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长路
就在某一刻,皱纹比青春更具吸引力。
但我最终渴望的,不过是一个温暖绵长的故事,或是穷山僻壤,或是喧闹都市,只要初衷不变,哪里都是乐土。
我羡慕他们,他们看来那样开心,他们两情相悦,他们彼此相爱。这世上有些人,生下来就是为了被宠爱。
我开始想起以前的事情,我开始不可救药的失眠,我又重复不断的跌入同样的梦境。或许是与妙卿的再度重逢唤醒了那些刻意遗忘的往事,生命再度以黑白两色罩住我的世界。
记忆太好不能算是好事。读书太多也不能算是幸事。
佳佳倒了一杯柠檬水坐在我对面,托着腮看着我,我装作没看到,低头敲着键盘。脑子里有太多的片段,来不及扑捉便烟消云散,文字变得匮乏,语言变得苍白,我开始描述不出我要的故事,尽管他们依旧在我脑海徘徊,但我却失去了语言组织能力,我烦躁不安,我想摔东西,我想破口大骂,可是……我躁给谁看?
“太理性了不好。”佳佳喃喃着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情绪失控不是多难堪的事,你这样……不觉得很辛苦么?”
我阖上眼睛,敲键盘的手停了下来,嘴唇紧抿着,不想说话。这世上有些事是没办法向他人描述的,也是不能描述的,就像一个人掉入了深渊,别人根本听不到呐喊声,他们甚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呐喊。
“欣,你有听我说话吗?”
“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佳佳,别再试图说服我,我看不到阳光就如同你看不到黑暗。”
“欣,聪明的人懂得让自己快乐。”
我自嘲的笑了:“可惜我不是。”
合上电脑出门,发现外面又开始下雨,而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正踌躇间佳佳手中拿了一把伞过来递给我,我感激的笑了笑,没有接伞,将电脑递给她:“麻烦帮我保管下。”
她无奈的说了声“好”。
刚走出去不到十步,雨便哗啦啦落下来将全身浇透,好久不曾这样畅快淋漓,好久不曾这样肆意妄为,对一个惯性理性的人而言,是这样的难得,我不禁欣喜而泣。遥远的青春啊,明明已经过去,说好了已经忘记,不是么?
那个人点亮了我暗淡的青春,同时又将那段色彩收回,我曾一度认为,我不需要爱情了,我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多么悲哀。
我讨厌与人群接触,我讨厌太热闹的地方,我喜爱着一切的悲剧与荒芜,以一种近乎病态的状态消磨着我的人生,当我以为我快要死的时候,却明明白白感觉到仍如同行尸走肉般活着,清清楚楚的感受着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
虽然与妙卿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虽然表面冷淡,但我自己清楚我比任何人都需要陪伴。如果他来得早一些,如果不曾发生过之前的很多事,或许我也会像她们一样认真的去喜欢一个人,为他喜为他忧,愿意与他坚定不移的直至人生的尽头,不为难他不为难自己。可是,在我这样以为的时候,那个人便悄悄在心底扎了根,我开始感到害怕,开始无数次猜测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用尽各种方式,可是最后却是两败俱伤。
那个雨夜,他用摩托车带我去了一个地方,风雨刮在脸上,我们都感觉寒冷却不在乎。我的手有些无措尴尬的抱在他腰间,夜似乎变得更加寂静。
在一处远离繁华、极偏僻的乡镇停了车,他背对着我站在雨幕里,背影看起来孤独又单薄,轻声说:“我喜欢雨。”
我不知道一个人到了何种境界会连背影看起来都是孤独的,但我清楚眼前的少年一定和我一样,有着鲜为人知的过往。
“我妈嫌我爸穷跟人私奔了……我讨厌女人”,他点了一根烟,声音冰冰冷冷的没有温度:“那个雨夜,无论我怎么求她她都不愿留下来。一个人的心,怎么会狠到这种地步?”
我失语的望着那个深夜里雨幕中的背影,直到很多年后仍然记忆犹新。
第六章 重逢又别离
校园还在,只是草木变老、墙壁斑驳。呆立良久,最后还是习惯性的踱步在那个曾经最爱的林荫道。常年不被修剪,柳树的枝头繁茂的重叠在一起,只能看见天空的碎片。
走着走着,遍寻一圈,终于沿着记忆上了教学楼,站在那间教室前,往事就这么突如其来。我曾经无数次在梦里梦见过这间教室,周边是一片嘈杂声,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有嘲讽声像潮水一般涌来,我身处黑暗之中,我将要被淹没,但没人能够救我。
十年啊,就这么匆匆忙忙真真实实的过去,尽管在当时的我看来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
雨依旧在下,只是慢慢小了下来。路过的教师与学生都诧异的看着我一身的狼狈,不明白有人淋成了落鸡汤怎么还无动于衷,就在这时,一声略带迟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顾欣?”
脚下的步子一顿,心中“咚”的一声,我像迟暮的老人般反应迟缓的转过身来,眼前的一幕让我如坠梦境。
我张了张口,本来想试着叫出他的名字,可未语泪先流,顾不上难堪,竟就这么木木的对着他流泪。记忆中,我从未在他的面前脆弱过,从来都是伪装的坚不可摧。
他没有安慰我,亦没有拥我入怀,竟然怔了一下之后笑了起来:“原来你也会哭。”
实际上,我们相处的那段时间连牵手都没有过,这说出去怕难有人信,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仿佛我们是生活在60或70年代。
面前的人已经不是当年孤僻寡言的少年,他有棱有角,剃着寸头,腮边还有清浅的胡渣,只是比那时胖了高了一些,但胖些反而好看些,一身灰色的休闲装,整个人看起来也沉稳温和许多。
巨大的欢喜填满我整个心房,我几乎要再次热泪盈眶。这样的相逢,如何不让人欢喜?木然良久,却发现只能说出这样一句:“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淡淡的笑了一下,温声说:“不知怎么,昨晚竟然梦见了以前的很多事,就想来看看。”
我们边说边走,无意间走回了以前常走的林荫道上,树木褪去了嫩绿,如今苍翠葱郁的让我感觉有些荒凉。我突然想起了那封邮件,重逢的喜悦刹那被冲散,心里的酸楚又翻江倒海的涌上来,这一刻我清楚明白的意识到,无论过去怎样情深,终究是回不去了。如果当初合适,又怎会选择分开?假如时光倒流,我们可能还会走同一条路—彼此辜负。仓央嘉措那首《最好不相见》诠释了爱情的所有,歌手李健在唱这首诗的时候也说,这是天底下写得最好的情诗。
我们彼此都看起来平静淡然,好像久别重逢的朋友,可是我自己心里明白,这次短暂的相逢之后,我们以后的人生将不会再有任何牵扯,甚至通过这次相逢,我们会将那些耿耿于怀的往事全然淡忘,即使以后想起来,也不过淡淡一笑,无所谓遗恨,无所谓眷恋,时间的冷酷远超于我们的想象。
“我收到你的邮件了”,想了想,我觉得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很有必要将一切说开:“可是那时心里不好受,就没去。”
“我知道你不会来”,他的神色有些淡淡的黯然,但转瞬即逝:“当时我还想,假如你来找我,我就不结婚了。”
微风轻轻拂动,吹动枝叶发出“沙沙沙”的声响。
雨早就已经停了,天空中满布的云朵慢慢散开来,以鱼鳞的形状一片叠一片的堆积在一起,从整体上看去,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洁白的翅膀。一会儿工夫过后,云朵以同样的形状散开来,风吹尽阴霾,天空豁然亮堂起来。
是啊,面对感情我们都太被动,都希望对方热烈一些,注定会惨淡收场。心里的结仿佛解开了,但依旧是酸楚的。
“你们相爱吗?”
“她很好,很活泼很单纯。”
第七章 伤逝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席慕蓉满怀感慨的写下这样一句,令此时此刻的我潸然泪下。那些以为没有尽头的黑夜,那些以为过不去的坎儿,都在岁月的漂洗里渐渐变淡,成为刻骨铭心的记忆,被时间密封起来,存放在一个廉价的容器里,却可能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它走了,青春已逝。
最后一场雨下完之后,立夏来了。
那落了一地的花瓣,我眼见她们被清洁工人扫尽,连凋零后的美态都来不及展现就匆匆的、被迫奔向了自己的命运。人身处于世亦是如此这般的迫不得已,世界有它永恒不变的规则与秩序,不能按这个规则秩序生存的,最后都下场凄凉,这不是悲观,这是命运,那些声称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人不是有着超凡的出身和智慧就是空口说白话。世上本无真正的自由,我们的脖子上都有一条无形的锁链,有时候挣扎的猛了,便会勒得疼。
那些长得无害的人未必无害,那些看似温和的人多半也都不用假抢,一个人的神情可以淡然平静,但眼睛却是一面镜子,你可以从中看见一汪碧泉,也会照见黑不见底的深井。
我喜欢别人有一双漂亮的眸子,清澈而不愚钝,灵秀而不市侩,但这样的眼睛,只能从佳佳脸上看到了,这样的女子,应该得到幸福的。而我,常年的忧郁与熬夜使得整个人萎靡困顿,仔细照照镜子,发现自己根本不像这个年纪的人,倒像是三十岁,对生活与一切早早失去了兴趣与幻想,变得过分寡言和冷淡。
从来就不是一个热烈的人,我需要的不是火焰,而是温度适宜的春秋,夏的炽热冬的荒芜都令我疲倦难捱。但纵然极度不喜欢,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抵抗不过夏天,也逃避不了寒冬,只要我还是人,我就改变不了这一点。
我记得周迅唱的歌里有这么一句:别跟生活怄气。我们渺小单薄的如同一粒沙尘,因为年轻,所有的迷茫与痛苦都被无限放大,也许等到历经千帆之后回过头来发现,如今的一切也轻薄的似一粒沙尘。时间可以证明很多东西,但同时也能让人忘记曾经想要证明的东西。
漫长的夏天开始了,但今年的夏天有些反复,下过雨之后就会明显降温,等到刚穿上厚衣第二天就要穿短袖短裤,如此这般的变化,着实令人无奈。
与妙卿约在桐花咖啡馆见面,那次之后她就一直忙着上班,直到今天才抽空约我。我也有将近一个礼拜没敲过键盘,电脑一直放在佳佳这,脑子里一片茫然空白。我有时候甚至在想,自己能否一直将写作坚持下去,这点微薄的收入令我不得不省吃俭用,到了这个年纪依然连几件拿得出手的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跟现在的年轻人比起来,觉得自己太过暗淡失色。
今天是个晴天,佳佳有事没在店面,陌生的服务生为我倒了一杯柠檬水拿来菜单--跟佳佳熟悉之后就很少点东西,现在她不在自己又不好说什么,只好要了一杯可以续杯的美式。
实际上,我写的故事的市场越来越冷清,网站为了盈利要求作者迎合大众,我想我快要写不下去了,我没办法改变我的风格,也写不出那些天马行空的流行小说,我是一个被时代遗弃的人。
妙卿离得远些,所以现在还没到,我坐在窗口看着一棵桃树怔怔发愣。往年的春天,这棵桃树会开满一树花,衬得周边的一切都美好动人起来,可是今年它却一直寂寂的没有动静,我在想它是不是死了。
“在想什么?”妙卿往对面的椅子上一坐,笑嘻嘻的问。
“往年的春天这棵树总会开花”,我收回视线实话实说:“可是今年没有,是不是死了?”
妙卿失笑:“你啊,还是老样子,会为这些莫名其妙的事伤脑筋。”
我看着她的眼睛问她:“那么你呢?以前的事完全忘记了吗?有结婚的打算没?”
妙卿忽然变得沉默,低着头张了张口,又黑又亮的直发披散下来遮住她的脸颊,她的右手手指拨弄着左手腕的手链,用平静轻缓的语调低声说:“一个人挺好的。爱情是个奢侈品,我要不起。”
她今天素颜朝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吊带裙,垂在胸前的长发遮不住漂亮的锁骨,纤细白皙的手臂与修长笔直的双腿,配一双白色的细根高跟凉鞋,整个人如画般动人美丽。岁月好像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即使这样的百般风情,即使这样的性感着装,也无法分去她年轻漂亮脸孔的分毫,她看起来美极了,甚至还有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天真与清纯,妩媚与清纯并存,这真是矛盾。
我语塞许久,才又问:“他对你好吗?”
“好,他很好”,妙卿依然低头拨弄着手链:“只是我已经没办法相信爱情了,纵然相信他,谁又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喜欢别人。”
“妙卿……”叫出她的名字之后,我却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挫败与沮丧将我环绕,久久不散。
“人生它本来就是一场悲剧,你不用挣扎什么,因为挣扎没用”她说着说着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笑嘻嘻的托着腮,看起来残忍又天真。
这样的妙卿是令人疼惜的,尽管她笑容灿烂一脸烂漫,但眼底的幽暗却如同枯井的水一般令人感觉窒息与压抑。
时光拖着我回到了十年前,那一段时光被我完好无损的保存,至今想起来依然伤怀不已。
那一年她刚与那个人分手,我陪她去理发店剪发,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斩青丝”便是“斩情丝”,所以很多失恋的人都会以这种方式祭奠自己逝去的爱情。
夜幕沉沉地落下来,罩住了大地,夜色因为回忆的沉重好像也变得更加沉郁起来。这个城市的喧嚣忽而远去了,它载着时光的列车陷入了遥远的过去。
那时她叛逆的很,还将头发烫染成卷的黄的,看起来分外另类,在那些刻板守规的老师同学眼里一直是个不伦不类的坏学生。而如今十年已过,她的头发比当时还要长上许多。曾经以为漫长的光阴真的就那么悄无声息的逝去了,这么平静,这么不留痕迹。
我就坐在她旁边,看着理发师干净利落的将她那一头曾经最爱的微黄的卷发剪成齐耳的碎发,而她一直不动声色的坐着,平静的好似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可是分明有泪水自她的眼角缓缓淌下,她闭上眼睛,满脸的绝望。
我在一旁看她一言不发的落泪,自己也不禁酸楚不已。时光啊时光,是不是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痛楚的伴随?
当时我没有得到答案,如今也没有。
炎热闹心的夏天轰轰烈烈的来了,势不可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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