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仑
1
多伦是座古城,其实也是座小城。城的东南方是一道道沙梁。一道道沙梁上长着一墩一墩的黄柳、山竹和沙蒿。每道沙梁中间都是一片平滩,平滩里红柳、绿草,水洼、野鸟,恬静一片。西北方却是起伏的丘岭。榛柴、蚂蚱腿,刺茉果和山杏,一坡坡,一沟沟,生气盎然。城边的东西两面,是两条大河,河水从南向北,流水哗哗,似乎时刻在唤醒古城人。啊,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故乡。儿时的我,曾多次寻觅多伦的真意而无解。后来才知道它的全称是多伦诺尔,是个蒙古名。大概是七个湖淖的意思。别看城小,而且土路土房的,可有说不尽的神奇故事。听老人们说,这里原本没有城市。建城的这块地方,虽然地势平坦,但有七个水眼。每个水眼都住着一个大金蟾,运气弄水,憋了七个大水泡子。自从康熙皇帝在水泡北边山上会盟内外蒙四十八家王爷,请高僧炼了七口神锅扣住了水眼,又在上面盖了七座庙,才镇住金蟾,压住水眼,建了城郭。那个僧人又跟康熙说,这里风水好,将来要出真龙天子,正宫娘娘。皇帝老儿怕人夺了江山,向僧人请教破法,僧人指点说:“这北山就是龙脉,须在此建一座宏大寺庙,方可破得”。于是康熙降旨拨银,建了汇宗寺。后来,雍正皇帝怕事不妥,又拨银建了善因寺。如此一座降龙,一座压凤,总算了了一番心事。一时间,多伦城里城外,盖庙成风,听说一百零八庙呢!庙多、神多、僧多,商号多,人多,买卖多,成了古城的一大特色。商贸交易额据史料记载竟然是日出斗银,日进斗金。对这些真真假假的故事,不但是曾经,甚至现在,都令多伦人一次次在梦里追寻。小时候,每当听大人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我总是瞪大双眼,静静地听,奇妙地想。想那庙宇的香火,想那市井的繁华,想那……当从想象中醒来,回到现实里,它所给人的,却是一片哀叹。
记得那年冬天,小城格外冷。西北风卷着雪花打在脸
上,像针扎刀刮。街上的积雪辗踏成冰,车轮压过,咯吱吱,咯吱吱地响。像是压在人们的身上,把每个人都压得蜷曲了。天气如此,也就罢了。人事逼凌,那才是难过的日子呢!守城的国民党军队传下话来,说解放军要攻城。于是,城门、栅子口到处设卡盘查。卖柴、卖牛粪的车进不来。偶尔特许进城,也是十几家分买一车。我的大舅住在城南不远的朝天洼,听说城里烧柴紧,给卡子的哨兵塞了几个钱,偷着给我家送了一车莜麦秸。哎,也不知让哪个狗日的告了,说大舅带进来解放军的探子。柴火充公不算,连大舅带父亲都被押进班房。连明带夜地审了三天,也没问出什么甜酸,取保放了。没柴烧不说,吃粮更紧,贵贱不好买。那时候,冬季取暖哪有炉子。所靠的不过是做饭时烧下的那点火,掏出来放在火盆里。正房还好,白天阳光照一照,可我家偏偏住的是西房,活像一个冰窖。
快过年了,风声不太紧了。卖年货,买年货的都涌进城里,小城顿添一时欢乐。我们一大帮破衫烂鞋的孩子,这挤挤,那看看,忘了寒冷与饥饿。
娘娘庙戏楼面西对着小城唯一的正街,不但戏台前有一块较大的空地,而且庙前高大的石阶上,地方也不小。于是赶车进城卖粉条、冻豆腐、猪羊牛肉的,卖山鸡、野兔、蕨菜的;摆小摊卖冻梨、山里红、瓜糖栗枣的;卖天地,灶王,财神、炮仗的等等,都挤在这里。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炮声混成一团。大人们说;“好过的年节,难过的日子”,可我们总盼着他们给我们这些小孩子买这买那。大人那时根本不给小孩子钱,可不也只有挤挤看看的份。我们挤进年画棚子,看那骑鱼的大娃娃,白娘子盗灵芝,刘海戏金蟾……听大人们指指点的解说。最后终究不觉有多大意思,又回到娘娘庙这片市场。看到卖粉条的牛车底下散落许多粉条头儿,就爬到车底下拣。别看是穷孩子,从小就知道偷人最丢人现眼,所以谁都不谋算着偷。拣是不丢人的,卖粉条的大声呵斥,也不过怕牛一走动,让车压着。拣得次数多了,自然积攒不少,想到可以吃到许多熬粉条,心里美滋滋的。
大年三十了,父亲母亲都老早地起来。先是忙活着蒸馒头,后是给神仙贴挂签和对联。我们家不知为什么供了那么多神。外屋后墙正面一个大木龛里是财神,山墙是张仙,锅台后是灶王,屋外窗南墙垛上是天帝。所以好一阵儿才贴完。接着又忙着给每个神仙上供,烧香。然后再贴门对。弄完了,母亲拿出半鞭小炮,叫大哥到院里去放。于是我和两个弟弟跑出去看大哥放炮。放完后,都争着拣地上没响的臭炮。然后一个一个地掰断,对着放在窗台上点燃一头露出的炮药,刺着另一头。我们管这叫“老头刺老婆”,很好玩的。
每逢快过年这几天,母亲总是告诉我们不要到人家去玩。怕我们嘴馋,吃人家给的东西。大年三十更不要说了,所以我们哥仨只好在家。随便吃罢早饭,跑到街上,这时满街家家都是红红的对联,五色的挂签儿,各式的灯笼。顿时,天也不象往常的天,地也不象往常的地,人也不象往常的人,透出说不清的异样,好像一下子赶走了一冬的严寒,给人们带来无限的光明,温暖和希望。
大年过了。我们每人得到的两角压兜钱,被母亲收回去了。亲戚给的压岁钱,大人不许要。说没钱给外人孩子压岁钱,要了不好还礼。尽管如此,那时我还总盼过年。因为至少可以吃到饺子,豆包,果子和一些糖果,尽情在正月十五龙灯、狮子、高跷等等庙会的美妙中。
过大年,新春到。可大人们说;“打了春,别欢喜,还有四十天的冷天气。”天哪,难道真正的春天就那样遥远吗?
2
古城庙多,因而有个雅号——喇嘛庙。一九四八年四月二十三日解放军攻城,正好农历三月十五。所以说到多伦解放,老人们都说“三月十五打喇庙”。
多伦解放时,我们哥仨都小。解放军攻城那天,父亲怕国民党抓夫,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我们和母亲顶着毡子,坐在炕沿底下。哆里多唆地听那轰轰轰、呯呯呯的炮声和枪声。我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街上贴的那些画。那些画画的是张着血盆大嘴,露着利牙的怪物。它飞快地奔跑着,伸出尖尖的爪,正追着赶难以逃走的人们。据说,那就是解放军。哎呀,解放军要是进了城,说不定先把我吃了。想到这,腰也不敢直了。后来听不到枪炮声了,想着想着坐着睡着了。醒来后,发现我们哥仨都睡在炕上。这时天已亮了,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听他们正在院子里跟二爷、姑姑、姑父们说话。
过了两天,解放军、街道干部走家串户登记这,登记那。临了,送给父亲一件黄大衣,还给留下一些米面。我想,解放军一脸和气,国民党为啥画那些画?
那些日子,街道干部总是隔三差五地让大人们到街公所去开会。我们有时候也挤进去,听干部讲解放军,共产党是为老百姓做主出气的,后来,就经常听大人们说共产党好,毛主席是大救星。可就是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好是好,就怕占不长。说不定哪天老蒋再打回来。
到了秋天,街道干部宣传动员孩子们入学,我和哥哥一块上学了。进了学校,一切都使我感到新奇,认识了许多小朋友。老师教育我们不要听信谣言,要给家长宣传,及时报告造谣的;要相信共产党,热爱毛主席。这时我突然觉得长大了,懂了许多连父母都不知道的东西。
一九五一年,镇压反革命和“一贯道”以及 “三反”运动开始了,不少藏匿的反革命头子,一贯道坛主、点传师,土匪头子被抓起来,判刑或枪崩。老乡们兴高采烈,安心生产生活,古城一片生机。不少过去为躲避兵匪祸乱搬进城里的农户,开始搬回农村种地务农。我家东菜园有些菜地,也就安心在城里住下来。母亲不愿住二爷家的两间西房,街长协助找了三间宽大的正房。这三间房之所以空着,听说屋里经常闹鬼,没人敢住。但母亲不怕,于是搬了进去。这里虽然靠城北头,离原来娘娘庙那不远,但毕竟有一段距离。不由得让我对娘娘庙产生深深的恋念。似乎离了很远很远。
那时候,我从会游戏时开始,就在娘娘庙前玩。这座庙,正好在大街的当中。它面街而立,庙前一码的大方石垒成宽阔高大的石基。高下里,比我这七八岁的孩子还高出一头。前面是粗大圆木支撑起来的高耸牌楼。那牌楼中间高大,两边低窄,一体而三,飞檐翘角。好像一只大鸟展动着翅膀,领着两只崽子在飞翔。沿石基正中石条铺成的台阶而上,登上石基仰头看去,才知道楼顶是用四楞的小木条,横横纵纵相互扣着摞起来的。而且,越摞越宽,搭椽上互,成了顶子。那些方木,椽头刻凿彩画,龙头虎脑,五色缤纷。耳听牌楼檐角下悬挂的小铁钟,在风吹动下叮当作响;看着牌楼后紧闭的两扇大门和像瞪圆一对大眼的小圆窗;想象庙里的那些神娘娘,好像牌楼每块木条的孔隙都住着神。我们一群孩子在牌楼下钻来钻去捉迷藏,每次不是小锅扣就是小铁栓站在我们横排的前头,数“破鞋片,踏拉拉;我出门,你看家。”再不就数“红布绿布,沙糖果露;有钱喝酒,没钱就走。”然后就藏呀抓呀地玩起来。有时候,我们兴致勃勃地登上庙对过街东大戏楼,在戏台上演戏玩。记得那次是老墩儿和金锁领着大家分成两伙,他俩当大王,拿着棍棒当刀枪,在戏台上打杀起来。大家兵对兵,将对将打得正热闹,谁知老墩儿飞起一脚向金锁踢去,却把烂鞋片踢了出去,正好飞落到台下摆摊老头儿的瓜籽筐里。老头儿抓起鞋子往台上打去,嘴里操爹日娘地大骂,吓得我们一溜烟地跑了。
好几天了,老墩都没找我们玩。听说是病了。记得小时候除了病,好像啥都不愁也不怕。我想,可别跟老墩似的。谁知怕啥来啥,我真的病了。这个病,每年都犯两三次。病起来,想吐吐不上来,想拉拉不出去。肚脐子周围拧着痛,胸口顶乎乎,难受得躺也不是,爬也不是。和每次一样,母亲找来两个老婆子,三个一伙把我按在炕上,让我撅起屁股,开始拿针挑“反气”。每一针挑在腚眼上,都让人钻心疼。挣扎不顶事,哭喊不管用。等挑完后,又把一瓣蘸了煤油的蒜塞进去,还逼我夹紧屁股,不让蒜瓣跑出来。可忍不大会就往外跑,拉泡稀,病好了。这种倒霉事,轻的时候是扎手趾、打胁巴,揪肚脐、喝枪药。重的时候就是挑。听老人说,这“反气”不能打针吃药,那样会死的。小城的孩子们,大多都受过这种罪。不得“反气”,有个头痛感冒,不是挤头皮,就是顶针刮、罐子拔。我想除了这些,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法?
病好了,我和小朋友们依旧陶醉在娘娘庙的游戏中。
现在,我们都大了,也上学了。再说,家家日子都很苦,“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除了学习都要起早贪晚帮家里做些活。游戏离我们很遥远了。不单是娘娘庙,连同高耸的三官庙亭,阴森的城皇庙和佛爷殿等等,也无暇光顾了。
3
我家搬进新居,是个东西可以穿堂而过的两进大院。里院五间正房,四间南房,两间西房,两间东房。我家住了靠西的三间正房。东边两间住着一家姓李的,老头没有干的,老婆是个哑巴。整天领着两男一女三个孩子窜户要饭。东房也是住着姓李的,光棍爷俩除了要饭,还拣些大粪卖给菜农。西房住着姓韩的,没孩子,男人是个泥瓦匠。南房空敞着。外院三户,正房一个木工,一个瓦工。西房的姓周,俩大人仨孩子,也是一户要饭的。我就想那街长怎么给我们找了这么个地方,整天价跟要饭的打交道,心里很不舒服。母亲说:“这还多亏人家街长呢,又不要房银钱,上哪去找呢!”幸好,通过政府的安排,不兴要饭了。周、李两家的孩子,也进了学校。我们既是一个学校的同学,又是一个大院的邻居,成了要好的朋友。
我的父亲也没正式职业。夏天,跟着人家做点泥水活,秋天,去到农村打卖草;冬季到很远的山里打柴卖。这时,我又添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一家七口人,生活自然困难。何况古城有个习俗,妇女是不能到外面去从事生产的。为生计,母亲只有没明没夜地做卖鞋,袜。说来也怪,我那时才十三岁,就为家庭生活而忧心,以致经常失眠。吃的、穿的、烧的不但萦回在大人的心里,也成了孩子们时刻关心的问题。星期天,我和同院的男孩子、前街近邻的同学,到六七里以外的沙坑子打柴。暑假一气背一个月,秋东季节,到农村庄稼地搂柴,拣牛粪。孩子们的戏嘻,也只有在劳动中自娱其乐。
我家前街邻居,有我两个同学,别看一个是镇长的儿子,一个是局长的儿子,可一点不娇气。暑假照样跟我们一起去背柴火。每次割的够背了,就开始在沙坑的水洼子里玩。局长的儿子是个口里人,捉蜻蜓是他的拿手戏。他教我们用一根细细的绳线,拴在一根棍上,然后大家合伙先抓一只,把它拴在线绳上,站在水洼里来回摇动。那些飞来飞去的蜻蜓见了,就跟绳上的蜻蜓来接尾。等它接住了,却把线绳拽回来,捉个正着。就这样,你分一个照此办理,我分一个如法炮制。功夫不长就能抓好多。玩够了,也就都放了。
我们开始吃拿的莜面窝头或锅饼。吃完了,捧那水洼里的水喝。那水洼沙底水清,可就是有细长的红色小虫,捧水时要加小心避开它。
这回大家算是运足了力气,背上柴火开始爬沙梁。这是背柴中的一大难关,每个人都是脚蹬手挠。炎热的天气,沉重的湿柴,通身的汗水,好像就要窒息!总算爬到顶了,足足地歇一阵,又开始长途跋涉,踏过平滩,穿过东菜园涉水过河。看到城里啦,似乎一下子轻快了许多。回到家里,听到母亲的表扬,感到无限的欣慰。
古城的东南西三面都有沙梁,唯有东沙梁的柴多路近。每道沙梁下一片平川,长满齐胸的红柳。可是砍得多了,近处渐渐地少了、矮了。我们只好往远去。多爬几道沙梁。有一次,我们爬过三道沙梁,等返回爬第二道沙梁时,在大家的帮助下,只有年龄最大的铁栓儿把柴背回。剩下的都扔在沙梁那边了。等我们快进城时,几乎每个家长都准备过河接我们。第二天,家里不让去。可是小朋友们却偷偷相约,还是都去了。这回只背不砍,总算把头天砍的背回来了。铁栓儿真够朋友,没他的柴也去,这下,大家更敬佩他了。
多伦有句俗话,说“一个风箱半拉儿。”一来生火做饭既快又省,二来粪沫子碎烂都能烧。于是,大家一商量,便一根扁担两只筐,挑起来到城西大仓前、大西山;到城东寄骨寺、小营盘拣牛、马、驴粪。干的挑回来,湿的放一处晒着。
我们在拣粪中有了新的乐趣。碰巧可以拣到黑蘑,白蘑、青腿子,香芯子。下过雨,在西大仓前的草滩上还可以拣许多地皮菜,听说那叫草木耳。歇息的时候,到善因寺去。看大殿房顶金黄闪光的琉璃瓦,抚摸光滑的汉白玉栏杆。登上汉白玉台阶,进大殿仰望屋顶的天花板。那一块块像地板砖的天花板上,彩画各种花纹或图形,美观极了。听说大殿原来是两层楼,分成许多间小房,可现在只有许多粗大红柱支撑的空堂。寺院内汉白玉石碑,不知被谁推倒砸坏,殿前两个钟鼓楼的大铁钟和鼓也不知去向,四周已经断壁残墙。老人说,庙里过去有好多佛像,好多宝贝,好多喇嘛。可惜都让匪兵,“老毛子”砸坏抢光,喇嘛也都跑光了。在寄骨寺,我们看庙前的碑文,虽然看不懂,可知道是王怀庆王大帅保护多伦城的事,听说在危急关头,他亲自点燃大炮,把退回来的自家士兵打死不少。那些士兵看后退也是死,就拼死往前,终于打退了来犯的敌人。我们扒着窗门的孔缝朝庙里张望。妈呀,牛头马面,小鬼判官,吓得头发一炸一炸的,谁也没敢进去,赶紧挑着粪逃走了。
4
我已经十四岁了。还没放暑假,就再三跟母亲商量,放了假跟父亲去白城子干泥水活。母亲说活太累,你个子又小,不能去。父亲说十四了,还小。过去十四五岁当家立计过日子的多了。所以最终还是去了。
出发的那天,父亲他们赶了一个牛车,车上拉着行李和锅碗瓢勺。我和小雷子是小孩,可以坐车。大人们都空行,谁累了轮换着坐一坐。走到城北,听到路西西大仓锣鼓喧天,知道这是古城一年一度的六月十五庙会开始了。“要是多伦还是‘日进斗金’的时候就好了”,我想。可现在,一年唯一最热闹、最有趣的机会错过了。只好想象那些美妙的大戏,逗乐的小猴,神奇的戏法……
我带着一片怅惘,来到白城子。那是供销社盖的房。既然当小工,就得挑水和泥。小雷子我俩每天要挑三十多挑水。和好泥运到大工的跟前,递到垒的墙上去。不用说了,还要递土坯。一天下来,臂膀红肿,身子像散架。可每天天刚亮照样在大人的吆喝中挣扎而起。我天天盼着日落,太阳偏偏慢腾腾的。天好像比平日长了许多许多。开始压笆了。供销社给了一辆车拉水,好像轻了许多。往房上扔泥,小雷子和我都扔不了,安排到房顶锄泥。房子很陡,笆柴上净空子,扔上来的泥又在房沿边。虽说腰上磂着绳子,不至于掉下去。可总是胆胆怵怵。干了一会,习惯了,腰里系的绳子碍事,索性不顾大人的劝告解掉了。
离开学还有一天,父亲让我回家。我和小雷子一溜小跑回到城里,那感觉甭提多舒服了!
一月的阔别,似乎城里的一切都那么新鲜。当母亲扒着我的头发看时,说虱子几乎一个挨一个的撅着屁股扎在头皮里,虮子在每根头发上连成串。埋怨我不洗,不梳。我想,每天累得臭死,晚上收了工,吃完饭天就黑了。劳累迷困得只能倒头便睡。可我并不解释。母亲就拿来脸盆和篦子让我蹲在那,接住盆子,开始篦虱子。虱子掉到盆里,砸得盆子崩崩响。各个都有麻籽粒子大。如此篦了洗,洗了篦。我感到一股热流在全身涌动。
开学报到,老师要假期作业。我就是一言不发。老师大发雷霆,我仍旧不说话,挨了一脚后跑回家。晚上,老师到家里来啦。母亲说明了原因,再三代我向老师道歉。我看他听后并没发火,而且面露同情和赞许,便恭恭敬敬地把老师送走。
我补做了假期作业,交了。
同学们听说我假期干活,一个假期挣了四十多元,比一个普通干部一个月的工资还多 ,都十分羡慕。以后的暑假,打柴拣粪的队伍拆帮了,都开始自找门路干活挣钱。不过,不管挣多少,都交给家长,最多要上一两块,看看电影。买本小儿书和学习用具。至于买点吃头,那可极少。
5
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开始了。老师给我们讲“超英赶美,”“除四害,讲卫生,”昂首阔步迈向共产主义,……同学们入神地听着。向往着美好生活的早日到来。
街巷上,凡是能书写大标语的墙壁都写着响亮的口号:“老年赛黄忠,少年赛罗成,妇女赛过穆桂英”、“超英赶美奔向共产主义”,“除四害、讲卫生,大力开展爱国主义卫生运动”,等等,不一而足。其中有些很具体,也很有趣,比如“苦战一个月,炼钢一百吨”啦,“奋斗一昼夜,打雀一千只”啦,“全城总动员,一夜平倒大灰堆”啦。当时,我们这些少年罗成们都参加了这些具体活动。
拣粪,打柴,挣钱,被认为是一种自私,共产主义的激情激励着大家拣废铁,缸碴子,交公。父亲干活没时间拣,但是有定额必须交。我放学拣的,他要拿去顶任务。我说什么也不干,因为我不能在班里是个拉后腿的人。最后,只好把家里裂纹的小缸和一个破锅,还有铁锅撑子什么的砸砸交了。像父亲一样完成任务的还真不少,有的家因为砸锅弄铁打起来了。
高大的炼铁炉,就建在现在多伦宾馆后面的一个大院里。那些缸碴子和着粘土被抹在炉内,充当高温保护层。我不知究竟炼了多少铁,出了多少钢。反正庆贺的锣鼓轰动了全城。
有几天,学校不上课,专门完成打雀千万只的任务。几乎全城的街头巷尾和所有古庙的房上房下,都是学生们挥舞扫帚、枝条的身影。麻雀无处停歇,掉在地下捯气,被捉住摔死,任务完成,又是一片欢腾。
平倒大灰堆的战斗打响了。这个大灰堆,就在现今二道街的南边,像个小山,没有几十年、上百年是堆不成的。那天晚上,这一片大空场上架着好多汽灯,照得通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挥锨扬铲,果真不到天亮就把大灰堆平倒了。
我们一帮小朋友,对平倒大灰堆倒没有多大意思。可对那一夜的个人收获却特别欣喜。想不到拣了许多的骨头和碎铜烂铁。有卖三块的,有卖五块的。它可以让我们看许多场电影或买好几本小儿书—哇噻!
大跃进的狂涛越涌越猛,全城的街道都成立了公共食堂,不管是谁家,也不论大人小孩都到食堂“平摊粮米赛吃饭”,共产主义的生活开始了。可我总觉得食堂的饭不香。后来,竟没有一个人觉得能吃饱。每个人所求的也就不是香而是饱了。领饭时,谁都怕碗小吃亏。大家清一色手拎小底大口的粗磁大碗。人们把这种大碗叫“大穷端”。常言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一勺荞面苦力,两勺熬土豆、大瓜、白菜,几乎一穷端,可我们这帮小子谁也不觉饱。
米面越来越少了,土豆也不多了。代之而起的是甜菜英子的稀糊糊,混着半勺莜面。学生嘛,干活的壮劳力才一勺饭呢!
人们的共产主义激情之火熄灭了,开始悄悄议论。有个胆大的人,在食堂里吵骂,结果被关了好长时间。
食堂终于解散了。在家里虽然吃得实惠一点,可还是吃不饱。到了一九六零年,市场上供给的东西,无论什么都少得可怜。手里拿上生活本,粮油供应证和供给票排长队,成了古城人的大事。不管孩子大人,每天总得有两个人分别排。我排队买菜,七口人才给半拉大面瓜。有些日子,牛羊加工厂屠宰,听说牛血羊血不要票,我和弟弟俩人去拼抢。一个羊的血分给两户,一头牛的供五六户。人们往往是不等你接完,就往上面插盆子。垂死的牛羊在拼命挣扎,使劲地蹬腿晃头。我们这些接血的,手上,脸上,衣服上弄得都是血。等端着盆子交了钱,从大门出来,个个都在血中露出笑容。
星期天了,我叫上弟弟,各背一个筐;下决心抢够一个星期吃的糖疙瘩渣子。尽管自觉去得很早,谁知等我们到了,西大仓前面的草滩上已有好多人了。因为不在供应,大家都想多抢点。看管人员发令开卖了,人们就一下子涌上渣子堆,拥拥挤挤地往筐里装。然后背到远处倒在草地上。接着,再装再倒,一直等到抢光了,各家开始把它摊开来晒晾。要知道,那渣子水淋淋的,不晾不晒光花钱多不算,往回运也是大事呢!
母亲把这些来之不易的渣子煮烂清洗,边用刀剁,边挑里面羊粪蛋儿,小石子。用它给我们打菜苦力,包莜面饺子。
冬季快到了,野菜没指望。街道统一给各户发了莜麦、荞麦秸杆面。哎呀,这东西掺在面里做出来的饭,苦涩涩,辣糊糊的,吃了它,很多人拉不出屎来。后来人们宁肯饿着也不吃它。
一切物资都紧张。请看那时的人均供应标准:
面月供25斤,重体力劳动者和中学生36斤,麻油月供2两。年节供肉0.5斤,平时不供或偶尔供2两。布年供2.5尺,棉花0.5斤,毛巾一条;肥皂月均一块……
如此而已。说起来可叹。然而,我亲眼见山东,河北隆化,围场等地的人们不断涌向多伦,照他们说,我们这还好过的多呢。
满城跃进之类的狂热口号消失了。换上了“节约光荣,浪费可耻,”“勒紧裤带,节衣缩食,战胜困难。”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以前的黄忠,罗成,穆桂英们一个个面带菜色。整整三年过去了,国家调整了政策。提出了“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制订了农村工作六十条。从一九六二年开始,粮棉和副食多起来,古城又生机一片。可好景不长,一场空前的劫难又开始了。在“四清”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不了了之后,一九六六年全面暴发了文化大革命。这时,我已经是工人了。
“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不管是“破四旧,立四新”还是揪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我理当积极地参加到“造反有理”的队伍当中去。我们跑到多伦剧团,把所有的旧戏服装运到空场一火焚之;冲进一座座古庙,砸碎那些神像、匾牌;去我从没去过的县政府,拧着县官们的胳膊,压低他们的头,脖子上再给他们挂上属名走资派×××的大牌子,让他们示众游街……
一九六八年,古城造反派之间开始所谓“保皇”和“造反”的斗争,从大字报的互相攻击到面对面的唇枪舌剑,最终在“文攻武卫”的口号鼓动下,以武斗解决问题。
那时,城里“梅花”派势单力薄。“工代会”人多势众。双方砖头瓦块以至持械的小型武斗,“梅花”都占下风。锡市“梅花”于是真枪实弹驱车南下多伦援助。六月二十八日清晨,锡市梅花占领多伦招待所。“工代会”虽然事前听到风声,埋设了地雷,准备了棍棒,但难敌真枪。时间不长,司令部便被“梅花”拿下。高音喇叭里传出头头“我们投降”的喊话。下午,一帮参战的“工代会”队员,被从大街上押送到招待所。
一场激烈的战斗结束了,古城有七名工代会队员 “英勇”了。“四人帮”被打倒了,文革结束了,可那些“英勇”的人们却冤人冤魂冤渺渺,不明不白不了了。
古城年年严冬,年年逢春。可是春后总是令人难熬的四十天的冰冷。我突然想起电影里列宁说过的话——“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莫斯科人不相信眼泪”,古城人也不相信眼泪。他们正张开双臂,迎接真正的春天。
“四人帮”被打倒后,春的脚步加快了;改革的春风吹来了,真正的春天降临了。古城得意在“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的意境中。
你看,古老的旧城得到改造。东西大仓前面的草滩上又建起了新城。一排排高楼拔地而起,一条条柏油路伸向远方。每当你漫步环城路和大街,欣赏路旁的绿树鲜花时,每当你游览娱乐广场,体验现代人的休闲时,每当你坐在餐桌旁品尝美味佳肴时,每当你……啊,我知道新的幸福生活开始了。人生苦短,路却漫漫。我们这些当年小城的孩子们,如今已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耳边响起的是孩子们爷爷奶奶的欢声呼唤。我想,孩子们迎春,老人们迎春,一切生命都在迎春。真正的春天来啦,我们虽然像一棵老树,但却发出新芽体味她的温暖。可爱的孩子们,你们可知真正春天的赐福与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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