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仑
1
农历七月,火一样的太阳烧得人烦燥不安,感不到一丝金风送爽的意思。
多伦县B公社办公室窗前的空场上,座北朝南地搭建了一个主席台。台前集中了全公社凡能来开会的人。他们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天真活泼的孩子,有干部职工,也有教师和学生。按大队和学校,分农民和干部列队坐在太阳地里,听领导干部的动员报告,听各大队,各单位代表斩钉截铁的表态发言。
从早晨九点开始到现在,都快下午三点了,会还没开完。尽管会议主持人和带队头头再三强调会场纪律,可太阳下开会的人们总是借故走出会场松快松快。就连主席台上的盟、县、公社领导,也在坐位上前趴趴,后仰仰。有的眯着眼似乎在静听,其实是睡也不敢睡地在那熬着呢。
公社书记上台了,开始作大会总结报告。人们小声喳咕着:“总结了,快完了!”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书记手中的发言稿竟是那么厚的一叠。看来,没有一个小时是下不来啦。
书记时而挥动有力的大手,时而眼神四顾,时而语调铿铿锵锵。他疾呼:“这次大会,是全公社有史以来,规模最大,人数最多,参会最全的大会;是一次把对“四人帮”的仇恨化为无穷革命力量的大会;是一次永远怀念伟大领袖毛主席,化悲痛为力量,把大寨精神学到手的动员大会,誓师会;是一次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在祥细布署三秋大会战生产之后,他向开会的所有人员提出:“就是扒几层皮,掉几斤肉,也要把大寨精神学到手!”然后,书记带领大家高呼“抓革命,促生产”“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等许多革命口号。人们挥动着手臂,机械地喊着,心想:“这回真是完了。”于是感到无限轻松。
这些日子,公社、大队、小队干部可是忙坏了。因为他们要把这次农业学大寨三秋大会战誓师大会的战略部署印在脑子里,溶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当然,最难的是小队长。除了应付盟、县、公社、大队的轮番检查外,还要每天聆听包队蹲点干部的教诲。弄不好就要被训个“马屁带屎尿。”
老树林的小队长,是全公社出了名的精灵鬼。这次誓师会上,公社书记点了他名,说:“老树林的队长‘李老转’,这次你可不要欺上瞒下的转了。这次会战的任务是硬任务,转是没有用的!”
会后李老转回到家里,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都说我是老转,可这些年不转悠着点,社员凭什么人均能分380斤的原粮,凭什么一个劳动日分一块钱?那些不转的到好,吃不够吃,花不够花。社员整天价累得“王八二挣”的,图他妈个啥!地里黄楞楞的庄稼,到手的粮食不能白扔了。什么硬任务,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行,该转还得转!
这个李队长,本来叫李明。可这些年,对上面,他软磨硬泡。对下面,奖励工分粮,外加搞副业。别看村子大,人口多,口粮、分红都是全公社最高的。有两次,公社要把这个资本主义队长拿掉,可社员跟公社干部打起来了。蹲点干部推举了个队长,谁也支使不动。没办法,还得找李明。县社干部经常制他,说他是老滑头,老转李明说;“为了全村老小,我就是得转”!从此之后,大家似乎忘记了他的真名实姓,不管在哪,都管他叫老转。
这回,老转该咋转呢?天快亮了,老转心里有了底。必要的形式要走,社员大会要开,会议精神要传达。
老转迷迷登登地起了炕,公社蹲点干部就进屋了。
李队长,你赶紧通知各户到办公室开会。蹲点干部不容置疑地下达了命令。
“开什么会,满山的庄稼不割”,白扔呀!老转没好气地说。
誓师会是怎么说的,要雷厉风行吗。不然,怎么把会议精神落到实处,怎么作到家喻户晓?
“再咋说,也不差这一天。晚上开,有的是功夫”。
“那可不行。”
“不行你就通知,你开”!
蹲点干部压着火,换了口气跟老转商量,可老转就是一根筋的脑袋瓜子不改主意。最后,蹲点干部妥协了。
生产队办公室里,前边放着一张拔了缝的长条桌。桌上点着一盏大捻头的无罩煤油灯。黑黑的油烟满屋弥漫。再加上你一捧子我一袋的小黄烟,呛得人们咳嗽不断。办公桌后边的两把椅子上,坐着李队长和蹲点干部。都十点多了,誓师会的精神才传达完。该讨论了,蹲点干部见大家坐在就地的木头上,有的低头迷登着,有的在那打着哈哈。只好点着名说;“王兴,你说说”。王兴说我没啥说的。没法子,又点名说;朱三,你说说。朱三说:“上边说让咋干就咋干,我有啥说的”。如此三番五次,没有发言的。这时,有名的赵倔子发言了:“天天开会,天天讨论,还不是晚上金砖铺地,早起片瓦无根,都到日二遍人的时候啦,还不散会,明天还他妈干活不”!他的话引起哄堂大笑。困意随之而消。老转见蹲点干部一瞧怒气,费了很大劲才把笑声支住。蹲点干部一下火啦,大发雷霆地训赵倔子。说毛主席说,“说话要注意政治”。你别以为打倒四人帮,不打棍子,不揪辫子,就是不抓阶级斗争了,……李队长见赵倔子要出事,抢着接过话茬说:“赵倔子,你给我压着尾巴坐好听着!这是看大家学大寨态度的会议,不是你发牢骚,哨牛X的时候。这样吧,既然大家都不说。我就安排。让谁干啥就干啥,别讲价钱。明天,赵倔子带队,王老蔫,朱三,刘永财,秦明起,你们五个到水库报到”。接着,又点名五人,到大队学大寨突击队报道。之后,要求所有能拿动镰刀的,都上山割地。没等蹲点干部发表意见,就大声宣布散会。社员们一窝蜂似的涌出办公室。蹲点干部见老转净安排一些老、弱、滑,懒的人上学大寨的第一线,,心里有意见。可事已至此,也没法说,只好听其自然。
为了把粮食抢到手。老转给每亩地加了一分工,外带奖励二斤粮。而且,还再三挨个告诉社员,这件事谁要捅给工作队或者公社干部,到分粮的时候。就扣他的口粮,罚他到水库大坝干半冬。社员们知道哪头炕热,谁也不招那个霉倒。
2
老树林的前边,是一片夹在西岺东山中的平川。这趟川南边通到石人沟,北边通到山咀子。平川的两边是耕地,中间一道潺潺的小溪,小溪两岸红柳夹着刺柳,密密匝匝地拥在一起。别说是人,就是牛,马钻进去都难找到。深秋时节,人们在高坡上收拾庄稼,放眼望去,红红黄黄的刺柳豆儿,在阳光的照射下,有如串串晶莹剔透的珍珠。它和东岸的老树林交融在一起组成亮丽的风光。
李老转正领着拉地的社员往车上装麦子,突然看见从东梁的大道上下来十来个骑马的。他知道,这又是公社和工作队的干部来了。心理琢磨着,不知又有什么新任务。管他呢,该干啥还干啥。老转想着,继续装车。可没多大功夫,跑来两个“红领巾”,说 :“公社来人啦,让你马上回去,有要紧事。”老转知道,公社干部在村里找不到人,只好从学校找两个学生来通知。于是告诉小亮子把自己的车捎回去,自己先回村了。
进了村,公社书记把老转介绍给盟,县工作队干部。握手寒喧后,老转听到了一片表扬:走遍全公社,秋收进度,你们是最快的。你们的先进经验要在全公社推广。表扬之后,问老转说:“李队长,你们的蹲点干部呢?”老转说:“上北滩拉地去了。”盟工作队干部连声说:“好、好。和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典型,一定要表扬,”公社书记连忙点头。老队长一面把三级官员领到办公室,一面派人通知蹲点干部马上回来。这时候,大队书记和大队长,领着老树林各小队的队长,包队干部也都来了。大队书记说:“你们的办公室太小,让学校腾一个教室,到那开会吧。”
会议开始了,公社书记主持,县委书记讲话。中心议题是开辟新的土地,建设万亩稳产高产田。方案是:一,继续开辟坡地,建设大寨式梯田,二,发动全大队社员,割砍从北滩到石人沟的所有柳条。集中机耕队的所有力量,在上冻前翻扣成耕地,并且刨出柳根,进行平整。县委书记在描绘万亩良田的远景后,大讲其伟大意义。他激动地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时而顺手抓起粉笔,在黑板上点点画画。突然,他口风一转,大声叫着林业局副局长的外号:“李大鼻子来了没有“?李大鼻子不情愿地站起来。县委书记瞪了他一眼,接着说:“去年,你们不是告到自治区了吗。怎么样,我们在滦河沿开了七千亩地,今年打了许多粮,给国家作出很大贡献!这并不是象你们所说的毁林开荒,遗害子孙。我说,你们是一群教条主义,本本主义”!李大鼻子站了站,坐下了。他忍着一肚子气,脸憋得通红,好象鼻子更大了。
县委书记讲完后,盟工作队长作重要指示。之后,又是公社,大队书记补充、总结。末了,公社书记巡视全场,询问大家有什么问题,在会上提出来,以便群策群力,加以解决。还特意提到李老转说:“李队长是抓生产的能手,秋收进度全公社最快。值得表扬。这次任务重,时间紧。有好的经验给大家介绍一下。李老转说:“我也没啥经验可说,‘各村地道,都有许多高招’。我们队保证按时完成任务”。
八月中秋已过,天气乍暖还寒。老树林各小队抓紧拉完地,就集中在长长的柳塘上割割砍砍。因为采取了谁割归谁的措施,进度真不慢。只两天的工夫,那些高密的柳条和刺柳就被割得溜光。公社从各大队调来十多名铁牛五十五,连明带夜地翻扣,不几天,也扣完了。轮到刨根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谁也没用动员,都起早贪黑刨呀刨,运啊运。因为大家都想利用这个机会,多弄点烧柴。就连学校的老师,也领着学生去,好弄点给学生烧水。这场战斗的结束,家家户户都是一大垛。至少也得烧个二三年。不少人高兴得不得了。唯独那些六七十岁的糟老头子。一点高兴劲也看不出来。老树林村的孙老头,看着人们背扛拉运柳根,叹着气说:“完了,全完了”。李老转告诉他:“别说怪话,小心让人告了。都快八十岁了,再让人整一家伙,犯不着”。孙老头说:“都快死的人了,怕啥。等着瞧好戏吧”。年轻人弄不懂这些人为什么总跟形势对着干。也不知孙老头说的好戏是什么。
3
春耕快到了,经过几遍耙磨,真的整出了上万亩平坦的新地。社员们在这松软的河滩地上,播下了希望的种子。
多伦这快地方,十年九旱。特别是春雨,比油还贵。可是今年,从谷雨开始,连着下了三场细雨。麦苗齐刷刷的,鲜嫩葱绿,呈现着新垦处女地的无限魅力,无疑是B公社农业学大寨的锦上之花。春耕生产联名检查后,作为典型和样板,被写进公社和县农业学大寨的战报里。为这,盟、县,公社等各级干部和群众高兴了好一阵子。
大概是六月二十几日,天空彤云密布。道道闪电,阵阵雷鸣,似乎要撕裂天空炸开地乌云。不久,倾盆大雨哗哗地下开了。这场暴雨,一气折腾了一个多小时。雨还没完全停止,老树林村下营子的一片哭喊,惊动了上营子的人们。大家纷纷走出家门,望着下营子和东滩,一下子傻眼了。
原来,万亩良田顷刻不见了。洪水从石人沟卷着沙土翻滚直下。啊,水,到处是洪水!下营子的人喊着说屋里进了水,房子快塌了。可是转眼之间上下营子中间被冲出一道深沟,谁也无法过去救援。人们焦急地等待着洪水的退去。和电话串在一起的广播箱里,传来北滩和山咀村告急。他们那里,不但家家进水,而且有好几户的房子已经塌了。
消息传来,公社干部急得团团转。他们披上雨衣,骑上快马深入实地。
幸好,这些水来得快,退得也快。除了倒塌十几间房,冲走了一些猪、羊外,还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雨过天晴太阳红红,李老转又迎来了各极干部和工作队,又开了社员大会。会上,公社干部通报了洪灾情况。其实,社员早都知道了。勤快的李老转,不但查看了本队,而且步行沟里沟外跑了一趟。不但新开的河滩地到处是淤沙和沟坎,就连原来的不少好地,也冲毁了。好端端的河塘变成白亮亮的沙滩。可是那些开会的干部们却坐在群众面前,信心十足地号召大家:我们决不能被眼前的困难吓倒,要学习大寨人天不怕,地不怕,困难不怕的精神,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斗则进,不斗则退,不斗则垮。只要我们恒下一条心,就一定能战胜老天,恢复生产。李老转听着,心里窝着一股气。赵倔子不等干部讲完,抢着插话:恢复个屁!整个一个干沙河,二三尺深的淤沙,二十年也不准长草,别说庄稼啦。干部们白沟着眼睛,不明白怎么冒出这么头倔驴。本想狠狠地骂一顿这个给群众泼冷水的家伙。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话竟引起群众的共鸣,社员们你一言,我一语,把个会场弄得乱糟糟的。最后只好喊几个空口号,提醒人们:我们的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胜利,看到光明。继而,草草收兵了。
这件事过去了三十年了。老树林的人们看着近年经过围封转移,退耕还林刚刚恢复的河塘植被,回忆当年河塘柳茂水潺的美景,感叹再也不能干那傻事了。当年参于和领导恳塘的干部,现在早都退休了。偶尔碰在一起,重话旧事,都感慨当时是形势使然。
形势,潮流,从提畅节约到提高消费,不也是形势,潮流?八十多岁的李老转想着,喃喃地说:“现在的年青人,从精神到物质,恐怕是消费过头了。难道就不会遭到自然规律的惩罚——天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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