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月亮慢慢地升了起来。
很大很圆的月亮,高高地挂在明净的夜空中,橙色的底子上带着一丝光晕,温暖而凄婉,那可是远方亲人期盼的眼眸?
谁说的,月圆的时候,是相思满了的时候;月缺的时候,是相思瘦了的时候。那么,照此说来,没有月亮的夜晚,就没有相思、没有愁绪了么?
扯淡!萧筱嘴角掠过一丝不屑,那不过是多情的人们臆造的一种说辞,而在他看来,游子眼里的月亮,想必从来都是酸楚的冷愁,缠绕着心头那柔长的情丝绵绵不断,乡愁绵绵、相思千古,欲说还休。
一个人冷冷的坐在操场边的水泥台阶上,萧筱面对手里拿着的麻花,平常是那么的诱人,而今却对它第一次失去了食欲,身旁饭盒里的热水也早已凉了许久。
自从来到江城后,萧筱还是第一次这样想家。
一想到家,蓄势的思念就象山洪暴涨,转眼就冲垮了心底松动的围栏,长出插翅一般倏地腾空而起,越过万水千山,飞回到生他养他的那方热土、回到那片水草丰美、风光旖旎的沂河岸边。
此时,萧筱的思绪再次拉回那金色的童年,梦里的昨天。
阳春的午后,明媚的阳光一股脑儿地倾泻在鲁南这片大地上,牧草青青的沂河边,几只牛儿在慢吞吞游荡,安静地“啃青”,清澈的沂河水汩汩流淌,水中一群小鱼贴着水底无忧无虑地游动。远处,两三只白鹭在水边嬉戏、起舞,那美丽的倩影倒映在河面上,形成一幅天然的水墨画画卷。
近前的河滩上,几个村妇在忙着浣洗衣物,且忙里偷闲地恣意说笑,爽朗的笑声不时被槌衣声打碎,一阵阵飘散在和煦的春风里。而在不远处树荫的一旁,两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在静静地玩耍,悄声说话。
“哥,你说,咱这沂河到底能淌多远?”小女孩望着小男孩,指指大河认真地问。
“当然,老远、老远啦。”
小男孩挠挠头,有好气没好声地说。他懊恼地心想:这个嗲妹妹!哪来那么多的问题啊。
“那,你说……你说老远是多远啊?”
小女孩似乎一直沉浸在对于沂河长度的思考中,丝毫也没有注意到小男孩的不快,继续纠结在这不明就里的回答里。
“去!这还不懂,老远就是老也望不到头的意思。”
“扑——”小男孩把手里的芦芽狠狠地甩到河滩的草地上,乜斜着眼睛恨恨地瞅了瞅她,不屑地说。
“骗人!望得到的,大人们都说就在大海边。”
小女孩也如法炮制地学着小男孩的样子,把手里的芦芽往青草地上一丢,眼圈顿时红了。
“谁骗你了!你能望见大海?”小男孩理直气壮地说,“再不听话,再不听话……以后再不给你做柳笛了。”
小男孩心里一急,终于亮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不给做拉倒!我不跟你玩了,哼!”
小女孩小嘴一撅,恨恨地跺跺脚,一边兀自生闷气去了。
小男孩看着小伙伴要被自己逗哭,却一声不吭,不急不躁地朝河滩上的大柳树走去。
只见他来到树下,小大人似的往手上啐了一口,两手紧紧搂住树干,双脚一蹬“蹭蹭蹭”,小猴子一样敏捷地爬上了树冠,三下两下就攀援到高高的树杈上,一把揪住那缕低垂的长长的柔条,在煦暖的春风中荡起了秋千,直荡得柳枝乱颤,那大片的柳絮被震落下来,在浩荡的春风里杨雪似的飞舞,恣意地渲染着这春回鲁南大地的消息。
小女孩被这迷人的一幕看呆了,她看着看着,立刻扬起小脸儿拍着胖乎乎的小手笑了,那“格格”的笑声随着飞舞的柳絮在沂河的上空回荡。
落日的余辉,油彩般的泼洒、涂抹在绿草如茵的河滩上,两个小伙伴一前一后蹦蹦跳跳地往家走去,夕阳投下两个快活的影子,袅袅的炊烟呼应着稚嫩的童声:
清雪扬,清雪扬
踏雪寻梅回故乡
昨夜起舞弄清影
响铃叮当声声琅
清雪扬,清雪扬
锦衣快马回故乡
清晨坐看舞长练
如梦牧歌声声响
清雪扬,清雪扬
金榜题名回故乡
清雪扬,清雪扬
回到故乡见爹娘
“才子哥,想什么呢?”
不知什么时候,张秋萍从背后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上来就是一嗓子,吓得萧筱一哆嗦。
“嘿!想谁来谁哈,要不我……赶紧‘躲——了’?”
萧筱回头一看,原来是昔日的宿敌,便立刻好气又好笑地用揶揄的语气打击她。
“你……”
张秋萍一下子愣住了,她压根就没有半点儿的思想准备,才被他折不扣地打了个措手不及,是啊!上次自己的表现也太差劲了点吧。
她想起上次的冲突便哭笑不得,此时只好打哈哈笑道,“不是,你……爷们点儿好不好啊,你个死萧筱。呵呵。”
“玩笑呢,咱们是不打不相识,你说对吧?秋萍儿。嘿嘿。”
此时的萧筱已经比上次老练了许多,他已经决定不跟任何人发生正面冲突,哪怕对方是恶意的挑衅。为此,他怕这时再生出什么变故,便赶紧嬉笑着讨好道。
“就是,就是,要不怎么能成就一首不朽的诗作呢。”张秋萍冲萧筱一撇嘴,不屑道。
在那次冲突中,张秋萍刚才还觉得自己当初有些理亏,现在看见萧筱不战而降,先行怯了,于是便乘机故作伤心至极的样子,恨恨地瞅了一眼萧筱,幽怨道。
看来,那首歪诗把张秋萍伤得很深,至今似乎也没原谅自己的意思,咱当时确实做得有些过分。
想到这,萧筱不免有些愧疚,于是真诚地道歉:
“对不起啊!秋萍,我写的那首什么破诗,无辜伤害了你,请你原谅。”
听着萧筱那柔声的自责的话语,再看他诚挚的认错样子,张秋萍内心里已经原谅了他,更何况也是自己找茬在先,心里就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可是,作为女生,面子上一时难以抹开,她依旧嘴硬道:
“原谅你?哼!告诉你吧,萧筱,我现在杀你的心都有。”
“啊?可别……”
萧筱看看周围没人,压低声音说,“你绕了俺吧,要不你在这狠狠骂我一顿,或者在我屁股上踹两脚?”说着话,真的就背过身,弯下腰去……做出一副要打要骂悉听尊便的样子。
“个死萧筱!收起你这无赖样子,赶紧回吧,上课啦。”
张秋萍冲着萧筱的后背就是一粉拳,就此算是原谅了他。
这才真是:世间本无过节坎,泯仇尽在一笑间。
月色溶溶的沂水河畔,又是一个风清月明的夜晚,萧筱家天井里,老两口孤零零地坐在炕上说着闲话。
“他爹!五子怎么还没有来信,不会发生什么事了吧?”
萧筱娘斜楞一眼躺在竹椅上闷头抽烟的老爷子,满腹心事地幽声问道。
“还能有什么事啊?二十多的大小伙子,想当年我在他这个年龄早在青岛沧口拉洋车了。”
老爷子磕磕烟袋锅,把头扭一边去,瓮声瓮气地说。
客观地讲,老爷子对萧筱此番远走吉林还是有一定想法的:在家考就是了,却非要跑那么远的路去凑热闹。难道那边真的象传说的那么容易考?天知道!
奈何他说服不了他的那些自有主张的儿子们。唉!去就去吧,可是这钱谁出啊!
一想到钱,老爷子就头疼。这次萧筱出行的资金近乎一半是自己出的,那可是他流血流汗刨树根劈成柴禾,还有换酒的地瓜干卖往集市所得,那也是他日常喝酒的专项资金,简直堪比皇帝买马的钱。
“现在的孩子能跟你那个时候比么?人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就你们老爷们不心疼孩子。”
萧筱娘显然没有注意到老头子这边的情绪变化,对他的麻木不仁态度当然怀有很深的成见,可对此除了忧虑又无可奈何。
五十年代初的时候,老爷子往返临沂青岛两地做买卖,经营状况一直很好,可自从经历了“三反五反”,尤其是文革时期取消集市贸易后,他精明的经营头脑立刻就闲置起来,真正成为“英雄无用武之地”。而一贯的游手好闲、吃喝懒散的商人习惯却一直保留了下来。
按理说改革开放以后,个体经济恢复开来,他应该重操旧业,奈何现在又年近古稀……
想到这,萧筱娘不免垂了眼帘,空对着满地上这皎洁的月光长吁短叹。
“你心疼又怎样,儿子大了总要出去闯荡闯荡。”
“可他还是个孩子,又第一次出远门……”
“孩子总要长大的,再说了,你要是舍不得,当初就不应该让他去吉林……”
“那不是为了个好么,人家丁盛他娘就一个儿子还送顺化他叔那边去了呢。”
“这不还是!人家一个都舍得,那你五个就舍不得了?”
“儿子再多,也放心不下一个。”
老太太低着头,幽幽地叹道,似乎是说给萧筱他爹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得得得,别提这些没用的话题,赶紧收拾下歇了吧,赶明我还得去河滩刨树根呢。”
萧筱爹最终不耐烦了,朝萧筱娘瞪起那“牛眼”,凶巴巴地打断了她下面还要说的话,提早结束了这晚间的话题。
萧筱娘一见老爷子发脾气了,便再不吭声。小儿子的担忧压得她心里沉沉的,犹如窗外水银般的月光直泄在心头。
萧筱娘当然不知道,此时他小儿子命运祸福同样还牵扯着另外的一个人——她的“干女儿”方芳的心。
萧筱哥到达江城已经一个多月,除了萧筱叔的一封短信,竟没有半点的只字片言写回家。而自己写往江城湖口的信,萧筱怎么至今也没回复?
这除了让人心揪,还能有什么!
人都说男人心大,看来骨子里生就的吧。方芳爬在写字台上,支愣着脑袋心想:她想不明白男人为什么都这样心硬,更想不明白萧筱哥如此反常的行径。
生活中总是那么多的心事重重,而这心事萌发的地儿却还那样的年轻、青葱。
望着院子里那散落了一地的月光,稀稀的碎碎的,冷冷地折射进屋里,刚好映射在少女柔软的心上,她幽幽地轻叹一声:“唉!不想那个没良心的了,咱赶紧睡吧。”
谁又睡得着呢?在这样的夜晚。
融融的月光悄无声息地溜出窗外,或许它也不忍心打搅这柔情万种的姑娘,让她安静地睡吧,快些进入甜美的梦乡,春梦一夜到辽东,见到她的筱哥小儿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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