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左家三小姐
一九五二年九月,秋高气爽,气候宜人,上海北火车站。
站台上,人们围成一簇一簇的,正在和即将远行的亲人话别。从华东各大专院校选派支援新疆建设得三十多名应届毕业生12号车厢前集合,准备登车。
人群中,一个体态修长、面目姣好,穿着一身列宁装的姑娘被引荐到一对老夫妇面前。
“爸,妈,这就是左娅”。
老人的儿子是左娅的未婚夫。他们是复旦大学中文系同班同学,毕业前夕两人商定一起响应党的号召,到最边缘,最艰苦的新疆去参加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
老太太仔仔细细的打量了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儿媳妇。不错,和照片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只不过现在铅华洗净,朴素大方,端庄妩媚中带有一丝不易容觉察的凛然神气。
老人握着姑娘的手,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停靠在站台边的列车车头,喷着蒸气。
当!当!当!吊在站台上的铜钟敲响了。还有三分钟列车即将启动。播音员请列车上送行的人立即下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有人开始哭泣。汽笛一声长鸣,列车缓缓开动了。车厢里,青年人拥在站台一边的车窗前,不停的向前来送行的亲人挥手。车窗外,一行行高大的杨树迅速向后掠去。近处低矮的民房和远处高楼盘旋着,站台上的人迅速远去。突然,几个人围过去,扶起昏厥在地的老人。
别了,上海,这个高楼耸立,马路纵横交错的地方。别了,上海,这个父母生我养我的地方。
老太太第一次是从照片上看到左娅的。那时上海解放前夕在杭州拍的一张彩照。一身织锦短旗袍,长长的秀发在头顶上挽起一个高高的发髻,艳丽的脸庞透着青春的光亮。
老太太看了又看,摇摇头,充满疑惑。再看看,还是摇头。
“配不上!配不上!”老太太摇着头说:“这样的人,像个电影明星一样,能嫁到我们家来吗?!”
“解放了,思想都进步了,现在一定不会这样打扮了”。一旁老伴解释着,自己心中也没底。
老夫妇在上海居民楼底下和别人合开了一个上海人称之为“弄堂工厂”的小作坊,日子过得紧巴巴地。膝下三个儿女,大女儿吴云早早出嫁;小儿子吴止,从小不爱念书,一听到上学就喊头痛。小学没有毕业就在小作坊里当学徒。全家把希望、资金都投在大儿子吴台身上,供他从小学一直念到大学毕业,没想到在临毕业前却领回这样一个金枝玉叶的媳妇。
左娅的家庭就不一样了。
左娅有两个姐姐,大姐早疡,二姐学医,在医学院念书时,受进步同学的影响,毕业时背叛家庭,投奔革命去了。这样,左娅便成为父母的掌上明珠,是当地远近闻名的“三小姐”。
左家在杭州乡下,是当地首富。家族发迹史可以追溯到清光绪年间。当年,左娅的曾祖父除了有良田千顷外,还开设有钱庄。家资雄厚了,少不得做些修桥补路,济危救困的事,广结善缘,图个好名声。为此,还受到皇上的嘉奖。家里人对万岁爷颁发的“圣旨”当然看得特别珍贵。虽然辛亥革命成功,成立了民国政府,但这些“圣旨”还是被郑重地放在一个精致的篮子中,高高挂在书房的横梁上。
“圣旨”是个什么样?在书房里念书的左娅和众多堂兄弟都想看看眼界,看个究竟。一天,塾师不在,男孩子们便桌子上垒桌子,爬上去偷偷把“圣旨”拿下来争相传阅。左娅也凑上去看了,只不过“圣旨”上写的什么,一点也没看懂。
有一年,左家出了一件大事。那年,左娅的祖父还小,大约只有四、五岁,不知怎么掉到家里的水井里去了。南方井浅,家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打捞起来。小家伙还没有转过来神,一点也不害怕,笑嘻嘻地连一点皮也没擦破。
以后,四里八邻便流传这样一个故事:
左家小少爷不小心掉到井里去,恍惚间好像有一个人把他托住,腾空架在井中央,加强里人把他从井里救上来时,小少爷好好的,连衣服也没湿……
乡下人迷信,一传十,十传百,神话像长了翅膀,迅速传到县城,又扩散到邻县,都说有佛祖保佑,左家肯定兴旺发达……
果然,左家钱庄从此信誉倍增,财源茂盛,日进斗金,雄踞一方。
到了左娅父亲这一代 ,更是挟其雄厚资金,不仅充分利用了家乡蚕桑、茶叶资源优势、拓展业务,在上海还创办云裳丝绸厂,开始参与国际丝绸贸易。
每年到收购蚕茧时候,家里便把八仙桌那么大装满铜元的大簸箩抬出来。小左娅一见,伸开双手双脚,一下扑到簸箩上,
“我的铜板(元),谁也不许动!”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账房先生赶紧派人到里屋请示太太。不一会,里面传出话来:
“再抬一箩筐!”
其实,小左娅要的只是众多紫铜板中少数的几个黄铜板。物以稀为贵,小孩子中谁有一枚黄铜板,谁就可以炫耀他人,身价百倍。那年,左娅才四岁。
左娅母亲,从小饱读诗书,写得一笔好字。外祖父是当地著名老中医,在当地老百姓中有很高威望。这样一个出身名门望族的才女,嫁到左家来,当然受到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尊敬。左娅父亲对这门亲事亦心满意足。那个社会,有钱人三妻四妾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有些人家甚至把妻妾成群认为是值得夸耀的豪富标志。出于对左娅母亲的尊重,父亲没有把小老婆迎回家中,而是“金屋藏娇”,在外另组小家庭。家里人都知道,只不过瞒着左娅母亲一个人罢了。
父亲有时也把小左娅带到“姨娘”家去玩。姨娘对这位娇贵的“三小姐”当然百般呵护,曲意奉承,很博得左娅的欢心。
一次,父亲带上海办事。回来时给家里每人带回一些礼品,人人有份,皆大欢喜。突然,礼品中多出一把在仕女中极为流行的小洋伞。母亲不动声色,差人把父亲叫来。正当父亲瞠目结舌,尴尬万分时,小左娅抢着说:
“我的小洋伞!我的小洋伞!是我叫爸爸买的。”
母亲的脸色平和了,父亲放下心中一块石头。小左娅理所当然得到一把美轮美奂的小洋伞。从此,小左娅更是父亲心头的一块宝贝疙瘩。
南方乡下,每到落暮时分便有一些小孩子挎着篮子,挨门挨户兜售各种小食品。
“六谷要栰,热六谷!刚刚掰下来的,还没有‘断气’呐……”
“妈,我要吃热六谷”。
左娅最爱吃这样新鲜的又嫩又甜的玉米棒。
更多时候,左娅爱从小孩子手中买一些鲜活的小虾、小蟹、小螺丝之类。那是他们放学之后到附近小溪中去摸来的。时间一长,左娅便和他们之中年龄相仿的交上了朋友。有一个叫“阿毛”的,已经六岁了,个子比别人矮的多,身体也瘦弱单薄。阿毛爸爸已死去两年多,妈妈带着阿毛艰难地生活着。阿毛特别懂事,他摸到的小螺丝总比别人多。只要是阿毛上门来,不管是虾、蟹、螺丝,左娅总是有多少要多少,另外还多给几个铜板。
有好几天,阿毛一直没来。
这一天,左娅在街上和阿毛碰了个正着。
“阿毛,你怎么不来我家了?”
阿毛低着头,不说话。
“家里出什么事了?没有时间去摸了是不是?”
“摸来的鱼、虾都叫小强抢走了”。阿毛委屈得直掉泪。“他有爸爸,我没有爸爸,我妈说算了,还不让我对外人说”。
“真的?真有这事?”左娅非常气愤。
回到家里,左娅立即把父亲的贴身保镖叫来:
“水根,你马上到阿强家里去,告诉他爸妈,以后不许阿强抢阿毛的东西!”
“是,是,三小姐,我这就去。”
……
左家佣人,男男女女有廿多人。烧饭、挑水、采买、看门、细活粗活,各司其职。女佣人中,奶妈最多,家里每生出一个孩子,便请一个奶妈。孩子长大了,奶妈便跟着伺候小姐或者小少爷。水根年轻,脑子又机灵,便留在左娅父亲身边。名为保镖,其实什么杂活都干。“姨娘”家有什么活要干,也由他去应承。
后来这事叫妈妈知道了,责备水根:
“水根,一点点小事,你兴师动众,当真到小强家去了吗?
……
你把人家吓着怎么办!”
水根得意洋洋。
“师母,三小姐吩咐,我敢不听吗?”
解放以后,左家在土地改革中定的成分是“工商业兼地主”。除土地、多余房屋、牲畜、农具分给贫、中下农外,根据“浮财不分”的政策,一切金银珠宝都给保留了下来。左家决定:所有子、女,凡是有条件到上海、杭州等大城市上学的,中学、中专,大学乃至出国留洋,只要有机会,家里会在经济上全力支持。
为了供给子女求学所需,一次左娅母亲叫她带五十多块“小条子”(金砖,每块重老秤一两,合31.25克)到上海兑换成人民币使用。左娅满不在乎,简单包了一下,放在书包里,搭上火车就背到上海来了。
刚解放不久的上海南京路上一如往昔,熙熙攘攘,但金银首饰店挂牌收购的却生意清淡。老百姓对国民党的金圆券纸币贬值心有余悸,对解放后发行的人民币同样持疑惑态度。有一些金银首饰多半捏在手里,不愿兑换成人民币,以为这样更保险一些。
一天下午,南京路上一家首饰店店员见推门进来一个学生模样,背着书包的姑娘。便问:
“小姐,有什么事吗?”
“我要兑换一些金子!”左娅不经意的回答。
“国家牌价,每两九十六万人民币。小姐,你要兑换多少?说着,从一个匣子里取出“厘等”,这个店员以为姑娘最多不过是兑换一两个金戒子或金镯子而已。
左娅没有回答。书包往柜台上一抖,哗哗地倒出一堆金条。
店员吃了一惊,连忙把左娅让到里间就座,金店经理也亲自出来招呼……
验完成色,秤完重量,经理请左娅在一张单子上签了名,双手把现金清交给左娅。
左娅仍是漫不经心地把钞票胡乱塞进书包,背起来就走。
经理亲自送到门口,毕恭毕敬,连连鞠躬。
“小姐,路上小心。以后有什么事,尽量吩咐……”
在上海,左娅就住在伯父家里。
一次, 左娅和伯父坐在小车里,路过一处工厂大门,伯父指着说:
“这就是我们家的丝绸厂。过几天有空了,带你进去看看。”
左娅注目看时,工厂大门已经一掠而过,从车后窗看去,只见几个“红头阿三”散立在大门口。
“红头阿三”是上海人对印度侨民的通称。他们一律用布高高地包在头上,大多数充当巡捕房的巡捕,也有给大工厂看大门的。
解放后,丝绸厂在公认的锣鼓声中迎来“公私合营”大招牌。左娅再也没有进去参观过。这时,左娅已在复旦大学上学。在新中国的曙光沐浴下,正编织着充满革命浪漫主义的五彩光环。前途不可估量,革命大家庭无限温暖,共产主义将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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