未曾消失过。
02
动了要进入厂内禁区的念头纯属偶然。
我一说纯属偶然,您一定就知道了我从前根本就没有想要进去过,对吧?
嗯,不管您认为对与不对,不管您是否相信我的话,反正我在动那个念头之前,的确是没有想过非要进入禁区不可。没有进入禁区的特别红色通行证是我之所以不去想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我想也是白想,因此,我干脆就不去想,这个逻辑很简单,原因之三是我们进厂的时候都经过了严格的保密教育,5514的《保密条例》手册有一百多页那么厚,针对禁区的也有好几十页之多,禁区执勤的哨兵拥有无限开火权就在这其中赫然地印着,还用了粗体字,因此我也不想非要进入禁区招惹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另外再补充一点,我们不是没有机会进入禁区的,禁区里面有一座锅炉房,还有一座茶炉房,锅炉房和茶炉房都归我们水暖队管,每当锅炉房或是茶炉房出问题了,需要维护了,我们就必须进入禁区去修理,去修理的时候,我们班长骆驼祥子就要挑人点将,然后去厂保卫科办理特别通行证,通行证上有持证人近期免冠的照片(我们水暖队每一名工人的照片厂保卫科都有备份),并且还有进入禁区和离开禁区的具体时间。由于嫌进入禁区经过哨兵时手续繁杂、冗长,不仅需要经过盘查,并且还得填表盖章什么的,所以每当我们班长骆驼祥子选人时,大家就都躲着,都强调说自己手头儿的活儿还没干完,没时间,而每当这个时候,我们班长骆驼祥子就会跟我们瞪起他那对儿小眼睛儿,说他妈的你们就忍心看着我一个人耍猴儿啊?咱们还他妈的是不是阶级弟兄?如果瞪一回眼珠子不管用,没人吃他那一套,没人搭理他,他便会掏出烟来点头哈腰地往每个师傅手里递,之后张师傅李师傅地叫,说,得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帮兄弟一回行不行?只当是给我老祥家去盖小厨房儿行不行?
那么,我是怎么忽然之间就一下子动了非要进入禁区不可的念头了呢?
可恨就可恨在小郝身上。
小郝在禁区的食堂里当炊事员,一天,他趁禁区保密车间里工作人员不备,钻到一辆坦克里面鼓捣了一会儿,之后便有显摆的资本了。那天他兴致勃勃地把这件事偷偷地跟我说了,自然,说的时候他是添了些油盐,加工了一番的,因为这小子的工作本身就是炒菜的厨子嘛,所以他添点油儿加点醋什么的纯属正常。不过,这小子绘声绘色地叙述,到底还是把我的胃口吊了起来。
我说了,可恨就可恨在小郝身上。这小子诚心逗我。
那天我所在的水暖队篮球队要跟小郝所在的伙食科篮球队打比赛,在篮球场上做着准备活动跑篮儿的时候,我们的球正好落在了小郝的手里。我让他给我扔过来,他不扔,非让我过去拿,因此我必须走近小郝,到他的手里去拿球。
小郝见我走近了,先没马上把球还给我,而是把脑袋凑近了我的脑袋很神秘地跟我说了那件事。
小郝说,禁区的保密车间里有辆坦克你知道吗?
我说听说过。回答的时候,我多少有些不屑,我当时的意思是,禁区里的秘密不光就你一人知道,我们水暖工也地上地下管着整个5514呢,不比你们厨子知道的少。
听说过,见过吗?小郝见了我的不屑,便也把不屑充斥在了脸上,问我,进去过吗?
我只得收了脸上的不屑,摇头,实话实说,没。
小郝立即就得意了,说,只是听说,没见过吧?跟你说,我见了,并且哥们还进去坐了坐。说哥们儿还进去坐了坐时,小郝还挑起了大拇哥,晃悠着指着自己的胸口,那样子自豪的不得了。
我说是吗,真的?我故意装的很平淡,尽量不让他看出来我感到很惊奇的样子。
小郝听我问是吗,就一撇嘴,说,是吗?您把那个吗字儿给我去了!当然真的了,谁骗你是孙子。
接下来,小郝就开始给我形容那辆坦克。
他问我,你知道坦克怎么进出吗?
我说顶上的舱口啊。
他说废话,傻子都知道顶上的舱口能进出。关键是怎么进出?怎么上下?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说完不知道,我又猜是不是有梯子。
他夸张地笑了,说,你真老帽儿,地地道道的土老帽儿,土的你都从身上掉泥渣儿,坦克里拢共就那么大点儿的地方,有放梯子的地方吗?告诉你怎么进出坦克吧:坦克驾驶员的座椅是可以升降的,把控制的扳手一扳,座椅自动升起来,就跟顶部的舱口持平了,人就能从舱口走出来了,明白吗?人要想钻进去呢,就往座椅上一坐,靠体重,就把椅子给压下去了,椅子降落了,人自然也就钻进去了。那椅子,可好玩儿了,360度转动,神奇的厉害。
小郝说完,见我不说话了,就问我:不知道吧?
我没话可说,只能点点头再摇摇头。
接下来,小郝又跟我说许多坦克里面不为人知的东西,他说驾驶员旁边是炮手的位置,炮手的正前方是一个炮膛,炮膛和炮手之间有一扇门,开完炮一拉门,炮弹壳儿就从炮膛里面掉下来了,要填装炮弹,拉开门儿,把炮弹推进去再一关门,之后就可以开火了。说完了炮膛,他又说了驾驶员头上的耳机,说完了耳机,他又说了坦克里面各式各样的仪表,说完仪表,他又说了操纵坦克的操纵杆儿,说完操纵杆儿,他又说了坦克底部的逃生出口,他甚至还说那天要不是怕被工作人员和哨兵发现了,他一点火儿就能把坦克给开出去,开出去他就朝天上轰一炮过过瘾,说的时候他唾沫星子直喷到我的腮帮子上。都说年轻人爱冲动,一点不假,小郝的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腮帮子,我竟然全然不顾,甚至都没用手抹一抹,我渐渐地听入了神儿,甚至不由自主地,我的心便开始了对禁区的向往,开始了对坦克向往。
这时,裁判吹响了比赛开始的哨子。
小郝只得把他对坦克的描述戛然截止在坦克的履带上。我意犹未尽,忙说中场休息时咱们再说。
比赛到了中场休息时,我又赶紧找到了小郝,让他继续,小郝就又跟我说了坦克里面的另一个新鲜玩意,他说,坦克里面有个小铁盒儿,特精致,你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吗?我连连摇头。他说那是装压缩饼干用的。压缩饼干,吃过吗?我又连连摇头。他说那玩意儿可真是管用,吃糖豆儿大小的那么一块,你猜,能顶多长时间?
我第三次连连摇头,摇得我几乎有些头晕。
他眉飞色舞地说,一天,12个小时!
我很惊讶,问真的?
他说当然,孙子骗你!
我竟然全然忘了这小子是个厨子,添油加醋是他炒菜的看家本领,于是兴冲冲地一句你什么时候带我也去看看脱口而出。
后来我才知道,小郝那小子根本就没吃过什么压缩饼干,至于把坦克里面各部位各零件儿都描述的那么精彩,那么生动,至于什么能把坦克开出去并且还朝天上轰上一炮之类的完全是为了勾引我,完全是在给我设圈套,因为他偷偷摸摸地钻到坦克里面之后先坐在了炮手的位置上,无意中拉开了炮膛的门,结果炮膛里面的一颗填充着沙子的模拟炮弹便从炮膛里退了出来,炮弹大概有八九十公分那么长,有几十公斤那么重,这颗炮弹从炮膛里退出来之后,就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小郝的胸口上,咚地一声,小郝被砸的猪一样地嚎叫了起来。之后,这小子的胸口疼了半个多月,胳膊好长时间不能轮铲子炒菜。
小郝这小子给我设圈套,就是也想让我坐在炮手的位置上,也挨上这么一砸!
回过头来还说那天在篮球场上。
小郝巧舌如簧的一番描述,我的胃口就这么被这小子给吊了起来。
禁区里的神奇开始拨动了我的心潮,让我想要到禁区里面去了。
因为禁区的一个哨兵我们早就认识,有几次我们在一起聊天时,他拿起了我手中的管钳子看新鲜,我拿过他的半自动步枪来也看新鲜,他问我管钳子怎么使用,我问他半自动步枪怎填子弹,我给他演示管钳子怎么使用,他给我演示怎么装卸弹夹,之后我还好几次端着他的半自动步枪做劈杀、刺杀、瞄准的动作,甚至还把它扛在肩上往远处走了几个正步,体验了一下当兵的神圣。因此,我首先找到了那个哨兵,问他能不能让我进去,问的时候,我摸着他半自动步枪上的刺刀。哨兵扒拉开我的手,摇摇头说不行,你必须有红色通行证。我说咱们都不是外人,我也不止一次地进入过禁区,况且我进去找的人也不是外人,是食堂的小郝。哨兵说小郝我认识,你要找他我给你打个电话,让他出来不就完了?我再没话说了。
从正门进不去,我只得想其他的办法。
一天,我在禁区外面转悠,见禁区里面紧贴着围墙长着一棵歪脖树,歪脖树的脖子不但往围墙外面歪,并且还有一个树干伸到了墙外面,于是,我就凭借着打篮球的弹跳一蹦,够到了这个树干,之后一用力便爬到了树上。
可是让我万没想到的是,我刚刚爬到歪脖树上,还没顺着树身滑到禁区的地面,就被那个哨兵生擒活捉了。
活捉了之后,我被关了起来,并接受了各方面的审问。
这之后,过去了许多年,5514许多被尘封了的档案由绝密降低了秘级转为了机密,再由机密转为了秘密,最后被解除了秘密,我才从这些解密的档案中知道了我被抓的那个时候,国际上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甚至大有动用核武器打起新一轮世界大战的紧张态势,我才知道了这个紧张态势的导火索竟然就在我们5514,这个紧张态势的导火索竟然就是禁区保密车间里那辆坦克,这个紧张态势的导火索竟然就是中国和苏联曾经秘密地展开的一个代号为“T62行动”的较量……
03
咱们现在就开始说有关T62行动的故事。
首先先说一句题外话,我这个人讲故事不愿意故弄玄虚,喜欢上来就直奔主题,我向来反感有的作家,为了赚取稿费,或者是为了卖弄一下文笔,一般都会在小说的开篇,先写一些没用的废话,除了以彰显自己的高深莫测之外,这些废话还会把编辑和读者搞的晕头转向、迷迷瞪瞪。比方,有的作家在小说的开篇上往往都先描写一番天气,往往都是天上的云啊,空中的风啊,有没有雨或雪啊,太阳到了中午的时候笑嘻嘻地从云雾当中露出脸来了啊等等,让人不知所云。我绝不这样。我这个人讲究实惠,就比方吃面条,我喜欢抄起筷子来就把它伸到锅里捞干的。
那么,咱们就来讲T62行动的故事。
这个故事绝对精彩。它充满了惊险的场面。它有张有弛,悬念不断。我这么讲,绝不是跟说评书的学习,先卖一个关子,然后下台去敛钱,或是有意提醒您,您如果要是心脏不好,请事先准备好速效救心丸什么的。绝不是这样。因为这个故事确确实实非常精彩。首先,这个故事,也就是T62行动牵扯到了我们长峰机械厂5514,牵扯到了5514里面的核心保密机构禁区,更重要的是T62行动还关乎到一场国际性的战争,一场有可能使用核武器的战争。
明白了吗?
那好,咱们就来讲T62行动的故事。
故事必须从5514讲起。
上文里说了,5514一直是我觉得很神秘的地方,它那座厚重宽敞的大门里面,永远有让我感觉到神秘莫测的地方,有让我永远也看不清的被封闭着的东西。
不过,说实话,在我被分配到这家工厂之前,我对这些一无所知。都说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有卖的,就是没有卖后悔药的,这话一点不假。到了5514之后,特别是经历了咱们要讲述的故事当中的许多事情之后,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我知道5514充满了如此的神秘和恐怖,我宁可选择在一家商店当售货员或是在一家饭店里当服务员,也绝不到5514这家国营大厂里来当水暖工。
我参加工作的时候,社会上绝大多数的青年,或者说应该是所有的青年都巴望着被分配到这样一家拥有代号的国营大厂。进了这样的单位工作环境好,劳保待遇高这暂且不提,单说一件事情您就知道大家为什么非要托关系走后门的硬要进5514了。那时候社会比较乱,我们青年人解决问题的方式往往都要靠叉架。叉架就是两个人动手,付诸武力。但是一般在叉架之前还需要自报一下家门,盘一盘道。盘道的盘,意为询问,道表示道行,两个字加在一起,就是相互交换一下底细,晾一晾底牌的意思,这样做的好处是防止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自报家门、盘道的过程一般是这样——准备动手的一方揪住另一方的脖领子或者是指着对方的鼻梁子质问:孙子,你他妈哪儿的?如果对方回答说我是那个那个饭店的,那么,揪着对方脖领子的人便会挥拳上去,叉架立即开始。但是如果对方回答说:哪儿的?说出来吓死你,告诉你,记住了,老子5514的!那么,揪住对方脖领子人的手便立即就软了下来。
5514在我们那个地方,地位就这么特殊。
不过,我进5514的时候可不是为了叉架时能镇乎住什么人。因为我在学校一直都是好学生,我从不叉架,也没参与过集体叉架。我被分配到5514感到最荣幸的第一点是,国营,是大厂,进了这样的企业人就显得神秘、神气,显得神秘和神气了之后呢,其地位就会无形的比别人高,地位高了呢,不用说,就连找对象都占优势。第二点是,国营企业的工资高。高多少呢?就拿二级工人的工资做比较吧,非国营企业,二级工的月工资是41。5元,而在有代号的国营大企业里就能拿到41。71元。看到这两个数字您或许会笑,认为这两个数字之间才有2毛1分钱的差距,应该可以忽略不计,不过,一看您就不是从我们那个时代过来的人,那个时候一般的四、五口之家,到肉铺去割肉,大都是扔给卖肉的2毛钱,然后用荷叶托着薄薄的一条类似于现在的培根一样薄厚的肉拿回去炒一个肉菜。
那么,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呢?
1969年。
04
1969年的春天,我经过了层层的政审,被分配在了5514。
我记得等待通知书的那天,我是在十分焦急的状态中度过的。
应该说,那天所有待业的青年们都很焦急,但唯独我比别人要更焦急许多,亦或是许多许多。因为,虽然大家谁都没有出门,都静静地在家里等待着分配通知书的到来;都心怀忐忑地等待着命运将要做出的最终裁决,可是他们所有人都在这一天的上午,最迟中午的时候从繁忙的邮递员同志的手里接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通知书,不管是忧是喜,不管命运如何,他们都得到了,而唯独我的那份通知书,在那一天,甚至那一天再往后的一周之内都杳无音讯。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在共和国的花名册上。
我开始怀疑上帝是不是已经把我给遗忘了。
那一周,说实话,我觉得比我有生以来所经过的18年的岁月都要漫长。
好在一周之后的一个傍晚,有人给我打了一个传呼电话,街道边上卖糖果的大爷接到这个电话慌忙迈着蹒跚的脚步颤颤巍巍地跑着来叫我,说,小子,区上的一个干部来电话找你。
我的工作这才有了着落。
吃了定心丸之后,我问那个干部我的通知书怎么没寄过来?反倒落在了您的手里?对方说,写错了,写错了,你叫金少凡,信封上写的是陈少凡。
我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好了过后我没追究任何人的责任。当然了,心情好了过后我的话自然也就多了,我问那个干部我被分配到到了什么单位、条件好不好、待遇高不高?对方说你的政治条件不错,政审完全合格,你被光荣地分到了市内最大的国营大企业,长峰机械厂,5514!
我对5514早就心存好奇,或说是心存向往,于是继续问具体到5514做什么?什么工种?
对方可能是不知道,也可能是还有其他的电话要打,总之他说别问那么多了,能分配到这样的企业是你的福气,到了那儿好好干就是了。最后还叮嘱了我一句赶紧去报到,今天是15号,明天是16号,按照劳资惯例,你要是15号之前报到,就能领整月的工资,要是16号再去报到,就只能领下半个月的工资了。你抓紧时间今天去吧,看是否还能在人家下班之前赶上报到。
我刚才说了在我们那个年代去肉铺割肉是个什么样的状况了,所以您也就能够理解我那天为什么会放下电话便慌慌张张地跑去5514报到了。因为那半个月的工资,是瓷瓷实实地可以让我们全家吃上若干顿肉菜的。
还好,5514是家大企业,并没有跟我计较什么15号报到还是16号报到,也没有听我解释什么我的姓名是金少凡可是通知书上却写成了陈少凡之类的话。一个负责劳资的高个子女同志大步流星地把我带到了厂医务室做了大概的体检之后,她就又大步流星地把我带到了一间会议室里面。
会议室里面全部都是刚刚报到的青年工人。
见到这么些人我的第一感觉是踏实了,因为这么些人都在,说明领导上还没有给他们分配工作,如果前几天,这么些人都被分配下去了,那就坏了,他们要是把车、钳、洗、刨、磨这些好工种都占上了,那我可就没好工作干了。
这么些人都集中在了一间会议室里,显然并不是在等我。我入座之后,便有一个从青工里选出来的头头儿走了过来,悄声地发给了我一套文件,我一看,是5514的《保密手册》。翻开《保密手册》,我就看到了扉页上印着的两句话,第一句是忠诚党的保密事业!第二句是不该知道的绝对不问,不该说的绝对不传!
这两行字用了重磅的黑体。
再往后翻,我越翻心里就越发寒,越翻心里就紧张。原来仅仅知道5514的大门把守的森严,每天都会有双岗,两个哨兵手持步枪站岗那只是在显示5514的实力,只是在显示5514的威严,可没想到厂区内部却用那堵厚厚的高墙围堵着如此之多的秘密。
首先,在5514里设有一个禁区。禁区是它的名字,同时也是它的内容。禁区用高墙和电网加以保护。《保密手册》里说了,禁区是5514最高级别的保密机构。任何人不得以各种借口刺探其中机密。禁区当中的工作人员也不得以任何方式泄露其中机密。禁区内的工作人员凡通信、通话都要经过核查并做存档、录音处理。所用办公纸张除归档之外,一律销毁。禁区高墙以外十米的范围之内不得坐卧停留。禁区的哨兵拥有无限开火权。进入禁区需要特别的红色通行证。
其次,5514按照密级,每一栋建筑都被标注了赤、橙、黄、绿等四个颜色。每一个职工都会根据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所能够涉及的密级,按等级配发赤、橙、黄、绿等四个颜色的工作证,而每个等级的工作证所能持证活动的范围也有严格的规定。
将来咱们的工作证肯定是绿色的。坐在我身边的一个人看我手捧跟小说一般厚的《保密手册》看的入神便捅捅我,跟我说,我们都在这儿坐了一周了,真够烦的。
没说分配工作的事情嘛?我问他,并跟他介绍说,我姓金,黄金的金。
没,所有的青工都等着知道分配什么工作呢,可是他们就是不着急分配。那人回答说,他姓郝。左面一个赤色的赤,右面一个软耳朵。说着,还用手指头把那个郝字在空中写了一遍。写完了,他说现在是保密教育阶段,等咱们通过了保密教育考试,接下来还要去学军,下部队。
我说要封闭学习啊,怪不得通知书上说要携带好洗漱用品和被褥前往报到呢。
一周的政治培训和保密教育过后,我们接受了5514的保卫科的考试。拿着我们的答卷,保卫科的人还比较满意,说,这帮孩子不错,高中生就是高中生,那要是前清,都是举人,你看看人家的答卷,字儿是字儿,答案是答案,样样都说得过去。
保密考试过后,果真我们又被送到了部队进行为期两周的军训。
军训的时候,我跟小郝的接触就比较多了。多的原因是我俩住在一间宿舍里,他在我的上铺,我在他的下铺。接触多了,我便发现了小郝的一个毛病,这家伙特爱逞强,特爱显摆,凡是都要高人一等他才觉得心里头舒服。就比方说我们来到军营之后吧,他见我们门前有个篮球场,于是就问我,哥们儿,你会打篮球吗?我含糊其辞的说会那么一点点。他便说,一点点不够,这样,等休息的时候我教你。休息的时候到了,他便率先跑到排长的办公室去借篮球,之后就拉开架势教我比一点点更多的东西。他先让我防守,然后示范运球过人给我看,结果没做几个动作,便被我把球断了下来,紧接着我双手持球,先往左做了一个假动作,之后迅速用左腿迈过小郝将其卡在身后,然后单手上篮得分。小郝被我晃晕了,还差点摔倒在地。有了这次经历,小郝不再跟我提打篮球的事了,不过他还总想找一个什么茬口来让我觉得他是老大。或许是他觉得比我进厂早几天,那天他便跟我摆老资格,问我,知道咱们厂为什么编号是5514吗?问我时,他瞪着大眼珠子看着我。
我往后躲了躲,说不知道。说不知道是因为我真的不知道,也是因为《保密手册》扉页上的那两句话。
5是五机部,五机部,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五机械工业部,知道了吗?小郝似乎并不在意曾经的保密教育以及《保密手册》里的相关规定。
我说知道了。
第二个5是五院,以此类推,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五机械工业部第五设计研究院,知道了吗?
我说知道了。1呢?我问。
小郝没回答1,先问我知道不知道五机部是干嘛的。没等我回答,就说是搞兵器的。兵器,机枪,大炮,坦克。知道吗?说着他就使用了身段和手势,做了打机关枪和开坦克的动作。
我点头,说知道了。
他就说,1,是重武器,什么是重武器呢,知道吗?
在我的认识里,重武器就是电影里面常用的轻机枪、重机枪,于是我就回答说是重机枪。
小郝立即便不屑地朝我蔑视地一笑,说什么重机枪,重机枪算个屁,重武器就是大炮,就是坦克。剩下的4不用说你就应该明白了吧?
我猜是坦克。
小郝说错,是整机。
我正要问小郝什么是整机,熄灯号响了,于是我们只好各回各铺,关灯睡觉。小郝爬到上铺后把头垂下来,看了看我,之后笑了笑,我猜他的意思是小子,这回你服了吧?因此我也朝他笑笑,那意思是说真的假的,你胡编滥造的吧?小郝没看懂我的意思,他大概以为我是在夸他,表示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把脑袋收回去,心满意足地翻身睡觉去了。
睡到半夜,一阵撕心裂肺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了。
警报……警报……
全宿舍的人立即惊慌失措地在屋里乱成一团。
我和小郝哆哆嗦嗦地摸索着自己的衣服。慌乱中,我把衬裤穿反了,而小郝可能是在穿裤子的时候忘记了自己是在上铺上,我先听到咚的一声闷响,随即听见他嗷的一声惨叫,我顾不得他是不是在想站起身子来时头撞在了天花板上,我光着脚爬在地上寻找着我的大头鞋。
紧急集合!
排长冲进宿舍朝我们喊——
一级作战准备!
05
1969年的春天来的特别晚。
时令都快到惊蛰了,可是北风依然咆哮,大雪依然满天飘洒。
我们紧急集合的那个早上是1969年3月2日的凌晨。我们随整个军营的军人紧急集合之后接到的命令是做好一级作战准备,随时准备开赴中苏边界。因为进了5514,我们就成为了厂里的民兵,就成了国家的预备役战士。
大雪没用几分钟,便把我们列队在门前的所有青工全部都变成了雪人。
我们得到的第一道命令是马上验明血型。
排队等待验血的时候,我问小郝,验血这是要干嘛?
小郝偷偷地跟我说,不是让别人给咱们输血,就是让咱们给别人输血。
我还是不明白,就问他,为什么要输血?
小郝很简单地回答了我两个字:打仗!
果然是打仗。
中苏边境的珍宝岛上,已经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
我所在的兵营里一片紧张。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说笑,从部队首长到下面每一个士兵,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凝重。天,依然飘着大雪,偌大的兵营,显得格外空旷,格外寂静,空旷的见不到一个人走动,甚至平日里叽叽喳喳的鸟儿也停止了飞翔,寂静的都能听到每一片雪花落地的声音,寂静的都能听到每个人的心脏跳动。枪,已经擦好了,并且不止擦了一遍。弹药,已经配发到了每一个士兵的手里,他们胸前的子弹带,都被装的满满的。此时,兵营里的空气似乎是凝固了,凝固的让人觉得恐慌。
兵营里寂静无声,无人走动。主楼门前加派了岗哨,我看到大约有一个排的士兵一字排开,荷枪实弹冒着大雪守卫在楼前。似乎他们还规定了口令,没有得到正确的口令,谁也别想靠近主楼一步。同时,我还看见在主楼的楼顶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架设起了天线和雷达,因此,我猜想,主楼里面,应该就是整个部队的指挥部,或者整个中国部队的总指挥部。那些天线和雷达正在对着天空捕捉着随时传递过来的电波,这电波或许来着珍宝岛上,这电波或许来自另一个方向的遥远的北京,不管怎么说,只要有电波传来,就应该是后续部队参战的命令,这道命令被接收下来,经过戴耳机的译电员翻译成文字后,我们兵营上空将会立即响起警报,之后,部队火速开赴珍宝岛!
我的心开始狂跳了!
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我心脏跳动的力度了!
我,太渴望去珍宝岛参加这场战斗了。因为我们这一代人,就生活在了崇尚英雄的年代里,刘胡兰、董存瑞、黄继光,狼牙山五壮士、红色娘子军,这些英雄的人物,这些英雄的故事伴随了我们成长的每一个脚步,因此,正因为没有赶上战争年代而感到遗憾的我忽然感觉到,珍宝岛的战役,简直就是天赐良机,简直就是一个让我也能学习英雄,也能当一回英雄,体验一回英雄的天赐良机!
我的心继续着狂跳!
我看了看身边的小郝,见他呼吸急促,我知道,我猜想,此时这小子的心,也在狂跳!
从小郝的脸上,我把目光又转移到了主楼上。
主楼前,一个排的执勤士兵,在风雪里岿然不动。一阵风裹挟着大片大片的雪花朝着主楼的方向冲了过去,然而,当风吹到士兵们的近前时,却被士兵们的威严喝退了。风拐了一个弯儿,又吹向了另一个方向。
就在我看着那一个排的士兵的时候,主楼楼顶上的雷达忽然停止了转动。这一细微的变化,我们排长第一个注意到了,他迅速地拿眼睛朝我们大家扫视了一遍,之后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朝我们喊道:大家注意了。排长的话音刚落,兵营的上空便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集合!排长第一个站了起来。
站起来的时候,我感觉我的浑身有些发抖。并且,我的手和小郝的手不自觉地就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06
我觉得,现在有必要把我们的讲述从上面一节的兵营,转移到战斗的最前线珍宝岛上来了。
我们不是什么都讲究寻根溯源嘛,比方,有人溯流而上,历经磨难,苦苦地寻求长江和黄河的源头;比方,有人挖地三尺,孜孜以求,旨在搞清中华民族的发祥之地。那么,我们的T62行动,我们的这个故事就来自于珍宝岛上这次中苏双方的武装冲突,就来自于双方激战时所使用的轰隆隆的枪炮,因此,现在就把我们的讲述从兵营里转移到珍宝岛上,应该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看了下面的文字,您一定会觉得,我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我为什么在这里不说下面的“故事”而是说下面的“文字”呢?因为,下面所记叙的内容,不是我写的,是我从5514曾经被封存的秘密档案里摘录的。
我在上文里不是告诉您了嘛,有关T62行动的档案在该行动结束几十年之后,随着岁月的尘埃逐渐地将年轮的痕迹填平、掩盖,已经失去了保密意义,因此该档案便逐步地降低了密级,先由绝密降至机密,又由机密降至秘密,最终被取消了秘密变为了普通档案。而普通档案最终是要被销毁处理的。大家能看到下面的文字,应该归功于我的幸运,也就是说,在T62行动的档案即将被销毁,送造纸厂还原成纸浆的前夜,我幸运地看到了这份档案——我当时在5514已经混成了总务处下面一个科室的小头头儿,恰巧这批档案的销毁工作要由我们这个科室负责,也就是说,要由我率领着手下的几名工作人员,把这些档案先装进麻袋,再把麻袋装进卡车,然后送进国家安全保密部门指定的,专门销毁解密档案的造纸厂,再亲自监督着把它们化为纸浆——经请示相关领导,我获准摘录了要销毁档案中有关T62行动当中的几段文字。这就是我不说下面的“故事”而是说下面的“文字”的原因。当然了,因为下面的文字不是出于我的手笔,我只是摘录,所以,我特别声明:该段文字不纳入稿费的计算范畴,请编辑老师注意该段文字的数量。
5514绝密档案中,有关T62行动记录如下:
1、有关游行。
1969年3月2日,苏联武装入侵我国领土珍宝岛遭到了我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迎头痛击。经过激烈的战斗,敌人丢盔卸甲,仓皇而逃。我军大获全胜!为了抗议苏联悍然出兵珍宝岛,为了让全世界人民都知道苏联这一新沙皇妄图入侵我国领土的狼子野心,在党中央的领导、部署下,首先由两报一刊(两报一刊指:《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金少凡注)发表社论《打到新沙皇》,于此同时,举国示威游行,进一步制作声势。
3月2日,全国参加示威游行人数达到4万人之多。
3月2日,我厂停工一天,全体职工包括在部队军训的青工,在厂革委会主任胡革命同志的带领下举行了示威游行。游行队伍步行30余公里,历时10余小时,贴标语10000余张,撒传单100000余份,20余辆汽车随行,声势极为浩大。
另:游行时由于风大雪深天气寒冷,青工金少凡等30余人脚被冻伤,还有史乃慧等49位女工因身体不适晕倒。金少凡等30余名冻伤人员及49名晕倒女工被送往医院救治后无恙。
……
珍宝岛战役后苏方的情况:
珍宝岛一役苏军遭受重创,苏联方面异常愤怒,先是提照会抗议,然后召开紧急记者招待会向西方国家和东欧国家通报情况,污蔑珍宝岛战役是中国有预谋有准备挑起的事端,希望得到西方国家和东欧国家的支持,并组织示威游行、在《真理报》、《消息报》上发表社论以制造中国侵略苏联的舆论。继而于3月底在莫斯科召开的华约组织峰会上提出制裁中国及对中国动用核武器的动议,该动议由于华约组织成员存在分歧未能通过。
……
2、关于珍宝岛。
珍宝岛位于黑龙江省乌苏里江主航道中心线中国一侧,面积0。74平方公里。
根据1860年清朝政府和沙俄签署的《中俄北京条约》,中俄边境以乌苏里江主航道为界。由于该岛位于界河之上,因此其归属问题在整个二十世纪均没有定论,中国和俄国(苏联)都曾声称拥有该岛主权。(中方认为,据《中俄北京条约》,中俄边境在乌苏里江主航道上,而该岛明显在主航道以南中国一侧,故理应归属中国——金少凡注)。
……
1964年中苏边境谈判时,苏方准备将该岛归还给中方,但由于中苏关系日趋恶化谈判终止。
中苏关系恶化后,双方在边界上的若干地方,比如乌苏里江上的七里沁岛和珍宝岛,不断发生巡逻队冲突,从对骂到推搡、棍棒武斗等。为了打击苏联的挑衅行为,从1968年开始中方准备在中苏东部边界进行对苏的武装行动。1969年年初,经中共中央和毛泽东主席的批准,沈阳军区司令员陈锡联部署3月在珍宝岛进行“珍宝岛自卫反击战”,为在4月召开的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奠定反苏基调。
痛击苏联之所以选择在珍宝岛,主要依据其地形优势:珍宝岛靠近中国一方,且在枯水期该岛和中国的大陆相连。选择在该岛打击苏联,第一地形有力,便于我方调动、部署兵力展开作战,第二珍宝岛在枯水期和中国大陆相连易于制造舆论,易于引起国际社会的同情和支持,第三,苏联因为这样一个靠近中国的小岛不会死缠烂打投入过多的兵力。况且即便是苏方想跟中国一决高下,打一场战争,在狭小的江面上也不利于他们的机械化部队展开行动,并且在苏联的西伯利亚地区,苏军尚未建立后勤补给基地。
……
珍宝岛战役由黑龙江省军区于1969年1月15日制定计划:动用解放军某部三个连的兵力,潜伏于珍宝岛上,伺机打击入侵苏军。该计划于1969年2月19日经总参谋部、外交部批准实施。
……
3、关于珍宝岛战役的经过。
1969年3月2日苏军发现中方有人上了珍宝岛,便派出边防巡逻队上岛予以驱逐,被早已埋伏好的中方军队伏击,打死打伤数十人。
3月15日,中苏双方的边防部队在此再次发生武装冲突。这次冲突中,苏联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出动了3辆装甲车、4辆当时最先进的T62坦克,企图利用武器上的优势,一举将岛上的中方军队歼灭。但是,苏军万万没有想到中方军队早有防备,早在前一天晚上,中方军队某部397团侦察排在排长于洪东的率领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岛西靠近中方的江面上埋下了20多枚反坦克地雷。
战斗打响后,于洪东看见敌人的T62坦克攻过来了,立即命令战士用四零火箭弹轰击。嗵!嗵!嗵……四零火箭弹准确地射向了苏联T62坦克,然而,苏军的T62坦克却只是被击中的火箭弹震得微微颤了颤,根本不为所动,它继续轰隆隆地开着炮,朝中方阵地冲过来。
看着火箭筒奈何不得的T62坦克,一边开炮一边加大油门朝中方阵地上冲过来,于洪东和所有战士的心里都不由得紧张了起来,火箭弹不起作用,那么,我们的反坦克地雷能阻止得了这个可怕的大家伙前进的脚步吗?能掀动这个可怕的怪物吗?
此时,所有人都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反坦克地雷上。
苏军T62坦克仗着先进的性能只管轰鸣着往前冲。
进入中方布置的雷区了。
大家的心于是一下子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轰隆一声,一颗地雷炸响了,可苏联T62坦克毫发无损,只见它冲出硝烟,继续向前。
轰隆一声,又一颗地雷炸响了,再看苏联T62坦克,依旧未损毫发,冲出硝烟,继续冲向中方阵地。
于洪东开始紧张了,所有的战士也都开始紧张了。
面对即将冲过来的苏联T62坦克,于洪东做了最坏的打算,他命令一个班的战士把炸药包准备好,他准备跟苏联T62坦克做最后一搏,鱼死网破的一搏!
就在于洪东准备挥手发出命令,让那一个班的战士分成前后两个梯队,夹着炸药包迂回冲向苏军T62坦克的时候,突然又是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又一颗地雷爆炸了,紧接着就见冲在最前面的一辆T62坦克抖了一下,随即升起一股浓烟,于洪东手持望远镜一看,坦克的履带被反坦克地雷炸断了!
浓烟中,坦克熄了火。
浓烟中,那辆当今世界上最为先进的T62坦克疲软地瘫在江面上。
……
4、争夺T62坦克。
1969年3月16日深夜,正在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参加华沙条约组织七国首脑会议的勃列日涅夫(当时的苏联最高统帅——金少凡注)听到15日中苏战况的报告后,非常震惊。当他得知苏军的一辆T62坦克被炸瘫时,对苏联国防部长格列奇科大发雷霆:“这辆坦克不能落在中国人手里,一定要弄回来!实在弄不回来就设法把它破坏掉!”
格列奇科拍着胸膛向勃列日涅夫保证,一定不让这辆坦克落到中国人手中。
1969年3月24日,中方前线部队也接到北京打来的电话,中央领导向他们发出了一定要把那辆打瘫的苏联坦克拖回来的指令。
为什么这辆坦克引起了两国首脑如此之大的关注,以至于对它发出特殊的指令呢?
原来,T62坦克是目前苏联研制的最先进的作战坦克,也是目前世界上科技含量最高的作战坦克。它是苏联继T54/T55坦克之后于20世纪50年代末研发的一代新型主战坦克。1962年定型,1964年成批生产并装备部队,1965年5月首次出现在红场阅兵行列中。这种坦克自重37。5吨,配有115毫米滑膛炮1门,7。62毫米机枪和12。7毫米高射机枪各1挺,装甲钢板十分坚固,配有十分先进的红外线夜视装置,时速可达50公里,并且还可以在行进中射击。T62坦克是苏联多年研究的成果,坦克中的一些设备,比如红外线夜视仪、射击双向稳定器、大功率柴油机等等,按照苏联人的说法,在当今全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
难怪勃列日涅夫会气急败坏。
难怪北京也对这辆坦克也格外重视。
为了这辆坦克,中苏双方绞尽脑汁,各施计谋,都制订了自己的T62行动计划。
在这个T62计划的指导下,双方围绕着这辆坦克,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争夺战。
接到苏军最高统帅的命令后,苏军立即使用火箭布雷器,向T62坦克周围发射了无数颗地雷,以封锁中国军队前往T62坦克的道路。
在苏军发射地雷时,中国前线部队尚不知道苏军此举的意图,只认为是对方一般的战前部署,所以并没有及时将地雷排除,只派出几个警戒哨防止中方人员误入雷区。之后,当看到苏军士兵有组织地向T62坦克迂回前进后,中方前线部队才意识到这是苏军为争夺坦克采取的行动。于是,在前线指挥作战的沈阳军区副司令员肖全夫果断命令部队采取相应的行动——派工兵排除苏军布下的地雷。
是日当晚,中国方面派某部第77师军务科副科长孙征民带领10名排雷能手,悄悄进入雷区排雷。中国军队派出的工兵刚一进入雷区,立即引起了苏联军队的警觉,他们不停地派狙击手开枪射击,孙征民和一名战士不幸牺牲。与此同时,苏联方面也加紧了争夺坦克的活动,他们也派出了一支小分队,想把坦克上的一些先进设备盗走。但是,中国军队的狙击手们也没有让他们的愿望实现,一阵猛烈射击后,苏军小分队只好仓皇回逃。
双方争夺T62坦克的行动均无进展。
面对瘫痪在江面上的T62坦克,苏联国防部部长格列奇科在莫斯科一日三催,苏军前线部队指挥官急得似热锅上的蚂蚁,万般无奈,只好再次派出一支小分队,这次他交给小分的任务是去把坦克的内部设施炸毁。这支小分队由6人组成,全是身强力壮擅长单兵作战的侦察兵尖子。他们携带了120公斤炸药,趁着黑夜的掩护,悄悄向T62坦克摸去。
为了防止苏军对T62坦克的争夺行动,中国军队在这辆坦克的附近安排了8个观察哨,这天值哨的是某部第138师337团3班的8名战士。由于连日连续作战的疲劳,夜深了之后,战士们居然都伏在雪地上睡着了,谁也没有发现这股偷袭过来的苏军小分队。苏军小分队搜索了一会,发现其中熟睡的一个战士,于是一枪托将其砸昏,之后,苏军小分队迅速地靠近了坦克,6个人把携带的120公斤炸药塞进坦克驾驶舱,装上雷管,正在接引爆导线的时候,突然,“哒哒哒……”不远处响起了一串清脆的冲锋枪声。
枪声惊扰了苏军小分队,他们以为此次行动已被中国军队发现,于是立即扔下导线,紧急撤离。
其实,这枪声纯属意外——原来我军换哨的战士在行进当中,被埋在雪里的枯树根绊了个趔趄,手指无意间扣到了冲锋枪的扳机。
……
工兵清除了地雷之后,中国军队终于靠近了坦克。
接下来,中国军队的任务是要想方设法把它弄到岸上。
在苏军的眼皮子底下,拖动T62坦克的第一个回合开始了!
战士们悄悄地将钢缆套在坦克上,然后用牵引重炮的卡车拖,可是牵引车一阵奋力的怒吼之后,坦克居然纹丝不动。
战士们见一辆牵引车奈何不了它,就用两辆牵引车拖,可是两辆牵引车的车胎在地上都磨出了青烟,再看坦克,仍然是纹丝不动。
见两辆也不行,战士们就再次增加钢缆,增加牵引车,然而,牵引车从两辆、三辆、四辆一直增加到了六辆,可那该死的30多吨重、被冰雪封冻在江面上的T62坦克竟还是岿然不动!
见车拖不行,中国军人又想了另一个办法:架设人工绞盘,配合载重汽车联合拖动坦克。
绞盘架好,随着绞盘的转动和载重汽车的轰鸣声,坦克终于屈服了,它开始一点点地向岸边靠拢。
人们开始期盼。
然而,就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盼望着坦克被拖上岸的那一刻,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坦克由于不堪重力的拖拽,咔吧一声断为两节儿,身首异处,被钢缆牵引着的炮塔被拖上了岸,而车身仍然还留在江面上!
这时,苏军方面发现情势不妙,便集中火力朝江面猛烈开炮。
冰面被被炸开。
T62坦克瞬间地沉入了乌苏里江江底。
……
1969年5月2日,来自海军北海舰队的3名潜水员潜入江底,用钢绳把坦克缚住,岸上数辆重型卡车牵引,终于把坦克拖上了岸。
……
5、苏联间谍。
中国将苏联的T62坦克弄上岸,苏联方面仍心存不甘。
经过周密的计划,苏联方面修订了自己先前制定的《T62行动》方案。
修订后的方案主要由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特务组织克格勃负责实施。
应该说,中方将T62坦克拖上岸,之后欲把坦克运往何方,途径何处克格勃已经做出了相应的判断。于是,1969年5月8日,苏联派遣特务窦祥松,在一个月隐星稀的夜晚越过国界,潜入中国。窦祥松的代号是羚羊,他的任务是在运输途中,将T62坦克炸毁。
窦祥松是黑龙江省某地恶霸窦顺仁的独生儿子,全国解放后不久,窦顺仁被人民政府镇压,于是,窦祥松便对人民政府怀恨在心。几年后,窦祥松又因调戏妇女和偷盗公物被判刑3年。
1961年,窦祥松刑满释放,被戴上坏分子帽子遣送原籍,接受群众监督改造。但是他屡教不改,在改造期间不仅小偷小摸,还拈花惹草,所以经常被治保干部叫去训话。为此他对治保干部怀恨在心。1967年5月上旬的一个漆黑的夜晚,窦祥松将治保干部张季英、郝君如夫妇残忍地杀死后越境外逃前往苏联。到苏联后,窦祥松很快投入了克格勃的怀抱。
窦祥松被派遣回国之前,克格勃的领导人跟窦祥松有一段谈话。
领导人说,中国准备把“盗窃”的那辆T62坦克运往吉林省辉南县的一家代号为5514的长峰机械厂,之后组织专家进行破解研究,“窃取”苏联的技术机密。
窦祥松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明白了克格勃的意图,便问道:“首长的意思是不是派我去把那辆坦克炸掉?”
领导说:“哦,亲爱的窦同志,您很聪明,您猜测得很对,是要派您回家乡走一趟,不过,炸掉一辆30多吨重的坦克,这不现实!我们只要您把坦克里面的一些仪器炸掉就可以了。具体如何实施,由我们的专家详细向您交代。当您完成任务从中国返回时,我们将把您送往莫斯科,在那里,已经为您准备了一幢不错的房子,当然,里面还有一个漂亮的俄罗斯姑娘,如果您愿意,她将成为您的妻子。”
出于对中国的仇恨,出于对洋楼和美女的诱惑,1969年5月8日深夜,窦祥松秘密渡过乌苏里江潜入中国境内。
上岸后,窦祥松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见没人发现,便立刻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窦祥松从小就生长在黑龙江这片黑土地上,因此,他对当地的地理相当熟悉。尽管上岸后要走3公里的山路才能到达最近的公路,尽管这3公里的山路像迷宫一样曲折迂回方向难辨,并且,在这3公里的范围之内还会有随时遇上边防哨兵的可能,但是他凭借着对此处的熟悉,成功地躲过了巡逻的哨兵,一个小时之后,他便走出了山林,离开了泥泞的小路,来到了宽阔的公路上。
上了公路,按计划他沿着公路向南继续前进,前方1公里处,将有一个叫光明屯的村子,穿过这个村子,前面还有条公路,这条公路向西一直通往吉林省辉南县县城。吉林省辉南县地处长白山腹地,山高林密道路蜿蜒,陡坡不断,根据克格勃的预先判断,中国军队的运输车辆一定会途径此处,然后将所获的T62坦克运往中国北方最大的长峰机械厂,同时,克格勃根据这一判断制定了周密的行动方案,代号羚羊的窦祥将秘密埋伏在通往吉林省辉南县公路两旁的密林之中,待运送T62坦克的汽车途径此处,伺机执行爆炸任务。
窦祥松上了公路之后便快步朝光明屯走去,走着走着,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突突突的马达声,窦祥松十分警惕地回头看去,见一个农民开着一辆拖拉机正往自己跟前开过来,于是便把刚才提起来的心放下,十分高兴地招手,问农民开车去什么地方,农民从拖拉机的驾驶室里探出头来,说自己要去郝家庙。听农民说要去郝家庙窦祥松喜出望外,因为郝家庙正是通往长白山的必经之路,于是他立即掏出一包“大前门”香烟扔进驾驶室请求搭车。这香烟是他从苏联带来的,但却是真正的中国货,是苏联驻华大使馆从北京采购后运往莫斯科的。拖拉机手对窦祥松的大方很感激,于是点头应允,并亲自跳下车来,把窦扶上后面的拖斗。
拖拉机开出一段路之后,遇到了一个检查站,检查员将拖拉机拦了下来。检查站是公路、公安联合设置的,要对过往人员进行身份检查。
面对检查,经过苏联克格勃训练的窦祥松不慌不忙,他从口袋里掏出边境通行证递过去。检查员看了看边境证,又让他出示工作证,于是,他又从兜里掏出了饶河县公安局的工作证和出差介绍信。
证件齐全,检查站的工作人员挥手放行。
个把小时后,拖拉机到了郝家庙,窦祥松谢过农民,告辞而去。窦祥松计划是在郝家庙住一夜后,次日钻入长白山的密林当中隐蔽,待运送T62坦克的车辆途经此处,于神不知鬼不觉当中炸毁坦克。
不过,中国有句老话,人算不如天算。尽管窦祥松已经基本成功地接近了潜伏地点,尽管克格勃绞尽脑汁,为窦祥松制定的方案精细而缜密,可是却意外地出了纰漏。
原来,开拖拉机的农民早就认出了窦祥松。原来,农民的父亲就曾经给窦祥松的父亲赶过马车,并被遭受过窦祥松父亲的毒打;原来,心里一直揣着仇恨的农民牢牢地印记着窦祥松父亲的嘴脸;原来,窦祥松跟他父亲的张相不差分毫。
因此,当天晚上,窦祥松在郝家庙镇上的“工农兵旅社”出乎意料地被捕了。
窦祥松被捕后,公安人员从他的背囊里查获两枚高爆燃烧弹。这两枚特制的燃烧弹只要有一颗投进T62坦克,就能把里面的所有设施全部炸毁。
窦祥松被捕后,供出了其充任克格勃间谍,受命潜入中国执行炸毁T62坦克破坏任务的全部经过。
1969年9月21日代号羚羊的窦祥松在哈尔滨被判死刑,执行枪决。
……
07
仿佛是一夜之间,天气便转暖了。
又仿佛是一夜之间,山里的野花便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这些花,就像是忽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似的,红的、黄的、粉的在一丝一丝从草甸子上吹拂过的山风中挺着胸、昂着头舞蹈般地摇曳。
我们这个地方就是这个样子,每年的春天都要姗姗来迟,就仿佛是街头上那群耄耋老人扭动着的大秧歌儿,先是往前挪两步然后再往后退三步,之后再向前挪三步然后紧接着又往回退两步,左挪右挪、前进后退,尽管锣鼓点儿敲得很紧密,唢呐吹的也震天动地,但却总前进不了多少。等到了某一天,清晨人们推开房门,忽然捕捉到了弥漫在空中的一股浓烈的青草的味道,意识到春天已经走进了草甸子,可是还没等人们换好春装,在某一天的夜里,春天竟然又在人们的睡眠当中悄然地消失了。
我们这里的春天格外的短暂。
短暂的让人稍不留神就过去了。
好在春天走了之后,没把那些盛开的花一股脑儿地也带走,她把她们留在了草甸子上。
被留在草甸子上的这些鲜花都有着各自相称并且漂亮的名字。蓝色的,呈五角形尾部拖着五个漏斗样尾巴的叫蒌蒿;红色的,张开着六片花瓣儿鲜嫩欲滴的叫山丹;花蕊伸得老长而花瓣卷曲着的散发着丁香一样味道的叫苟丽子,不过,尽管各式各样的花各有其名,然而,这片草甸子却一直没有一个称谓。
草甸子没有名儿。一直没有。
好像从来就没有。
人们只知道它叫草甸子。
人们只管它叫草甸子。
无论是谁,无论是到那里去采花、采蘑菇还是游玩,一律都说:走,上草甸子上去。
草甸子没名儿。这让人听起来不免会觉得有点可怜。它的上面布满了那么多有名字的鲜花,长满了那么多有名字的蘑菇,并且它就坐落在长白山山脉的脚下,可是它自己却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
我在一张常用布帘遮挡着的军用地图上曾经看到过这块草甸子,或许是因为草甸子这三个字不能代表它所在的地理位置,或许是草甸子这三个字不足以说明它所在位置的重要性,因此,上面用一个数字做了标注。在四周连绵不断的长白山山脉的围拢当中,草甸子像是一个被呵护的婴儿,很安静、很惬意地躺在中央,在她的上面,印着一个阿拉伯数字6。
跟厂里的许多人一样,我一直没有用6这个阿拉伯数字称呼过草甸子。
我觉得用它来代表草甸子有点滑稽可笑。
我觉得它跟草甸子一点也不沾边儿。
我曾经问过比我早进厂一周的小郝,问他这么漂亮这么辽阔的草甸子为什么一直就没个名字。小郝说他也不知道。说完了就煞有介事地跟我说,其实用数字来表示这块草甸子完全是战备的需要,完全是为了体现它的重要。他问我,能看出这块草甸子战略位置的重要性来吗?我摇头说看不出来。于是,他就拿石头在地上很耐心地画,他先画出了封闭在草甸子四周的长白山,之后又在草甸子的位置上标注了阿拉伯数字6,说,你看,这块草甸子的当中是什么?我顺着他手的移动,说,当中是咱们的5514。他说,对,当中就是咱们的5541。他很仔细地在地上画出了5514的概貌,这其中包括各车间的位置以及禁区的所在位置。他拿石头反复地在禁区上点着,说,对于5514来说,6号,也就是草甸子就仿若是一块隔离带,这块隔离带十分开阔,开阔就具有相当高的战略意义,这点你懂吗?我似懂非懂。我含含糊糊地摇头。小郝就扔了石头很不屑地说,你成不了战略家。他说,开阔地的作用很大。听说过邱少云的故事吧?邱少云潜伏在敌人碉堡前的开阔地里,为啥一动都不能动?为啥身上着了火也不能动?因为稍微一动就会立即暴露。我开始有点明白开阔地的战略意义了。
几十年之后,T62行动的绝密文件解密,我从那份曾经的绝密文件当中看到了多次被提及的6号,才知道了这块草甸子,曾经在中方部署T62行动当中所起到的作用。
那时候我才觉得它就应该叫6号。
08
春天过去了之后,草甸子上的花依然很灿烂地开着。
从小郝用石头在地上画的那张图上感知了草甸子的重要战略位置之后,我便时常走到草甸子上去观望。观望并无具体的内容,并无主题思想,有时候是长久地对着5514凝视,有时是用眼睛盯着草甸子上的各色鲜花遐想。
小郝说的对,我成不了战略家。
因为我发现,我对着草甸子上盛开的鲜花遐想所用的时间似乎更长。我对草甸子上的花比草甸子上5514的那片水泥建筑更感兴趣一些。我总会在草甸子上一面遐想一面跳跃着去采撷我所喜爱的鲜花——红的、黄的、粉的,大朵的、小朵的,盛开着的、含苞待放的,孤独一支的、一束多蕾的——我会按照我的心思,把这些鲜花排列组合,搭配成我所心仪的色调和造型。我还特别会对某一个鲜花的品种去做精益求精的探求,比方在其他地方很难见到,或者说在我们这块草甸子上所独有的那款蓝色的花。这款花,从上方俯视着看,呈五角型,其模样有些类似于田间地头儿,门前屋后随处可见到处攀爬的喇叭花儿,但是你要是从花的下面看,也就是仰视着看它,它却在“喇叭”的根部长着狭长的漏斗,而且漏斗不是一个,沿着“喇叭”的五个边,每个边的下面都有一个。这款花,我们当地祖祖辈辈都称之为liuhao(音:流浩),至于这liuhao两个字是哪两个字,这两个字怎么写,问谁谁都摇头说不知道,我问我身边的工人师傅,工人师傅这样回答我,我后来改问在科研楼里办公的知识分子们,知识分子们也这么回答我。不仅如此,回答了不知道,他们还会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一推,问我:小金,你小小年纪怎么会忽然对这野花野草的感兴趣了?会不会是得了花痴病了?要是得了这种病可就麻烦了阿,这种病可是很难治愈的啦!你们锅炉房的老严可就是个例子啊。
为了弄清这款花到底叫什么名字,这一天我决定从草甸子上挖一棵回家养着。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钱买一架照相机,而我身边的人似乎也都没钱买这么一个高端的奢饰品。
上午将近11点的样子,我趁着我们班长派我到厂区最边缘,最靠近草甸子的锅炉房干活儿的机会,拿了工具便跑到了草甸子上。为了保险起见,我在草甸子上一连挖了三棵liuhao,连根挖出来了,我又给这三棵liuhao的根部包了一坨潮乎乎的泥土。
托着这款花回到厂区,正好到了吃中午饭的时间,于是我就用一只手托着它,跟在人群的后面走进了食堂。伸出另一只手从很高的一排架子上取我的饭盆时,我又不由自主地朝左右两边看了看。这里用了又字,是因为我最近添了一个新毛病,一走进食堂,就会不由自主地左右张望。这个新毛病的根源来自于一名跟我一起进厂的青工——当然是女的了——这名女青工就是我曾经提到过的在参加示威游行时由于身体不适晕倒的几十个女工其中的一个,她叫史乃慧,个子极高,身材又极匀称。
我们所有的青工参加完示威游行之后便马上结束了军训,被填充到了5514的各个部门。小郝被分配到了伙食科,之后又被伙食科二次分配在了禁区的食堂里当了炊事员。
我因为示威游行的时候脚被冻伤,暂缓分配,住进了厂医院,就是在住院期间,我认识了同样也在厂医院住院的史乃慧。伤愈出院之后,我被分配到了水暖队当水暖工。史乃慧的命运比我要好,她被分配在了机加工车间当了车工。
被分配在锅炉房里当水暖工曾经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抬不起头来。因为锅炉房里脏,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的煤烟子。因为我们的工作环境差,我们每天不是蹲在地上鼓捣暖气就是爬在地上鼓捣厕所,要么就是用一根很长的竹坯子伸到化粪池或是下水道里去疏通管道,每天不是一身汗水就是一身粪水,总之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味道。这样的工作,这样的味道,我们的师傅们似乎是在经过了悠悠岁月的蹂躏之后很欣然地接受了,而我则做不到。每当走进锅炉房,我总感觉是走进了地狱。因此,每天走出地狱时,我都要求自己一定要洗澡,多搓几遍香皂,头上、脖子上、腋下、肚脐眼儿,顺着再往下,一直到每一个脚趾头,到处都要搓到洗到。甚至中午去食堂吃饭我也要换下工作服再用香皂洗把脸。
托着花儿走进食堂,并且在取饭盆儿时左顾右盼并不是因为我没来得及换工作服,并不是我怕别人闻到我身上的臭味儿。
其实,我是在看史乃慧。
我想看看她是不是已经到了食堂。
史乃慧似乎并不嫌弃我的水暖工的身份。似乎也并不在乎我的工作环境。似乎也不在乎我身上是不是有什么样的味道。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走进锅炉房里来找我的女青工。并且,她一走进锅炉房,就更加显出了我们锅炉房里的寒酸,就更加显出了我们锅炉房里的工人的肮脏和龌龊。我们的锅炉房里面一向很黑,白天也需要开着电灯。她推门进来的一刻,锅炉房里立即就斜着射进来了一束光,在这束光的照射下,锅炉房里的煤烟和粉尘便开始肆无忌惮地在空中弥漫。
她对着我们锅炉房的一个青工问金少凡,小金,他在吗?
小金呢,小金,有人找。喊我的人叫陈晨方,人送外号色盲青年,是我们班长的徒弟,也是跟我们一批进厂的青工,史乃慧进门后其实并没有问他我在哪儿,并且他就坐在我的身边,可是见到有女人进来,他便忽然来了精神,一边喊一边把很淫荡的笑挂在了脸上。
这个笑,让我的心里极不舒服,我怕这笑让史乃慧看见了会看不起我们这些水暖工,于是绕过色盲青年陈晨方赶紧往门口走。走到将近门口,看见史乃慧站在满天飞舞着的煤烟里,我很尴尬,结结巴巴地问她什么事,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她说没事。路过,随便看看。后来又说没什么大事,想问问你现在正看什么书。
我用手胡噜着后脑勺儿说没看什么书,就是刚从厂图书馆里借了一套《鲁迅全集》正准备看呢。
我一说《鲁迅全集》就听身后有人开始嗷嗷地起哄。紧接着,我又发现史乃慧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我立即回过头去看,只见我们班里的师傅和青工们正在相互之间,用手在自己的胸前和屁股后面,做着波浪形的起伏状的高耸的动作。色盲青年陈晨方更过分,他甚至把饭盒里吃剩下的一个窝头拿起来,塞到衣服里面,把自己的胸垫得老高,并且还不住地用手在上面抚摸。
有了那次经历之后,史乃慧便再没去过锅炉房。但是,我俩又总能在食堂里面巧遇。我们5514的职工食堂多少有些像大车店。食堂里十分空旷,靠窗户摆着一大排饭桌,差不多一面窗子底下一个。饭桌是方的,桌子旁边没有椅子,吃饭时大家一律站着。在食堂的中央放着一个大木桶,木桶里面有一些刷锅水——当然了,食堂方面管里面的东西不叫刷锅水,美其名曰为高汤——供大家吃完饭之后享用。
我和史乃慧的巧遇一般总会在这个大木桶旁边。
排队买完饭,我一般会和几个男青工围在木桶北边的那张桌子旁吃,而史乃慧则和另外几个女青工围在木桶南面的那张桌子旁吃。吃饭的时候,我俩几乎谁也不看谁,都貌似很专注地一面参与着同桌人的聊天一面吃着自己手里端着的饭,但是心照不宣的是我们俩都能同时把盆儿里的饭吃完。吃完饭,我先走到大木桶的边上,拿起桶里的勺子舀一勺高汤倒进碗里,之后再把勺子放进木桶,这时候史乃慧总会伸出手来从我的手里接过勺柄。整个吃饭喝汤的过程,我们从不说一句话。
我一边伸手取饭盆儿一边左顾右盼,迎着我的目光,史乃慧很准时地走进了食堂。见她排了土豆肉片的队伍,我便在她边上随便找了一个队伍去排,以保证能跟她并肩地站在一起。并着肩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在看我手里托着的那棵花,我的眼睛也一直看着我手里那棵花。这期间,她偶尔对着花笑了笑,我知道她笑是什么意思,那意思好像是说一个大男人怎么拈花惹草的。于是为了跟她解释清楚,我就在跟着队伍往前走的时候故意问身边的人,说这花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想把它种上,然后好跟人请教。那人看了看花,说一会儿打饭时你问老梁,他知道的多。
老梁是食堂的管理员,也是采购员。
我一般在打饭时,轻易不排他负责卖饭的队伍,因为这小子特色,卖饭时凡是遇见女的咔嚓就在菜盆里给你盛一大勺子菜,倒你碗里还不算完,还会再拿勺子在菜盆里挑一两块肉找补找补,而遇上男的,他一勺子下去只给你盛半勺菜,并且在往你碗里倒之前还会用力地摇晃勺子,直到把上面的肉摇下一两块来为止,你要是问他这够一个菜吗,他就俩眼一斜,嘴角一撇,十分不屑地说:吃不吃?吃不吃?捣什么乱呢?你看看你牙还没长齐呢,吃那么多消化得了吗!你不怕撑死啊?
经旁边的人提醒我才意识到,我排的恰好就是老梁负责卖饭的队伍。
见已经排到了老梁的面前,再想去换队伍排怕是有些不合适了,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把手里的饭盆递到老梁的面前。旁边队伍里已经买完土豆肉片的史乃慧这时正转身要往外走,或许她是想让老梁能多给我的饭碗了盛点菜,于是就说,梁师傅,您知道的多,您给看看,小金手里这棵花叫什么名字?老梁看也不看,就说了句:liuhao。为了讨好他,我忙把手里的花伸到他的面前,问,哪个liuhao?怎么写那俩字?老梁没看花,接过我手里的饭盆,往里倒了半勺菜,没搭理我,而是面朝史乃慧色迷迷地笑了笑,说了句慢走啊。
转身往外走的时候,我在心里骂了老梁一句,说,小子,你等着,有你求我的时候!
吃完饭,史乃慧在木桶旁边从我手里接过盛汤的勺子时偷偷地跟我说,十分钟后让我在她宿舍楼下等她,她宿舍有本辞海,她要帮我查查这花到底叫什么名字。我说不行,待会儿我要回宿舍换衣服,一点钟我们水暖队篮球队要和伙食科篮球队打比赛。她就说那你把花给我,我帮你查查这花的名字。我说好吧,并嘱咐她一定帮我把花给种上。她说看能不能找到花盆,如果能找着,就帮我种上。
把花交给了史乃慧之后,我在一点钟之前赶到了篮球场。
裁判和记录员们都到了,我们队和小郝他们队的篮球比赛准备开始。
我和我的队友做着准备活动。我是队长,慢跑了几圈儿后,我指挥着他们跑篮儿。一个队员的球没传好,球飞出去了老远,落在了对方小郝的手里。我朝他伸出一只手去,示意他把球给我们扔过来,小郝看了看我,不但不给球,反而招手让我到他跟前去。无奈,我只好朝他跑了过去。
之后的事情您自然已经知道了——小郝那小子心怀叵测,神乎其神、添油加醋地跟我说了禁区里坦克的事情,最后的结果是我被蛊惑了,千方百计地想进入禁区,但是禁区的哨兵发现了我的企图,一举将我擒获。
几十年之后,我在中方的《T62行动》计划里读到了这样几段文字:
1969年5月15日,截获苏联克格勃3号电台密电,获悉特务利剑已经秘密潜伏至112地区(长白山脚下某地段,此处距离5514尚有150公里——金少凡注)受命对T62实施破坏。我方已做好防御准备。
……
长白山地区进入春季以来,冰雪消融、土地、公路也随之开始变得松软。T62坦克自重37T,加之运载汽车的重量,总重量超过50T。因此行进速度大大下降。
……
1969年5月20日24时01分,晚于计划27小时15分,T62运输车队安全驶入安全区域6号地区。
1969年5月21日1时03分,T62坦克运抵5514禁区。苏联克格勃3号电台突然停止发报,苏联和特务利剑的联系中断,利剑的下一步行动不详,其去向不详。为了防止敌人的进一步的破坏活动,以5514保卫科为主的坦克保密、保卫工作立即开启。全厂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在解密的档案中读到了这几段文字后,我赶紧翻开了我的日记本核对我被禁区哨兵抓获的日期。
我日记上写的是:1969年5月28日。
09
我被关了整整三天。
关押地点是禁区里面的一间密室,也叫审讯室。
看到这里,任何一个有法律概念的读者可能都会提出一个疑问来,那就是5514怎么会有权利抓捕我,甚至关押我三天之久?
我被关押起来,或是说5514被赋予了那么重大的司法权力,完全是因为那个特殊的年代。那个年代很动荡,到处都显得支离破碎和杂乱无章。您在吃早餐的时候一定吃过豆腐脑儿,豆腐脑儿刚开始的模样是很规矩、很有条理的,白白嫩嫩的豆腐躺在碗底下,上面薄薄地覆盖上一层褐色的汤汁,白褐分明,有条不紊,可是一到要吃豆腐脑儿的时候格局就被破坏了,经过勺子在碗里搅动,拼命的搅动,其结果可想而知,好端端的一碗豆腐脑儿便就此支离破碎、杂乱无章了。我们所处的那个年代大体如此。给您举几个例子,您就知道它是如何支离破碎和杂乱无章的了。那个时候我们每周的周六下午都要组织政治学习,而政治学习的时间我们每一个在场的工人往往又身兼着法官的职责。那是一个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兼职法官的工作程序大体如下:第一,我们班长骆驼祥子会从他的上级那里拿一份或几份犯罪分子的材料回来。第二,我们班长骆驼祥子会把这些材料让我们传阅。第三,传阅完毕,班长骆驼祥子开始让我们每个人发表意见,也就是判决。他首先宣读材料上的内容——张三,男,36岁,犯罪前系某场职工,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于某地强奸妇女一名,且强暴该妇女时手段极其恶劣、残忍,先将其打晕,之后扒光衣服对其进行蹂躏长达数小时之久,大家说,该判什么罪?为了表示我们对张三的愤慨,于是大家便纷纷地痛斥张三不如禽兽、禽兽不如,接下来就会十年、二十年、无期徒刑、死刑的呼喊。我们班长骆驼祥子听了大家的意见便做出最终裁决,用秃了头的铅笔在材料上写下歪歪扭扭的一行字:大家一致意见,判无期徒刑!再一个例子出自我们班的青工陈晨方。陈晨方那家伙最大的特点就是色,见了女的就想挑逗,就想长驱直入,因此进5514没多久我们就送给了他一个雅号叫色盲青年。有一天色盲青年陈晨方下班趁着天黑在草甸子上跟一个女青年搂在一处亲吻抚摸的正欢,恰好有厂保卫科的保卫干事持枪巡逻经过,于是隐身于草棵子里的两个人被当做克格勃特务抓获。色盲青年陈晨方被抓获之后,也被关进了密室,他被关的时间比我还长,他被关了七天。
我被抓之后,我师傅赵武第一个得到了消息。他能得到消息的原因有两个,其一,我师傅赵武是我们班的副班长,其二,厂保卫科科长赵德是他的同乡,仅从两人的名字上相信您也能看出来,两个人应该还是同一辈分、叔伯兄弟关系的同乡。按照常规,凡是有因为违反厂纪厂规、保密条例被抓被关的,厂保卫科会在第一时间通知其所在部门的领导。因此,基于上述两个原因,不管是出于官方的程序还是出于私人的关系,保卫科科长赵德把电话第一个先打给了我师傅赵武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师傅接到电话后相当着急。一着急肯定他结巴的毛病会更加严重,而结巴的毛病更加严重了,他就根本无法跟别人进行交流,因此,他接到电话后就去找了我们班长骆驼祥子,他的意思是想让他出面去趟厂保卫科,帮着协调一下。这里顺便介绍一下我们班长骆驼祥子,我们班长姓祥,名字叫祥姜明,因为个子细高又有些驼背,所以人送绰号骆驼祥子。骆驼祥子这家伙人很精明,您一看他长在脸上的那对儿贼呼呼的滴溜溜乱转的小眯缝眼儿就知道此人不但会来事儿,并且还属于能说会道,能把死人给说活了的那种。骆驼祥子是我们班的外交家,我们班里凡是有需要对外协调对外交涉的事情他是不二人选,他不仅适合做这种事情,并且还非常愿意去做这种事情。可是这次我师傅请骆驼祥子去保卫科帮忙协调我被关的事情时,骆驼祥子却不肯为我师傅出面,不肯为我出面。骆驼祥子不肯出面的原因我很清楚,甚至在听说我师傅请他去厂保卫科跑一趟的时候我就猜到他是不会去的,因为骆驼祥子和我师傅不在一个组织,两个人分别加入的是两个不同的对立着的革命造反派。
这样,我师傅就只好亲自前往厂保卫科了。因为他是我们班的副班长。因为他是我师傅。
我说过了,我师傅是个结巴,口吃相当严重。一般在说一句话之前他都是先把嘴张开,之后就啊——啊——啊的先啊上好几声,啊的同时,他的面部便开始抽搐,等抽搐完了,也啊完了,他才会把要说的话磕磕绊绊地说出来。而等他说出来了,听着的人不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就是忍俊不禁笑喷了。因此,与人交谈是他极力隐藏着的一个短处。
经过了一番踌躇,我师傅独自一人进了厂保卫科的大门。自然,当他及难为情地刚一张口说话,便惹来了保卫科里的一阵哄堂大笑。
第二个知道我被关的人是史乃慧。我不是说过了吗,她是已经习惯了每天中午在食堂里跟我在木桶旁边见面的了,我被关的第二天的中午,一心要把查到的liuhao的学名告诉我的她在木桶旁边两天都没有见到我,心里便有了一种不祥之感,于是,她就大着胆子第二次走进了我们锅炉房,她站在烟尘滚滚的锅炉房门口,用手捂着鼻子问我师傅我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师傅就结结巴巴地告诉她,说小金想闯禁区,结果被抓了。史乃慧知道了我被抓,并且就关在了禁区的审讯室里,于是就给小郝打了个电话,说让小郝给我做点好吃的,然后再想办法把好吃的送进审讯室,史乃慧说饭钱她出。要饭票和现金都成。小郝便流氓大哥假仗义地说,小史说什么呢你,说什么呢你,小金那也是我哥们儿,我们俩学军就睡上下铺,患难兄弟!就那么鸡毛蒜皮的几个饭钱,还用得着你出啊?你要是出了,还不如给我大俩嘴巴呢!其实,我最懂小郝,他说这话的时候在女人面前假充仗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是在掩饰,在表示歉疚。掩饰什么呢?歉疚什么呢?还用问吗,我为什么被抓啊?为什么被关呢?还不是由他引起来的吗?他小子从史乃慧的电话里得知我被抓了,被关了,心一下在就虚了,就毛了!
小郝到底用什么办法把他亲自做的好菜好饭给我送进审讯室里来的,我始终也没听他说过。他不说,我也懒得问,反正他欠我的,他想尽办法把好吃的给我送进来那是理所应当。另外,他想尽办法进入审讯室也有他的个人企图。他一进来我就看出来了,他最想知道的是保卫科的人都审问了我什么,我都交代了些什么。我知道他小子是怕牵连上自己,怕保卫科的人把他也关上几天。因为我们学徒的那个年代,政治表现相当重要,如果因为违反保密条例被处分了,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轻则推迟出徒一年,重则开除厂籍。
小郝进了审讯室后,用祈求、讨好的眼神看着我,我便用了一个笑容告诉他你放心,没你的事。小郝看懂了我的意思,于是就把心放到了肚子里,他长舒一口气,一身轻松地把饭菜摆在了我的面前,并做了请的手势。
我再次示意让小郝放心,我并不是在欺骗他。
我真的没有说关于坦克的任何事情。没有说小郝钻进过那辆坦克,还拉开过炮膛,见过里面的炮弹,甚至还曾经有过要把坦克开出去轰上一炮念头,也没有说小郝如何引诱我让我动了闯禁区的念头。因为我也知道推迟出徒一年,和开除厂籍的利害。
保卫科的人在审问我时,我说我进禁区纯属意外,纯属事故。我说我那天在禁区外面走,忽然发现禁区里面靠近墙边的歪脖树上落着一只野鸡,学名叫雉鸡,一两尺长的样子,红白黑三种颜色,特好看,于是我就上树去捉它。听到这儿,保卫科的人就说编,继续编,有鼻子有眼儿的编。他说,我知道你会写小说,在中学的时候就写,还被推荐到辉南县文化馆学习小说创作,可是,这不是你写小说虚构的时候,是你交代问题的时候,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老实交代,你进禁区到底要干什么!?我就在脸上摆了一副及其无奈的表情,说,我真的是为了要上树捉那只野鸡,真没有别的企图。保卫科的人就又打断了我的话,说,就算是你真想捉,我们也相信你是想捉,难道那野鸡就等着你上树去捉吗?你一晃悠树,它不飞吗?我忙解释,说,它真没飞,它等我快要伸手捉它的时候才飞走了的,就是它一飞,我一惊慌,我才从树上掉下来,掉进禁区里面的。保卫科的人听完了我的解释一拍桌子,说,小金,青工金少凡同志,别再编故事了,我正告你,还是那句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把态度放端正一定,放老实一点,如实交代,要想蒙混过关那是不可能的。说完转身走了,嘭地一声关上门之后,他对看守我的哨兵说,什么时候他想清楚了,想交代了再说。
我被关了三天就忽然被放出来了。我比色盲青年陈晨方少关了四天。
放我的那天保卫科科长赵德来了,他先到我说的禁区墙边上的那颗歪脖树下转了一圈,之后跟看守我的哨兵和跟随的保卫科科员说,这小子说的可能是真的,因为他说他小的时候也有过一次类似的经历,一只野鸡也落在这样的一棵树上,他也是悄悄地爬到树上去捉野鸡,同样也是都接近它了,手都碰到了野鸡的翅膀了,那野鸡才扑棱地一声飞走的。赵德说,野鸡的视力不是很好。
我获释之后回到了班里。当时的时间大概是上午十点钟左右,正是班里工间休息的时间。推开锅炉房那面黑漆漆脏乎乎的大门,见全班的人都在,我多少有些拘谨有些不自然地站在了门口。站定之后,我第一个看见了我们班长骆驼祥子,他坐在了锅炉房里面一个高于地面的平台上,他坐的那把椅子靠背上如果要是再多一块虎皮,头顶上再有几束光打下来,我觉得他就是电影《林海雪原》里那个土匪首领座山雕。我朝骆驼祥子的位置看了看,我想对他笑一笑,并叫一声班长,说我回来了,说我没什么事儿,说关我纯属一场误会,说我上树就是想捉一只野鸡,结果一不留神掉进了禁区。可是我的嘴一向很笨,我努力地想这么做,然而我的嘴却始终张不开。我唯一能做的是四处踅摸,准备找一处地方能坐下来。正好色盲青年陈晨方的边上有一个阀门,上面还铺着一块木板空着没人坐,于是,我就朝色盲青年陈晨方的旁边走了过去。
你站那儿!我们班长突然说话了。他的声音很洪亮地从那个高台上传下来的。这声音还真让我觉得他很有座山雕的威严。
你站那儿!班长骆驼祥子说,我有话跟你小子说。
我赶紧原地不动,站好了。
骆驼祥子开口刚要说什么,可是一看手指头上夹着的烟快要燃尽了,于是就从耳朵上取下另一支烟来在椅子的扶手上磕了几下,烟的上端被磕空了之后,他便将手指里夹着的那个烟屁往上一按、一转,两只烟就很自然地被衔接在了一起。
本来,我应该代表组织去保卫科接你。因为这是组织程序。骆驼祥子把两只烟接好,继续抽着。这家伙永远都是这样,从一上班把第一支烟点燃,到下班两包烟报销,就只留一个烟屁。
可是我们大家都忙于抓革命促生产没腾出时间来。骆驼祥子从嘴里吐出一口浓烟来,浓烟顺着他的脸往头顶上蒸腾,他被熏的眯起了眼睛。班里有个处分决定,我给你宣布一下。他把眯着的眼睛很努力地睁了睁,说,从即日起,你金少凡要接受一个月的监督,这叫以观后效!在被监督期间要接受组织安排的各项工作,不得擅自行动,有事请假,每天向班长汇报当天的工作,小金,你听明白了吗?
我说听明白了,可是班长,我,我没犯错误啊,干嘛要监督我啊?
骆驼祥子把烟从嘴上挪开,瞪起小眼睛说,你没犯错误?没犯错误怎么把你给关起来了?他禁区的哨兵怎么不来锅炉房把我给抓起来啊?怎么不把我给关起来啊?
我忙要进行解释,把我糊弄保卫科那帮人的故事讲给骆驼祥子听。可是骆驼祥子不断眨巴的小眼睛里透出了很精明的光芒,他说,得了爷们儿,你师傅结巴赵跟赵德什么关系大家都知道,把什么事情都说明白了就没意思了,就这么着,你从现在开始,接受监督!这对你是在政治上的爱护!
班长骆驼祥子宣布了对我实施监督的决定大家便起身去干活儿。我这才发现锅炉房里原来没有我师傅赵武。我忙扯了一把小常师傅,悄悄地问他我师傅上哪儿了,怎么没在锅炉房里?小常师傅示意我跟他出去。到了锅炉房外面的厕所旁边,小常师傅才偷偷地跟我说我师傅病了。我忙问我师傅怎么病了?什么病?严重吗?小常师傅说严重,吐血!听说我师傅吐血了,我便有些慌张,赶紧问他怎么会吐血呢?吐了多少?是不是住院了?小常师傅说骆驼祥子那孙子玩儿阴的,他安排他那派的人干轻活儿,安排咱们这一派的人干重活儿,拆卸主楼上的暖气!拆卸完了再从七层上往楼下扛!一组暖气七八百斤呢,就我、小郑、你师傅我们仨扛,结果你师傅便累吐血了。小常师傅说到这儿,我马上意识到我师傅吐血跟我有直接关系,因为小常师傅和小郑是师徒俩,我师傅和我是师徒俩,从七层楼上往下扛七八百斤重的暖气本应小常师傅师徒俩扛一头儿,我和我师傅师徒俩扛一头儿,重量平摊在四个人的肩膀上,而我被关不在,本应压在我肩膀上的那份重量便增加到了我师傅的肩膀上,扛着两倍的重量,再下七层楼,他不吐血才怪!
听了小常师傅的话,我不顾骆驼祥子给我规定的监管禁令,火速地跑向了厂家属区,跑向了我师傅家。
我师傅家冷冷清清的就他一个人斜靠在床上。我师娘是厂里的清洁工,这个时候或许正在偌大的厂区的某一个角落里清扫着马路上的落叶。屋里由于疏于整理显得很凌乱,桌子也没有收拾,早上吃剩下的半个窝头以及半小蝶腌萝卜还在上面摆着,任凭空中飘浮着的尘埃在上面一层一层地降落。屋里由于空气不流通,因此充斥着一股很浓的咸菜的味道。我师傅斜躺在床上,他用手示意我自己倒点水喝,随便坐。看着他有气无力的样子,看着他惨白的面容,我的喉咙一下子就抖动了起来,我想说句师傅真对不起,我不在,让您受累了,可是我的嘴笨,一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出来。我师傅的性格跟我差不多,都不善于表达,因此他从我涌出泪水的眼睛里看懂了我要表达的意思,于是他安慰我说,这不赖你,你别过意不去。说完,他指挥我去大衣柜里取样东西给他。我忙起身去了。我从大衣柜里取出一个铁盒子递给他,他用颤颤抖抖的手把铁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存折来,之后说让我到合作社(既是百货商店、蔬菜店又兼备银行的功能——金少凡注)取二十块钱出来。我问他取钱干嘛。我师傅说,咱们得请人家赵德吃顿饭。听了师傅的话,我惭愧异常,因为犯事儿的是我,因为造成师傅吐血的是我,因为师傅吐血了都没舍得取钱为自己买点营养品却要拿出钱来替我请赵德吃饭。我的眼泪一时间就又唰地下来了,我忙捂住我师傅的手,说,师傅,千万不能这么做,我已经够对不住您的了,再让您出钱请客,我,我——我磕巴老半天也没说出“我”字后面的话来,其实我本来想说“那我还算人吗”这样一句话来着,可是我的嘴笨,到了坎节儿上,就不听使唤了,就张不开了。我师傅看我又掉了眼泪,就跟我急了,说,行了,大小伙子,哪儿那么些眼泪啊,别娘们儿似的!擦了!说着话,就扔给了我一快毛巾。等我把眼泪擦了,我师傅仍然执意要我去合作社取钱。我试着跟他商量,您看用我的钱好不好?我师傅反问我,用你的钱可以,可你有钱吗?你学徒工,一个月16块钱的伙食费,你拿钱请了客,一顿都吃了,这一个月你怎么过?我被我师傅的话问住了,觉得不用我师傅的钱还真没什么好办法,可是我又担心我师傅的身体,于是就再次跟师傅商量,说咱们能不能过几天再请,等您好点了。我师傅这回是彻底的急了,他霍地从床上坐起身来,说,等几天,等几天,等几天你的档案里被塞进闯禁区的记录怎么办?那可是你要背一辈子的污点儿!你一辈子也别想让这个污点儿去掉!跟我嚷了这几句话后,我师傅忽然咳嗽了起来,我赶紧走过去帮他拍后背,拍后背的时候,我见他用手捂了捂嘴,之后我又看见他的手心里粘着的红红的血渍。
中午,我和我师傅请保卫科科长赵德吃饭。
吃饭时,我师傅几乎没有动桌子上的菜。他一面咳嗽着一面跟赵德按照自己家乡的习惯连干了三杯酒。这期间我想阻止他,因为他的这个身体状况,酒喝多了无益,会更加不利于他的康复。可是我师傅却多次挡开了我伸出去要阻止他的手。喝酒的时候,我师傅几乎没什么话,他把酒杯端起来就只说了四个字:都在酒里!他把杯子跟赵德碰的啪啪响,一口把酒干了后再把酒杯朝下抖一抖,示意自己的杯子里已经不剩一滴了。第三杯喝完,我发现我师傅的脸更加惨白了,无意间,我看到了他攥在手中的手绢,我见那上面鲜红鲜红的浸满了血。
行了兄弟,用咱们老家的话说,都在酒里了!赵德喝完第三杯酒,把酒杯倒扣着往桌上一放,说,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了。我会怎么做你也都知道了。说完,就跟我说,小子,你得感谢你师傅啊,懂吗?师徒如父子,你师傅是在拿命保你呢,懂吗小子!?
我连忙点头说懂,我懂!
要不是你师傅,说实话你三天出不来。赵德拿眼睛盯着我,说,要不是你师傅,这回你最轻得受个处分,并且推迟一年出徒,另外有关材料还得进档案,懂吗?
我继续点头,说懂,我懂。
小子,这个材料要是进了档案,你一辈子也别想翻身了,就好比你的出身是地主,你永远就被归到了有污点的那类人里了,懂吗?
我的眼泪再一次流出来了,我哽咽着说我懂,懂!我哽咽的时候,看见我师傅又用手绢抹了一把嘴。
跟我说实话,赵德此时的态度变得缓和了一些,你要进禁区到底是要干什么?
我迟疑了一下,又看了我师傅一眼,之后跟赵德说了实话,我先从那天要进行篮球比赛说起,直至说到了小郝进入了坦克怎么跟我炫耀,我怎么被他的炫耀给诱惑了,再之后我怎么发现了那棵歪脖树,怎么策划的潜入禁区去看那辆坦克。赵德听后立即就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挂在了脸上,他拧着眉毛说,你呀你呀,让我说你什么好呢?这么说吧,小金,你要是我儿子,我这会儿非扇你俩大嘴巴不可!我的亲爷爷,我的祖宗,你想进禁区去看坦克,还想钻到坦克里面玩儿?你知道那辆坦克是什么吗?
我摇头,说我不知道,只知道是一辆破坦克。
那你知道珍宝岛战役吧?赵德用手拍着桌子问。
我说我知道。
那是T62!是珍宝岛战役上战士们拼着性命从苏联人手里抢回来的T62坦克!赵德点着我的脑门子说,就为这辆坦克,你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摇头。
特务!克格勃派出了特务!赵德说到特务的时候,把声音放低了:他们要炸毁这辆坦克,第一拨儿特务被咱们给瓦解了,他们紧接着有派出了第二拨儿,幸亏咱们警惕性高,把第二拨儿特务也干掉了,干掉了他们的第二拨,他们又派出了第三拨,你知道人家的特务各个武艺高强,训练有素,要不是这时候运送T62的车队进入了6号地区这个安全区域,这辆坦克现在还在不在都难说呢!。你知道这坦克是谁点名要要的吗?上头,北京!你知道克格勃为什么非要炸毁这辆坦克吗?里面有军事秘密!小金,我跟你师傅是打小儿光着屁股长大的哥们儿,要不是你师傅的这层关系我不会跟你说这些,现在咱们厂是一级战备状态,咱们厂的保卫科更是特级战备状态。
我恍然大悟。我这才知道我差点闯出大祸来。
我开始后怕,开始浑身发抖。
我师傅也开始浑身发抖了,我看他有些支持不住了,就让他靠在了我的身上,起身要背他回家。赵德看了看我师傅赵武,说了句兄弟,我办事你放心吧,然后就示意让我们回家。临出饭馆门的时候,赵德嘱咐我说,刚才的话千万不能外传,那可是要坐牢的。我说我知道,您放心。说完了,我就背起我师傅,赵德犹豫了一下走到了我身边,把嘴凑近了我和我师傅,小声说:据我们掌握的情报,克格勃已经把第四批特务派出来了,特务的代号叫利剑,也说不定这个利剑已经都潜伏进5514了,所以哨兵已经接到了命令,发现可疑,立即开枪!看了我一眼他又说:以后千万不能再进禁区了,知道吗?别再给你师傅和我找麻烦了,知道了吗?
我说我知道,有这一次教训就够了,我再不进禁区了。
10
晚上下班,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先找到我们班长骆驼祥子汇报当天的工作,骆驼祥子煞有急事地坐在了他惯常坐的那把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来,一面听一面把烟叼在嘴上不住地点头,等烟屁快烧到手指头上了,他就拿镶嵌在脸上的那双小眼睛眨巴眨巴地看我,我明白,他是想让我给他上烟,可是我平时不抽烟,于是我便说班长您等着,我去给您买包烟去,他听了便很得意地笑了,说了句算你小子有份孝心,算了吧,大老远的别去了,你去把帮我把自行车擦一遍吧。还有啊,你上午去你师傅家没跟我请假,也没跟班里的任何师傅打好招呼,这可不行,下不为例啊!
给骆驼祥子擦了自行车,我就直奔了篮球场,这时篮球场上已经有了动静,啪啪啪地有人在拍球、投篮。我以为是小郝先到了,便扯着脖子喊了声小郝,场上没人答应,但拍球声却在继续。循着拍球声我快步走进篮球场一看,场上果真不是小郝,而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独自一人在投篮。我一面做着准备活动一面观察着老者,细高的身材,敏捷的动作,标准的投篮姿势,一看年轻的时候有底子,是个练家子。正琢磨着5514凡是爱打球的人我都认识,可眼前这位老者我从未见过的时候,小郝走进了篮球场,一进场,他先跟老者打了招呼管他叫了声马叔儿。看到这一幕,我就更加奇怪了,不知道5514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位马叔儿。
小郝跟老者打过招呼后连忙朝我跑了过来,还没等我问他这老者是谁,他先双拳一抱,说,哥们儿,大恩难报!大恩难报!说完就很郑重地给我作了个揖。我说行了行了别假招子了。小郝说这绝不是假招子,我是从心里感谢你,跟你说,要不是你小金够哥们儿,讲义气,哥们儿我这回可是真栽了。你要是被关三天,我他妈的就得被关三十天,弄不好开除厂籍也说不定。看小郝说话还真是发自肺腑,我就顺着他的话说,行了,知道我小金够哥们儿讲义气就行了。以前的事,翻片儿了,不提了,我被关的时候你不也给我送好吃的去了嘛,咱俩也算是扯平了。小郝赶紧截住我的话说那可扯不平,一码归一码,你的大恩难报,我小郝永远都欠你一份人情儿,你记住了,我小郝迟早还你!说完这句话,小郝又低声跟我说,哥们儿,咱们来一个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怎么样?我听了,笑笑说,刘关张桃园三结义那得是三个人,现在咱们就金郝两条汉子,怎么结?小郝于是就做出了一个很神秘的表情,说,你等着,一会儿会有另一条好汉过来。我问他另一条好汉是谁?小郝不说,只是说瞧好儿吧,那位,绝对够哥们儿,算得上是5514的一条好汉!我和小郝把话说到这儿,就开始投篮,小郝于是就冲着老者招招手,喊了声马叔儿,过来一起打吧。老者听见小郝叫他,便一扬手先把手里的球朝我们扔过来,之后站在篮球架子下去擦汗。我忙问小郝,这老者,马叔儿,谁啊?小郝回答我说就是我说的那位好汉的爷爷。我更加奇怪了,正待追问那位好汉到底是谁,球场上忽然又跑进一个女的,定睛再看,那个女的竟是史乃慧。
史乃慧进了篮球场先跟老者叫了声爷爷,之后便朝我跑了过来。显然,三天没见到我,她的心里透着欣喜。
小金,你出来了?跑近了,史乃慧很兴奋地问我。
我说嗯,上午出来的。说完,我就冲着小郝比划,那意思是说,你说的那条好汉不会就是史乃慧吧?
小郝显然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于是就说我跟你说的那条好汉就是她。
我有些不解,有些疑惑。小郝看出来了,便跟我说,你被关的时候人家小史可是冒着危险给我通风报信的,是她让我给你做好吃的送进去的,并且人家还要出饭钱,哥们儿,就冲这点你说她够不够义气?
小郝说完,我点头说小史够义气。但是我说咱们现在不能桃园三结义。
小郝问我为什么?
我说我现在正在接受监督。为期一个月。这一个月,你俩都得离我远一点,以免招惹麻烦。
正说着,老者擦完汗就走到了我们的跟前。小郝刚要把老者介绍给我,老者却先开口问我,你就是小金吧?
我一听老者跟我叫了小金便马上回答说是。
老者就笑了,说,被关了三天对不对?
我有些不好意思,点头说是,今天刚放出来。并问他是不是小郝告诉您的。
老者说是小惠告诉我的。
听老者跟史乃慧叫小慧,我就把目光投向了史乃慧。
史乃慧很郑重其事的把我和老者做了介绍,她说老者是她爷爷,她奶奶前不久去世了,爷爷身边没人很孤单,于是她就把他接到工厂里来了。介绍我时史乃慧说小金,金少凡,金色的金,不平凡的凡。我忙说算了吧,什么不平凡啊,要真是不平凡就不会被禁区的哨兵抓,乃至一关三天了。老者忙说别那么说,别那么说,被抓虽然是坏事,可是坏事有时候也可能变成好事,咱们不是都学哲学了吗,马克思主义哲学,坏事变好事,这是符合辩证法的。再说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也说了嘛,我们不怕犯错误,犯了错误改正错误就是好同志。老者的一番话让我和小郝面面相觑,我俩似乎谁也没想到他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这么有水平。
打篮球的时候,我趁着捡球,走到史乃慧跟前悄声问她她爷爷退休以前是做什么的,史乃慧说先当兵后复员,退休前是国家某机关的处长。我立即对老者肃然起敬起来。我想继续再问怎么小郝跟老者叫马叔儿,难道你姓史你也爷爷他姓马吗?可是这时候篮球场上忽然又来了几个人,吵吵着跟我们三对三对抗,小郝听了便喊我赶紧过去打比赛,我只得离开了史乃慧。
打完篮球我和小郝告别了史乃慧和她爷爷去我们锅炉房洗澡。您别看我们当水暖工不怎么样,平时一身水一身粪的,可是也有一个别人比不了的优势,那就是洗澡方便。自己的锅炉,随便往池子里放点水就能痛痛快快地洗上一回,并且,想在池子里泡多久就泡多久。
进了锅炉房,我就去往池子里放水,放水脱衣服的时候,小郝问我史乃慧那姑娘怎么样。我回答说挺好的。小郝听了不甚满意,说,我问你她怎么样。我就又回答了一次,说史乃慧挺好的。小郝说去你的,你别跟我兜圈子,我问你她怎么样。我还是回答挺好的,并反问他你耳朵没毛病吧?小郝就说小金你小子跟我装糊涂。我说我没装糊涂。他说你就是装呢。我说谁要是装谁是孙子。小郝这才信我的话了,于是就挑明了说他在他们食堂里找了个女朋友。我问他是谁?他说是小年。我说小年不错文文静静的。脱光了衣服,水池子里的水也快满了,我俩就跳进了洗澡池里。往身上撩了一把水之后,小郝靠近了我小声问我小史你没碰过?我立即正色地说,说什么呢你,怎么可能呢?我们是革命同志!呦呦,啧啧,革命同志——小郝一脸的蔑视,说,得了,别拿革命当幌子了,虚伪!革命同志就不结婚生孩子了?我反唇相讥,说,结婚是结婚,两码事。小郝继续着他对我的蔑视,说,那结婚以前呢?不恋爱吗?不拉拉手接接吻吗?小郝这么一问,我没话可说了。看我无话可说了,小郝就跟我说了他和小年干了那事儿了。接下来,他就跟我非常细节地说了女人的身体和干那事儿的经验和体会。他说女人吧,其实也挺想的,她要是想起来,欲望比男人还强烈,但是他们呢,又总要让男的主动,所以你要理解女人,就说史乃慧吧,从她对你的态度上就能看出来她希望你和她那个,你要是在关键的时候不冲上去,那可就伤了她的心了。这女人,你要是一旦把她的心给伤了,你就是日后再付出多大的努力想让伤口复原,比登天还难!小郝说完这番话,我们俩沉默了好长时间。沉默中,我俩互相搓了后背,之后又换了一池子干净水,舒舒服服地躺在水里泡了半个钟头。洗完澡临走时小郝跟我说,小史不错,你要珍惜。我说知道。放心。小郝说,别那么虚伪,早点把她拿下。我点点头。等小郝走了,我洗刷洗澡池时才想起来尽跟他扯什么女人了,把我一直疑问在心里,一直想问小郝的为什么小郝跟老者叫马叔儿而他又是史乃慧的爷爷那个问题忘在了脑后。
得到了解密的那份中方《T62行动》档案后,我连夜翻看。原来,在中方的《T62行动》档案里也记载着苏联克格勃制定的《T62行动》破译档案。苏方在他们的《T62行动》中有这样一个计划:
1969年6月1日,利剑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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