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八年前的事情。
那年我十六岁,小峰十五岁。
学校放暑假了;没有读过书的人一定不知道放暑假是一件怎样的乐事,尤其是我和小峰这样性格好动的孩子,关的紧紧的教室的门窗,呆板生硬的课桌和坐椅,老师无处不在的严厉的目光,一长串阿拉伯数字组成的校规园纪,无疑象绳索一样束缚着我们,扼杀着上苍赐给我们的天性;你可以想象鸟儿从笼中飞出的情景,当我和小峰迈出学校的大门,那种快乐的心情绝不亚于两只获得自由的小鸟,小鸟是要飞的,飞到谁也管不到的天空中去。
一路上,我们踢着平日里被冷落的石子,看着那些石子在有力的一踢之后,飞快向前滚动的模样,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我们对着板着脸走过的大人们唱着:“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我们拾起土块,向远处的大树抛去;我们以棍做枪,向树上的鸟群射击,嘴里还“嘟嘟·突突”个不休;我们互相追逐着,直到累得吁吁发喘;我们快乐,快乐极了。
最后,我俩真的有些累了,就在一座很少人走的小桥上歇息,并吃掉了随身带着的米饭和炒蛋____这淘气后的慰劳品。我们边吃边望着就要经过的那架大山,大山脚下有条瘦瘦的小路,正是我们的小脚留下的痕迹;我们边吃边望着;这是一个夏日的正午,强烈的阳光似乎是从头上不远的地方泻下来,没有一丝儿风,到处都是刺眼的浓绿色,整座大山就象一个盘腿打坐的巨人,神色宁静而沉重,姿态清晰而逼真,仿佛有人稍一惊动,它就会整个地活动起来,或者飞逸,或者消失,或者把两个小鬼头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穴里去;最后,我俩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那只神秘的巨眼上;在半山腰的一个大石崖下,在七月艳阳的光环里,这只巨眼闪着深沉的幽光,好象它不只是在逼视两个弱小的少年,而是在窥探整个世界。
这只巨眼,如果走近了看,却是一个久已废弃了的山洞;我在十岁那年曾经到过洞口一次,不过是和许多如我一般大的孩子们一起,由两位老师领着,在这座大山上度过了一个很愉快的儿童节;那次我们许多孩子就在这个洞口向里面张望,有个调皮的男孩突然喊:“快跑,那里边有坏蛋”,一边喊,一边先就自己跑起来了,有几个不明真相的孩子也跟着跑起来,于是那些开始还有些不信的孩子们就动摇起来,并且为刚才的迟疑而后悔:这回糟了,落在最后边,坏蛋出来第一个要抓的就是自己了;有几个胆小的女孩子吓得呜呜直哭,老师因此狠狠地批评了那个男孩子;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上去过。
我看了看小峰,小峰也看了看我,我俩好象都异常地兴奋,也许,我们想到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钻山洞?对,我俩上去了。
至今思想起来,那次钻山洞的原因也是很缈茫的;也许是被羁绊得久了,一朝得脱,便无所适从所至罢;或是受了书中塑造的小英雄们的影响,想在和平的年代也充当一回英雄的角色;不然就是因为生活的无聊,想寻求一点可怜巴巴的刺激;总之是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我和小峰推向那个巨大的洞口。
洞口呈圆弧形;因为在雨季,洞口的下方和地面长满了油绿的苔藓,洞上方的石壁也呈暗绿色,似乎长有一层霉菌的茸毛;洞内漆黑一团,只在靠近洞口的地方,隐约可见有水珠自洞顶缓慢地渗出,嘀嗒,嘀嗒,象是谁在敲一架古老而又单调的闹钟;一股侵人肌骨的冷气拂面而来,仿佛能把人一口吸将进去。
小峰似乎打了一个寒噤,神色惶惶地说:“还是不进去的好罢”
“那就你一个人留在外面,我自己进去”我不由分说地夺下他手中的松毛,“把火柴给我”
小峰虽然比我小一岁,现在却正在学抽烟,身边总是烟火不断。
小峰嗫嚅着,却没有立刻就掏火柴,我也真怕他把火柴一掏了之,那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是不敢一个人钻进洞里去的。
小峰毕竟是小峰,他掏出火柴,并没有给我,而是“嚓”地一下划着,却被洞口扑来的冷气吹灭了。
“来,我来”我高兴地接过火柴,又把松毛还给了他。
我们在离洞口几丈远的地方将松毛点着,由小峰举着,开始向洞口摸索前进。
迎面而来的,是大团大团的黑暗,在火光的逼视下,掠过我们的头顶,又落在我们的身后,将我们团团围住。
山洞里的冷风,带着一股阴森的气息,从我们的耳旁掠过,几次险些吹灭了小峰手中的松毛火。
山洞开始变得狭窄,原因是在火光飘曳中,洞两旁出现了一长串寂寞的石屋;这山洞是当年备战时的产物,那些满身石屑的大兵们一定就是在这些石屋中,度过一个又一个神奇的夜晚的。
现在,可只有我和小峰两个人,深入这大山的胸膛。
小峰显然有些怕,他的左手高高举着火把,右手却死命地拽着我的左臂,似乎生怕我会突然离去,将他抛给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的右手攥着那根近三米长的木棍,随时准备应付来自四方的威胁。
我们的脚下发出巨大的响声,这响声从前后左右散发开去,立刻又从很远的黑暗中传波回来,仿佛在这个洞中,不仅有两个甘于冒险的少年,而且还有许多顽皮的小鬼在暗中追随,只是我们无法看清他们的嘴脸。
我们尽量将脚步放得很轻,因为在这个永远沉睡的世界里,偶然闯进了两个无由的冒失鬼,他们驱赶着似乎已经凝固的黑暗,打破这里幽静的戒律,惊动了那些永世不需要光明的穴居动物,还有这些斑駁的洞壁,象一张张死去的鬼脸,于亘古的死亡中显露出来。
走到一处有拐角的地方,松毛火突然熄灭了,小峰手中举着几根已经燃尽的松枝,那上面还飘着几颗莹莹的火星。
“ 怎么办”小峰的声音从耳旁,从很远的黑暗中浮了上来,如果不是互相感受着对方的体温,我们简直就不相信还有什么肉体的存在。
“不要怕,还有这根木棍,我们就用它探路吧”这是我的声音,这是我的声音吗?周围的石壁在嗡嗡作响。
洞里滚过一串炸雷,我们被这巨大的声音惊得站住了,整个世界都在摇晃,颤抖,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洞穴深处,一定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等我们镇静下来,才发现,原来是我们脚下踢出的一块碎砖,它在黑暗中翻滚·跳跃·碰撞,制造了一起使世界震惊的事件。
我和小峰继续向黑暗中摸去,木棍在洞壁上来回地磕着,在盲目中为我们开劈一条模糊的路。
一条眼似铜铃的大蟒横亘在我们的前方,它身上长满了红色的和绿色的鳞甲,熠熠闪光,那绿莹莹的眼珠中,辉映着两个少年单薄的身影,它的牙齿弯曲而尖锐,在两对白牙的中间,是火焰一样的舌头,喷吐着,发出咝咝的声响。
不,亲爱的读者,谢谢您的担心,我和小峰,仍在摸索那条黑色的路,在大蟒出现的地方,我摸到的,仅仅是小时候,父亲给我讲的一个故事。
山洞变得开阔,这回,我们是真地走进大山的心脏里来了,在我们的头上,是千万吨厚重的岩层和泥土。
我们向更深的洞穴摸去,黑暗已经使我们忘记了太阳和肉体,我们唯一能感受到的,是来自地心黑色的风。
也许,我们真会象一本书里描写的那样,从此发现一个神秘的通道,这个通道联系着另一个世界,那一世界有许多神奇的人。
“小峰”我已感到久不说话是一种威胁。
“嗯”小峰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大概走了一半了吧”我故意提高了嗓门。
“嗯”
“你没事吧”
“嗯”
除了“嗯”之外,小峰大概已经忘记别的语言了。
在八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无法忘记那次黑暗带给我们的恐惧;我们在阳光下闪亮的眼睛那时却毫无用处,听说猫头鹰的眼睛能透过黑暗看清一切,只可惜我们不是猫头鹰,我们被那深不可测的黑暗撕碎了;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已经不相信还能够突破这黑暗的包围,去亲吻那阳光下新鲜的草坡了。
木棍仍在不停地磕着洞壁,我的手臂,小峰的手臂,是那样紧地挽在一起,我们互相从对方的身上吸取某种力量,一边目无所视地走下去____不,是坠下去。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属于我们的双腿是否还在运动;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团光晕。
我们肩并肩地站在那里,站在永恒的黑暗中;那光晕一定是在前方很远的地方,但我们却发现它是黄的,暖暖的一块,象个人似的固定在那里,在那里等待着我们,在向我们招手,在向我们微笑,她一定等了我们一千年。
我听到来自身旁的抽泣声,小峰的手臂在抖动,我的眼中也盈满了泪水。
我猛地拉起小峰,向那片光晕飞去。
扑啦啦,惊起一群灰色的蝙蝠,这山洞的幽灵。
没有真正体会到黑暗的人,就一定不会理解什么是光明。
小峰回家后,得了一场大病,我在他耳旁轻轻地说:“我爱你,小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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